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行
作为一种主流意识传播载体,红色题材影视剧从新中国成立开始就是重要的文化产品,在几代人的观看过程中,影响着大众对于革命的文化记忆,形成了共同的记忆与家国认同。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之际,红色题材电视剧《觉醒年代》引发了广大受众尤其是青年人的追捧与热议,认为“这部剧让书本里的历史人物活了起来”。国家广电总局的收视率监测数据显示,《觉醒年代》的平均收视率为1.290%,前两集的收视率更是达到了1.504%①。豆瓣小组有11万人标注看过,且获得了评分9.3分,仅次于年初播出的《山海情》。《觉醒年代》不仅获得了口碑与流量,而且通过运用巧妙的人物塑造和细节的叙事策略将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中国共产党成立等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全方位地展现出来,通过影像成功激活并强化了受众对于中国共产党“建党前史”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的文化记忆,激活了深藏在国人文化记忆里的民族认同的符码。
文化记忆是阿莱达·阿斯曼与扬·阿斯曼在集体记忆与社会记忆理论之上提出的概念,他们认为“文化记忆是一个集体的概念,指所有通过一个社会的互动框架指导行为和经验的知识,是在反复进行的社会实践中一代代地获取知识”②。文化记忆是人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对国家和民族来说,没有文化记忆就意味着没有共同体意识,没有民族认同感。对社会个体而言,文化记忆是一种外部的激活,独特的个体记忆能否被激活,取决于个体所在的群体,社会和时代以及传播记忆的载体和框架。新媒体时代,红色题材影视剧不仅是宣传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内容媒介,也是激活社会个体记忆的工具,更是形塑大众文化记忆的主要方式,对建构受众的文化记忆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觉醒年代》作为一部红色题材电视剧,选取真实历史事件和文本场景的虚实结合;通过还原具体历史人物的性格和生平事迹的叙事文本,塑造丰满立体的人物形象,完善了受众的集体记忆,激活了深藏于人们脑海中的个人记忆、民族记忆与时代文化记忆。
《觉醒年代》将镜头对准伟大的历史人物、具有代表性的历史事件以及普通的学生,用人物故事化的叙事手法再现了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的历史,用细节化的表达和生活化的场景描述展现了更加饱满的历史人物形象,用一帧帧鲜活的、动人的画面将中华民族历史长河中关于新文化时期的历史文化巧妙地展示在观众面前。
剧中涉及大量历史人物,却都建构得丰满立体。如陈独秀,既是新文化运动的领导者、《新青年》杂志的编辑、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建者,也是在孩子心中具有“封建大家长”称号的不太成功的父亲。与守旧派论战时,他博学、无畏。当看到饿殍遍野、难民们流离失所时,他流下了哀民生之多艰的热泪。为了筹钱办《新青年》杂志,亲自沿街叫卖。剧中其他新文化运动倡导者的塑造也更真实、有感染性。对于新文化运动的反对者,《觉醒年代》既批判其落后,又尊重他们做出的贡献。如博学多识、获得十三个博士学位的辜鸿铭,他学贯中西、精通九门外语却有养仆人、留辫子、支持保皇派的封建思想,也有曾故作神秘地问胡适对联“荷尽已无擎雨盖,残菊犹有傲霜枝”含义的得意。但面对民族存亡时,却不落井下石,不与他人同流合污。类似这样的形象构建出了丰满立体的“建党前史”的人物群像。《觉醒年代》将人物放到历史语境中去还原、塑造,通过人物细节的刻画,尊重历史人物的真实性,引发受众情感共鸣,激活了受众的文化记忆。
