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金花,吴炎君
(1.惠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惠州516007;2.北京师范大学香港浸会大学联合国际学院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广东 珠海519087)
葛洪,字稚川,世称仙翁,自号抱朴子,丹阳句容(今属江苏句容县)人,生活于两晋时代,是东晋著名道教领袖,金丹道教的重要创始人,被人誉为炼丹家、养生学家、医药学家等等。葛洪是东晋时期道儒兼修的代表人物,早年以儒学知名,后期潜心于神仙的长生之法,曾两次到岭南罗浮山炼丹修仙,最后以丹鼎生涯终老于罗浮山。葛洪“改造和完善道教理论,使道教长生理论同儒家所主张的封建伦理结合起来”[1]97,把积德行善视为养生必不可少的因素,认为一个人道德高尚,广行善事,就有助于延年益寿和长生成仙,这种“以德济生”思想是葛洪养生思想中一个突出特点,时至今日仍有许多值得借鉴的地方,对现代社会大有益处。
葛洪出生于江东世家大族之一的丹阳葛氏家族,祖辈世代为官。其祖父葛奚曾在三国时期的吴国担任御史中丞、吏部尚书、大鸿胪、侍中、光禄勋等官职,封吴寿县侯。葛洪的父亲葛悌以孝友闻,在吴国曾任中正、中书郎、中护军、会稽太守等职。入晋后,曾任大中正、肥乡令、邵陵太守等职。葛洪13岁丧父后,家道衰落,“洪少好学,家贫,躬自伐薪以贸纸笔,夜辄写书诵习,遂以儒学知名”,年少时以儒学为时人所知晓,“太安中,石冰作乱,破之,迁伏波将军”[2]1911。葛洪当时年仅21岁,后因平贼旧功,东晋时赐爵关内侯,曾担任州主簿、司徒掾、谘议参军等职。
众所周知,儒家非常重视人的道德修养,“仁”是孔子学说的核心思想,《论语·颜渊》中记载:“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孔子强调仁者要关爱和尊重他人,希望人们能以仁爱之心与他人相处,做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为人要推己及人,将心比心,乐于成人之美。孟子认为人天生都有“四善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它们分别是“仁”“义”“礼”“智”四德的发端,经过后天的发扬光大,人人都能成为尧舜那样的圣人。孟子倡导的“浩然之气”就是一种巨大的道德力量或精神力量。儒家六经之首的《周易》也是重视德行,《周易·坤·象传》中说:“君子以厚德载物”,《周易·坤卦·文言》中还说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从家族兴衰的角度说明善恶果报。这些思想都对葛洪有一定的影响,葛洪不但重视人的德行操守,而且将德行和养生、长生相结合,形成“以德济生”的思想。
虽然葛洪早年的教育以儒学为主,但是,他同时又有机会接触到道教思想。丹阳葛氏也有道学遗风,葛洪的从祖葛玄,是当时有名的道士,道术高深,有葛仙公之称。葛玄经常服药养身,会绝谷,可以连年断绝进食而不感到饥饿,葛玄还擅长胎息,在酷暑时节或醉酒后,能够潜入深潭一日不出水面,以此避暑和解酒。葛玄有五百多个弟子,在当时影响很大。葛洪本人“性寡欲,无所爱玩”“不好荣利”,这种恬淡寡欲的性情更接近道家,因此葛洪虽以儒学知名,但“尤好神仙导养之法”,师事从祖葛玄的弟子郑隐,“悉得其法”[2]1911。郑隐既是葛玄的入室弟子,又是儒学大师。“郑君本大儒士也,晚而好道,由以《礼记》《尚书》教授不绝[3]604”,葛洪对他极为敬重,称他为“明师”。郑隐晚年由儒而道的转变对葛洪影响非常大,他后来也选择了由儒而道的道路,最后辞官不就,在罗浮山潜心修道,成为道教领袖,在中国道教史上影响深远。道教也重视积德行善,如汉代《太平经》是道教的主要经典,其卷四十有“努力为善法”,宣扬善恶报应观念。东汉五斗米道的三个首领张陵、张衡、张鲁更是重视积善修德。从《太平经》以来,道教纳入了儒家的忠孝仁信等道德规范,葛洪同样主张修道者必须遵循伦理道德规范。葛洪“以德济生”的思想继承和发展了《易内戒》《赤松子经》《河图记命符》及《玉钤经中篇》等汉世谶纬书及道经中的说法。
