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晴晴
《步履不停》是日本“新电影运动”中的重要导演是枝裕和以其真实经历改编而成的代表作之一。正如导演是枝裕和所说:“《步履不停》是一个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故事,除了细节别无旁物,因为细枝末节累加起来即是生活。”影片所展示的故事内容虽然是万千普通家庭悲欢的浓缩,但导演是枝裕和依托自己熟练且独特的镜头运动技法和画面语言艺术,从良多一家人所经历的情感关系与矛盾冲突中,描绘出平凡而真实的人生,升华了是枝裕和的人生感慨:人生之路步履不停,但总有那么一点来不及,总有一些无法挽回的人与物。
影片导演是枝裕和习惯性地以另类视角对故事展开叙述,其原因大部分来源于他早期的纪录片拍摄经历。是枝裕和早年从早稻田大学毕业后便进入了电视行业,以拍摄纪录片为主。1995年,他开始投身于电影的创作与拍摄,首部影片《幻之光》就是在这一年里完成的。众所周知,是枝裕和的电影艺术作品选材普遍贴近社会现实生活,尤其是关注家庭及其成员的成长。《距离》《无人知晓》《小偷家族》都是根据真实发生的事件改编而成。2008年,是枝裕和的母亲去世,导演以此为缘由创作了影片《步履不停》。这是是枝裕和迄今为止最为成熟的作品。《步履不停》讲述的不是生命和死亡的哀伤,而是通过表面上稀松平常的家庭团聚,实际上背后却满是累累的伤痕和不愿提及的过往,来探讨丧子之痛与独立之殇。如影片将时间无限浓缩到忌日到来前家庭成员的一次见面。导演仅用一次见面便将每一个人的关系、心思叙述出来。任何人似乎都能从角色身上看到自己家庭的缩影。剧本对家庭、人性观察深刻、通透,看似什么没说,但一切东西都在这寥寥几句的对话里。
是枝裕和早年受中国台湾导演侯孝贤电影创作的影响,在影像风格和视听语言上极具东方含蓄内敛和婉约自然的美学特征。川端康成曾说:“悲从属于美,又使美制约着悲,悲与美是相通的。”而“淡淡的悲则是美的来源”,这同样是日式电影一贯的美学偏好。影片较多地采用了固定镜头、景深镜头、长镜头、特写镜头等特殊的拍摄技法。是枝裕和以淡淡的“物哀美”来讲述故事,平衡角色,展开叙事,以保持着疏离与冷静的空镜头来表达震撼人心的强烈情感。特写镜头将被摄物与表达重点进行细腻描绘,耐人深思的镜头里展现着不动声色而令人莞尔的细节,令观者感受到琐碎平静的日常生活深处潜伏着的暗流与潮涌。
空镜头体现了导演是枝裕和对其电影真实感的执着追求。是枝裕和的电影普遍存在着一种独特的“物哀美”。影片的物哀之美体现在静谧、细腻、含蓄的空镜头之中。在与空镜头相配合的镜头内,其景中之人和物也都一如既往的雅致平静。探讨死亡和救赎的电影不可避免地带着压抑和沉重。但在《步履不停》中,导演用空镜头给出了最接近自然的画面和最干净的情感,其对时间的安静审视极具诗意和美感。
影片临近结尾,数年后良多夫妻带着自己的儿女回到老家给父母扫墓。此时出现了一只蝴蝶,宛如哥哥的亡灵飞过。不知不觉中良多把当年从母亲那听说的“蝴蝶如果能够熬过一个冬天,来年就会变成黄色”的故事说给自己的儿女听。随后,一个长镜头沿着一棵树的树冠徐徐上摇……镜头缓慢移向天空,升过愈发陌生的小镇,慢慢摇升向上,出现了天与海的大全景。上升过程中的光线由暗变亮,时光借由一部电影,在一天的限定内被无限拉长。这暗示着生命依旧不停地在循环,纵有思念、责任、羁绊、遗憾……亲人之间也只有一次的缘分,一辈子的时光。影片给观众留下时间去思考其所表达的主题:良多一家这普普通通的一天,其实已是一生的全部缩影。影片更从良多一家的故事映射到整个日本社会,暗示有许许多多个和“良多家”相似的日本家庭在社会中浮沉。良多这个小小的家庭是窥见日本风雨和社会变动的窗口。
对于由香里带来的儿子敦司,导演是枝裕和给予了很多特写镜头来刻画人物。在是枝裕和的影片中,孩子永远代表着温情与美好。导演使用特写镜头来勾勒孩子们在一起嬉戏玩闹的场景,由此展现细致、耐心、日常、清淡、克制、夏天的美感……无需过分溢美,却足以给平淡而又沉默的家庭增添了味道。
比如,影片开头,作为一个来自生活中缺失父爱的单亲家庭的孩子,敦司与继父良多交谈,饱含深意的对话表现出敦司异于同龄人的成熟。影片结合他不幸的童年经历,塑造出一个纯真、可爱、敏感、早熟的角色形象。再如,敦司作为“客人”在与继父良多姐姐家的两个孩子聊天时,两个孩子在一边嬉戏打闹。而这时用特写镜头来表现小敦司的拘谨和尴尬,暗示这个孩子此时并未真正自然地融入这个新家庭之中,也未被家人所接受。美好的天伦之乐下,却潜藏着矛盾和冲突的暗涌。人的温情和自私并存,是枝裕和用特写镜头把人物和意境烘托得如此真实。最后,三个孩子一起在路上玩耍追逐蝴蝶,孩子的小手在阳光下共同捧起紫薇花。这是影片中一个极为重要的特写镜头,体现出孩子之间的关系变得亲密且没有隔阂,暗示了人物的关系和心境发生了转折,恭平一家已经开始接纳敦司母子。缓慢切换的特写镜头不仅具有前后对比性,在带来哀伤感的同时呈现出了温情的感动,也体现了悲与美是相通的,“物哀美”是哀而不伤的美学①。
