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期美育思想理论发展考辨
——以梁启超、王国维、蔡元培、陶行知美育理论为中心

2021-02-01 09:27:57瑶,宋
关键词:王国维蔡元培梁启超

肖 瑶,宋 伟

(1.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110036;2.东北大学 艺术学院,辽宁 沈阳110819)

辛亥革命的胜利与新文化运动的蓬勃发展为中国带来了思想新风,也为国内美育思想的生成提供了有利的社会政治环境与思想文化基础。西方美育思想正是在这一时期传入中国,并掀起了美育救国的热潮。由于中国传统文化自身的独特性质,虽然辛亥革命打破了封建的政治桎梏,但是在思想文化层面,中国传统仍在延续。民国初期诸多美育思想家对于美育思想理论的理解和接纳,正是以中国传统为底蕴并吸收国外思想理论而建立成形的。作为中国近代史上最早的美育倡导者,梁启超尝试对儒家传统进行改造,在维新变法阶段实施“诗界革命”“小说界革命”,以期起到改良群众思想的作用,实现“新民”的目标;王国维首先从西方引进了“美育”的概念,将西方美育思想与中国儒家传统相结合,将美育视作培养儒家长期提倡的“完全之人物”教育的核心构成,随后又在撰写的《去毒篇》等文章中将儒家传统思想与美育融合起来。在历史上,蔡元培第一次将“美育”作为宗旨纳入中国教育方针,并将美育投入儒家的审美教育实践当中,使得美育不再是西方国家的精英化理论,不再是部分学者的研究议题,而是使其成为高校的一门必修课,力图实现美育的普遍化;陶行知在实践方面对美育进行了相当自觉的艰辛探索,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美育普遍化和民众化的实现。

值得注意的是,民国初期的美育思想家都是有着深厚传统的国学基础,并充分吸收西方理论成果的学者。梁启超、王国维等人都是学贯中西的大学问家,而蔡元培、陶行知等人亦都接受过并熟知中西方的高等教育。开阔的学术视野使得他们对美育的理解更为深刻,也使得民国初期的美育思想与理论呈现出更为深厚的底蕴和独特的风貌。因此,本文选取这几位思想教育界的典型代表人物,探索民国初期美育思想理论的本土化之路与美育思想理论从萌芽到实践成形的过程。

一、梁启超:西方美育理论的中国化先驱

梁启超是最早接触西方思想文化的一批著名学者,在中西文化碰撞大潮的裹挟中,他以广阔的胸怀、敏锐的目光,广泛汲取西方文化。梁启超对康德推崇备至,把康德誉为“近世第一大哲”[1],且梁启超的哲学思想和美学创构均受到了康德对美的哲学思想及情感定义的深远影响。梁启超对美的思考最先是将其置于康德哲学的范畴进行思考。趣味主义的人生哲学由梁启超提出,并将趣味视作自身美学体系中的核心范围,成为建构美学理想的开端。此外,梁启超将情感视作趣味的内在因素,指出情感是趣味美感得以实现的基础。这种与美相关的思考的情感角度及价值观,将康德美学的身影明显地反映出来。梁启超认为,人生不是单调的,美也不是单调的,其人生而爱美这个观点受西方唯美主义思想的影响,却又不像唯美主义那样回避现实,纯粹地为了爱美而爱美[1]105-108。虽然民国初期中国学者开始对西方美学进行自觉的、选择性的吸收,但中国传统文化却早已渗透至梁启超的骨髓里。梁启超极力倡导孔子的思想,指出其人生观“十分美渥,非道弘人”[2]。受孔子思想的影响,梁启超将人生和人生观做出说明,认为美是精神生活与物质的调和。除孔子外,梁启超的美学思想也深受庄子的影响。通过对庄子倡导的美学进行解读,梁启超认为,庄子并不主张消极无为,其美学思想是对精神追求的一种首肯[1]72。

