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亚洲 冉雅榕
(兰州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今天,无产阶级处在什么地方?抑或,当我们谈论无产阶级时,我们究竟是在谈论什么?面对当下资本幽灵的全球化布展,曾经的资本主义社会掘墓人似乎早已淹没于商品堆砌的景观世界,继而无产阶级作为革命主体的独立政治身份也遭到了腐蚀与质疑。基于此现状,西方左翼学者不断尝试寻找新的革命主体,比如将被隔绝在社会边缘的流浪汉、失业者、难民等群体视为潜在的革命力量,认为他们作为不被社会所容纳的剩余部分有突破资本主义象征之维的可能。甚或走向另一个极端,比如齐泽克发问:是否只有进步主义的百万富翁才能拯救这个世界?那些乐善好施、创造力出众、具有社会意识的资本家[1],例如比尔·盖茨、埃隆·马斯克等。以上这两种不同且近乎矛盾的视点无疑显露了当代西方左翼在无产阶级这一经典马克思主义问题上遭遇的困境。“诸众”的出场可以视为对这一困境的一个积极回应,不同于一种倚靠弥赛亚的狂热去企盼解放性事件“自外而来”的“事后视角”,奈格里和哈特坚信“生命政治事件就栖身在共同性生产的创造性行动中”[2]176。二者忠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视角和方法,将目光首先聚焦于生产领域,考察劳动的现实构成及其转变,试图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部寻求一种自觉的反抗以及突破的可能性。由此,生命政治生产的转向不只是一场事件意义上的断裂,同时也指向一种共同性范式的建构。正是通过生命政治生产(biopolitical production)以及共同性(the common),奈格里和哈特窥见帝国内部孕育出的掘墓人——兼具异质性和共同性的诸众的反抗潜力和政治行动能力,并指认诸众是当代的无产阶级。“诸众将创造新的民主形式和新的宪政力量,它总有一天将带领我们穿越和超越帝国。”[3]5
奈格里和哈特笔下的诸众(multitude)首次出场是在《帝国》这本书中,相较于引起人们热议的至大无外、兼具扩张性与开放性特征的新的全球主权形式——“帝国”,“诸众”这个概念的登场常被诟病显得虎头蛇尾。哈特在一次采访中也承认道:“当我们完成《帝国》时,我们发现虽然我们在使用诸众这个概念,却不清楚我们用‘诸众’到底来指什么,‘诸众’究竟有什么手段和方法,来躲过权力世界的搜捕。还有,我们使用了非物质劳动(immaterial labor)这一概念,但是我们不确定到底是否真的有这样一种劳动,它究竟是欧美的特例,还是可以同样适用于那些处于从属地位的国家……”[4]在奈格里和哈特的理论架构中,非物质劳动不只是他们对资本主义社会关键变化的捕捉,二者还将其与帝国的统治危机与诸众的解放潜能联系起来,构建了“帝国—诸众”这一二元对抗性结构,非物质劳动则是理解和把握这一结构的关键概念。“诸众这一概念的基础是劳动的概念、对劳动的剥削以及在剥削之中产生的反抗。”[5]196劳动界定了诸众的存在方式和行动潜能。因此,关于诸众,我们首先需要考察劳动的技术构成,即弄清楚在当下的全球经济中,是谁在生产、生产了什么以及如何生产的问题,这涉及生产的主客体以及生产的方式。奈格里和哈特始终坚信一种马克思主义式的洞察:什么地方有力量推动资本前进,什么地方也就有潜力将之推翻,考察当下资本主义社会劳动的技术构成,“不仅能够让我们认识到当下资本主义的剥削和管控模式,同时也可以为我们提供从资本中得到解放的工具。”[2]132
关注劳动的技术构成,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非物质劳动力量在资本主义生产与再生产体系以及无产阶级的构成中占据主导地位。“伴随着帝国概念中的全球主权的变化,今天在生产过程中已发生了重要的变革,当今出现了非物质性劳动相对其他生产方式占据霸权地位的现象,它取代了以前的工业生产的霸权。”[6]30在概念层面上,非物质性劳动可以概括为一种创造观念、语言、知识、信息、交际、人际关系或情感反应等非物质性产品的劳动,当下“图像、信息、知识、情感、符码以及社会关系在资本主义的价值增殖过程中,都超越了有形商品或者商品的物质性层面”[2]132。事实上,这种所谓的非物质劳动以及“商品中包含的价值既是物质性的,同时也是象征的、审美的和社会的”[7]事实,对于整个人类社会生产历史来说,算不上一件绝对的新鲜事物。只是奈格里和哈特强调在当前社会生产中这种非物质性劳动表现得日益明显,日益发挥中心性作用,“这些生产形式的大多数固然都不是新的,但是在当代,它们之间的贯通性可能更为清晰、更为关键,而它们的性质更为倾向于对经济的其他部门和社会整体施加影响……而且,情感和关切的生产在资本剩余价值生产过程中正变得更加关键”[8]。并且这种非物质性劳动霸权的趋势影响涵盖了全球经济的所有领域和地区,最引人注目的即这一霸权地位的崛起决定了新的全球劳动分工。我们看到某些非物质性生产形式聚集在全球的强势地区,同时,许多工业和制造业生产部门却转移到了全球的一些从属地区[6]34。在此意义上,奈格里和哈特认为,非物质劳动在生产形式上占据霸权地位并非世界上某个发达地区的特例和偶发现象,而是一种全球性的趋势,是一种严格的马克思意义上的趋势,并且他们将这种趋势置于未来发展情势的分析之中。