作为革命历史剧,《觉醒年代》中的大量题材涉及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和民族文化记忆。导演将厚重的历史和熟悉的文本相结合,虚实相映,呈现出大人物、大时代的历史气息,从而最大程度地激活了人们脑海中弱化的历史。《觉醒年代》对历史经典桥段的叙事,不仅仅使用了大众熟知的真实历史事件,还使用了多年来经过文本阅读早已被沉淀为集体记忆的小说情节,用人物形象的“实”、文学作品还原的“实”与影视剧部分文本故事的“虚”,共同激活受众的个体记忆,形成情感共鸣。如鲁迅出场时,观众会惊讶地发现剧中的鲁迅形象与课本中的鲁迅十分相似,编导通过对历史人物外貌的还原来展示历史的“实”。在众人围观刽子手处决犯人的一场戏中,一位妇人拿着馒头蘸上人血,高兴地大喊着:“我儿子有救了!”这一场景生动地还原了鲁迅的作品《药》,巧妙地连接起受众淡化的阅读记忆,并建构了关于“过去”的文化认识,激活了文化记忆。
红色题材影视剧虽然不是历史教科书和历史文献资料,但我们却不能忽略它提升受众显著历史认知的功效,并且承担着叙述历史、建构记忆,完成国家认同的职能。正如阿莱达·阿斯曼在《回忆有多真实》一书中指出:“电影对历史的回顾与描写,对社会记忆的储存和恢复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当年轻一代接受、喜欢甚至追捧某部影片时,他们不把影片中对历史的回顾与描写当作是影片故事叙述的一种方法,而是拿它们当作一种文献资料或者历史证据加以认识”③。
红色题材影视剧是视觉艺术、听觉艺术、叙述艺术的结合体,也是编码者与译码者交流互动的基本手段和作为承载文化记忆的媒介,建构受众历史认知的“记忆场”。《觉醒年代》通过特殊的叙事模式和蒙太奇表达手法赋予文化记忆、现实社会强烈的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精神,将其内在蕴含的历史精神和文化特性用美学的特质充分表达出来,通过美学原则强化了“建党前史”新文化运动和五四运动的文化记忆。同时,该剧对年轻人故事的书写,突破了圈层的区隔,吸引了大批年轻受众观看与互动,引发其共情体验,形成了在线的情感共同体,潜移默化地强化了受众的文化记忆。
《觉醒年代》通过镜头和剪辑将影像的画面构图、镜头的运动以及场景的布光、分镜头之间的连接组合进行艺术化的叠加,从而对观众的视觉形成关于文化记忆的美学效应。毛泽东出场这段戏中,观众先看到毛泽东出场,接着镜头慢下来拍毛泽东在看,镜头接着代替了毛泽东的眼睛,观众和毛泽东一起在看。在一片嘈杂中,镜头捕捉到穷苦人家在大雨泥泞中卖孩子,妇人“卖孩子、多乖巧的孩子”的叫卖声,富贵孩子稳坐汽车里面无表情地吃东西,地上捡食的乞丐,飞驰而过的骑警,翻倒在地的鱼车与小贩。当时的社会环境被交代得真实而深刻,观众与毛泽东产生共情,预示着对现实的不满,寓意革命即将到来。影像画面紧紧抓住了观众的视觉,用多样化的叙事美学将当时关于中国宏观的社会背景、微观的社会个体的记忆艺术化地表现了出来,赋予了时代文化最大程度地审美观照。
《觉醒年代》还运用了交叉蒙太奇的创作手法加强受众对于探寻中国道路艰难历程的认识与理解。陈独秀送陈延年、陈乔年去法国这一场景与陈延年、陈乔年走上刑场的场景反复交替出现,这既是离家的告别,也是生与死的告别,极具震撼力。特别是牺牲前兄弟俩回头灿烂一笑的镜头处理,直击观众内心,强化了观众关于一群为追求国家光明不畏牺牲的精神偶像的文化记忆。
骨朵网络影视的统计数据显示,《觉醒年代》的观众中29岁及以下占比近70%④,可见该剧深受年轻人喜欢。《觉醒年代》所讲述的年代、故事与人物都是“青年”叙事,是一群年轻人的故事。剧中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等新文化领导者,陈延年、陈乔年、毛泽东、邓中夏、赵世炎等追求真理的爱国学生无不意气风发,尽显青年本色。人物的塑造都是年轻化的,用年轻人的故事描述着特定时代的精神气质与价值追求,有观众甚至通过弹幕对比调侃道:“伟大的人在哪里都是优秀的,同样的年纪,他们在为国家奋斗献身,而我却吃着外卖看着电视剧”。该剧用相同年纪的相似情感体验和天然的亲近感,唤醒观众的身份认同与民族意识。