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力,余方平
(1.商洛学院图书馆,陕西商洛 726000;2.商洛学院人文学院,陕西商洛 726000)
《战国策》和《史记》都提到的宜阳、商阪皆为韩西部的重要关塞。“商阪”之名,始见于史学典籍《战国策》。其《韩策·苏秦为楚合从说韩》篇记载:“韩北有巩、洛、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常阪之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径山,地方千里,带甲数十万。”[1]218其后,西汉司马迁写《史记》时将这一史实收入《苏秦列传》中,文字稍有变动,改为:“韩北有巩、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阪之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径山,地方千里,带甲数十万。”[2]2250《史记》的这段记载,前一句中删掉了“洛”,后一句中将“常阪”改为“商阪”。宜阳的地望是明确的,两千多年前的宜阳就在今天的河南宜阳县城以西。这在谭其骧教授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册》[3]中很容易查到,可以看到战国时期的宜阳在洛水的北岸,今天的宜阳在洛水南岸。二者之间相距大约20 km。但是在此地图册中却找不到“商阪”的位置。那么,苏秦口中的“商阪”应该在哪里?
唐代先后有两位学者为《史记》作注释。前一位学者司马贞为《史记》写《索隐》,认为:“商阪之塞,盖在商、洛之间,适秦、楚之险塞也。”[2]2250他认为“商阪”是“险塞”,不是高山,但他并未指出这个“险塞”的具体位置。后一位学者张守节为《史记》作《正义》。他写道:“商阪即商山也。在商洛县南一里,亦曰楚山,武关在焉。”[2]2251唐时的商洛县即今天丹凤县商洛镇所在地。海拔一千多米的商山就屹立在商洛镇南丹江南岸。此山冬季雪景秀丽,被称为“商山雪霁”,明清两代地方志将其列为“商州八景”之一。清代初期学者顾祖禹在其著作《读史方舆纪要》中介绍商洛山时,引述了唐代《六典》的说法:“山南道名山曰商山。汉初四皓隐于此,亦谓之商阪。”[4]清代后期学者程恩泽在《国策地名考》“常阪”条下注释:“地理通释商阪,亦名地肺山,四面塞阨,屈曲水回绕……今在陕西商州东南九十里。”[5]
以上是古代学者对于“商阪”地望的考证结论。下面是当代学者的研究结论。
1982年,上海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编著出版的《辞海·历史地理分册》指出:“商山,又名商阪、地肺山、楚山。在陕西商县东南。”[6]《辞海·历史地理分册》没有对古代学者的结论提出怀疑,他们仍然沿袭了古代学者的说法。1984年牛鸿恩等编著的《战国策选注》[7]和1998年韩峥嵘等编著的《战国策译注》[8]都认为“商阪即商山”。2001年,当代著名史学家钱穆先生出版了百万字的大作《史记地名考》,又沿袭了古今研究者的说法,认定“商阪”就是商山,在“今商县东,丹水之南,路通武关”[9]。最近,2017年,王延栋在《战国策译注》中,再次重申以前学者的观点,认定“常阪即商阪,又称商洛山,在今陕西商县东”[10]。
由以上所述,可以看到:“商阪即商山”之观点(以下简称“商山说”),从唐代沿袭到当代,时间跨过了千年(张守节撰《史记正义》成书于736年),一直无人怀疑此说,更谈不到有人否定此说了,“商山说”成了名副其实的千年铁论。本研究认为:此说疑点重重,漏洞频出,不足为信。
苏秦曰:“韩北有巩、成皋之固。”“巩”和“成皋”并列,它们应是同类事物。唐代司马贞《索隐》说“二邑本属东周”。邑,即城市,二邑都是城市。“西有宜阳、商阪之塞。”“宜阳”和“商阪”也应是同类并列,都是“塞”,都是具有关塞作用的城池。宜阳,曾经是韩国自平阳(韩国第一个首都,在今山西临汾西)迁都到洛河北岸后的第二个首都。因地处洛阳(时为东周首都)西南的交通要冲之上,其战略地位十分重要。用当时苏秦的话说:“魏弱则割河外,韩弱则效宜阳,宜阳效则上郡绝,河外割则道不通。”[2]2246句意为:如若韩国变弱,则不得不献出宜阳;而一旦献出宜阳,韩国西北方向的上郡(今陕西大荔至澄城以北地区)就会丢掉。
在这句话里,“商阪”既然能与“宜阳”并列,说明“商阪”也应该是地处交通要冲之重要城防建筑,不可能是一座山。如果“商阪”真的是山名,苏秦必会点明是山。如他的这段话里就有“南有径山”。是山的地方,他点明了是山(如“径山”);是水的地方,他也点明了是水(如:“东有宛、穰、洧水”)。那么,“商阪”如果是山的话,苏秦为何不点明?可见,苏秦的逻辑概念并不糊涂。为什么“商山说”却反而糊涂了,偏要认定“商阪”是一座山呢?