梁启超的美育思想还有一个不易被发现的基点,这一基点贯穿于梁启超的整个思想体系中,即将“新民”作为核心的人格理想。对此曾繁仁指出:梁启超将“新民”说融入关于其美育思想的所有学问中[3]。依照梁启超的设想,国民一味注重个人利益,国家及集体意识缺失的问题是其无法形成一股凝聚力的根源所在,而他又借鉴民族国家主义及西方民主政治改革的主张,倡导采用培养“新民”的方式来挽救国家。梁启超将国民缺乏公德思想视作人心不齐,民众一味注重个人利益、政治败坏、民族向心力不足等现象的原因。出于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梁启超试图培育一种新型现代性国民。这种国民不但具备当代国民所应具备的品质,又能增强民族气概、实现对民族精神的聚合。至此,“新民”人格的培育便成为梁启超现代美育工程建设的核心构成。梁启超规划的美育构想蓝图,希冀通过“趣味”来培育国民的审美鉴赏能力,提升“新民”的精神需求,并将有“趣味”作为“新民”的生活信仰。首先,“趣味”是培育“新民”人格的取向及指标;其次,“新民”人格是美育理想的根基[4]。按照梁启超的理解,“新民”人格兼具“心力、胆力、体力”的品质,“‘心力’并不局限于一种坚强的毅力,也包含自信的内容,更为关键的是拥有一种面临危难丝毫不会感到恐惧、士不可不弘毅的决心。‘胆力’是个人胆魄与见识的有机结合,进一步说来,‘胆力’包含了追求自由、进取等方面的胆识。‘体力’是相对于‘心力’和‘胆力’而言的,‘体魄者,与精神存在紧密联系。有健康的体魄,在此基础上拥有坚毅不拔的精神’。”[5]可见,一个民族的发展会因其国民的身体素养而受到直接影响,尤其是近代中国爆发了多场战争,新型国民要想肩负救国的伟大使命,就应实现新型国民的综合发展。

梁启超曾撰写了大量文章,极力推崇情感及趣味教育,并将艺术视作情感教育的不二法宝,以期通过艺术教育来拓展一条对国民进行改造的大路,使之国民被进一步“美化”。“情感是世界上最为神圣的事物,使用理解来引导他人只能让他人对一件事情的做法形成相应认知,但与被引导的对象是否做这件事情无关,有时了解得越多,所能实现的目标越少。使用情感来激励他人,有如磁铁一般,磁石的分量,决定着它所能吸引的铁块的分量,对于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因此情感这种事物,堪称是一种催眠术,为人类的所有创作提供了动力源泉。”[6]梁启超将情感的行为驱动作用比喻为磁石吸铁,可谓一语中的、入木三分。这是因为情感是比理性更内在、更直接、更本源的生命力量,情感使人产生行动的欲念并全身心地投入到活动中去。虽然注重情感,但是梁启超并不是一味地赞美情感。因为情感有好坏之分,有美的善的一面,也有丑的恶的一面。丑恶的情感会时常到处乱碰乱迸,可能造成可怕后果。因此,梁启超主张对情感进行陶养,因为情感是由特定的事物产生的主观体验,存在强烈的主观性,并且存在高雅与低价、粗糙与细腻的分别,只有经过陶养的感情,才具有道德、理智、艺术等社会价值,而人要具有这些社会价值的高级情感,才能有利于社会的进步和发展。事实上,情感教育的目标在于渐渐压制丑恶的一面,而将情感中善良、美的一面尽可能地发挥出来,在这些方面多一份努力,便能为人类社会进一步发展起到一定的促进作用。梁启超洞悉了美育的实质,从情感培育的视角为国民提供了启示。