剧中同时也用年轻的文学作品引发受众的共鸣,如《中国人的精神》《狂人日记》《青春》《新青年》《体育之研究》等耳熟能详的作品,穿插在剧中相应人物的画面里,既丰富了人物形象,也引发了观众讨论。剧中有一幕是一群为国家找寻出路的年轻人站在长城上朗诵李大钊的《青春》,“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类,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资以乐其无涯之生。”看着剧中年轻人朗诵着热血澎湃的诗歌,同为年轻人的观众仿佛也穿越时空,与伟大的历史革命者进行了一场跨越时空的灵魂对话,体验着他们同样的理想信念,激起了受众满腔的爱国热情。
安德森在书中《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提出“民族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并且认为认同是在行动者之间互动的过程中、在情境中构建的,受到共同规则的制约和导引形成的⑤。可见,认同是在一定条件和一定基础上被建构的。而文化记忆的功能是在社会里形成了一套“共同的价值、经验、期望和理解”,并通过传承与实践“制造出了一个社会的‘象征意义体系’和‘世界观’”⑥。可以说,文化记忆的激活和强化是建构身份认同的基础,社会个体在文化记忆中找到了个体的认同和集体认同。
人类作为有思考能动性的主体,经常会思考“我是谁”的哲学命题。随着网络发展形成的流动空间,使得不同的思想和文化相互交融、相互碰撞,人们能在碰撞中找到自我与他者的相似与不同。面对不同的文化,个体自我认同和集体认同的建构是离不开文化环境和文化记忆的,个体在文化记忆中找到关于自身的民族起源、历史沿革、文化传统、道德标准等。这些内容使得社会个体形成了区别于自身群体以外的他者的自我身份的认识,并对自身民族的起源、历史、文化、品质等特性接受与传承,从而产生群体归属的情感连接。因此,档案馆、书籍、媒体对于文化记忆的书写与传播便成为建构个人身份认同的重要支撑。
《觉醒年代》运用大量的隐喻艺术手法将历史事件从枯燥的文字上升到富有审美感知的鲜活画面上来,用美学表达重塑了新青年运动、五四运动、中国共产党的文化记忆。这种根植在国人内心中的民族记忆建构起了个体的自我认同与民族认同。如陈独秀在天桥新世界游艺场撒传单时,剧中出现了京剧《挑花车》的意象,闲笔似的镜头实际上起到了互文作用,将现实中的陈独秀与京剧中的高宠相对比,表达了陈独秀、李大钊等革命者为了国家不怕牺牲的价值追求,为观众提供了谈论空间,调动了观众情绪,表达了影视艺术的美感,强化了观众的身份认同。《觉醒年代》唤起的不仅是人们对于对英雄人物的尊崇和“觉醒之路”艰难的文化记忆,更是潜意识里对中华民族“炎黄子孙”的身份认同和中国共产党强烈的情感认同与国家民族认同。
记忆既是确定自我身份的认知结构,也是引发情绪共鸣的情感力量。文化记忆是一种塑造时代精神的情感力量,也是黏合社会的凝聚剂。在人类代际传承的进程中,个体会根据自己的认知水平和情感共鸣程度选择性地记忆相关的历史、文化,具有情感力量的影像记忆比起刻板的历史知识更加鲜活,更加生动,人们可能会忘记具体的历史细节,但不会忘记记忆带给社会个体的真实情感。而且具有情感的文化记忆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历久弥新,进而会强化社会个体心中的历史和时代精神,凝聚成情感共同体。
《觉醒年代》以陈延年、陈乔年与父亲陈独秀的关系作为叙事支线,不仅暗示了青年觉醒的过程,而且也反映了青年个体从自我身份认同到家国认同的变化过程。剧中最开始通过陈延年在陈独秀归来的接风宴上把蛤蟆藏在菜肴中来表达他对父亲的愤恨,并当众斥责其父亲是伪君子,是对家庭不管不顾,没有家庭责任感的人。这时,陈延年、陈乔年与父亲之间的关系是对抗的、排斥的。这里用对抗的关系突出了陈延年作为生活家庭的一部分,作为儿子的个体身份认同。尽管陈延年和陈乔年还是排斥父亲,但为了接触新思想,跟着父亲去了北京,阅读着父亲创办的《新青年》,接收着新文化、新思潮,也开始思考国家的道路,寻求人生的意义,这时的他们也开始有些理解父亲的苦衷了。父子关系的逐渐和解也表明了陈乔年从家庭的身份认同逐渐向国家个体的身份认同转变。陈独秀离家时,陈延年站起来给父亲添酒并说道:“爸,我给你斟满”。在这一声“爸”中意味着陈家父子关系的和解,也代表着陈延年心中的国家民族认同已经远远超过了家庭个体的身份认同。之后,柳眉问延年:“在你未来的人生道路上,有没有我”,延年用沉默代替回答,尽管心中有千般不舍,但却没法开口。这一刻,他彻底明白了父亲的沉默,也理解了父亲的难,明白了自己只能顾大家而舍小家。
