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淑媛
(宁夏大学 人文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在文学创作中,无论是诗情、词情还是其他文学文本,都会有一些永恒的精神“母题”。其中乡愁是每一位文人和游子心中永远的疼痛,乡愁接续传统和现代,勾连古今中外。河流自先秦以来,自《诗经》《水经》始,就成为一种怀乡思人的精神意向,是文人表情达意的精神依托,更体现着中国文学的审美内涵,是可寄寓的乡愁。荣格《心理学与文学》中的心理学理论,尤其是“集体无意识”,在荣格看来,这种集体无意识就是一种集体文化记忆,是一种精神世界的记录与再造。他形象地描述道:“艺术是一种抓住人并使之成为它的工具的天然动力。艺术家不是那种被赋予自由意志来追求自己的目的的人,而是那种让艺术通过他来实现其目的的人。作为人,他可以有情绪、意志和个人的目的,而作为艺术家,他是更高意义上的‘人’——他是‘集体的人’——是肩负着铸造人类无意识的精神生活的人。 ”[1](P333)弗莱的原型批评理论,注重本体与喻体,显然,文化是相通的,作家通过河流表达最深挚的集体记忆。河流这一意象,就是生命之初,文明之始,河流原型有作为原型的共性比如乡愁离恨,更有不同作家小说文本中的个性追索,体现着不同的创作思想和价值诉求。近年来,海外华文女作家虹影作品中也是将河流作为重要意象来展开叙述的。在俄国19世纪诗歌中,河流更是重要的精神“母题”。在日本川端康成的小说中,雨、雪、池水等更是无法言说的孤傲心境与睹物思人。沈从文和李进祥身处不同时期,但在他们的情怀深处,都有一条河流作为精神“母题”,沈从文的乡愁悠远而丰润,李进祥的乡愁深沉而苦涩,通过河流这个意象,可以看到沈从文、李进祥的文学思想,更能看到沈从文对李进祥的影响,尤其在承继“常”与“变”的问题上的批判与反思,更是构建文化多样性的文学范本。沈从文和李进祥的小说各自构建了深具地域特征的文化与精神向度,肯定乡愁的守恒与自己乡绪的文化价值,提升了各自地域的精神品质。历经百年风云,西南青山绿水,西北黄土咸水,跨越时间、空间,乃至民族习俗,河流皆可以打通文化壁垒。沈从文与李进祥的文化守成基本一致,是一种中华文化深耕内心的精神体悟,这种精神建构,既是一种文明的价值取向,更有用一种现代意识保护和传承地域文化之思想价值。同时,沈从文和李进祥的小说又各具优美与深邃,发掘各自地域的文化多样性,更有增进多文明特征之价值。
沈从文、李进祥的小说创作,以河流作为重要意象,一方面表达无尽的乡愁,一方面对于故乡传统文化的守成和变革做了深度反思和追问,一些表达是非常具有现代意义的。尤其沈从文眼光的长远、艺术上的高妙,对于李进祥等作家有着明显的影响。探究沈从文、李进祥小说的内涵,其发展和流变都是河流,河流是原型,是不变的,也就是沈从文说的“常”,变化着的是人和生活的方式以及思想和认知。
沈从文少小离家,生活场域的不断辗转、生活境遇的不断变化,使得他最终意识到心中最难以割舍、忧思入怀的事情还是那一腔乡愁,沈从文把叙事视点始终聚焦到表现乡愁、反思乡土,主要放在了那悠远的、清凌的、缓缓流淌着的长河。
在沈从文的小说中,河流是一种意向,更是一种精神指向。就像我们谈黄河文化,这是中华民族共同的精神指归。任何一种文化的产生,总是和其历史地域紧密相关联,任何一种文化的发展,也必须立足于这种传统生根的文化之上,生活在水边的孩子,玩水的乐趣,观赏水边的风景,成为其终生的乡愁。沈从文说:“我虽然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 ”[2](P323)《边城》里的长河,是一个男人一生的期许,这种期许有乡愁、有情爱、有人情。这里的河流承载着沈从文一生的期许,对于生活、对于生命,美在那河边,命在那光影里。《三三》《萧萧》里的河流并没有像《边城》《长河》里那样大面积出现,然而却感受到一条悠远的长河,围绕着萧萧、三三的生活,通向更加现代的远方。这种暗含或者侧面的意象,更增加了文本的想象空间。沈从文给予她们最深沉的爱与同情。《丈夫》里的河流是一条载满花船的存在,这里的女人们的境遇通过“丈夫”的误解、感同身受、灵魂震撼、良知回归,到毅然决然带着灵魂和肉体都受到蹂躏的女人回家,具有了很深的忏悔和救赎意识,《丈夫》颇有《复活》的启蒙意识和忏悔意识,聂赫留朵夫就是西方忏悔意识的集中体现,这种人格建构,无形中就高贵了起来。《丈夫》是一部能够穿透心灵的作品。沈从文的现代小说对于中国传统乡土是挚爱与和解,且有深切的忏悔和反思,一条长河牵动着沈从文的忧虑与哀思。