在美育实践方面,梁启超最早提出“人生艺术化”这一思想。梁启超指出,美育的最佳方式在于艺术,艺术也是情感教育的最大法宝。艺术的三种门类,即文学、美术、音乐掌握了“情感秘密”。艺术的权威在于把握稍纵即逝的情感,使它能够不受时间限制地重现,是将艺术家独特的情感融入他人的情感中,在一段时间内占领他人心灵的位置[6]102。艺术能够产生趣味,“简而言之,人人都拥有审美本能。但感官的使用频率较低或不会使用,长此以往便会令人麻木……美术的作用在于恢复这种麻木状态,使令人无趣的事物变得有趣。换言之,是指复原渐渐遭受损坏的爱美胃口,使它时常吸引趣味的养分,进而使自身生活保持健康。明白这一道理,便能知道在人类文化系统中,美术所拥有的地位了”[7]。梁启超这一观点符合人类的心理认知特点。因为,个人感觉器官用得是否熟练,外界帮助提供的机会会让趣味享受存在极大差异,感觉器官灵敏则能增多趣味,反之则会减少趣味,机缘多则能增强趣味,机缘少则能降低趣味。鉴于审美主体条件和审美客体因素直接影响审美效果,艺术可以引导人们正确地进行审美活动,使生活充满情趣。从社会生活的实际需要出发是梁启超美育思想的又一鲜明特点。在《美术与生活》一文中,梁启超说:“我深信‘美’是人们生活的一种核心因素,或者是各种因素最为关键的因素,假设将‘美’的成分从生活的所有内容中抽离,便难以自由自在的生活,更为可怕是的难以生活。”[7]110在人类的基本需求得到满足的前提下,美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因素。如果人们的生活对美存在各种需求,就需要通过美育使人们对美建立相应认知,对此予以接纳,进而使人们过上多元化的生活,过上更加丰富多彩的生活。梁启超还把艺术作为最大的“利器”[4]99,是因为美的艺术具有独特的文化内涵,能使之深入人们的心灵世界,需利用艺术的力量进而培养具备新的内在需求的国民,进而将其影响作用发挥出来。

二、王国维:中西美育精神的融合

王国维作为中西思想合璧领域的杰出代表人物,在融汇中西思想理论方面的贡献尤为突出。民国初期,王国维将民族、国家的命运作为切入点,立足于理论层面对美育的作用、价值等进行了探究、讨论,使得美育的范围因此大幅提升,进而为美育确定了更新、更丰富的意义。

虽然西方美学尤其是德国古典美学在很大程度上会对王国维的美学研究及创作带来一定影响,但以儒道思想为首的中国古典美学才是王国维美学思想的来源。1904年,王国维在《孔子之美育主义》一文中论述了孔子的美育主张,孔子虽提出了美育的观念,但孔子是通过针对“礼乐”教化的阐述才真正将其美育思想的主旨展现出来[8]。例如,“兴观群怨”的思想正是由孔子所提出,其目标在于使用“礼乐”来教化百姓,重视仁义道德的规制[8]55。事实上,孔子的美育思想旨在为统治者提供服务,并将当官作为积极的入世思想。按照孔子的观点,社会的本质在于“礼”,“乐”是配合“礼”诞生的。相较于孔子倡导的理论,王国维进行了新的探索。对于美育,王国维将此视作其思想的精髓并进行了详述,在整体教育体系中提升了美育的位置。同时,王国维又推崇道家的清静无为,而非儒家的“积极用世”,王国维“无用之用”的思想即是源自道家。在《人间世》中,庄子采用寓言的形式对“无用之用”的思想进行了表述,道家倡导“大美”的思想,认为自然才是美感的来源,反对通过仁义道德来约束个体的审美自由,倡导自由精神。受此影响,王国维倡导美育应拥有独特的地位、价值,文艺不应成为道德与政治的附属品,而是应超越道德、政治的束缚。由于美育主要是借助艺术发挥作用,因此,王国维又如某些西方美学家那样,将艺术情感作为美育的核心,即美育达成情育,情育就是美育。

