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海德格尔哲学视野下的庆山死亡书写

2021-02-01 15:20邓嘉倩马福成
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海德格尔生活

邓嘉倩,马福成

(温州大学,浙江 温州 325035)

在庆山①还是安妮宝贝的时候,她就凭借《告别薇安》一举成名。纵观其所有小说,死亡贯穿其创作的各个阶段,从而形成了一系列的死亡之思。正如她在重出单行本《莲花》序言中所言:“回头一望,所有小说作品的内容,未曾脱离爱欲、死亡、思省、探寻这四个主题。”[1]序言2

海德格尔是现代存在主义哲学之父。他的代表作《存在与时间》被称为存在主义哲学的“圣经”。在该书中,海德格尔赋予死亡以生存论—存在论的意义,并用了很大篇幅来讨论死亡问题。尽管庆山没有明确表明她的创作受到海德格尔的哲学影响,但是她的小说主题在一定程度上却契合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关于死亡的论述,即直面死亡,向死而生,从而更好地筹划人生。

一、直面死亡

海德格尔在生存论—存在论的意义下给死亡做了界定:“死亡作为此在的终结乃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的、而作为其本身则不确定的、超不过的可能性。”[2]322因此,死亡是无可逃避的,只能迎头而上,直面死亡。庆山从不忌讳描写死亡,并借对死亡的描写传递出其对死亡的存在主义之思。

庆山关注死亡,书写死亡,与其自身的成长经历密不可分。因此,她自身的经历往往可以和文本形成互文。正如她在《素年锦时》写道:“从小印象最为深刻的事情,是死亡。家里的人不忌讳死亡,因为它时时袭击我们的生活。从小看到葬礼,看到病危的亲人,棺材里的尸体再无温度,失去魂魄。曾祖父,祖父,祖母,父亲,大叔叔,总之他们接连地去世。在这些时间跨度里,家里的孩子们纷纷长大。我也成年。”[3]43这些至亲的亡故直逼庆山视线,带给她苦痛和悲伤,在一次次葬礼中,庆山完成了对死亡的凝视,并将所思所想融入书写中,从而叩问死亡的深层意蕴。

(一)死亡的不确定性

正如海德格尔所言,死亡“其确定可知本身却是不确定的”[2]330,充满偶然性,体现了现代人的生存荒诞感。

《一个游戏》里“我”的大学同学陈喜欢运动,可是有一天突然割腕自杀。《七月与安生》中安生因难产而死。《莲花》中庆昭父亲在某天吃早饭的时候,脑血管破裂,昏迷3天后死亡;苏内河在墨脱支教时,在下雨天接送学生放学的途中不幸被洪水冲走。《夏摩山谷》中净湖有一天坐高铁回老家看望家人,因高铁出事坠入河谷而未能幸存;而如真的哥哥燕来从实验室去租住的公寓路上遇见抢劫的黑人,被刺而死;春泽的日本女友在海底潜水时失事身亡;无量的女友度雅在怀孕后被患有精神病的游客刺死……死亡的偶然性,生命的脆弱性,人生的无常在庆山的作品中展露无遗。

“有人死了”,但幸亏不是“我”,只是别人的事情,与己无关。因此,不具人格的“常人”心安理得地忙于操劳,与“烦神”和“烦忙”打交道。于是,“死确定可知地会到来,但暂时尚未”[2]321便成为“常人”的护身符。在海德格尔看来,“死不是一个事件,而是一种须从生存论上加以领会的现象”[2]300。然而,人们往往是以局外人的姿态,旁观、领会着别人的死,而对死有所“闪避”。庆山对此有同样的看法。她批评了那些对死亡视而不见的人,认为他们试图回避死亡的想法是痴愚的。

(二)死亡的确定性

只有把作为“事件”的“有人死”过渡到“我要死”,人才能真正意识到死亡的确定性。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只要此在生存着,死亡就已经被抛入了这种可能性。《一个游戏》中突然自杀的陈,其实有迹可循。常常在凌晨的时候,“我”都会被他的短促碎裂的哭泣声惊醒。这种原因不明的哭泣,让“我”感觉非常恐惧,仿佛是死亡的气息。

