徐世博
(1.长春工程学院外国语学院 吉林长春 130012;2.牡丹江师范学院澳大利亚研究中心黑龙江牡丹江 157011)
亚历克斯·米勒(Alex Miller)(1936-)是澳大利亚当代著名作家。他2000年后出版的《安娜贝尔和博》(也称《石乡行》)(2002)和《别了,那道风景》(2007)引入了原住民与白人之间冲突的内容。后者中的热词“大屠杀”更是吸引读者的关注。本文意在探究米勒对土著文化在当今澳大利亚社会中的地位和发展趋势的新的理解和思考。
米勒的这两部小说都是以土著历史和文化为题材创作的。英国政府遵从terra nullius也就是“无人所有的土地”的国际法令拿下了新南威尔士,直到1992年最高法庭才给予了土著人拥有并享有他们土地的法律认可。土地争端一直是土著居民和澳洲白人的主要冲突。在这类小说中具体如何展现和解决这一问题成了理解两者关系的关键。类“大屠杀”叙事将两部小说中的土著历史的创伤和记忆通过“讲故事”和“反向讲故事”的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
《安娜贝尔和博》述说了澳洲土著混血博·雷尼和白人女子安娜贝尔·贝克的超越种族仇恨、消除文化隔阂、推进原住民文化保护和多文化融合的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博是牧场工人,曾和同伴以赶牛群为生。博的祖母和安娜贝尔的祖父各自拥有一个农场。两人儿时见过面,因安娜贝尔逃离出轨的丈夫而再次相遇。安娜贝尔帮助朋友苏珊进行文化普查活动,小说借此推进了对土著文化的深入挖掘。安娜贝尔拾到的圆锥状石器被她匆忙间放到了父母老宅里祖父的相框旁边,这一细微举动在后面有着更深层的寓意。在这一普查过程中,她参观了与祖父曾一样拥有农场、消亡了的比格斯家族遗址,住进了博的祖母妹妹梅的村舍,并聆听了博对自己家族历史的讲述。小说故事发生地主要是在汤斯维尔-科隆山,博的家族史在他断断续续的碎片化讲述中得以还原。
博的土著祖母被称为是“石乡最后一个女人”,堪比“传奇式的人物”,丈夫从马上摔死后她一个人管理农场,与白人的生活没有明显差异,还容留了很多流浪汉。然而,小说中也不乏对原住民间尔虞我诈的刻画。博是在多次“讲故事”之后,必然是反复犹豫下才把家人是如何离开农场这一事实讲给安娜贝尔听的。梅和丈夫就好吃懒做,他们的儿子朱迪·霍利借机出卖了博的祖母和梅共有的农场,祖母据理力争,但是仍于事无补,博的父亲也因此抑郁而终。这里要突出的一个问题是,事实上土著人和白人并没有真正的平等,“《土著法》不但禁止土著人拥有可以终身保有的土地的权利,而且禁止土著人通过婚姻的途径进入白人社会”[1](P219)。
白人和土著人的历史冲突也是小说意在揭示的一个方面。博本人对此并不太清楚。博只知道祖母和安娜贝尔的父亲时而在一起商讨农场事宜,祖母和贝尔的祖父关系不太好。祖母小时候一家人曾被贝尔家赶跑过。贝尔的祖父还曾用钱币诱惑博祖母的儿孙,祖母严厉制止孩子们就范。而实际上,这些背后还隐藏着深深的仇恨。这一切都是从与博的祖母有过共同生活经历、还在世的老一代土著人老潘雅的口里得知的。为了争夺土地,发生了一场如澳洲殖民初期的大屠杀,乔治·比格斯和安娜贝尔的祖父追杀博的祖母等人,并残忍地击碎了老潘雅弟弟的头颅。大量的土著人死在他们手下。拾到的石器被放到安娜贝尔祖父相框前的设定似乎是要让故去的祖父也感受到土著文化的力量,为他先前的所作所为感到遗憾。浑然不知的博也还记得与尼莉以及他们牧场交往的往事,无人继承的比格斯家族的衰败也是他们罪有应得。老潘雅所说的“诅咒”更为“传奇”“讲故事”和“工具”之外的土著文化添上一抹神秘的色彩。米勒的这一安排,也是为土著人经历的苦难抱了不平。