受康德“审美无利害”思想的影响,同时对近代西方哲学和美学的审美观进行总结,王国维认为:“人心的变化都会因个人利弊的牵制;只有美好的事物才能让人忘记利弊,而高尚纯洁的情感则是最为单纯的快乐。”[4]7王国维之所以积极探寻西方美育精神,其出发点正是为了挽救国人之命运。清朝末年,大部分中国人染上了吸食鸦片的恶习。由于清政府认识不到人们吸食鸦片的根本原因,因而也就拿不出对症下药的有力措施,政策屡禁,却有人屡犯,始终不能将这一恶习根除。所以,王国维撰写了《去毒篇》,希望从思想上警醒世人,他指出:“人的人生难免会产生欲望。欲望的实现能给人带来希望与快乐;反之则使人失望、令人感到痛苦。但个体能够实现的欲望较为有限,人生的大部分欲望均难以实现,因此人生充满苦痛。”[9]政治腐败、教育落后致使社会黑暗、国家凋敝,软弱受欺致使人民感到无希望、无前途,处于这种精神状态的国民,吸食鸦片是其一种必然选择。由于国民迫切需要一种良药来缓解精神的空虚与痛苦,致使民众沾染鸦片、赌博等不良习性,国民精神也因此变得愈发空虚,使得国家整体因此陷入危机。对此,王国维立足于中国人的思想状况,认为“求之于宗教,则我国无固有之宗教。印度之佛教已久失之生气。求之于美术,余美术之匮乏,亦未有如我中国者也。”[10]希冀将“去毒”之方法由宗教转移到教育上来。王国维在《去毒篇》及与文艺相关的杂文中,反复指出应将人们的喜好引向崇高的文艺审美活动中来。同时,鉴于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影响,王国维认为,人生源于极富目的性的意志,意志的达成会交替产生新的诉求,意志的落空则会使人体味失落,人生被交叠的满足和失望所占据,只有审美观、审美活动能够使人从这样的轮回中获取短暂的休歇[4]21-22。王国维将意志的达成与实现过程中所产生的痛苦称为令人感到“积极”的痛苦,而意志的失落、精神的空虚引起的是“消极”的痛苦。消极的痛苦仅仅是一种精神空虚,是心无定所造成的,如果一个人精神生活富足,那么他的痛苦就会少些。在本质上,这二者都是一样的,都是来源于生活之欲,而积极的痛苦是由于工作劳动、研究学习等造成的,但人仍需要有休息闲暇的时间,此时也便存在着空虚的痛苦的问题。“所以要找到消遣,要有嗜好去宣泄,这是人人都不可避免的。嗜好的转变可以解释为一种势力,这里的势力接近一种积极的心理势能,与叔本华所说的意志、意志力接近。从伦理学视角进行分析,嗜好存在善良与邪恶、崇高与低劣的分别。”[11]因此,王国维认为,应通过美育把人的嗜好由低级向高级进行引导,重塑国民的审美取向。

王国维将其以情为主的美育思想贯彻到创作实践中。1903年,在清廷实施“新政”、全国纷纷兴办新式学堂、知识教育方兴未艾的背景下,王国维于《教育世界》发表《论教育之宗旨》,将美育作为“完全之教育”的一部分,并在中国教育史上率先提出教育应同时进行德育、智育、体育、美育,指出“完人的身体、精神应保持协调状态,而精神又可细分成知力、感情、意志三个部分。与三者对应的是真善美的理想:‘真’‘美’‘善’分别是知力、感情、意志之理想。完人应兼具三者,这就需要通过教育来实现这一境界。教育也可细分成智育、德育、美育三个部分”[12]。王国维按照西方近代心理学知、情、意三分理论,对个体心理活动的三项基本构成要素进行了分析,并结合人的心理活动因素实施相应的教育内容:“智育”“美育”“德育”分别将教导他人寻求真理、净化情感、意志培育作为目标,三者共同推进,以此实现真、善、美的崇高境界。王国维的美育思想分别将情之缘起、陶冶情感作为基础目标,其主张的“美感教育就是情感教育,美感教育的功能就在怡情养性”[13],从心理学的维度主张美育就是情感教育。在《论教育之宗旨》一文中,王国维指出:“‘真’者、‘美’者、善’者分别是知力、感情、意志之理想。一个完人应兼备真善美,这就需要通过教育来实现这一境界。教育可划分成智育、德育、美育三部,美育能够使个体的感情得到进一步发展。”[14]可见,在王国维的教育思想架构认知中,育人是教育的核心目标。教育的目标在于使人性得以解放,并实现个体的身体与心理自由,为个体的稳健、和谐发展起到一定的促进作用。人是目标而非工具,任意一种将个体视作民族的工具或附庸的做法、观念均存在理性缺失的问题,都与人道、人权相悖,并且与个体的独立性南辕北辙。在王国维看来,美育的价值较为独特,要想趋于完美,就应在美育的引导下实现情感境界的升华;反之,不论智力达到怎样的发展水平、道德怎样崇高,也难以称作完人。王国维的美育思想将培养完人作为宗旨,认为美育的核心目标在于使感情保持协调、陶冶情操,但还应包含体育、德育、智育中以改善品格、升华情感境界为核心的审美教育。