认识到死亡的确定性和必然性,明白死亡是和我们相伴相生的,那么,面向子女的生命教育便会截然不同。在《夏摩山谷》中,雀缇专门带10岁的女儿弥光到加德满都山谷的巴格马蒂河岸边观看露天火葬尸体的仪式。她们“闻到燃烧烟雾中腥甜黏稠的尸体气味,吸入鼻喉无法吞咽也无法呼出。这气味强烈得难以消逝”[4]260。在亲见、亲闻和感受中,弥光潜移默化地接受着有关死亡的生命教育,明白了每个人与死亡并不遥远,死亡如影随形。庆山侧重表达死亡是不应该回避的,也没必要感觉晦气、不吉。中国人历来对死亡比较避讳,认为它是不能公然谈之的话题。《莲花》中善生母亲对死亡的态度便体现了这点。善生9岁丧父,来不及买回腐乳给父亲尝尝,母亲便把父亲的灵堂布置妥当,此时父亲的尸体还躺在床上,而母亲马上把善生领回房间继续睡觉。这种对死亡的回避给善生后来的人生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父亲去世前常年患癌,经受着疾病的折磨,从父亲这儿,善生已经感知到人的生命在一步步消逝。父亲的死亡成为他的一个成长创伤。他明明是个小孩,却“被母亲逼迫用成年男人的标准面对现实,直至丧失青春期,做一个想象中的父性男子。童年以及少年被搁置,缺少应有的自得其乐”[1]81。如果善生母亲能够引导善生正确对待父亲的死亡,并在生活上给予多方面的关爱,或许善生的人生就会不一样了。

(三)死亡的属我性

海德格尔认为:“死亡绽露为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2]312也就是说,死亡是属我性的,关乎个体的,无人可替代,无人可幸免。总之“死总只是自己的死”[2]330,因此,此在要“主动把它的最本己的存在承担起来”[2]328,换言之,每个人都必须承担起自己的死亡。

此在通常从对死亡的领会转而被逼直面自身死亡属我性的“虚无”。既然是“虚无”,那么所执着的一切有何意义?“畏”于是特别容易产生在人和自身死亡的关联上,也就是“向死存在本质上就是畏”[2]331。“死亡之前景促使畏朝向自身的对象,即我的在世存在以及我所关注的问题。畏因此有别于通常所言的对死亡,即对死的痛苦的前奏以及可能是地狱般的结果的恐惧。”[5]亦即“畏之所畏者就是在世本身”[2]235。在庆山看来,真正的修行者是不会畏惧死亡的,因为,死亡只是圆满而平静的回归。

海德格尔着重强调“畏”不是怕,而是直面“无”,“在畏中人觉得‘茫然失其所是’”[2]238。不妨说这是“惧怕虚无的奇怪的感情”[6]。庆昭父亲的亡故带给她的影响是前所未有的。最直接体现在对无常、虚空的恐惧。对患病的庆昭而言,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会来临,来临的时刻自己处于怎样的状态,而死亡又是如此迫近,以至于内心压抑、彷徨,仿佛担负着一个定时炸弹。

二、向死而在

既然死是不可避免的,是人生唯一确定的事情,无人可代替,始终与此在相伴,那么此在要如何与死共存呢?海德格尔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即此在应“先行到死”。不同于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孟子的“舍生取义”,海德格尔在“死”中反观“生”,“向死而在”。“死是一种此在刚一存在就承担起来的去存在的方式。‘刚一降生,人就立刻老得足以去死’”[2]306,海德格尔意在把死亡这一本己的可能性担当起来,凭良心自己选择自己,自己筹划自己,从而实现人生的更多可能性。我们拥有了这种“向死的自由”,生活才可能是个人的、有意义的生活。而这也是庆山死亡观的核心所在。