或许有人说:难道山就不能成为关塞?如太行山之娘子关,大巴山的剑阁关,不都是天下名关吗?答曰:它们都是群山中的特殊地形,如峡谷、险道之类,而且必须是地处交通要道之中。而商山却不在此列。第一,它是群山中的一座高山,没有峡谷、险道可以凭峙;第二,交通要道并不需要横穿此山而行,详见下文。
苏秦生活在战国后期,他游走东方六国合纵抗秦之时,当在公元前288—287年。其时,韩国首都在新郑(今河南新郑),韩国西部(或者说韩首都以西)及今商洛东境根本就没有一座山或一群山(山脉)名字叫做“商”的。
商洛研究者认为,商山,其实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商山泛指今商州至丹凤县城之间40多公里长的商丹盆地南沿的山脉(今称为流岭,是今商州与山阳两县区的分界岭)。狭义的商山,指的是与汉初四皓(原秦朝末期四位白发苍苍的老年博士)隐居有直接关系的两座山。在西边的是今商洛市政府所在地(商州城)以南的龟山,在东边的是今丹凤县商镇(亦称商洛镇)南的商山(亦称商洛山,即前述诸多研究者所谓的商阪)。广义的商山其实包括了狭义的两处商山。无论是广义的商山,还是狭义的商山,他们都侧立(不是横亘)在商丹盆地的南沿。而古代自新石器时代就早已开通的丹江通道(后世称为商於古道、武关道、商洛道等)就穿行在商丹盆地之中。这条古道与它南面的山脉都是西北—东南走向,基本上呈平行状态。这条山脉,汉代以前的典籍中从未将之称为商山,而统称为楚山。因西汉初年四皓曾隐居此山之中,东汉末年大文学家曹植写了一首诗,名曰《商山四皓赞》,首次把四皓隐居之山以“商”命名。受曹植此诗传播的影响,“商山”之名得以传世[11]。至于曹植如何想到“商山”之名,至今尚无史料可以查证。曹植卒于公元232年,假设“商山”之名由此时开始传播,上距苏秦说韩(公元前288—前287年)前后相隔了500多年之久。“商山说”有没有想到:这500多年以后才得以问世的“商山”之名,怎么可能是五百多年前苏秦口中的“商阪”?况且,丹江通道与广义商山是并肩平行的,商山又没有横截大体上是东西走向的丹江通道,怎么可能成为交通要道之“塞”?
“商阪”二字连用,用来命名地名,按照命名习惯,前面的“商”应是表示地域范围的名称,后面的“阪”应是表示具体地形地物的名称。所以,“商阪”一词,意即在“商”地之“阪”。
关于“商”,《史记·六国年表》曾有明确记载:秦孝公十一年(公元前351年)“城商塞”[2]723。意即:在“商”地筑城为塞。这个“商塞”的出现时间,比起苏秦说韩之时,早了64年。也就是说,苏秦不会不知道秦国东边有个名“商”的关塞。
另外,历史文献资料表明,商洛地区自西周时起,一直到春秋战国时期,它的名称都是上洛(意为洛河上游地区),而非“商洛”,只是“洛”字时而变成“雒”而已。如《春秋左传》载:哀公四年(公元前491年)楚“司马起丰、析与狄戎,以临上雒”[12]。《古本竹书纪年辑校》载:“晋烈公三年(公元前417年)楚人伐我南鄙,至于上洛。”[13]《战国策·秦策》载:(约公元前300年前后)“楚、魏战于径山。魏许秦以上洛,以绝秦于楚。”[1]49可见,直到战国后期,上洛境内也一直没有出现过带“商”的地名,所以《史记》中所记之“商塞”,是历史文献中商洛境内第一次出现名“商”的关塞。那么,它具体在哪呢?查阅谭其骧教授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册,即可发现,它就在今丹凤县城附近,这里被标注了一个“商”字[3]33-36。1994年出版的《丹凤县志》和2006年出版的《商洛地区志》把这个地图上标为“商”的地方叫做古城村(这是经过考古学认证的)。它东距丹凤县城只有2.5 km。
再来说说“阪”。
《汉语大字典》[14]释义为:①斜坡。②泽障。③山腰小道。例句:阪上走丸。
《中华字海》[15]释义为:①山坡、斜坡。②山间小道。
《古代汉语词典》[16]对阪的释义只有一项:山坡、斜坡。例句:阪上走丸。
以上三部字典的释义都有斜坡、山坡之义(当以专门解释汉字古义的《古代汉语词典》为基准)。其所举例句“阪上走丸”十分形象,只有斜坡才有可能。如若“阪”不是斜坡,而是挺拔高大如商山那样,海拔一千多米,请问如何“走丸”?