三、蔡元培:美育精神在中国教育中的确立

蔡元培立足于国人的精神修养,寻求现代化教育之路。民国初期,美育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繁盛新局势,在极大意义上与蔡元培做出的巨大贡献密不可分。蔡元培坚定不移地坚持美学思想的传播与推广,极力推崇并施行美育,在其积极的提倡与影响下,美育思想得到广泛传播,美育在中国已经成为一股重要的社会潮流。

1931年,蔡元培在其撰写的《美育与人生》一文中就已经表现出了将美育与现实生活相结合的理想:“美如何能陶冶情操?是由于它具备普遍性、超脱性两种特点。……通过前者来打破人们的偏见,并通过后者来揭示利害关系。”[15]虽然蔡元培吸收了康德与席勒关于美的普遍性与非功利性的观点,继承了德国古典美学的理论观点,力倡“情感教育论”,但在其思想深处,儒家传统美育精神仍占着主导地位,中国古代传统的“礼乐”思想便是其美育理论的核心来源。蔡元培指出:“自古以来,我国礼乐并重,从中不难看出知乐与德育存在紧密联系。乐者便是美的教育。”[16]因为“诗乐舞”一体展现道德观念与艺术精神,“礼乐”与德育一起发挥着治国安民、移风易俗的作用,“礼乐”精神体现了中国艺术和伦理的基本精神。蔡元培吸收并改良了席勒的美育思想,认为美育使人得到精神上的解放,可以帮助人培养完美的人格,也可以担当社会改良的重任。为了解决当时社会需求与人的发展之间产生矛盾而引发的一系列社会问题,席勒提出大力推行美育,“使人从‘感性的人’,变成‘审美的人’,希冀以‘美育’抗争或解放因理性世界一味扩张而引发的人的情感世界被漠视、压制而引发的人的天性的泯灭、人格的畸变,进而使感性与理性全面保持一致,在此基础上建立人性”[17]。蔡元培的美育思想相比席勒的主张更具有进步性和彻底性,具有变革社会、重塑人心的诉求,而不仅仅是软绵绵的虚空口号,其美育思想不只是对于人情感融合寄予愿望,还具有更新国民精神状态的作用。可以说,蔡元培的美育思想在吸收了德国古典浪漫主义的思想外还展示了其自身思想宏阔的视野和理想。