海德格尔更多地从理论上论述了“向死而在”,而庆山则提供了更为具体的做法。在庆山看来,人应好好做准备,在趋近死亡的过程中更好地活着,强调当下开始认真学习,自我训练,一路修行。一言以蔽之,“生死无常须精进”[4]312。具体落实到生活中则包括每个人应提前写好遗嘱,及时清扫一切人与事。这在小说《莲花》和《春宴》中有所提及。例如,《春宴》中的贞谅每年都会写一次遗书。在她死后,警方在其床垫下找到一份密封的书信,是一页遗书,写于去年。但是在现实生活中,通常很少有人会写下遗书。有的人会觉得晦气,将其视为一种禁忌;有的人则对时间缺乏敏感,总以为时间充裕……于是他们倾向于采取一种视而不见,避而不谈的态度。这其实是自我欺骗,是“沉沦”于常人,作为一个抽象的人存在,一个“类”的存在,而不是一个个体,一个本真的个体。

“向死而在”并非让人弃绝生命,而是充分尊重人有一死这个事实。在趋近死亡的过程中,对死亡抱有敬畏。在庆山看来,人的临终时刻应受到尊重。《莲花》中庆昭的父亲3年前去世,死前插着尿管,全身赤裸,在众人的视线中离去。她遗憾自己未能把父亲带回家,让其在自己熟悉的床上离开。要知道,“当一个人的尿液被引出暴露在公众的视线之中时,他已经不需要保全任何虚假的尊严。”[1]17在庆山看来,为了死得有尊严,人应该有决定自己死亡的权利。从这个角度而言,她赞成安乐死。安乐死可以让人死得有尊严和体面,而无须在毫无质量的病痛煎熬中油灯枯竭。

庆昭父亲的亡故是庆山现实生活的投射。在《素年锦时》中,庆山谈及过世的父亲对自己的影响时说:“他死去之后,我成了一个在感情上没有根基的人。”[3]49一路走来,庆山目睹众多死亡经历 ,这使得她对待生活极为认真,反映在创作中便是《莲花》中庆昭生活态度、生活方式的转变。从前的庆昭是个偏执的工作狂,只有在大病中,在贴近死亡中,才得以把注意力回归自身,暂时从“烦”的世界里停下来,思省存在的意义。于是能够删繁就简,看破生命中的表象,从而找到生命中真正的内核。庆昭领会到“死亡是真相,突破虚假繁荣。它终究会让你明白,别人怎么看你,或者你自己如何探测生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要用一种真实的生活方式,度过在手指缝之间如雨水一样无法停止下落的时间”[1]14,于是过往的生活方式告终,代之而来的是真正的生活。这也是庆山所说的“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区别,其实是他们对死亡的态度。他们如何面对死亡的命题,决定了他们会如何选择对待生命的方式”[7]13。

那么身患疾病,滞留拉萨的庆昭如何获得最终的救赎呢?正如海德格尔最喜欢的诗人荷尔德林在其著名的诗中所言:“危险所在,拯救者也生长。”[8]庆昭一路跋涉,与善生一起到达墨脱。“墨脱”在古时候“被称作‘白玛岗’,意思是隐秘的莲花圣地。大藏经《甘珠尔》称之为‘佛之净土白玛岗,殊胜之中最殊胜’。它是被向往的神秘圣洁之地”[1]13。庆昭在旅途中历经艰难险阻,随时有被山体滑坡、泥石流砸死的可能性,与死亡亦步亦趋,是“死”过一次的人。而在这趟旅途中,得以克服病体,重获新生。如庆山在《清醒纪》写道:“死,不会是生的一个对立面。它与生之间的关系,仿佛是彼此映照在一面镜子中的影像。没有差异。彼此包括。并且时时刻刻在互相观望和对峙。”[7]13

三、庆山和海德格尔死亡观的不同点

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在死亡中并不意味着存在的完成,也不是简简单单地消失,更不曾就绪或作为上手事物加以利用。此在一直都是“尚未”,同时也是“终结”。而此在“亡故”后是怎样的呢?海德格尔没有更多的论述。庆山则在这点上有所延伸和探索。