是枝裕和宛如一位平淡生活的雕刻艺术家。从缤纷精致的后院花草、光可鉴人的门廊地板、骄阳下定格的紫薇花、洒在古屋上静谧的阳光中,随处可见导演对画面艺术追求上的精雕细琢。《步履不停》的色调、光线、道具、配乐等画面艺术具有典型的日影美学风格。导演通过简约清新的风格呈现温柔又残酷的力量,重视通过演员调度和画面构图来表达人物的性格特色和内心情感。
影片中有一个场景,即爷爷、良多、敦司爷孙三代去墓地祭奠回来后,穿过天桥一起去海边。此时良多和父亲一前一后站在天桥下,而敦司则站在位于继父和爷爷中间位置的天桥阶梯上。无奈与哀伤感笼罩着此时的气氛,静谧得只能听到潮水的声音。此时人物的神情也变得深沉了起来,暗示老父亲与次子良多之间多年的矛盾与隔阂并未因孙子的欢声笑语声而消解。尽管再次见面时,面对着宽广的大海,父子俩的哀伤感与疏离感仍旧无法愈合②。儿子、父亲、爷爷三个人一起走向海边时,儿子年纪最小,跑得最快,爷爷年纪大了,走得最慢。但是父亲为了爷爷的安全,为了他的尊严,故意玩着手机放慢自己的脚步,让爷爷先走,确保自己的儿子和父亲都在自己的视线中。“老人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当自己的儿子牵他,他会觉得没面子。”这是我们普通家庭如溪水一样平常的生活中都会发生的“顿点”。因此,导演安排的这一位置关系对良多和其父而言都是最好的方式。父子两人并排站在海边对话,同时伴随着潮水涌来的哗啦啦的声音,这使之前的沉闷感瞬间消除,他们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父子的相处状态。此时固定镜头拍摄出的这一位置关系表现出了温情和感动。
当年被长子纯平救下的落水儿童成年后来家里做客时,在恩人家属面前,被救者显得局促而拘谨,全家人以太宰治笔下唯唯诺诺的小丑讥笑被救者的长相。尽管如此,他还要每年被邀请来“忏悔”和“感恩”长子纯平。而此时,爷爷却独自一人坐在门口,背对着被救者和众人。这一位置关系表达了爷爷对被救者的不满和憎恨。多年后,他依然痛苦于长子的死,且惋惜于被救者长大后成了一个一事无成的胖子。
导演是枝裕和构图精致讲究,耐人寻味,画面色泽清丽明净,化生活波澜于不惊,又于不惊处动人。影片中的老父亲恭平是一个传统且具有教条主义的东方家庭大男人形象,他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又固执己见。影片表达恭平内心的复杂情感与男人自尊心时则是运用了画框式构图这一独具特色的构图方式。片中恭平一人独自倚靠在门边寂寥地坐在台阶上的背影多次出现在镜头中,身后孩子的无忧无虑与老人的沉默内敛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观众进而可以从中窥探出恭平的角色心理,为后续对这一人物又爱又厌的矛盾情感埋下了伏笔。
良多和母亲,由香里和儿子敦司两对母子一前一后地走在从墓园祭奠回来的路上。这是是枝裕和影片中的一个经典构图。这个镜头平淡而细腻,充满了不得已的离散、生与死的相隔、长不成理想大人的儿子和充满了痛惜的大人。而多年以后,已经与妻子生育了自己女儿的良多带着一家人去扫墓。回去的路上,良多和女儿,由香里和敦司四人同样是一前一后。两对母女变为一对母子与一对父女。母亲到死也没有坐上儿子良多开的汽车,良多也没能来得及告诉母亲那个相扑运动员的名字。这一前后呼应的画面构图正如片名所表达的“步履不停”一样:父母与孩子的隔阂似乎总是在慢慢消解,然而总是“慢了一拍”。与影片中带着渺茫希望与自我安慰的黄蝴蝶传说一样,亲子代际之间的温暖也会带着无法避免的伤痛不停地传递下去,只是或许会“慢了一拍”。
纵观是枝裕和导演的影像风格,不论是美学特征还是情感表达,都集悲与美为一体。哀伤中不缺温暖和感动,显得哀而不伤,而细腻含蓄的人物情感如溪水一样自然而然地流淌进观众的心中。人们之所以喜欢这部片子,总是要归于导演的创作缘由,也就是其母亲的去世。因此,同是枝裕和以往的片子相比,《步履不停》与观众的情感距离在无意间被拉近了。至于影片的结局,是乐观、悲观、遗憾,还是归于矛盾没有解决的生活,是枝裕和在最后没有给出任何批评,更没有跟观众说要去怎么做才能达成圆满。步履不停,波澜不惊,不煽情的感动才是真正的感动。
注释:
①戴小清.《步履不停》:家庭伦理电影的叙事风格及画面艺术[J].电影文学,2020(03):141-143.
②张凯.是枝裕和的“物哀”审美[J].当代电影,2019(05):174-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