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力天
中国电影自发展伊始就与传统戏曲结下不解之缘,戏曲元素的融入亦成为当今中国电影特色化的重要途径。作为当今中国代表导演之一,管虎的电影创作鲜明地呈现出与中国传统戏曲深度结合的现象。
李晓在《比较研究:古剧结构原理》中把古典戏曲结构分为开端、发展、转折及收煞,并认为“中国古典戏曲基本上不存在西洋戏剧中的结构高潮,而是‘多定点的情绪高潮’”。巧合的是,管虎电影在非线性叙事的外表下,以“一人一事”为枢纽,以“奇事”“奇情”为表现重点,故事发展严格遵循起、承、转、合的模式,人物的情感被隐藏在碎片化的叙事段落之中。这正与中国传统戏曲的结构模式不谋而合。
正如李渔所说,传统戏曲“立主脑,减头绪”,故事段落和情节事件被碎化成无数小点,再用线将之纵向串并起来,让事件在故事线中顺序排列发展。在《头发乱了》和《上车,走吧》中,管虎均使用第一人称来辅助叙事,使整个故事笼罩在主人公回望过往的深情与淡淡的忧伤之中,用人物的情绪和状态串联起碎片化的影像。在《西施眼》中,管虎放弃了第一人称旁白,转而以纯电影的手法架构故事,以不同的视点展现同一故事并揉进影片的不同情节之中。从《斗牛》《杀生》到《金刚川》,管虎将非线性的多元化叙事发挥到极致。然而在现代观看架构下,管虎影片中的故事依然遵循非常标准的传统戏曲结构,即严格遵循起、承、转、合的叙事脉络。《八佰》将叙事时间分为四天,正如折子戏中的四回。《八佰》中,每一天都是一个独立的段落,有着自己的小高潮:交战、“人肉炸弹”、升旗和过桥。《厨子戏子痞子》片头“打劫”“枪响了”以及第一到第八目的日期划分也都显露着传统戏曲结构的影子。《金刚川》里,导演以“B26轰炸桥体”为起点,将全片分为四个部分:士兵、对手、高炮班和桥。表面上看,这四部分对应的是八连士兵、美军飞行员、高炮班炮手和桥四个叙事视点,但这四个小故事的发展依然严格遵守传统戏曲的结构模式,将合龙桥体、轰炸和高射炮打飞机几个点串联起来,以不同的视角来共同描绘金刚川战役的惨烈。
李渔说“有奇事,方有奇文”。所谓“奇事”,即新颖奇特的故事情节。如果作者立意是支撑剧本大树的根本,那么故事情节就是建构剧本的主干和枝叶,是最引人入胜的风景。而“奇情”则指着重表现人物的各种情感,如爱、恨、情、仇等。管虎在电影中讲述的不是简单、平淡的生活潜流,更多是比较惊奇的异事,比如《头发乱了》里希望叶彤能帮她流产的未婚青年卫萍、沦为罪犯最后失足身亡的雷兵。影片主题是缅怀逝去的单纯时光,但在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却并不平常。《斗牛》中边远山村里“一人一牛”历经苦难最终存活下来,《杀生》里身穿黑袍的村民、充满封建奇异色彩的仪式化场景、埋葬习俗和巨石寓言,《老炮儿》中儿子晓波被绑后六爷单刀赴会,这些人物、故事都彰显出一个“奇”字。管虎电影除了寓言性故事和剧烈的戏剧冲突,更充斥着各种情感的迸发。管虎着力表现人生中的各种情感,如爱恨情仇(《头发乱了》)、兄弟情谊(《上车,走吧》)、对自由的渴望(《杀生》)、爱国情(《厨子戏子痞子》)、战友情(《八佰》《金刚川》)。以“奇事”“奇情”为表现重点,众多人物呈网状式联系,多条线索交叉叙事,突出“至情、至性”,这都是管虎电影对中国传统戏曲的深刻解读。
管虎电影中戏曲元素的化用主要表现为戏曲意象、戏曲身段、戏曲伴奏和念词对白。从《厨子戏子痞子》开始,除了可见的类型元素和作者属性的结合,还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管虎将传统文化结合到电影创作之中。尤其在视听语言上,戏曲音乐、美术和表演等戏曲元素直接服务于影片人物塑造、情绪抒发、气氛营造和叙事的推进。
首先,以戏曲情节为线索推动叙事的发展。情节线索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作用,预示着故事的发展方向。《八佰》中,管虎两次运用戏曲中关于赵云的演绎段落,即赵云(欧豪饰)在长坂坡单骑杀入曹军中和山东兵(李晨饰)表演皮影戏。管虎将这两个情节作为叙事的线索。其一,端午(欧豪饰)手持银枪冲入敌阵,对应京剧赵云在长坂坡单骑救主的情节。赵云即驻守四行仓库士兵的群像代表,这些士兵如同身处长坂坡的赵云,“孤身一人”面对千万于己的敌军却毫不退缩、勇猛顽强,有一种孤胆英雄的气概。其二,皮影戏中的人物也是赵云,念词“半世飘零/半生戎/风打灯笼照残灯/封刃挂甲/马歇处”,映照的正是见龙卸甲的典故“见龙卸甲,龙当然是赵子龙;卸甲者,最终能卸下俗世之包袱,无憾地面对自己最后的一刻”。得到撤离的命令后,战士们的情绪无疑和暮年时的赵云是一样的。在经历了四天四夜的战斗后,他们已经做完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恰似时刻准备战斗、从不卸甲的赵云到了暮年也只得封刃卸甲。一种无奈、悲凉的气息暗合了战士们此时的情感与心态。河对岸的京戏班,从最初的《走麦城》到领班将《挑滑车》改唱为《长坂坡》,蕴含着军民关系情感的勾连转化。同样,老铁(姜武饰)在楼顶挥刀唱喝的《定军山》,也正对应着“忠定军山阵斩夏侯渊”,渲染出一种英雄迟暮但勇猛无畏之情。