马克思在他所处的大工业生产时代已然洞察到一种劳动形式相对于其他劳动形式占据主导地位的事实:“在一切社会形式中都有一种一定的生产决定其他一切生产的地位和影响,因而它的关系也决定其他一切关系的地位和影响。这是一种普照的光,它掩盖了一切其他色彩,改变了它们的特点。这是一种特殊的以太,它决定着它里面显露出来的一切存在的比重。”[9]48事后来看,在19世纪中叶,大规模工业已经取代农业而成为经济生产的霸权形式。当时“所有其他形式的生产都会被迫吸收工业生产的性质。农业、矿业、甚至社会本身,都会被迫采纳机械化的管理、其劳动纪律、其暂时性和节奏、其工作日”[8]。换句话说,工业生产占据了经济的最高价值点。“社会的整体存在逻辑已跟工厂的功能相混同,而工厂的寡头政治亦已延伸到社会整体的各部分。”[6]160时至今日,我们看到传统的工业生产从核心地区逐渐向边缘地区转移的变迁历程,这背后隐含了传统意义上的工业生产已无法再对经济的其他部门和更为广泛意义上的社会关系施加它的性质,工业劳动在过去两个世纪以来所占据的霸权性主导地位正逐渐被非物质劳动取而代之。首先,非物质性劳动的霸权地位并非意味着从事非物质劳动生产的人数在数量上占据主导,而是体现在就像工业时代各种劳动和社会本身需要工业化一样,今天的劳动和社会必须信息化、富于沟通,富有情感,知识、代码、图像、情感交流正贯穿生产的诸多部门,愈发占据中心地位上。其次,并不是说食物、汽车、钢铁等这类物质性生产就会消失,只是这些物质性商品将越来越依赖和从属于非物质因素,否则只会沦为被资本市场所排斥并贬值乃至最终为之淘汰的过时低端商品。从本质上,我们看到依附于商品的价值符号对内在于商品的使用价值的吞噬,在更抽象的意义上,交换价值湮灭了使用价值。“产品的非物质维度,它们的象征、美学和社会价值,在现实世界中占据了统治地位。”[2]132非物质劳动定义了当下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和我们在世界上的行为模式。
然而,非物质劳动的霸权并非意味着所有工作都变得令人愉快,也并不是说,世界各地的劳动和生产条件正变得完全趋同,工作场所的等级制或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分工与两极分化也并没有减少,事实上,是更加严重了。正如奈格里和哈特所强调的,我们不能将非物质劳动的霸权地位简单地等同于一种“新经济”乌托邦,继而以一种线性思维认为随着技术的持续发展,就能一劳永逸地瓦解和冲破资本的内部空间。相反,当下资本主义统治体系极大地利用了非物质劳动呈现为更加自主灵活的生产形式表象,并将这种“自主”进行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化的挪用与扭曲,提供一种“自我管理”的生活方式,制造一种“生活自治”的幻象,而在各种被强加的“自由选择”的持续轰炸下,这一“自主”的真实面目开始显露:资本作为整体大行其道,劳动者作为个体自力更生。它实际上甚至成了一种“负担”,一种剥夺我们想象另一种世界可能性的负担。但另一方面,非物质劳动的崛起而带来的生产与再生产、工作与生活、劳动与生命、生产与消费之间界限的模糊乃至消融,也确实促成了劳动者之间真正的、共同的协作与交流,虽然在这一劳动过程中依然存在一种被控制和被剥削的异化,但劳动主体在生产过程中通过一种由知识、语言和情感上的非物质劳动合作也生成了劳动者新的主体性和联合性。在奈格里和哈特看来,这种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生成的新的劳动协作形式与合作网络,为政治场域的联合和抗争奠定了生产场域的基础。生产信息交流、社会合作和协作的非物质劳动推动了劳动的抽象化进程,以及劳动更高度的社会化,“这种不断地创造共性以及不同生产方式的趋同过程减少了区分种种劳动者阶层的质的差别”[6]35,这就为他们称之为“诸众”的劳动者主体形成一个共同的政治方案创建了条件。因为按照奈格里和哈特的分析路径,一旦我们观察生产内部,认识到劳动的条件和剥削的基础,就能看到工作场所的抵抗是如何出现、如何可能的,以及它们是如何随着劳动和所有生产关系的转变而发生变化的。