虽然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中国都坚定不移地信奉儒家伦理道德价值观,但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不断推进的形势下,知识分子加入到对宗教进行批判的浪潮里。批判宗教是指对西方宗教的驳斥,事实上,这是知识分子寻求现代化变革而做出的努力。他们立足于思想文化的视域,寻求解决中国社会的缺乏信仰、精神空虚等问题,以免因传统思想而受到束缚,从而对西方学理进行全面复刻,为中国思想文化的发展探索新路径、新方向。在这种思想的引导下,蔡元培提出美育观点极为典型,并且带来了深远影响。蔡元培指出:“人类共同之鹄的,为今日所堪公认者,不外乎人道主义。”[18]而自私自利是人道主义所面临的最大障碍,美育所具备的普遍性、超脱性是克服自私自利弊端的有力武器。美育不但克服了宗教的缺陷,并且能将宗教对于情感的作用发挥出来,尤其是美感兼具普遍性、超越性,因此,美育是人道主义理想得以实现的必由之路。蔡元培认为,美育只有保持独立,不再依附于宗教,才能将其应有的作用发挥出来。其倡导通过美育来取代宗教的思想,事实上是指传统的封建文化应为新民主文化思想所取代,摒弃落伍、衰颓、盲从的精神,使之为积极进取、富有创造力的精神所取代[19]。蔡元培重视个体个性的发挥、认可个体的现实需求、对感性世界表示首肯、在实质意义上使用美育来取代宗教的观点反映了一种民主平等的现代精神,是对传统理学的否认,这一主张赋予了厚重的思想启蒙含义。蔡元培倡导“以美育代宗教”,其原因:一是在蔡元培看来,宗教、美育存在密切联系,并且美育所具备的特点覆盖了科学等多个领域;二是在蔡元培的思想深处,拯救国家、学术与教育是一个有机整体,审美通过激发人们对于美的追求、对于善良的向往之心,能够使人们的精神得以升华,使人们的精神变得更加纯净,进而转变为一种使人格得到不断改善的动力,致力于为社会提供服务[4]172-175。人们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假设人们能时常接触美好的事物,则能提升个体的精神追求,进而抽离低俗趣味。蔡元培及其所提出的使用美育取代宗教的思想,是为“通过教育来拯救国家”“通过美育来拯救国家”[4]156的整体目标服务的。在蔡元培看来,由于美育能培养人们的爱国情怀、崇高情感、个体同情心,能去除人们对于物质利益过度追求的心理,使人们互相尊敬、爱护,使人们获得信仰、自信,这也是它能起到良好作用的根源所在。

同于梁启超和王国维把美育当作一种情感教育,蔡元培也认可美育的主要目的是陶冶人的情操。蔡元培在其撰写的“美育”条目中做出以下论述:“美育者,应通过美学理论的使用来进行教育,进而实现陶冶情操的目标。”[20]此外,对于美育这一概念,蔡元培还作出过以下阐释:“人人都有感情,而并非都有伟大而高尚的行为,这由于感情推动力的薄弱。要转弱而为强,转薄而为厚,有待于陶养。陶养的工具,为美的对象,陶养的作用,叫作美育。”[21]蔡元培强调了美育的“情感陶养”作用,又强调了“美的对象”和作为审美主体的“人”。在他看来,美育是审美对象与审美主体交互融合而产生的一种积极作用,这一作用离不开审美对象,因为只有美的对象的生动具体的形象才能打动、感染审美主体,引起审美主体的情感活动。美育也离不开审美主体,只有审美主体对审美活动的快乐与不快乐的情感体验作出审美判断,才能进入审美状态。审美状态就是一种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的融合化一的状态,美育陶养的作用正是在这样一种状态下产生的。所谓美育,实质上是一种“化育”[8]144。蔡元培认为,正是在这种“化育”状态的反复作用下、在潜移默化的过程中,人的感情得以净化,人格境界得到提升,人的行为自然就高尚了。

蔡元培对美育的价值作用进行的分析,反映出蔡元培对社会进行改造、拯救国家民众、培育新人、创建民主共和国的奋斗理想。将美育作为一种手段,能够实现德育,能够培育人们奋发向上的人生态度,进而实现对崇高精神境界的追求。这种境界并不局限于个体对于幸福的追求、不注重他人与自我的差别,而是使个体产生创造、冒险、献身的精神。蔡元培认为:“在关键时刻,能产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气概,甚至产生舍生取义的勇敢,这与知识的计较存在明显差别,这是由于感情的陶冶来源于美育,而非源自智育。”[22]美育可以丰富民众的审美知识,提高人民的道德情操,最终实现国民性的改造。鉴于艺术教育是一种审美教育,其目标在于培养个体对于美的感知、欣赏、创造能力,在于为人的身体与心灵的和谐发展起到一定的助推作用。对于美育的实施,蔡元培认为:“美育之实施,直以艺术为教育,培养美的创造及鉴赏的知识,而普及于社会。”[22]178蔡元培提出的美育思想是其艺术教育思想的来源,即艺术是实施美育的重要手段和中心内容,美育的实施要依靠艺术来推广和促进。在后续的教育推广中,蔡元培在倡导科学的同时,也将艺术教育作为提升国民素养的有效手段,将艺术作为培养民族精神的有效方式。