葛洪具有鲜明的“以德济生”理念,认为人们要想延年益寿或修道成仙,不仅要心怀慈爱、德行高尚,还要积极主动地积善立功。葛洪在《抱朴子内篇》中多次提出积善有助于长寿、长生,而行恶则会减损人的寿命。
葛洪在《抱朴子内篇·微旨》中明确提出:有德之人会“受福于天,所作必成,求仙可冀也”[3]207,德行高尚的人会受到上天的福佑,做什么事都会成功,求仙也会有望。葛洪所说的有德之人首先“要当以忠孝、和顺、仁信为本”[3]103,要做到忠于君国,孝顺父母,守信有礼,慈爱万物,宽厚待人,这是把儒家的伦理规范作为立德之本,视为修德的主要内容。具体表现在日常生活中要乐善好施,周济他人,“赒人之急,救人之穷”;与人相处要将心比心,推己及人,“乐人之吉,悯人之苦”“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3]207;为人要豁达正直,“不嫉妒胜己,不佞谄阴贼[3]207”,既不嫉妒比自己强的人,也不谄媚奉承阴贼之人。其次,有德之人应该“慈心于物”,做到“仁逮昆虫”“手不伤生”[3]207,不仅要关爱他人,而且要爱惜其他生命,对万物心存慈爱,不要随意杀害昆虫、鸟兽等动物。《抱朴子内篇·论仙》中也提到“仙法欲令爱逮蠢蠕,不害含气”,“仙法欲溥爱八荒”[3]49都指出有德之人应该心怀慈爱,珍爱一切生命,如修道成仙的陈安世就是“禀性慈仁。行见鸟兽,下道避之,不欲惊动;不践生虫,未尝杀物”[4]76。
葛洪认为“明德惟馨,无忧者寿,啬宝不夭,多惨用老,自然之理”[3]294,有德行的人因为行事端正,宽厚慈爱,无愧于人,心中就会无忧,而无忧就能长寿。这种“以德济生”的理念与孔子所说的大德“必得其寿”(《中庸》)、“仁者寿”(《论语·雍也》)、“仁者不忧”(《论语·子罕》)等观点明显有相似之处。与此相反,心中多忧虑的人就容易衰老。葛洪还认为积极做善事肯定会获得上天的护佑,例如有些人虽然“了无知道术方伎,而平安寿考者”,是因为“或有阴德善行,以致福祐”[3]310。
“道家之所至秘而重者,莫过乎长生之方也[3]437”。葛洪认为要想长生不死,得道成仙,积善修德必不可少,提出“为道者当先立功德”[3]103,“览诸道戒,无不云欲求长生者,必欲积善立功[3]207”,他还明确说明成仙积善的数量:“人欲地仙,当立三百善;欲天仙,立千二百善”[3]104,其中“救人危,使免祸,护人疾病,令不枉死,为上功也”[3]103。若“积善事未满,虽服仙药,亦无益也。若不服仙药,并行好事,虽未便得仙,亦可无卒死之祸矣”[3]104。如果善事的数量没有达到要求,即使服食仙药,对成仙也无益,反之,即使不服仙药,只要不断行持好事,虽不能成仙,但可以避免“卒死之祸”。显然,积善立功比服食仙药更为重要。对于求仙者而言,修德比方术更重要,因为“若德行不修,而但务方术,皆不得长生也”[3]103。可见,无论是俗人所追求的延年益寿,还是修道者所追求的成仙长生,都离不开积善修德,个体只有德行高尚,多做善事才有可能达到长寿或长生的目的,鲜明地体现了葛洪“以德济生”的思想。
葛洪还提出积善的方法:一是“善不在大,恶不在小也”[3]104。无论善事多么微不足道,都不能弃之不做,相反,无论恶行多小,都不能去做。“欲天仙,立千二百善。若有千一百九十九善,而忽复中行一恶,则尽失前善,乃当复更起善数耳[3]104”。积善需要持久不懈,期间不能行恶,否则就会前善尽失,又要重新积累做善事的数量。可见,人们不仅要行善,还必须断恶。二是行善要积阴德,并不求回报。“虽不作恶事,而口及所行之事,及责求布施之报,便复失此一事之善,但不尽失耳[3]104”。自己做了善事不要宣扬,也不能索求回报,否则就会失去做这次好事的善果,但不会影响以前积累的善事,相比之下,行恶的后果更为严重。