一个新的政治词汇要清晰准确地描述新的社会现象以及政治主体倚赖于时机、话语和实践的发展与成熟。奈格里和哈特关于“非物质劳动”生成劳动者主体性的论断就招致了争议与质疑,认为二者过于乐观地预设了生产领域所形塑的劳动者主体经由劳动生产合作过程进而能够转化为政治抗争的主体,以及他们关于非物质劳动取代物质劳动成为主导生产形式的论断也容易误导人们将两者截然区分并对立起来。面对争议和质疑,尽管两位作者始终强调:“所有非物质性生产所需要的劳动都仍是物质的——它就像所有劳动一样需要我们的身体和大脑的参与,所谓非物质性指的是它的产品。”[6]31但意识到这一概念的确带来了理解上的模糊性和歧义性,奈格里和哈特改用“生命政治(biopolitical)生产”来理解这种新的劳动生产形式,指出“非物质劳动其实质不在于非物质,而在于它是生命政治劳动,就是我们的生活整个被卷入资本利润生产的增殖过程”[10]。传统的经济、政治、文化和社会领域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人类的整个生命被生命政治权力操纵并塑形为一种“活劳动”(living labour),一种无形的、流动的、不可分割的商品。区别于所谓的物质劳动生产,“生命政治生产”不仅生产有形的、可供流通的物质产品,并且生成劳动者的主体性乃至社会生活本身,更进一步来看,是一种“人对人的生产”[2]132。不同于把人当作一个生产要素(活劳动)的“人的再生产”过程,“人生产人”是人自身成为生产的目标。因为在生命政治生产时期,传统的主客体对立的范式已不再具有普遍性,“生产者和产品都是主体:人既生产,也被生产”[2]137。经济生产的工具性行为已经与人类关系的交际行为融合在一起,生命政治生产直接生产出社会互动和社会关系。
基于此,奈格里直言这种“生命政治生产”构成了他们的“伦理和政治筹划的出发点”[2]X。“构成我们著作首要起点的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革命传统将革命过程理解为主要发生在经济生产领域内的行动。今天,甚至对想要忠于这些传统的那些人来说,革命行动的视角也要放在更大的视野内来进行理解,即生命政治的视角。当下经济生产的场所已经扩展至整个社会范围,经济价值的生产越来越难以与社会关系和生命形式的生产区分开来。工人革命已远远不够;生命中的革命以及生命的革命需要出场了。”[2]239他们称之为“革命的生命政治理论”或者说“生命政治语境下的革命理论”。如前所述,在奈格里和哈特看来,当下经济生产正在经历一个过渡的关键期,资本主义生产正在变成生命政治生产。从资本主体的角度而言,这一过渡意味着当下的资本主义财富积累更多地在劳动过程之外实现,资本剥削以剥削共同性的形式出现,这是一种“剥夺性积累”,资本在价值经由劳动者生产出来之后,借由金融机制以及各种金融衍生品介入其中,完成对价值的私有化圈占和掠夺式抽取,以此实现资本的利润增殖与扩张性积累。而从劳动主体的角度而言,当资本对价值的攫取愈来愈是通过金融手段在劳动过程之外实现,进一步说,“当价值攫取环节和价值生产环节保持距离,一旦资本是外在于劳动的,那么,劳动过程就会不断生成抗争性的主体”[11]。也就是说,生命政治生产的合作不同于以前的劳动形式,由资本介入劳动过程对生产施加外部的组织和监督,相反,如今的生产合作内在于劳动本身和劳动者之间。过去活劳动作为“可变资本”被界定为只有资本才能激活和保持一致的因变量,如今生命政治劳动内部自主的合作逐渐脱离资本的直接掌控,劳动成为推动资本变革的自变量,正是这里蕴藏着诸众的力量和潜力。可以看出,两位作者依然是回溯到生产场域发掘劳动主体的政治行动能力,认为生产场域所形塑的劳动者主体有转化为政治场域的抗争主体的潜力,这是在资本主义生产与再生产的回路内部寻求抵抗和自由种子的思路,即无产阶级革命的前途就蕴藏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之中。另言之,资本内部正在孕育其自身的掘墓人。
