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野
(南京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00)
《海内外中国戏剧史家自选集》是由康宝成等主编,大象出版社出版的一套丛书。本文是对丛书中《奚如谷卷》的评述。奚如谷(Stephen H.West),1944年出生,美国汉学家,密歇根大学东亚语言文学博士,现任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国际语言文化学院中文讲座教授及博士生导师。早年师从美国元杂剧研究鼻祖柯润璞(James I.Crump)研究宋、金、元文学,研究领域具体涉及宋元城市文化与城市文学、宋元诗词散文及元明戏曲等。与荷兰汉学家伊维德教授交流合作多年,前后合著(译)多部与中国戏曲相关的著作,如《西厢记》(TheStoryoftheWestenWing)、《中国戏剧资料》(1100—1450)(ChineseThearter1100—1450:ASourceBook)、《和尚、强盗、战争与神仙——十一部早期中国戏曲》(Mooks,Ban-dits,BattlesandImmortals:ElevenEarlyChinesePlays)、《战争、背叛、结义:中国早期三国戏》(Battles,Betrayals,andBrotherhood:EarlyChinesePlaysontheThreeKingdooms)等。
本书的正文主要涵盖奚如谷戏剧研究的三个领域:《东京梦华录》与北宋市民文学研究;元杂剧及南戏研究;文本、意识形态与元杂剧改编研究。正文前有吴思远作的《奚如谷与中国戏曲研究(代序)》,后有附录:王晓路与奚如谷的对谈《中国和美国:文化、仪式、书写与都市空间》。
奚如谷教授对戏剧的研究有十分鲜明的特点。首先,他不拘泥于戏曲本身,研究戏剧与戏剧史从其他史料佐证与文化背景入手,具有文化史的研究视野,这集中体现在“东京梦华录与北宋市民文学研究”这一章节。该章节选取了他以《东京梦华录》为中心文本作研究的五篇文章。《东京梦华录》是宋代孟元老的笔记体散文,是一本追述北宋都城东京开封府城市风俗人情的著作,是研究北宋都市社会生活、经济文化的一部极其重要的历史文献古籍。乍一看去,似乎与我们传统观念中的戏剧史研究相去甚远,实际上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前戏剧史或者都市文学与戏剧文化诞生史的研究,具有文化史和书籍史的研究视角。在《皇后、葬礼、油饼与猪——〈东京梦华录〉和都市》一文中,他从文本体例和语言出发,认为《东京梦华录》“与其他有关宋代宫殿的描写相比,这段文字的引人之处在于它对细节的极端强调和缺乏整饬性”[1]12,“这种空间意识不考虑仪式活动和社会地位的重要性”[1]14,注意到了《东京梦华录》与史传描写的不同之处。孟元老语言风格的混合、重视感官体验的描写等都被他认为是佐证:通过这些特点,我们可以清晰地辨别出一种都市观念,正是这种都市观念抵抗了传统的历史写作和地理写作的同化影响。而这些特点最后被戏曲继承。在《奇观、仪式、社会关系:北宋御苑中的天子、子民和空间建构》一文中他采用了人类学中仪式研究的手法,但与上一篇文章一脉相承,他并不认为这个空间建构起了皇权的威严。恰恰相反,“这种社会空间的建构,用消费和欲望这一社会力量,消解了以结构等级秩序为初衷的皇家展览”[1]65。而在《食之戏:宋元演剧与食物的“假扮”美学》中的讨论让我们很容易想起罗伯特·达恩顿(Robert Darnton)在《屠猫记》中关于“戏拟”(parody)的经典论述。奚如谷在注重文化史研究视角的同时也关注其与戏剧史的连接,他在文中多次提到“这有助于解释从民间风俗模式到戏台演出的自然而然的转化”[1]93,“街道本身如同戏台,市民则是流动的观众”[1]95等,对于研究主题有很好的归束与总结。
其次,奚如谷教授作为汉学家,展示出了不输中国学者的文献学的深厚功底。在版本甄别上,他特别重视原本和旧本。《王实甫的〈西厢记〉在中国文学中的地位》一文选自奚如谷和伊维德合译的《西厢记》的引论。大多数英译《西厢记》都以明末清初金圣叹《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为蓝本,而奚如谷认为“金批本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删节甚多,与原著风格相去甚远”,因此他们独具只眼,选择了“现存最早、最完整的1499年弘治本《西厢记》”,因为它是一个“精致、可靠的文本”“总能体现出更为合理的舞台意义和文学价值”,奚译本因此在西方社会流行并视作教科书一样的使用[3]11。而在考证上,《释“梦”——〈东京梦华录〉的来源、评价与影响》一文中,他从《东京梦华录》文本缘起、描写对象,刻意回避的内容等入手详加考证其作者问题。在《蒙古人对北杂剧发展的影响》一文中驳斥了“把迫使文人加入非正统戏剧文学创作的责任归因到蒙古人头上”的早先观点,通过大量史料和考古发现反证“在蒙古人入侵中国以前就已经存在一个长期持续发展的戏剧传统”,最后重估蒙古影响在三个方面对杂剧的兴起和发展起了决定作用[1]105-130。在其他例如《北杂剧〈虎头牌〉中的女真元素》《移动的空间:〈宦门子弟错立身〉中的方言研究》中对于目录校勘、文字音韵等传统之学的大量有效的使用,不仅凸显功底,也有力地证明了最终结论,不再一一枚举。
