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秀良
(南宁学院 广西南宁 530200)
华裔美国文学是特定时期的历史产物,主要描述美国华人的生活与精神状态。身份认同是华裔群体长期以来的一个内心症结,影响了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身份认同的问题实际上就是寻找自我价值与意义的问题。如果没有明确的答案,华裔群体不能确定身份。林路德的《千金》较好地诠释了华商美国人精神归属问题。
发展心理学认为个体身份认同主要形成于青少年时期,一旦形成就相对稳定。《千金》中的宝莉其人生观念和身份认同就形成于青少年时期,且稳定而不易变。当自我身份意义与价值得不到社会认可时,宝莉的自我认同受到否定和挑战,焦虑与困惑随之产生。同时,“自我认同表现为个体在与社会互动中对自我生存状况的思考和对自我生命价值的探索”。[1](P11)“千金”的头衔给予宝莉足够的自信,它肯定了宝莉在家庭中的存在价值。宝莉全然接受中国传统世俗给女性定义的自我价值。饥荒时期,她想方设法用艰苦的劳作来稳固留在家中的价值。令她欣慰的是,父亲为保住女儿,无视女子不下地的农村习俗,甘愿忍受流言和嘲笑,让她下地干活。父亲的忍辱负重更坚定她对“千金”价值的自我肯定,也明确了宝莉的自我重要性的主体意识得以呈现。因此,宝莉的主体意识强化了她的自我认同感,并使之稳稳植根于血液之中。然而,父亲最终却为了两小袋豆种把她卖给土匪。这与以往的疼爱反差太大,令人难以接受,自我认同的困惑由此萌生。不过,自我主体性一旦得以呈现,认同已经实现,不会轻易动摇。正因如此,她选择体谅,相信父亲将来一定会把她赎回。而父亲的救赎了无音信,“千金”也随之一文不值。此时,宝莉的自我主体性被明显地削弱,自我认同感和自我存在价值定位随之模糊。模糊带来焦虑,焦虑凸显身份问题,伴随着困惑。“千金”身份已不具意义和价值,那么她现在是谁?是腊露还是宝莉?在美国,她只有商品的属性价值。为了生存,宝莉不得不暂时妥协于这个身份。她深知即使生活在美国,遵守秩序、与人友善、也没有归属感,唯有焦虑长存心底。“每个人达成身份认同,必须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焦虑和彷徨,在这个过程中只能自己去探索”。[2](P78)到美国之后,关于身份,宝莉越是困惑就越会焦虑,唯有独自承受并无他解。
实际上,“个体成长与社会密不可分”。[2](P79)家庭就是一个小社会。宝莉来自中国北方农村的传统家庭,这个“小社会”赋予她已有的思想和观念,帮助她成长为社会认同的女性角色,也带给她相应的情感和价值意义。中国传统观念认为长子如父,长女如母。她认同父母从小灌输的“长女”和“千金”观念。作为长女,她有义务分担养家责任,有责任忍痛缠足,以求得个好婆家,出嫁后才有能力回馈娘家。作为“千金”,当家里遭遇旱灾、债台高筑时,她妥协于被买卖,以此兑现价值,为换取家人平安无恙。甚至在美国生存艰难之时,她仍打算努力攒钱,寄回中国,回馈那个把她卖掉的家庭。宝莉对家庭的忠诚出于她对中国社会规约的认同。这是中国社会传统价值观念带给宝莉的情感归宿和对自我认同的价值意义,也是中国社会赋予她以家庭为导向的精神信仰。所以,即使被家庭抛弃,必要时却依然以家人利益为重,牺牲自我。因为“正是精神信仰作为个人身份寻求的力量源泉,指引着自我求索方向”[3](P58)。以家庭为导向的精神信仰成功地为她消除怨恨,说服自己相信这也许就是她实现“千金”价值的方式。