那么,这种劳动的主体性力量或者说诸众摆脱资本以实现反抗和自治的潜力又源于何处?还是这只不过是二者对诸众政治行动能力的一种过于乐观的乌托邦式伦理想象?究其根本,这其实是对诸众在多元化社会话语结构中的政治行动能力的质疑。要回答这个问题,除了认识到当今全球社运浪潮整体上呈现出的去中心化、多元化、扁平化的趋势,按照奈格里和哈特的分析构境,依然是要在生产场域内部寻找答案。从社会经济的角度,奈格里和哈特笔下的诸众即资本统治下普遍的劳动主体,在生命政治劳动的生产过程中,诸众持续地构建形成了一种“一与多”的辩证性结构:一方面“诸众表示在公共场合、在集体行动、在处理公共事务中所秉持的这么一种复数,没有聚合成一,不会在向心运动中消失”[12]24,保有着复多性和内在差异,是肯定“多”的社会和政治的存在形式;与“多”共存的另一面则是能够联合起来展开抗争性政治行动的“一”,而作为“多”(异质性)的诸众联合为“一”(同一性)的基础就是不断持续生产出来的“共同性(the common)”。诸众的劳动就是不断构筑共同性的过程,或者说,在构建共同性的过程中“制造诸众”。可以说,诸众在生命政治生产中重新定义了“一”,“这种统一不再是国家;而是语言、智力、人类共有的才能”[12]29。
在这个意义上,“共同性(the common)”对于奈格里和哈特来说,就不只是一个概念,而是一个资本主义社会的分析“装置”(dispositif,指主体生产的物质、社会、感受以及认知机制或体制)[2]xi;不仅是一种生产力,也是一种财富得以生产的形式,其表现形态从自然资源到文化产品、生物测量数据再到社会合作。在二者看来,共同性在当下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和再生产中日益展现出一种中心作用——即资本的积累越来越多地通过占取共同性来实现。因而在既存的资本主义体系中,我们看到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机制不断重现(这种回归不能简单地理解为进化过程的倒退,而是一种新的历史现象),并与资本主义生产并行不悖。当下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正是通过各种粗暴的私有化手段或者金融工具,将由劳动者共同生产出来的劳动成果和价值占为己有而实现持续的价值剥削和财富积累(“在这个语境里,原始积累可能被视为一种绝对租金,彻底压榨在别处生产出来的财富”[8]),一轮“资本主义新圈地运动”汹涌袭来,奈格里和哈特将其称为“共同性的腐化”。
具体来看,这种“共同性的腐化”首先表现为一种对“自然的共同性”的剥夺,通俗地理解,即对现有财富的圈占。至今我们依然能看到“在那些没有主权国家和强有力法制结构并饱受战争之苦的地区,对石油、钻石、黄金以及其他资源的剥夺层出不穷”[2]138。对剥夺共同性的第二种分析,关注对“人工的共同性”的剥削,它由生命政治劳动产生,包括我们所使用的语言,我们所建立的社会实践,以及塑造关系的社交模式等。也就是说,不仅是矿产、土地等自然资源不断被资本所圈占,就连我们在社会交往中所产生的文化、语言、数据、知识、社会合作回路,甚至人类基因都被牢牢地钉在了资本主义圈地运动的标靶上,个人的交往被脸书私有化了,软件被微软私有化了,搜索被谷歌私有化了……在21世纪数字网络世界里,数字平台是新的“土地”,平台股东是新的“领主”;数以亿计的注册用户是新的“农民”;注册用户每天在网络平台的行为(搜索、观看、点赞、评论、聊天……)留下的数据轨迹是新的“租金”。“用户不仅要为这项服务付费,平台还会收集使用这项服务所产生的数据。同时,云平台会像按土地面积征费那样来提取租金和数据……”[13]并用于进一步诱使用户消费。因而,形式上作为“用户”的消费者实则早已落为整个资本运转体系中的“商品”,并且是一个不断自我再生产的“活商品”,为资本机器的运转持续不断地投入时间、精力、金钱、创造力和情感劳动,如此循环往复形成一个全新的资本运作环路,人类的整个生活都切切实实地被卷入到资本的增殖过程之中。换言之,资本以抽取的掠夺方式榨取着各种形式的共同性——生态的、社会合作的以及生命政治的,并在这个过程中将其私有化、腐化甚至毁灭。这种对“共有物”的剥夺导致一度为人人所共享的资源与空间在今天不是被私有化,就是在滥用中濒临退化和毁坏,而那些本就陷于社会边缘处境的人群将最先且更多地遭受这一苦果:失去家园、失去工作进而失去温饱……然而最终作为整体的人类(撇开贫富差距等社群差异的生物意义上的整体人类)都将屈服。
在这个意义上,奈格里和哈特指出,“对共同性的第二种形式——人造的共同性,或者消弭了自然与文化界限的共同性——的剥削是理解生命政治劳动剥削新形式的关键所在”[2]140。资本通过对各种不同形式的共同性的私有化实现了对社会整体的操控和榨取(或剥削),企图在通过这种剥夺手段营造的创造性破坏中“购买时间”(一个残酷的现实是:资本就是通过崩溃,或者说通过危机所导致的创造性破坏而得以持续运作,朽而不衰、衰而不亡……),想象以变(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维持其不变(资本主义的政治统治)来无限期延长自己的生命周期,“资本主义的最终限制(自我推动的资本主义生产力)就是资本本身,换句话说,资本主义自身物质条件的不断发展和革命、生产力不受限制的螺旋形的疯狂之舞最终不是别的而正是一个绝望的前进之旅,借以逃避它自己的衰弱的内在矛盾”[14]。