《别了,那道风景》这部近作由20章组成,各部分突出地点的转换依次为汉堡——尼博山——远征岭——斯克鲁特大街(汉堡)。主人公退休丧偶的德国教授奥托做最后一次学术报告,偶遇土著血统的女学者维塔,在其介绍下认识了她在尼博山的叔父道佳尔德,两人一起居住了一段时间,并相约拜访后者祖先旧址,返回家的奥托精神上受到了鼓舞,决定积极地面对未来的生活。小说标题与第八章节题目重复。第八章里,奥托由于疏忽导致维塔家的那头养了多年的羊被吊死。死亡使得“这(那)道风景”一去不复返,原本恬静的小镇不再美好,大家情绪变得低落,道佳尔德称尼博山不是他的家乡,这一突发事件使他记起了故土上澳洲白黑的流血冲突,他只是这片风景中一个“被放逐者”[2](P108);章节结尾处写到,奥托幼时偶遇的吉卜赛女孩也在他的幻想中出现在那告别了的风景线里。这与小说的标题正好呼应。这里“告别了的风景”则是指奥托儿时对德国故居的记忆由于大屠杀死难者的出现而终结。
小说紧紧围绕大屠杀展开叙述,在奥托和维塔的促膝谈心过程中,维塔质询奥托是如何看待父辈的罪行的。奥托无言以对。二战中德军的大屠杀暴行给人们留下了难以抚平的创伤。出现在奥托面前要面包的小女孩的家人也都被杀害了,小女孩自己后来也不知所踪。在奥托的回忆中他的舅舅就常说奥托的父亲是搞特务工作的,是应该被鄙视的人。小说里奥托父亲的身份一直是个谜,这里迫害者和其子孙的关系问题被提了出来。维塔鼓励奥托找出父亲罪行的证据。小说的场景设在德国和澳大利亚。澳大利亚历史上著名的大屠杀就要算是白人登录后为了争夺土地对原住居民的屠杀。这在土著作家后裔的很多作品中都有展现。而米勒小说里的另一场大屠杀却不太一样。
维塔和道佳尔德的祖先就是土著人。小说用了“讲故事”的叙述方式,由道佳尔德将自己曾祖父武士戈纳帕的故事讲给奥托,又由奥托以文学的形式呈现出来。这场大屠杀是以与我们预料相反的形式展现的,不是澳洲白人假借朋友之名争夺土地杀害了道佳尔德的土著祖先,而是武士戈纳帕怎样屠杀了信奉基督、缺少防备的陌生白人族部成员。奥托用自己和死去妻子威妮弗雷德的名字给族长和族长的妻子起名字,使虚构和事实相结合,增添了小说中的小说的真实性。戈纳帕施行的大屠杀解构了传统的白/黑大屠杀意象,抹去了土著人缺乏智慧、愚钝无力的形象,建构了戈纳帕这一人物的英雄传奇。
澳大利亚的多元文化主义可以被视为是对殖民历史的个性化展示,其中应包括至今与定居的殖民者后裔继续着内部斗争的原住民。走向真正的“多元文化主义”的本质理解,这需要“放弃对他者的文化性‘差异’的一味强调的偏向,而将视点放置于彼此之间的,——并不只限于‘意大利面和舞蹈’之类表面的——相互之间的文化性交流和渗透上。也就是在‘取长补短’上谋求互相的繁荣和发展”[3](P503-504)。白黑在一些问题上的不平等、对差异的无视等带来的一个问题是澳大利亚的种族主义。土著一方也在现代的教育和文化的启蒙下开始量度。在对历史的遗忘和记忆的纠结中,滋生的是一种族裔情怀。一些土著后裔对于白黑冲突这一历史的态度也有助于我们了解这两本小说体现出的当今土著族裔身份意识。
《安娜贝尔和博》中土著混血博·雷尼有二十多年没有返回故乡。博在回忆往事的过程中,多次记起祖母带他和其他土著后人去到“土著人心脏的地方”——石头运动场的场景。期间的肢体语言和沉默是土著人表达自己内心情感的一种传统的表达方式。这里对土著文化的书写渗透在米勒的字里行间。“石头运动场”在米勒这两部小说中成了土著遗迹的代称。它是过去,也是未来的象征。与博一起赶过牛群的道格尔是保留着土著老一代的“家乡情结”的代表。安娜贝尔把拾到的石器给他看的时候,他不自在的一瞥表明澳洲白人屠杀土著人的历史还深深烙印在他的心里,“过去是不可能被遗忘的”[1](P78)。族裔创伤的痕迹在道格尔的面孔上有清楚的显现,他的一句“它(石器)已经丢失了”[1](P60)更是为当今土著文化的保有和传承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前面提到的老潘雅也是对过去的血与恨念念不忘的那一类原住民。另外,文中说道当地政府要在博和安娜贝尔的故土兴建水坝,文物保护这一当今热门话题自然也成为了这本小说的一个亮点。莱斯等人的企图的正当与否仍需要伦理的质询。