其次,戏曲伴奏填补了视听语言未呈现的叙事空白。戏曲伴奏是剧情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叙事的重要一环。电影《老炮儿》里有一个情节,即六爷单枪匹马去修理厂救儿子晓波。下一个场景六爷在什刹海冰场滑冰,念词道:“枭雄的后代/听说当年为了救他/西蜀五虎大将赵子龙/在长坂坡杀了个七进七出/才从怀里把他揣出来/后来又是那大将……”这一戏曲元素的化用,直接预言了六爷去修理厂救晓波将会历经坎坷。而在《金刚川》中,由张译饰演的张飞在单挑敌机时,在鲜血和战火的映衬下用生命喊出了相声贯口《八扇屏之莽撞人》中的“长坂坡前救赵云/喝退曹操百万兵/姓张/字翼德/莽撞人啊”。金刚川和当阳桥合二为一,不仅展现出张飞由懦弱到勇猛的性格蜕变,而且延展了电影时空,将金刚川战场与三国战场瞬间拉近,使人物和叙事的空间得到拓展,给观众留下了宽广的想象空间。
管虎化用戏曲元素,使电影中人物的内在情感与所在世界达到一种契合的状态,创造了影片复合多元的艺术魅力。尤其在场景的蓄势、情节的转折、矛盾的隐喻以及情感的延宕等维度,戏曲元素的恰当化用都极好地完成了陈述、渲染和提示的功能。
当“影戏”在中国的发展还处于蒙昧形态时,就已经带有戏曲艺术的铺陈底色。在摄影棚中,它以虚拟的现实言说展现生活实际,使观众无法亲身触及的时空跃于银幕。由此可见,戏曲与电影的内质是可以相融的,而“虚实相生”正是连接二者的时空隧道。
与讲求“真实化”“再现生活”的西方戏剧不同,中国传统戏曲追求的是一个“假”字。事不必皆有据,人不必尽可考。凡此种种,不过借“古人之陈迹,触一己之块磊”。中国电影深受传统戏曲的影响。在中国电影诞生初期,电影家们就提出了“影戏说”。他们认为早期的影戏应该是把戏剧当作主体,用“影”来表现戏目,影戏也是现代电影的雏形。而传统戏曲的结构、表达方式及写意的属性都被深深镌刻到中国电影的骨子里。管虎影片中那些极尽荒诞的群体式狂欢和超现实的抒情意象,正是戏曲精髓在电影中的实践,也是管虎实践戏曲精髓的写照。影片《斗牛》中,“一人一牛”硬是在这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战争岁月中存活下来,尤其“二牛”见到解放军和“二牛”之墓的桥段极具超现实的味道。而相较于极具舞台感和浓郁漫画风的《厨子戏子痞子》,《杀生》中超现实的寓言色彩更重。管虎刻意弱化了影片的年代和地域,只交代了故事发生于西南地区。阴郁、潮湿的村寨,身穿黑袍的村民,水葬、圣水等仪式化场景,巨石落下湮没村寨的传说等为影片披上了一层超越现实生活情景的薄纱。与战火中驰骋的白马一样(《八佰》),《老炮儿》里挣脱笼子的鸵鸟在大街上狂奔,而正经历同样命运的六爷在这一刻与鸵鸟“共情”,也像下了什么决定似的,与鸵鸟隔着花台并着肩喊道:“快跑!别让他们逮着你!”即使改变不了被关进笼子的命运,也要不顾一切、不认命地拼上一回。《金刚川》第四部分以桥为视角,通过残垣的人桥、昏暗的灰色,辅之以老兵的独白,将战争的惨烈与志愿军战士们的英勇顽强表现得淋漓尽致。《八佰》里,小湖北眼中的端午是像赵云一般的人。端午牺牲后,小湖北望着隔岸的繁华市井。在这一节点,导演接入身穿白袍、手提长枪、跨着白马、化身赵子龙的端午冲向敌阵的镜头。在这里,管虎借用三国中赵云的形象,不仅将四百战士的意志进行了延展,更是将戏曲元素化为作者底色留存到电影和观众心中。
中国电影自发展之初就与戏曲结下了不解之缘。国产电影与传统戏曲的关系经历了“影戏说”、与戏剧“离婚”、丢掉戏剧的拐杖到现在对传统戏曲的深层借鉴四个发展阶段。对于急于打造具有中国特色的国产影片的目标,戏曲各方面元素的融入成为一条重要的可行途径。管虎导演的创作经历了由独立先锋影片到电视剧领域再到主流商业电影的跨越,其影片对类型元素和作者属性进行了较好的结合。与此同时,他对戏曲结构、戏曲元素和戏曲内涵的理解与剖析,更成为其影片中作者色彩留存的标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