关注全球劳动市场工作的女性化趋势以及源自移民与社会和种族混合过程的新模式能让我们从一种具体的视角考察这种新的资本主义剥削形式。全球劳动市场出现工作的女性化趋势标示着劳动“灵活性”的进一步提高,这种灵活性实则是不稳定性的常态化,这种常态化的不稳定性造成的普遍而持续的脆弱不安与零碎感确立起一种新型的“统治形式”——专制的时间政体,它摧毁劳动者业余时间与工作时间的界限,迫使劳动者无下限无选择地屈从,并且要求其随时为工作待命,失去对自己时间的掌控,陷入一种“时间的贫困”。另一个几乎与此同时发生的是日益增加的移民和劳动力混合的趋势,伴随着国与国之间、城市与农村之间新的区隔与分化,他们被日益筑起的有形或无形的“隔离墙”隔绝在大都市的边缘角落,贫穷、绝望与犯罪在此滋生、蔓延和聚集,既是被排斥在神秘的私人领域之外,也无法体面地进入明亮的公共空间,成为“无分之分”的透明人。这其中也包含了一种安然处于文明世界的穹顶下(有公共秩序,基本权利等等)的人和被排除的、被简化为赤裸生命的人之间“包纳(inclusion)与隔离(exclusion)”的矛盾,正如齐泽克所说:“我们面对的并不是尚未完成的全球化计划,而是真实的全球化辩证法:人的分隔就是经济全球化的现实”[15]9,或者更抽象地来看,这种空间性差异是内部与外部的隔离,是安全与危险、繁荣奢侈与孤独绝望之间的分裂,遭遇“空间的贫困”。
综上,资本主义新形式的生命政治剥削致使劳动者被剥夺的是共同性,以及陷入时间与空间上的双重贫困:“不稳定性创造了时间的贫困,地理和社会的隔离也强化了空间的贫困。”[2]148这些从时间上和空间上对共同性的普遍性掠夺表明资本主义社会在当下对劳动力控制的强化和新的策略,其结果是陷入时间与空间双重贫困的劳动者面对资本剥削的抵抗能力越来越弱化和去中心化,处于资本摆置和剥削之中的劳动者无从也无力反抗,为了自己和家人最基本的生存,只能被迫无下限地接受恶劣危险的工作环境和消磨人性的管理模式,甚至致使劳动者内部出现利益分化和群体对立的加剧,同时转移和遮蔽了资本无节制的压榨和恶的无限性本质,反抗的话语亦被消解得无影无踪。进一步而言,在这种剥夺性积累和共同性生产之间的矛盾中,我们看到当下资本主义新的强化的剥削和宰制形式,人类赖以生存的共有领域不断地被殖民化与商品化以及“新权力范式的生命政治本质”[3]24。在这种新的强化的剥削和宰制形式下,“当今生命政治的生产能力(productive forces)被圈占在了私有财产关系中,封闭在工资劳动中,或者是处于屈从和贬值的地位”[16],与此同时,劳动所生产的价值却被处于劳动过程之外的资本所剥夺和占有。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奈格里和哈特指出当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资本剥削不再是经典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剥削,即发生在工厂内部的资本对个体的剥削(体现为资本对剩余价值的占取),而是对整个社会共同性的剥夺。因为“这种剥夺不是发生在个体工人身上(因为协作已经昭示着集体性),而是发生在社会劳动身上,以信息交流、交往网络、社会符码、语言创新以及情感和激情的形式表现出来”[2]141。如此,资本已越来越成为一种捕获机器,各种金融工具和技术平台就是这台巨型机器伸向社会各个角落的冰冷触角,它掠夺共同性,抽取共同性劳动所产生的价值,并在此过程中制造各种形式的阻碍、苦难和毁坏。这是通过非经济的强力来进行剥削,它不再服务于生产,而是外在于生产过程抽取生产成果的工具。再进一步看,“在过去革命的产业工人运动中,立足于榨取剩余价值以及由此触发的工厂内的反抗”形塑了工人阶级在工厂内部对抗资本的形象。今天,在生命政治生产的语境下,当过去产业工厂的高墙被无孔不入的资本所摧毁,被剥夺的是作为集体性的社会共同性时,整个社会就形如一个大工厂——“社会工厂(social factory)”;而当工厂不再是资本生产的首要场所时,无产阶级也就内在于整个社会,扩展向那些他们的劳动正受着资本剥削的所有人群,即诸众——在经济数据上他们被定义为作为消极部分的贫穷,但在积极的一面他们作为异质性力量已被吸纳到整个全球生命政治生产大体系中,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同质化的无产阶级构成将被为资本所操控的各种异质性力量汇聚而成的诸众所重构。这即是奈格里和哈特基于生命政治生产和共同性对无产阶级问题的当代阐释。“从概念上讲,无产阶级已成为一个十分宽广的概念,它包含所有那些自己的劳动遭受直接和间接的剥削,屈从于资本主义生产和再生产规范的人。”[3]58