四、陶行知等:美育思想理论的中国本土化实践

民国初期的美育思想一改封建社会时期艺术仅供少数贵族阶级玩乐之风气,将美育启迪的权利赋予普通民众。这不仅是将激进社会改革、救亡图存的理念在思想文化和教育领域的渗透,也是延续中国美育传统,深入审美教育本身,将美育复归于生活、家庭与社会的有益尝试。在美育的中国化实践方面,陶行知、丰子恺等教育家都做出了卓有成效的贡献。

在美育实施的文化立场上,陶行知的传统立场非常明确坚决,他自称不是一个数典忘祖、言必称希腊之人,其论述的启发式美育思想也多是来源于中国传统文化。儒家思想曾立足于多个角度对教育进行过论述,例如,《学记》的“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孔子的“不愤不启……则不复也”;孟子的“深造自得”“君子引而不发……能者从之”。就实质意义而论,以上表述都是在指出应注意循循善诱,重视学生学习的积极性,注重启发学生的自主性,要求学生积极学习,进而从中得到收获。陶行知认为,中国古代教育向来重视觉悟,但现代中国教育往往会忽略觉悟之启发这一要点,因此,“对于觉悟的本人而言是自觉,个体产生了觉悟才能产生信仰和力量,觉悟是实现智仁勇的康庄大道”[23]。基于对儒家传统教育思想的进一步发扬,陶行知对启发式美育形成了深刻的认知,认为“孟子所言的‘自得’便是当代教育家所倡导的‘自动’,为使学生的意志能力渐渐发展,相较于孔子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更具进步性的是,使学生‘不得不愤,不得不悱’”[24]。

在美国留学期间,陶行知师从杜威学习教育学,受到了西方教育思想的深刻影响。杜威指出,教育对实践经验存在一定的依附性,“在我看来,在一切情况未能明朗的情况下,存在一种亘古不变的可供借鉴的关系,即教育与个体经验的关系。换言之,新教育哲学将希望寄托于特定试验以及经验的哲学上”[25]。由此可见,杜威倡导在实践中进行学习的教学方法,而陶行知的美育思想是基于对杜威教育思想的沿袭与批判发展而来。陶行知沿袭了杜威的教育思想,提出将教育、学习与实践有机结合起来的观点,突出了实践的教学价值,但其对杜威主张的“教育即生活”等观点予以驳斥,而是倡导个体应通过生活来接受教育、社会是个体学习的学校的观点。纵观陶行知的美育思想,主要有以下特点:一是理论通俗浅近,易于接受;二是密切联系教育实际。陶行知注重生活的审美特点,将审美教育生活化,倡导在生活中进行美育,提出的生活教育思想将美育化的教育作为美育的本质,将艺术的教育源自艺术的生活视作其理论内核。陶行知指出生活、教育与艺术之间具备与生俱来的内在关系,并在审美视域上对三者的关系进行重新观照,发现三者的关系之美,同时以其关系作为切入点,对生活审美教育的问题进行了讨论。即教育能够为人提供知识,使人体的精神需求得到满足,使个体的情感变得更加多样化,个体的情感一旦提升到审美状态,则能培养出崇高的审美趣味、积极向上的价值取向,并能树立科学的审美观念,进而使个体的素质得到全方位提升,这便是陶行知从生活教育到审美教育的基本思想[4]229-231。