剧中陈延年思想觉醒过程中身份认同的转变也映照了现实社会个体的身份认同的转变。社会个体从作为家庭一部分的个体身份认同,在主流意识文化与纪念仪式的作用下,建立起共同的群体身份,通过代际传承的知识与文化,建构起民族文化记忆,形成集体认同、国家认同与民族认同。
在红色题材影像文本中,文化记忆通过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不断整合与再现,并通过仪式呈现与文本传承,建构了中华民族的共同体意识,这种意识帮助了观众唤醒“炎黄子孙”的身份认同和对过去共同历史的认知。因此可以说,文化记忆是建构中华民族身份认同的重要工具,并在社会空间与社会实践中通过代际的传承,激活并强化着对于中华民族的身份认同,提高个体团结意识,促进社会凝聚,实现社会团结、国家发展、民族振兴的中国梦。
红色题材影视剧作为文化记忆的载体,其影像记忆使人们能够跨越时空的长河,传承中华民族的文化内核与民族精神,建构大众对于时代的文化记忆,形成共同的记忆与认同。《觉醒年代》作为一部红色题材影视剧无疑是成功的,其通过丰满立体的人物形象塑造、历史与文本的虚实呈现、极具感染力的艺术美学、年轻化的故事文本以及叙事手法,不仅潜移默化地激活并强化了受众的文化记忆,而且也引起了受众通过盗猎、拼贴等二次创作手段分享和解读文本,把剧中经典的场景对话截图,制作成表情包,自发地参与宣传、传播情感,突破圈层区隔,形成了群体的情感共同体,唤起了受众“炎黄子孙”的身份认同与家国认同。观众给剧中陈延年等人现实中的墓碑送鲜花进行悼念,把剧中引发的情感体验转化为线下空间的悼念行为,用物质载体激活了个体记忆,促进了社会个体对于实现社会团结、国家发展、民族振兴的中国梦的力量凝聚。
《觉醒年代》尊重历史、还原历史,塑造人物、激发共鸣,它的成功表明了红色题材影视剧在受众尤其是青年受众群体中获得认可的可能性,为红色题材影视剧创作提供了经验。但同时也应注意到,部分红色题材影视剧在消费主义的影响下正逐步偏离历史材料,沦为娱乐大众的文化工业产物,甚至偏离、解构厚重的民族记忆与文化意涵,应引起反思。总体上看,红色题材影视剧担负着重大的历史使命,发展之路依旧漫长,需不断探索。
注释:
①《觉醒年代》收视数据大爆:万万没想到,陈独秀、李大钊、鲁迅“圈粉”能力这么强![EB/OL].上游新闻,2021-03-25.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9517470 1203065595&wfr=spider&for=pc.
②[德]哈拉尔德·韦尔策.社会回忆:历史、回忆、传承[M].季斌,王立君,白锡堃 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0.
③[德]阿莱达·阿斯曼.回忆有多真实[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65.
④弹幕告诉我们:主旋律剧越来越燃?丨数据研究院[EB/OL].骨朵网络影视,2021-05-19.https://mp.weixin.qq.com/s/MTlFXxHBh7dtAMoR1xUplA.
⑤[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M].吴叡人 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6.
⑥[德]扬·阿斯曼.文化记忆[M].金寿福,黄晓晨 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