由此,在两位作者看来,与“资本的技术构成”(由生产技术水平决定的生产资料和劳动力之间的量的比例)的重组平行发生的是无产阶级的内在重构,当下“无产阶级内在于整个社会,并且就在社会中进行生产,无产阶级也反抗同样的社会整体性……对剥削和异化的拒绝更加明确地指向作为整体的资本的社会”[2]241。在其中,作为客体的诸众既是“绝对的贫穷”,同时作为主体也是“一般可能性”。“当穷人、岌岌可危的人以及被剥削者想要夺回大都市的时间与空间时,诸众就带着被剥夺共同性的义愤出场,政治问题也就产生了”[2]246。这种贯穿社会整体层面且内生于生命政治生产的抗争,在奈格里和哈特看来,其与大都市的关系,正如产业工人的斗争之于工厂的关系。正如在工厂里资本家与工人的二元对抗结构,大都市内也存在着双重关系——诸众在大都市内部生产、生活与消费,同时又遭受大都市的管控与剥削,因而诸众与腐化的大都市构成一个根本性的顽固矛盾,反抗并将摧毁大都市内部的等级制和封闭的统治结构是诸众的历史使命。
今天,城市空间正在经历一个从工业城市向生命政治大都市的转化,这也意味着一直以来都市空间都不仅仅是工业、商品生产和交换的场所,更是文化实践、思想交流、情感网络和社会机构的动态结构。换句话说,“大都市是生命政治生产的场所,因为它是共同性的空间,是人们共同生活、共享资源、相互交往以及交换商品和观念的空间”[2]250。奈格里和哈特将大都市形象地比作诸众的骨骼和脊髓,它构成支撑诸众行动的环境,以及由情感、社会关系、习惯、欲望、知识以及文化交流组合构成的储藏室。“都市不仅铭写并再度激活诸众的过去——其臣服和斗争——而且也为诸众的未来提供了积极和消极的条件。”[2]250过去人类的行为铭写并印刻在自然之中,今天我们在大都市内部追踪诸众的生产、相遇和对抗。当我们聚焦于生产,就能得到一个更加准确且具有意义的类比:“大都市之于诸众,正如工厂之于产业工人”[2]250。
过去,对一代代的工人来说,工厂就是他们身体受损、躯体被工业化学物质毒害、生命被危险机器扼杀的地方;如今,大都市对于诸众来说也是等级制与剥削、暴力与磨难、恐惧与痛苦的场所。在此意义上,奈格里和哈特认为,当代大都市几乎都陷入了一种病态和腐化的形式,都市空间里旧的隔离墙一度被拆毁,城市外的人怀揣通过自己的劳动挣得美好生活的愿景涌入城市内部,然而与此同时新的隔离墙也以难以察觉和相当隐蔽的方式建立起来:它们对外排斥各种非法移民、政治难民、气候难民;对内排斥少数族裔、妇女、有色人种、弱势性别群体以及那些未受过良好教育的体力劳动者等这些在现存社会制度中遭到漠视和边缘化的群体。“地租和房地产是无所不在的隔离与控制的装置,在整个城市蔓延,并构成了社会剥削的装置。当代大都市的结构形成了一种无声的经济统治,在残忍和野蛮程度方面这种统治与任何其他暴力形式相比都毫不逊色”[2]258,在内部持续不断地再生产出不同形式的等级制和贫富分化。大都市成了21世纪科技文明世界的原始丛林,扎根于其中的金钱的普遍性交换原则制造并维持封闭的社会等级制度,关闭社会空间,隔断有益的相遇,从而阻碍生命政治生产,最终腐化了共同性。但正如荷尔德林的诗“危险所在之处也有救赎的力量”所揭示的一种否定性辩证法,奈格里和哈特的比喻“大都市之于诸众正如工厂之于产业工人”也潜藏着诸众建构共同性的救赎力量,大都市也像工厂一样,是组织对抗和斗争的场所。
过去产业工人通过罢工砸毁机器涌上街头反抗资产阶级的剥削,奈格里和哈特坚信诸众也将带着被剥夺共同性的“义愤”(义愤是对那个伤害他人之人所产生的恨)去反抗大都市的“腐化”,夺回本应属于他们共建共享共有的共同性空间。正如过去工人在工厂遭受资本压迫和剥削的另一面,工厂也是交流、协作和斗争的核心场所:工人们在工厂相遇、生产、交流以及对抗和造反,这些客观条件决定了工人在资本主义生产与再生产中的主导地位,以及他们在无产阶级构成中的霸权地位和政治行动中的先锋队角色。“无论是在经济分析之中,还是在政治运动中,产业工人阶级都被赋予领导作用,其地位凌驾于其他所有劳动者(例如农民)之上”[3]58。