葛洪认为“积善”之法是“立功为上,除过次之”[3]103。所谓“立功”,就是多行善事;“除过”,就是断除恶行。如果说积善能助人长寿,行恶则会减少人的寿命,所以,葛洪在《抱朴子内篇》中不仅分析了作恶的后患,而且具体罗列出种种恶行,很有现实针对性,令人警醒。
葛洪认为“天地有司过之神,随人所犯轻重,以夺其算,算减则人贫耗疾病,屡逢忧患,算尽则人死,诸应夺算者有数百事,不可具论。……大者夺纪。纪者,三百日也。小者夺算。算者,三日也”[3]206。有鬼神专门负责记录人们的过失,并根据所犯恶行的轻重减损人的寿命,恶行严重的减寿三百日,恶行轻的减寿三日,做恶事不仅会减损寿命,还会给人带来贫穷、疾病和忧患。葛洪在《抱朴子内篇·对俗》中也说道:“行恶事大者,司命夺纪,小过夺算,随所犯轻重,故所夺有多少也。凡人之受命得寿,自有本数,数本多者,则纪算难尽而迟死,若所禀本少,而所犯者多,则纪、算速尽而早死”[3]103-104。葛洪认为人的寿命都有定数,天生就有长寿和短命之别。短命之人本来寿命就很有限,如果平时又多做恶事,就会因为“夺纪”“夺算”而导致早死。葛洪还特别指出司过的鬼神公正严明,不徇私情,完全依照规则来惩罚恶行,“不可以巧言动,不可以饰赂求[3]291”,所以“夫福非足恭所请也,祸非禋祀所禳也”[3]290。一个人是获福佑还是遭受祸患,是健康长寿还是多病短寿,完全是由自己的言行和动机来决定,不能依赖于祈祷和祭祀神灵。这与宋代《太上感应篇》开头所说的“祸福无门,唯人自召”意思相同。葛洪在《抱朴子内篇·微旨》中还提出转祸为福、改过自新的方法:“其有曾行诸恶事,后自改悔者,若曾枉煞人,则当思救济应死之人以解之。若妄取人财物,则当思施与贫困以解之。若以罪加人,则当思荐达贤人以解之。皆一倍于所为,则可便受吉利,转祸为福之道也”[3]208。人们针对自己所做的恶事,践行相应的善事,便可得到吉利,转祸为福。
葛洪在《抱朴子内篇·微旨》中列举很多恶行,都是社会上常见的负面表现,大体上分为以下几方面。一是性情残暴,喜欢伤害他人,为人表里不一:“憎善好杀,口是心非,背向异辞,反戾直正,虐害其下,欺罔其上,叛其所事,受恩不感,弄法受赂,纵曲枉直,废公为私,刑加无辜,破人之家,收人之宝,害人之身,取人之位,侵克贤者,诛戮降伏,……夺人所爱,离人骨肉[3]207”,除了经常害人,还会残害其他生命:“弹射飞鸟,刳胎破卵,春夏燎猎”[3]207,而残害生命定会招致减寿。二是想方设法谋取奸利,不守信用,恃强凌弱:“取人长钱,还人短陌,……迫胁尪弱,以恶易好,强取强求,掳掠致富,……假借不还,换贷不偿,求欲无已,憎拒忠信,……轻秤小斗,狭幅短度,以伪杂真,采取奸利,诱人取物”[3]207。三是为人歹毒,心术不正:“教人为恶,蔽人之善,危人自安,佻人自功,坏人佳事,……欺绐诳诈,好说人私,持人短长”[3]207,自己不做善事,还嘲笑别人“作善”。此外,还有一些恶行和宗教有关,如“谤讪仙圣,伤残道士”“骂詈神灵”“以术害人”[3]207等等。对于以上恶行,不但不能做,甚至有恶念都不行,因为“有恶心而无恶迹者夺算”。“凡有一事,辄是一罪,随事轻重,司命夺其算、纪,算尽则死[3]207”。相反,如果“能尽不犯之,则必延年益寿,学道速成也”[3]208。可见,是否有恶行直接决定着自己寿命的长短。
上述可知,葛洪认为积善修德可以让人延年益寿,求仙有望,而行恶则会减损寿命,求仙更是无望。因此他一方面大力提倡积善修德,一方面强调要断除恶行,简而言之就是倡导断恶行善。
葛洪不仅在理论上提倡积善修德,而且身体力行,做了很多善事。他在罗浮山不仅炼丹修仙,而且采药行医,挽救了无数民众的生命。“葛洪在东晋动乱民生凋敝之际,收集、编著和撰写医药之书,也是造福百姓的莫大善行[5]9”。葛洪在《抱朴子内篇·杂应》中指出戴霸、华佗所辑集的《金匮绿囊》《崔中书黄素方》及《百家杂方》,甘胡、吕傅等人各自撰集的《暴卒备急方》等医书还存有不足之处:“殊多不备,诸急病甚尚未尽,又浑漫杂错,无其条贯,有所寻按,不即可得。而治卒暴之候,皆用贵药,动数十种,自非富室而居京都者,不能素储,不可卒办也”[3]489。这些医书存在收录急病不全面,内容混杂,不便查询医方,治急病的药物贵重而繁多,仓促间难以凑齐药物等缺陷。