相比之下,博·雷尼有所不同。祖母的劳作和坚忍,在“讲故事”缺失的情况下,博对过去没有那么深的印记。但是,他与“(几年前,)许多人都装扮成白人”[1](P278)的那些人也不同,他一早就对安娜贝尔声称要收回祖母的农场。他对故土的多次回忆都表明他对先人和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的。他也没有遗忘,而是把这段历史更多地是当成了一种记忆。志趣相投的博和安妮贝尔在几次接触后,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两家的世仇在老潘雅的讲述中得以明晰。潘雅对安娜贝尔的刁难,对博的指责,成为两人交往的阻断力。博为历史的真相而震惊,老潘雅的一段话还是非常犀利地,她一针见血地指出,白人希望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似的,但是他们却连道歉和愧疚的想法也没有,更是缺乏族裔间最根本的尊重,“他们不懂得怎样尊重我们和他们的不同”[4](P296)。米勒借老潘雅之口,道出了迄今澳洲土著和白人矛盾的根源。小说最后博放弃了带安妮贝尔去到先人的石头运动场的打算,独自前往,回来后再与她重聚。博的明智之举为今后的黑白融合起到了推动力。博的族裔伦理身份建构是基于记忆和遗忘的双重选择之上的:在全球化的今天保有和发扬土著传统精神。
《别了,那道风景》的两条大屠杀线索,一定程度上形成了比照:二战/19世纪70年代(库克发现澳洲近百年),德军/澳洲白人。奥托和道佳尔德已皆入古稀之年,两者分属二战迫害者的后裔和黑白战斗黑方胜利者的后代。奥托最终下定决心要找出父亲的罪证;道佳尔德去世前在奥托的帮助下勇敢地再现了曾祖父土著人戈纳帕设计袭击白人部族,守护族人的英勇场面。历史是不能轻易被遗忘的,历史给迫害者和受害者都留下了记忆,是不能被抹去的,迫害者的后裔有义务面对现实,找出事实的真相,还受害者以公道。偏袒和否认只会造成人类社会的停滞不前。受害者不应一味地沉浸在悲痛的记忆之中,有必要正确处理过去、现在和未来三者的关系,对创伤的回避和不断地展演都不能解决问题,要正确地面对未来的生活。
作为澳洲殖民初期受害者土著一方的后裔,道佳尔德讲述的故事是否真实,奥托的重述是否参入了虚构的成分,都随着道佳尔德的离世而成为了永久的秘密。那么,土著居民道佳尔德到底是占据一种怎样的族裔立场呢?他的族裔伦理身份又如何呢?道佳尔德找奥托帮忙,希望曾祖父击败白人的传奇故事被讲出来,并跋山涉水带奥托亲历祖先的石头领地,首先就是证实该事件的真实性,不希望事件如人们酒足饭饱之后的笑谈被遗忘,他希望这一记忆可以被保存下来。即便是虚构的也说明,道佳尔德有着强烈的民族意识。他想扭转人们对土著先人性情愚钝和蛮荒的传统定义,展示自己作为土著人的民族自豪感,通过反向思维,谴责澳洲白人殖民者的血腥和残暴。道佳尔德并没有因为自己生活在白人中间而忘却自己的祖先和他们生活的“石乡”。“远征岭”的原始风貌,错综复杂的小路,巨石嶙峋的原始状态都烘托出了当初土著文化的宏伟,他的伦理道德观虽然是经历了历史时间的消磨,仍是指向土著传统的延续的。米勒在当今全球化的背景下写就这样一个主题,刻画道佳尔德这样一个人物形象,意在揭示土著少数族裔的血泪史即便是在提倡各族裔融合的当今澳洲社会也是不应该被遗忘的,只有铭记过去,才能更好地面向未来。
与西方传统的成长模式不同,澳洲原住民后裔主体的旅程多是指向“家”和传统故土,而不是远离它,在家族谱系中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是成熟的标志,在这一过程中,个体完成历史赋予他的使命,族裔伦理身份得以确立,博·雷尼和道佳尔德就是最好的例证。定居者后殖民理论在米勒的小说中也有一定的体现,安娜贝尔也被视为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她的行动方式是古老的殖民者对于他者幻想的重复,“性感、土地、无时序性以及差异造成的双重迷恋和厌恶”[4](P38)。米勒的小说在以他的方式展现澳大利亚多元文化主义下土地、女人、(交通)工具、理性和咒语等的融合。这里需要的是对他者的“承认”“包容”和“容忍”。米勒在这方面当之无愧成为今日澳大利亚文坛的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