当下,被奈格里和哈特定义为劳动主体的诸众的生产行为正不断穿过工厂的高墙,渗透进整个大都市,“伴随着生命政治生产霸权的出现,经济生产的空间与城市的空间开始重叠,不再有工厂的高墙来隔离彼此……工人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进行生产,事实上,共同性的生产正成为城市的生命本身。[2]252”在奈格里和哈特看来,伴随生命政治劳动在生产形式中占据主导地位的趋势和事实,大都市逐渐取代工厂成为制造相遇和组织生产的空间,“大都市就是生产共同性的工厂”[2]250,生命政治生产和共同性一起构成了一个有关非物质劳动的新地理坐标——生命政治城市,这个空间具有绝对的内在性,在其中的所有人都在进行生产,直接或间接地为资本机器运转投入“原料”。“我们在现实社会中的生活就是一种实际从属,我们每时每刻都在从事着生产‘一般智力’的非物质生产。”[17]进而,整个大都市为共同性——这种共同性既产自社会生命,同时也是社会生命的源泉——所蔓延以及渗透,在其中创造出交流和协作的群体以及共同的社会关系和共享的社会结构。诸众就内生于共同性生产之中,而共同性是政治行动的前提。由此,在生命政治生产、共同性与大都市之间就形成了一种同构关系,生命政治生产塑造了新的大都市形式,大都市完全嵌入并整合进生命政治劳动的共同性生产的循环之中:“生产的基础就依赖于对共同性进行取用的权利,生产的结果又再度铭刻入大都市内,重构并改变整个大都市”[2]250。在这一同构的生产关系中,奈格里和哈特窥见诸众突破资本重围和管控的政治行动能力和反抗途径,开启了他们所谓的“超越马克思”之途。
在机器大工业生产时期,资本在其内部聚集活劳动、劳动资料和劳动材料,并对劳动进行控制,或者用马克思的话说,它能够构建可变资本和不变资本的有机构成,资本家积极参与生产过程,在某种程度上表明了其占有剩余价值的可能。基于此,马克思看到了“动产”对于“不动产”的历史性胜利,与之平行发生的即是利润战胜租金攫取经济主导权,亦即意味着利润的产生需要资本参与其中,而不只是外在于价值生产过程,榨取由其他财富形式所产生的价值,经典形象是前资本主义时代的地租。马克思固然对这两类财产所有者(地主和资本家)都加以嘲讽,但是他也意识到流动的资本,无论多么卑鄙和邪恶,都确实拥有优势来揭示劳动才是财富创造源泉的秘密。正如凯恩斯在其所处的时代预见“食利者的安乐死”,“未来属于那些积极参与到组织和监管活动中的资本主义投资者”[2]142。也就是说,在由资本主导的泰勒制生产体系中,工人的生产活动事实上无法脱离资本施加于生产空间的合作形式和纪律管理体系,与此相对应,工人们在政治场域的抗争也需要一个如资本主导生产活动般自上而下的权威式的政治先锋队的领导,以开启统一且有效的政治行动。这是一种处于剩余价值剥削和契约型劳动制度的辩证关系中的社运模式——工人阶级、工会、先锋党以及知识分子的组合形象。
回顾前文,在奈格里和哈特看来,类似于动产与不动产这两种财富形式之间的斗争,今天正发生在物质财产和非物质财产之间,生命政治生产在质而非量的意义上成为占据霸权地位的生产形式,这一过渡的本质标示着共同性在资本主义生产与再生产的核心环节内日益增加的重要性与独立性。相较于机器大工业,内嵌于大都市的生命政治生产循环却越来越脱离资本,这不是说资本不再具有组织和分配财富的能力,而是在当代生命政治生产过程中所涌现出智识的、情感的和认知的劳动无法再被过去工厂的规训和统治形式所吸纳。生命政治生产的非物质劳动成果无法在现有的农业或工业经济表(比如说通过资本主义生产、流通、交换和消费的循环,去追踪价值的轨迹)中得以定性和定量。从资本的角度而言,这是一种“过度(excedence)”,越来越多无法为资本权力所规训和吸纳的东西被生产出来,即奈格里和哈特所说的完全彻底的非物质劳动(认知的、情感的、语言的、交际的等等),散落在社会各个角落。这里有一个悖论:资本秩序不仅是外延性的,同时也是内凝性的,因为“过度”只是溢出了资本的尺度,而从劳动的角度却是越多越好。资本无法再照搬过去的经验——把活劳动牢牢钉在工厂流水线上,将其编制为剩余劳动和剩余价值来实现管控,只能通过外在于生产过程的非经济手段来完成对价值的抽取,比如金融机制、专利保护、租金等。
在这里,资本的尺度开始出现裂缝,因而作为“过度”的建构性的一面就意味着超越尺度,让我们可以超越“异化”的概念,超越这个概念在对政治主体性进行分析时所带来的瘫痪效应,重新唤起全球性下“阶级斗争”的可能性与欲望。具体来说,生命政治生产利用共同性在其自身内部生成协作,从而对资本的依赖性越来越弱,资本越来越外在于生产过程,而资本抽取价值的工具就成为生产的障碍。在奈格里和哈特看来,这是贯穿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资本的私人占有与生产的社会化之间的矛盾在生命政治生产形式下的变形与加剧:“资本的策略以及剥削和管控的技术日益成为生命政治生产力的障碍。资本无法产生积累的良性循环,这种循环可以通过生命政治生产,从现有的共同性走向新的扩大的共同性,并让后者成为新的生产过程的基础。但事实与此相反,每当资本想要控制生命政治劳动并占有共同性时,它就会阻碍生产过程”[2]150。马克思主义的最粗糙的那个假设看起来再次得到了证明:新的生产力的发展,使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变得过时了。诸众在大都市内部反抗的即是面对生命政治生产已经落后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管理模式,反抗对共同性的剥夺、等级制和统治的暴力。并且,这种不服从、造反和起义的形式也同样是生命政治的,即渗透在共同性的现实中的奇异性表达。“造反的普遍化、交往和协作网络的发展,以及奇异性之间共同性和相遇的强化。这就是诸众的归宿。”[2]183