葛洪编撰的医书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上述医书的缺陷。首先,葛洪编撰的百卷《玉函方》汇编了晋代以前的各种医方著作,“皆分别病名,以类相续,不相杂错[3]489”,将疾病名目分开设立,按照类属互相连接,避免错杂,便于人们找寻医方。其次,有三卷《肘后备急方》(又名《葛仙翁肘后备急方》或《肘后救卒》,简称《肘后方》)选取《玉函方》中简易的药方,专门探讨各种急病的治疗方法。这些方法不仅简易有效,而且“篱陌之间,顾眄皆药,众急之病,无不毕备,家有此方,可不用医”[3]489。治病所需的药物随处可见,百姓不用担心药费问题,就能治疗各种急病。当时很多医生“有名无实,但养虚声,以图财利”,而且“医又不可卒得,得又不肯即为人使,使腠理之微疾,成膏肓之深祸,乃至不救。且暴急之病,而远行借问,率多枉死矣”[3]489。在这种情况下,一旦突发急病,延误治疗,多数人就会枉死。葛洪编撰医书的目的就是“护人疾病,令不枉死”,自然“为上功”[3]103。葛洪的《肘后备急方》堪称是中国最早最实用的医疗救急册子,当代学者指出“真正开岭南医药史之滥觞的人是葛洪”[6]100。葛洪传播救人之法,可谓惠民无穷。
葛洪高尚的医德,高超的医术以及所编著的医书,给当时缺医少药的民众带来很大帮助和便利,深受民众感激和爱戴,也对后世的医德思想产生了重要影响。
葛洪“以德济生”的思想把德行和养生、长生密切联系起来,他在众多养生方法中把积德行善,提升道德修养放在首要位置。无论是凡夫俗子延年益寿的养生,还是修道者所追求的长生不死,都必须做到“积善立功,慈心于物”[3]207,才有可能达成所愿。葛洪在《抱朴子内篇》中多处具体指出社会上各种常见的善行和恶行,具有典型性和现实针对性,并明确提出行善会延年益寿,而作恶会减损寿命,招致人生诸多不顺,提倡人们要多做善事,杜绝做恶事。葛洪还告诉人们积善和改过的具体方法,有一定的实践性和指导性,能够起到劝善惩恶的作用。国无德不兴,人无德不立,葛洪所倡导的断恶行善有助于提升人们的思想道德水平,引导人们形成向善的力量。
葛洪所提出的伦理规范成为后世劝善书的典范,其中首叙有神灵记人善恶,接着详列种种善事、恶事及其感召的报应,并涉及人的心念动机等说法,其内容、次序对宋代道教经典《太上感应篇》影响深远。葛洪强调积善立功可以改善自己的命运,可以延年益寿或得道长生,而做坏事会招致减寿和祸患,这种善恶报应的理念客观上会让人产生敬畏心理,能够促使人们断恶行善,有助于改善和提升人们的道德水准。时至今日,葛洪所倡导的很多伦理规范依然适用,例如提倡孝顺父母、守信有礼、宽厚待人、乐善好施,反对伤害他人、口是心非、谋取奸利、恃强凌弱等,这些善恶标准可以说是人类社会应该普遍遵循的道德规范,是维持人类社会生活的基本准则,“传递着中国社会的伦理思想观念和道德价值体系,拓展了中国传统伦理观念和道德思想,也是今天创行‘生活道教’、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有益补充[7]78”。葛洪所倡导的一些伦理规范在现代社会仍然值得肯定和推行。
值得关注的是,葛洪所倡导的德行不仅仅限于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和关爱,而且强调要“慈心于物”,做到“仁逮昆虫”“手不伤生”,反对“弹射飞鸟,刳胎破卵,春夏燎猎”[3]207。葛洪强调人要尊重大自然的一切生命,爱及一切动物,这种慈悲万物的胸怀,是一种人与天地万物和谐共生的生态智慧,在目前全球生态环境恶化的情况下,显得尤为珍贵,能够为现代生态文明建设提供借鉴。
虽然葛洪从养生求仙的角度倡导善行,目的是“以德济生”,但是他所倡导的断恶行善、积善立功,有助于提升人们的道德水准,他所提倡的慈爱万物,可以促进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这些思想对于当代社会不无裨益,仍然值得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