另外,“在集体身份建构进程中,关键因素是集体成员必然拥有的社会角色,并经历身份焦虑、身份探寻以及身份认同的过程”。[2](P79)女性在中国封建父权社会中的社会角色是男性的附属品。该角色要求女子应遵守三从四德,凡事以男为尊。身处此境,自我意识淡薄的宝莉对此从未质疑。相反,她极其认同并积极配合母亲服务家庭,且极度缺乏自主意识,甘愿成为男性的附属品。宝莉习惯性地迁就男性,并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她相信父亲就是家里的天,凡事要首先考虑到父亲和弟弟们。为免被卖,她寄希望于父亲;为求逃脱,她曾欲主动献身于陈姓土匪;为获自由,她曾幻想得到洪金的怜悯,也曾想投靠华人阿詹。然而,屈尊男性而未果,依然深陷苦海,这与谨遵中国传统社会规约应该得到的结果并不相符。宝莉经历了与中国封建社会主流观念之间产生的摩擦,她并未能通过封建社会认可的女性角色成功建构集体身份,困惑与身份焦虑再次升级。
“凭借群体的主观感受,人们能够通过共同拥有的历史和情感的联结,感觉他们同属于一个自己人的群体”。[1](P17)事实上,宝莉经过一番曲折之后,对族群认同感同样存疑。如陈姓土匪,,本是经历了同样的土匪劫难,同是体会了妻离子散的痛苦,他理应同情宝莉一家的遭遇。可他没有丝毫怜悯,反而引来悍匪,使同样的灾难降临宝莉一家。又如上海妓院夫人,同是弱势女性,同情的言语曾给了宝莉一丝解脱的希望假象,却在交易时毫不犹豫地把她卖掉。再如酒店华人老板洪金,把她买来取悦客人,供他族人消遣。最后是“送货人”阿詹,当宝莉欲投靠他时,他退缩了。本是同族人,他不敢为解救宝莉而得罪白人和他们的法律。困惑之中,宝莉对华人族群有了新的认识。同是惨遭苦难的中国人,她绝望于面对同性惨遭贩卖却依然虚伪冷漠的妓院夫人;不能苟同于面对同族裔群体被欺凌却懦弱旁观的阿詹;更鄙视为获利而买卖同族女性,并供他族群体凌辱的洪金。对华人族群的失望让宝莉觉得自己属于又似乎不属于华人社会和群体,她的社会认同并未实现。从此,宝莉潜意识中藏着要与中国男权中心的社会传统和华裔族群相区别、相分离的驱动力。
不过,宝莉清楚自己也并不属于美国社会族群。在美国,她是一件赤裸着身体、毫无尊严的商品,摆在拍卖台上供顾客挑选;她没有权利,是法律保护之外的贱民;她是几岁小孩都可以随便扔石块欺负的异物;她是不安与漂泊的化身。尽管有查理的陪伴和保护,但这只能暂时缓和孤寂,却无法驱除内心悬置的焦虑与不安。实际上,这里的族群认同是双向排斥的。宝莉自知不属于美国主流群体,衣食住行于此几十年,依旧没有“家”的感觉。“......于是逐渐入乡随俗,熟悉当地的风土、人情、法律,乃至西方人的烹调习惯,她结识了当地的居民,把来参加舞会的人和‘舞会’外面的的人都视为朋友热情款待。然而对他们来说,她依然是陌生的外人”。[4](P176)由此可见,中美族群给宝莉留下了太多创伤性的经验,使她深陷焦虑。无论华人如何被同化,白人社会终将其视为外来者。自知是外人,宝莉不同意与查理结婚,拒绝生育后代。她已深刻体会到边缘人的漂泊,就像白人与印第安人的小孩一样。没有族群认同,没有完整的身份,宝莉不忍没有精神归属的痛苦再延续到后代身上。
双向排斥的族群认同使宝莉被困于两个群体之间。坚守从前的三从四德未能让她摆脱残酷的命运,但又一时找不到可以完全安心托付的信仰。身处异地,却得不到同族人的庇佑。虽然她的坚强、善良、勤劳和无私赢得了社区邻居认可和查理的爱情,却又深知自己与他们的本质区别,不愿意完全融入和接受对方。最终,宝莉在族群认同的困惑中,把自己定义为一个无根的边缘人。