其实,司马迁在《史记》中至少两次用到“阪”。除了《史记·苏秦列传》以外,他在《秦始皇本纪》中还写道:“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阪上,南临渭,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2]223咸阳地处关中平原中部,并非山区,这里所谓“咸阳北阪”,就是咸阳北边地势略高于周边平原的一块西北高东南低、面积达236 km2的大斜坡。今日我国西部最大的国际机场西安咸阳机场就坐落在这大斜坡之中心地带[17]。
司马迁在一部书中两次使用“阪”字,其义可以互证,都是“斜坡”之义,丝毫没有“高山”之义。所以,把“阪”字“斜坡”之义替换成“高山”,是“商山说”的大意疏漏之处。
1979年,商洛地区考古调查组首次发现丹凤城西的古城村有古代遗址。当时疑为汉代遗存。1984年,陕西省考古研究所及西北大学历史系的考古人员对该村古遗址进行了两次实地调查。“调查时发现有夯土等建筑遗迹,同时发现有青铜兵器、日用陶器及陶质建筑材料等遗物。调查者通过对比分析之后认为,古城遗址中所出土的铜剑、铜带钩、鹿纹半瓦当、板瓦等遗物的时代应当属于战国时期。此外,遗址中还发现过一件模印有商字的瓦当残块。”[18]
1996年,陕西省考古研究所与商洛地区文管会组成考古队,再次对古城遗址进行了较细致调查。其发掘报告指出:在所获遗物中,“发现了较丰富的战国晚期时秦物质文化遗存,其时代与国别两方面恰好与商鞅封邑基本吻合。(《史记·商君列传》曾载:秦孝公二十二年,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于商十五邑,号曰商。)”“尤为重要的是,在古城遗址中还发现了战国晚期的‘商’字瓦文,其更为直接地表明古城遗址应即商邑故址之所在。因此,以考古发现与文献记载相互印证,都说明丹凤古城遗址应即当年商鞅封邑故址。再从历年丹江上游地区的考古调查与发掘资料来看,亦应当排除了商鞅封邑在古城遗址以外的可能性。”[18]187
考古学在证实古城村实为战国时“商”地的同时,也发掘出城墙遗迹和其具有“阪”的地形特征。1996年的发掘发现,“在该址东侧的古城梁子上发现了一条城墙遗迹,南北长约1 000 m。经过局部解剖了解到,该城墙的修筑年代不晚于战国晚期,根据文献记载,我们认为,这段城墙应当就是秦孝公十一年(公元前351年)‘城商塞’时所修筑的城墙遗迹。”[18]187-188
此处引文中的“古城梁子”,当地人称为“古城岭”,其实并非多么高大的山岭,而是古城东侧一道由北面蟒岭(商丹盆地北面与洛南县境的分界岭)向南延伸过来的低矮山梁,一直伸展到南面的丹江岸边,高出古城村所在江北台地约10~25 m。正是这道低矮的山坡,使此地形符合了苏秦所言之“阪”的字义。
还有,此古城当年既称“商塞”,它的地理位置恰好符合“塞”之字义。按《古代汉语词典》释义,“塞”为“边关、险要处”。公元前351年之时,秦国东南的边界应该就在商塞东面一带,这里临近商丹盆地的东端。在此地筑城,再借助城东面北南走向的古城梁子和城西面北南流向的老君河,这一城一梁一河的组合,就阻断了穿行在商丹盆地中的东西陆路交通线,并且,此“商塞”南临丹江,亦可控制丹江水上交通。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秦国边塞。虽然其时并不在韩国辖区内,但却在韩境以西,也符合苏秦“韩西有……之塞”的句意。
或许有人会问,商洛古时候有一个著名的关塞叫武关,苏秦会不会把武关当成了“商阪”?可以肯定地说:不会的。因为苏秦在游说韩王之前不久曾去过赵国。他对赵王说:“故窃为大王计,莫如一韩、魏、齐、楚、燕、赵,六国从亲以傧畔秦……约曰:……秦攻燕,则赵守常山,楚军武关,齐涉渤海,韩、魏出锐师以佐之。秦攻赵,则韩军宜阳,楚军武关,魏军河外,齐涉渤海,燕楚锐师以佐之。”[1]143苏秦在这段话里两次提到“楚军武关”,点明了武关是楚国军队驻守的边关,证明武关与商阪是同时存在的,怎么可能将二者混为一谈呢?
本文认为商山绝不可能是苏秦口中的“商阪”。唐代学者首倡“商阪即商山”之说,应属牵强附会之说,漏洞百出。张守节以后直到当代,诸多学者都是人云亦云,沿袭旧说。本文认为:综合苏秦之言的文字分析、古代文献的记载以及考古资料的佐证,《战国策》与《史记》所称之“商阪”,极有可能就是秦孝公十一年(公元前351年)所筑之“商塞”,即今天陕西商洛境内丹凤城西之古城村。此古城,先是战国后期秦国的边关(商洛历史上第一个名“商”的城邑),十多年后(秦孝公二十二年)是商鞅封邑的邑治(首邑),再后来是秦始皇时期的商县(商洛历史上第一个由国家建制的县城),隋朝建立后成为商洛县的县城,其建城历史长达2 300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