“世界上最伟大的精神传统,当然包括基督教在内,都清楚地告诉我们:死亡并非终点。它们也都留下对未来世的憧憬,赋予我们的生活神圣的意义。然而尽管这么多宗教的教义,现代社会仍是一片精神沙漠,大多数人想象这一生就只有这么多了。对于来世,如果没有真正或真诚的信仰,大多数人的生活便缺乏任何终极的意义。”[9]索甲仁波切在《西藏生死之书》如是说。无独有偶,庆山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在她看来,“人分成两类,有些人为了身体而活,相信身体一旦死亡就一无所有。有些人为了以身体为容器的心性而活,知道死亡并不是终止,而是开启又一次的轮回。这种区别,使每个人对待过去、当下、未来的看法不同。计划和准备不同,心中的目标也不同”[4]124。

庆山提及的“轮回”,深受佛教生死轮回思想的影响。由此,我们得以进入《夏摩山谷》。打开《夏摩山谷》的电子版文档,键盘输入“轮回”二字查找,显示32个结果。这部小说的人物设定就是叙述三世的轮回,从而探索人通过修行,走向“高级”存在状态的可能性。雀缇在朝拜惹觉的旅馆里亲历轮回的内在经验,那一刻她看到“自己”,明白“人是不死的,因为心识是不灭的”[4]311,肉身只是一个暂存的容器。“死亡时,这个‘我’将会脱离容器而去,投入崭新的肉身展开另外一次生命形式。如此持续不断,感受生老病死,经历人世苦难。生生死死,人的受苦不会停止。这是轮回。”[4]312

但是,不像基督教把希望和幸福寄托在来世,仅仅向往天堂的生活,而忽视今世人生意义的筹划,庆山对现世生活并没有放松,她依然肯定和强调现世的幸福,认为人要在有限度的时间多做实事,不断克服自我,超越自我。从这个意义上看,倒和尼采的“超人学说”“永恒轮回学说”精神形成回响。在《得未曾有》中庆山明确表达喜欢尼采。此外,许清池(《春宴》)的出差读物包含尼采的哲学著作,由此可知,庆山是接触过甚至研究过尼采的相关专著的。

同时,庆山始终相信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无形中牵引着人们前行。根据巫师唐望对人作为“明晰生物”的理解,我们“生下来便拥有两种力量之环”[10]91,分别是“理性”和“意愿”,而后者直接和“感觉、做梦、看见”[10]88相连。庆山所言的“力量”与之相似。她是这样解释她现在的生活:我后来是一直独自生活在陌生地,却并不是自动的选择,只是觉得某种力量,必须要带我去往远方。我被搁置和鼓励起来,只是为了做完该做的事情。也许这是那股力量的选择。[3]56对应到她的作品,可以发现她书中的女主人公一般居无定所,一直在漂泊,在行走。比如《七月与安生》中的安生从家乡出发,在海南、广州短暂停留,再从广州到厦门,从厦门到上海,到敦煌、西安,再到北京,即使到了加拿大,依旧没有安定的生活,没有归宿,始终在放逐。《莲花》的结尾“也许只有一种存在天地之间超越天地之外的力量,才能够永久地让人信服。愿意相信为它轮回的生命之道。这也是人所能获得的慰藉和信念所在”[1]236也强调了这种力量。

“命运”等带有神秘色彩的词语比较常见于庆山的文章。那么何为“命运”呢?我们在《夏摩山谷》中可以找到她的观点。“人所遭遇的、发生的、得到的,这所谓的命运,是自己无数世无数次所选择的身口意的汇总”。[4]120那么何为“身口意”呢?其实这是佛教用语。她在微博答读者第984问中写道:“我经常提到要觉知身口意,净化身口意,指的是我们的行为、言语表达、心念意识。这三种因素是我们形成自己及影响外界的重要方式。”[11]

在庆山的小说中,个人的力量和某种神秘的力量形成张力,绽放出别样的光辉。这两种力量并非对立,非此即彼,而是默默配合,互相牵引,从而构成了庆山生死观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庆山写作哲学的基石之一。

总之,在对待死亡的问题上,庆山和海德格尔具有诸多的内在一致性,都强调直面死亡,向死而生,将死亡承担起来,从而将更多的可能性展现出来。但由死亡所引申出的对轮回、神秘力量的思索则是庆山独特的收获。

注 释:

① 2014年,安妮宝贝宣布改名为“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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