陶行知本身就是一个投身于教育一线的教育家和实践者,其理论的核心是知行合一,在美育实践中也一直践行此宗旨。陶行知在学校组织的剧团演出中,化妆登台表演,营造师生同乐的美好景象。陶行知为了使教材、学校和校园活动更具美学内容,也曾经写信给冯玉祥、张治中等将领,要求支援经费,并亲自花重金购置了风琴和钢琴,这使得全校学生为之感动。陶行知知情意合一的美育思想,彰显出美育可以通达和谐人生之境界的同时,又将民国美育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此外,在美育的实践中有着突出贡献的教育家还有丰子恺。丰子恺积极地将美育精神投入到绘画艺术的实践中,从而将美育精神以更为生动活泼的形式呈现于语文教育中。丰子恺以绘画实践美育精神的教育方式,正是形成于中国儒家生活审美化的传统文化中。丰子恺年幼时候便熟读《三字经》《千家诗》等融入中国传统思想的著作,儒家思想的潜在影响使得丰子恺自小就拥有大丈夫情怀,推崇“仁爱礼乐”。在对美育思想进行阐述时,丰子恺屡次引用儒家经典语句进行阐明,并且他的美育思想原本就包含着博大情怀。丰子恺提倡“艺术心”[26]的培育,即要求人们培养博爱精神,在同情心理作用下,将“仁爱”思想发扬光大。面对外来侵略者的入侵,丰子恺将人道主义精神融入艺术创作及美育实践中,这种精神也是源自中国传统的儒家思想。

丰子恺曾留学日本,其艺术教育思想极具开放性的特点,又具有很强的操作性和可行性。综观丰子恺的艺术教育思想与实践,可以看到其对艺术教育时刻都保持着一种清醒的认识和理性的观念,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都试图借助现代审美教育改革的新风,努力将中国传统美育思想推入实践领域。这是因为,一方面,受西方先进思想的熏陶,虽然中国传统教育思想积淀在丰子恺的艺术教育思想里,但并没有被传统思想所遮蔽,其艺术教育思想能够显示出一种开放的理念;另一方面,受康德“审美无利害”美学思想的浸润及中国佛教“出世思想”的人生观影响,丰子恺的审美态度保持了康德的“静观”,以及佛家的“绝缘”,审美成了纯粹的直观艺术,艺术也有了自身独立的价值和要求[27]。由于受中国“诗教”“乐教”的传统美育思想的熏陶,以及西方现代美学思潮的影响,丰子恺始终将艺术、艺术教育与人生紧密联系起来。在丰子恺的艺术理想里,人在艺术生活中可以瞥见无限的姿态,体会到人生的不朽和崇高,继而发现人生的价值和根本意义。丰子恺从人生的根本意义上来审视艺术教育或者审美教育的理念,揭示了审美教育对人的根本意义和独特价值,即审美教育是引领人们全面、和谐、自由发展的具体、关键的途径。艺术作用于人心,这里的人是平等的普遍的人,而不是有差异、有区别、有等级的人。丰子恺认为,艺术的广泛效果,一方面,使人远离功利、天真烂漫,超越现实的范畴;另一方面,使人心平静自然、物我合一、互无隔阂[28]。这就是从艺术精神上将一切众生皆视为平等,排除富贵贫贱差别,将艺术与艺术影响的直接与间接效果并举,将笼统的艺术世界分为可以不断创造、不断丰富的艺术作品和实践的互动的美育活动。在此,丰子恺对艺术的美育功能进行了清晰的详述,他将艺术所产生的效果、乐趣详细地对应为自由与天真,这比梁启超等人的趣味理论阐释更具有中国传统特色。

综上所述,通过对梁启超、王国维、蔡元培、陶行知等教育家美育思想的梳理,可以发现,民国初期的美育思想发展经过了一条从西方理论引入到中国化理论阐释再到中国本土化实践的过程。在这一过程当中,西方美育理论经由梁启超等的译介进入中国,在王国维等国学家的阐释中与中国传统相融合,经过蔡元培等教育家的大力推行在中国教育界兴起,并最终在陶行知等教育家的实践中形成了以儒家的知行合一为根本、以西方美育精神为理论补充的儒家群体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中国化美育精神。以这一民国美育理论发展脉络即西学理论经由中国化阐释再到中国化实践的发展脉络中,也可一窥中国现代美学思想的西学东渐之路径与方法,亦可为当代的西论中化提供重要的参考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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