“文化身份首先是个体对自己的认同意识,个体对自己民族文化的发现、认同,且为之骄傲的情感和意识”。[5](P203)文化是精神的家园,宝莉对母国文化的守望表现在对中国文化的继承上。实际上,宝莉的言行已完成了文化上自我继承。继承的顺利同时也意味着旧身份的稳固,在中美文化“夹缝”中探求新身份的努力再次受挫,加剧了身份焦虑。如同祖辈,宝莉长期受到中国封建文化观念的影响与束缚,相信女子的人生和命运只需等待被安排。少女时期,不能下地干活,因为“只有儿子才能当庄稼汉”。[4](P18)她们被要求静待闺中,帮助家务;待父母寻得婆家,回馈娘家。女性的反抗和自主被认为是伤风败俗的。女性的社会价值与作用得以体现需要建立在服从男权的基础之上。女性应当接受男性的要求与安排,言行举止需顾忌男性的尊严和利益,必要时,牺牲自我。如中国文化对女性,特别是女性的贞洁,具有超高的道德要求,中国女性甚至会以死亡来维护男性的尊严和自我的完整性,以此赢得尊重。如此文化习俗,就不难理解宝莉为何甘愿为“千金”之称而无私地奉献家庭。也不难理解为何潘姓大叔的妻子被强盗糟蹋之后,竟然通过自杀来维护潘姓大叔的面子和尊严。此举还获得村民们的认可和赞赏,并为她立牌坊,推崇效仿。事实证明,宝莉自我继承了屈从男性、服从安排的文化习俗,但她并没有等来父母安排的美好人生,等到的却是被买卖的命运。她困惑并质疑中国封建文化对女性的诠释和道德要求。于是,她开始悖逆中国封建文化习俗,为自主掌握自己的命运不断抗争。相反,在美国文化中,没有主见、依赖性强的女子被认为是毫无魅力,不值得被尊重的。在美国,女性可以外出劳作养活自己,实现经济和思想的独立。当然,女性也拥有婚嫁的相对自由权。美国社会尊重独立、有主动意识和反抗精神的女性。有了对中国封建文化的质疑,宝莉开始反抗、拒绝被动的命运安排。她积极融入当地社会,熟悉当地的风土人情,结识了当地的居民朋友,甚至是选择白人查理为生活伴侣。而这在中医李迪和和唐人街的华人男子眼中是不能谅解的。不可否认,宝莉的独立个性和反抗精神正是美国社会文化推崇的品质。
另外,中国服饰与审美文化的凝聚力和自我继承在宝莉独立个性的行为中也得以体现。例如,宝莉并不迁就美国男性对女性穿着的审美习惯。她拒绝涂脂抹粉、拒绝短裙、长靴、卷发与露肩,坚持披肩与布鞋等中式的衣着习惯。文化习俗具有一贯的约束力,正是中国婚俗文化的约束力使得宝莉坚持在结婚时着一身红色。“在我们中国,红色是喜庆之色,婚嫁的颜色,所以我还是要穿”。[4](P259)不过,一身红装只能掩盖在美国女性紧身的衣裙下。可见,当中美文化发生碰撞时,宝莉自我继承同时也展示了她反抗主流文化的方式和意识。明明不愿认同美国文化,骨子里却有美国社会文化推崇的女性品质;明明具备令人尊重的女性品质,却因为肤色的不同而被排斥。进入多元文化的美国社会,宝莉接触到与中国截然不同的文化。一方面,苦难动摇了宝莉的中国文化观念和信仰,但又无法完全抹掉对部分文化习俗的自我继承。另一方面,美国文化时刻给她压迫感,无法让她完全认同。
宝莉挣扎在中美文化之间,找不到出路,深陷困惑与迷茫。她把自己比作耍猴人鞭下的猴子在中美文化之间不停地游走,两端都不能停留,只能悬置中间,累得心灵焦倦,快要从“绳子”上摔下来,越焦虑,就越急切地要结束。
在美国,曾经坚定的身份认同受到了颠覆性的挑战。从自我认同到社会与族群认同,再到文化认同,宝莉在争取自由与尊严的路上不断抗争,努力追寻存在价值与意义。然而,身份缺失,认同失败,无获安宁,宝莉长期陷入不安、寂寞、焦虑与困惑。显然,基于中美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的身份认同是对立的,非此即彼,这是具有多重文化背景的宝莉难以实现身份认同的深层缘由。实际上,宝莉只是众多华裔中的一员,他们长期身处边缘,内心空虚。若要实现身份认同,心有归属,在美国这片疆土之上泰然生活,创新性地在中美文化“夹缝”中建构多重文化的完整身份也许是一种比较智慧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