所有的客观条件已然就绪:“生命政治劳动不断逾越资本主义统治的边界;资本的社会关系中出现裂痕,开启了生命政治劳动取得自主性的可能;出走的基础已然具备,共同性不断产生;资本剥削和管控的机制与生命政治的生产力持续对立,并成为后者的障碍。”[2]166但是,也存在不利的客观条件:新的资本主义机制占有和私有化共同性,陈旧的社会机构不断腐蚀共同性。对客观条件的分析只能解释和理解这个世界存在的诸多问题,而无法带来现实的改变。资本主义的危机并不会指向最终的崩溃,在生命政治领域内进行共同性生产同时也被生产的异质性诸众并不会自发地实现出走。最终,奈格里和哈特似乎也滑入对“事件”的企盼之中,以在单调性和线性时间的重复之间开启那个未知的断裂时刻。
回顾奈格里和哈特笔下的“诸众”,无论是非物质劳动生成劳动主体之间的自主协作;还是从生命政治劳动和共同性的生产循环中窥见诸众的生产能力和政治潜力;以及诸众在大都市内部反抗被剥夺共同性的义愤,贯穿其中的依然是一个劳动——资本二元主体的对抗逻辑:资本的有机构成与劳动的技术构成在资本主义生产与再生产的体系之中持续碰撞,并试图在这一对抗逻辑中重塑新的劳动主体——即诸众的反抗潜力和抗争途径,这是从《帝国》三部曲以来,哈特与奈格里界定“诸众”的方式,即“强调这一主体不断进化和重生的可能性,而不对这一主体进行清晰的界定”[11],招致了诸多诟病和质疑。例如认为诸众的含混性、内在性和多元性是发挥政治能力的障碍:“诸众的任何政治筹划都面对一个矛盾:要么牺牲水平的杂多性并采取统一的自上而下的组织形式,从而不再成为诸众;要么维持其结构,从而无力作出政治决断和行动。”[2]167
同样伴随争议的还有奈格里和哈特自诩为伦理和政治筹划得以开启的领域——在质而非量上占据主导生产形式的生命政治生产,二者笔下苏联的解体也并非因为冷战的军事和政治压力,而是因为国内对不自由境况的造反,尤其是因为以极端规训形式对机器大工业进行的集权管理和新出现的生命政治生产所要求的自主性之间的矛盾,无疑展露了二者对生命政治劳动的破坏性和创造性力量的过于迷信与崇拜,似乎一切都来源于生命政治生产,一切又可以归入生命政治生产。他们对生命政治生产在质上占据中心性地位的强调和辩解也从另一个侧面显示出了二者的理论缺陷,这种精英化视角忽视了全球绝大部分地区的现实境况。生命政治生产作为当下资本主义新的主导生产形式,其实依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资本以及背后的政治权力的掌控,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更多的是一种新的更严重的剥削机制,而不是作为创造和夺回共同性的联合基础和抗争武器。毕竟面临新一轮的技术升级时,绝大部分人遭遇的首要问题是担心自己被越来越自动化的机器体系所替换和淘汰,从而失业,直面最基本的温饱问题,而不是像二者所说的利用生命政治生产的灵活性和协作性来实现自我的价值增殖以及与他者的联合,这一切,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依然太过遥远。而那些距离“生命政治生产”最近的百万富翁们,他们代表着最迷人、亦最危险的全球资本,他们口中的资本主义终结不过是资本主义版本的终结,在那里,一切变革的目标,都是保持基本的支配结构不变。他们用稍加修饰的语言来延续不平等的主宰与控制,生命政治生产只不过是帮助他以更高效的方式攫取利润的工具罢了。
总之,与从“事后视角”来解释世界的政治话语不同,哈特和奈格里敏锐地捕捉到了内在于时代的关键变化。“帝国”“诸众”“共同性”“生命政治生产”这些概念引发如此广泛的争论,但也正是由于这种理论建构的“新”和对“不可能”的构想,让他们不可避免地带上乐观主义和乌托邦主义的色彩,然而这种毫无约束的超前思维也已成为挤压在平庸低俗和自鸣得意的忧郁之中的珍品。所以不应戏谑地投去责备,应被指责和拒绝的是“集体性的盲目拒绝”,责备没有充分展开想象就过早掉回焦躁的革命毒品的泥沼[12]19。也许奈格里和哈特最重要贡献应该是他们所提出的问题,以及他们深刻的批判精神和乐观的革命信念,他们对于诸众的探索亦应该被作为一个起点来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