康宝成在丛书总序里提到,戏剧史的“明河”与“潜流”分途演进的理念正在经受时间与实践的检验。所谓“明河”,主要指的是从宋金杂剧、宋元南戏直到花都戏曲的有剧本的历史。所谓“潜流”,主要指的是长期处于文化边缘位置的不依附于剧本而存在的民间小戏和祭祀戏剧、仪式戏剧[1]总序5。而从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以来的传统不仅重经典文本,更多重文献、文学、文本,轻“场上之曲”和表演程式。我认为奚如谷教授研究最大的特点就是二者的兼顾,他既有对《西厢记》《窦娥冤》等经典文本的研究,又有对《东京梦华录》等边缘戏剧史材料的文化观照;既有对北杂剧受蒙古影响、元杂剧改编等戏剧史理论的探讨,也从表演程式方面探讨宋元演剧的“假扮”美学。在汉学家面前戏剧史的材料更为丰富,范围更加广泛,探讨的主题、方法也不单一,这些都值得我们借鉴。
总体而言,奚如谷教授的研究态度审慎、内容丰富,方法得当、论证严密,重反思甚过创见,言猜想多于定论,体现了他严谨的治学风格。但由于文化背景不同,或者文化阐释时所求过深,依然有一些观点可以商榷。比如在《论〈才子牡丹亭〉之〈西厢记〉评注》一文中,他认为“《才子牡丹亭》中所附的篇幅不长的两段《西厢记》评注,会贯彻其对于《牡丹亭》的评论基调”,“支撑其对于《牡丹亭》的色情解读”。但是奚如谷引用的这几段对于专属名词的解释并没有为阅读设定寓言基调,“男根”“女根”的譬喻更像作者本人求之过深的无稽之谈,也看不出对金圣叹评本的影响,实在是一个不成功的例证[1]151。又如《〈窦娥冤〉之冤:臧懋循改编元杂剧研究》一文是奚如谷教授的代表作,主要将《窦娥冤》早期版本与通行本对比发现其改动内容,探讨剧本由“原来有关城市经济和商业交换的主题改变为反映儒家正统礼教和道德观念的图解”,原则上这篇文章非常的精彩,结论也能被人接受。但其中的部分论据,比如用窦娥出嫁、卖儿鬻女等论证当时经济交换与商品贸易等显而易见是十分错误的[1]315-338。
奚如谷等汉学家对中国戏曲的研究有极大的启发作用。孙枚在《简论戏曲研究之中西互动》中就提到:“美国研究中国戏曲的重量级人物当数奚如谷和伊维德二人。他们具有一些共同的特点:文献基础扎实,立论谨严;注意吸收西方社会科学、人文学科研究的新成果和新理论;通晓多种语言,视野开阔。这些都是值得中国学者学习的。”[4]22
以两位优秀译者和研究者的代表作《西厢记》的相关翻译研究为例,孙枚认为二人译本的长篇《导言》值得中国学者认真阅读,“这篇长篇《导言》可以看作是关于《西厢记》研究的专著,它从《西厢记》在中国文学中的重要地位说起,讨论了《西厢记》诸多版本及其评点,分析了崔、张故事的历史流变,追溯了《西厢记》在西方语言中的翻译历史,还尝试运用近年来西方文艺批评中的一些理论成果解读这一古代通俗文艺的名著。总之,他们在深入考证、剖析文本的基础上,将《西厢记》的研究拓展到文化研究的范畴上。”[4]22张慧如从插图研究的角度入手,发现“(译本)对于文本插图也进行了细致的探究,译者从不同的视角审视《西厢记》插图,伴随着自己的审美体验,在翻译过程中按照自己的需求选择合适插图和译文进行搭配。”[5]42最后得出结论,我们从译本中“可以看出英美汉学家对《西厢记》的理解与接受情况。他们以西方价值观在审视中国文学的同时,又带有批判性的思考,丰富了《西厢记》的艺术价值和文学价值。”[5]45《西厢记》研究大家蒋星煜先生也对该译本给出很高的评价:“这一部《西厢记》译本实在是非同寻常,可以说是中外戏剧交流、中外文化交流中的重大事件,必将产生十分深远的影响。”[2]335
尽管可能存在误解或求之过深,但正如奚如谷教授对自己研究的认识,“我有许多论文都是小心求证各种版本,参见各种阐释,但是在观念上必然是现代人对该传统的新阐释。而且中国和美国学界在许多论述现当代问题时都是从传统命题上展开的。比如我有一些论文谈及的虽然是传统问题,但它涉及到了现当代的问题,反之亦然。不过由于语言、文化的巨大差异,一些西方学者研究中国问题的成果,在中国学者看来可能问题不少。但这不妨碍交流。”[6]80对于我们来说,奚如谷教授及其他汉学家的研究是重要的文化他者的观照,对于“启发我们重新思考‘什么是中国戏剧史领域里的新材料与新问题’”[1]总序5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