《三三》里的溪流、水车、碾房、潭水、鸭子、鱼、水坝,早已把我们带进了那条河流,北方推磨靠的是驴或者人力,南方推磨靠的是水。这水是生命之源,对于人类来说,难以改变的大概就是空气和水了。像这水一样美的女子三三,自幼失去了父亲,靠着碾房和母亲相依为命,憧憬着嫁人成家,她的命运未定,既是宿命,也是理想进取,故事令人意犹未尽。一切都围绕着一条长河,所有人的生活、生命都依托着长河,所有人的理想和寄予也都围绕着长河。《长河》更是以湖南沅水辰河为现实依托,那里有橘柚、水码头,不同的是有了上等纸烟和罐头,就有了现代生活的端倪,自然也有“社戏”,不过这“社戏”与鲁迅之《社戏》大有不同,这里的社戏是情感发端,更是民俗事项,更加复杂化了。夭夭寄予了多重女子的美好,已经由翠翠、萧萧、三三成长了起来,甚至感觉像“罗敷”一样的智慧和灵巧,也少了翠翠们的失意和悲哀,人物成长了起来,或许这就是沈从文现代意识不断深化的过程。乡村男性形象也活跃美好了起来,三黑子就不再像“大老”“二老”那样抑郁,而是更富有生命力。《阿黑小史》的叙述独异,格外吸引人,吸引在平常事、平常心。沈从文创作也在找寻变化,是探索创作的路子,还是创作的思想也发生了变化?格外老辣的思想是没有思想,不外乎就是偎依着河流的房屋、磨坊、河畔、油坊、山洞,“河流”在这里,既是生命现实的长河,也是沈从文生命的长河,是通向故乡的心灵通道。既依恋这长河,又渴望逃离这长河,乡恋就是这样的感觉。
李进祥的小说则主要以宁夏南部山区,一条流经宁夏同心县,属于黄河支流的“清水河”为意象,这是一条苦涩的咸水河,遥远望去,周遭都是白花花的盐碱地。在这里生存的河湾村的乡民,对于水的热爱,是南方的沈从文很难以想象的空间。乡民的生活亦如这苦涩的河流,巴望着更好的生活,想象着甜水的滋味。法国翻译家安博兰女士翻译了石舒清笔下的西海固和李进祥笔下的清水河,尤其一来宁夏就去了令她魂牵梦萦的“清水河”,看到现实中的清水河,大吃一惊,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模样,有着太多的现实冲击,原来是李进祥的文字“骗”了她,给了她一条优美的、清澈的、荡涤人心灵的河流。自此,安博兰才深刻意识到了李进祥小说的思想价值和审美意蕴。这和沈从文的湘西、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苏童的江南一样有很大的研究价值。李进祥的《屠户》里的马万成生活在这条长河边,渴望儿子能够摆脱这里,离开这条咸涩的河流,沿着河流出去,去往城镇;然而城市不是想象中的甜蜜,宛如想摆脱这咸水河,又走向了更苦的大海,悲剧结局一开始就奠定了。李进祥的创作自21世纪开始,正是国家大转型期间,乡村的恶劣自然环境几乎留不住人,男人出外打工是一种常态,拼了命地讨生活;在现实面前丢了尊严和性命,方才觉醒,一味地追逐过所谓的好日子,忘记了心的安宁和平和,贪婪和私欲毁了性命。李进祥的作品里,不再是沈从文笔下安静的河流:甚至听得见划水的声音,那种自在和自洽,在21世纪,在西北偏北,是难以寻得到了。沈从文的河流既有现实生活中真实美好的存在,也有心上流淌的理想。李进祥的河流,是现实本来就够苦涩的了,生活往往还要撒上一把盐,不扎到要害处,是不会警醒的,因而,现实的冲击力不断地增强。李进祥的《换水》里的杨洁、马清渴望从这条苦涩的河流走向现代都市,更深的苦难却又开始了,苦难宛如清水河,涤荡着青年人的心,也洗刷着生活的风尘和艰险。城镇混不下去的农民工返乡是一个宿命,返乡以后怎么办,仿佛又是一个“娜拉”走后怎么办的问题。《天堂一样的家》里的马成,体验到了创业与屈辱,无论怎样地想离开这条咸水河,最终还是失意地回归了。这种回归不一定是肉体的回归,更深的是精神和情感的回归,是一种故土难离的精神河流。李进祥试图提升乡民的自省意识,提升一种自身的救赎意识。《遍地毒蝎》更是一种宿命,追逐金钱与安贫乐道是个两难,不经过生死大考都不会觉悟。只有来到这母亲河边,反思生活的艰辛,感受乡亲与故土,心才能静下来。李进祥描写的清水河畔的乡民们,怀揣着生活的理想,期待着甜水、甜蜜的生活,现实却像这清水河一样的苦涩甚至是残酷。李进祥的长河是一种反思与追问,在新的历史时期,农村、农民问题,仍然是大问题,故而苦难成为李进祥叙述重要的视点。他的小说就是聚焦苦难,一如那“清水河”的苦涩。《女人的河》总是令我想起张承志的《黑骏马》,那悠远的长调“黑骏马”,那远嫁的姑娘,那美丽的“索米娅”,女人离开了娘、离开了家,自此独立与成人。《女人的河》中的阿依舍在清水河边挑水的样子和《黑骏马》里安葬奶奶的索米娅是何等的相似,索米娅与白音宝力格、阿依舍与马星晨的纯真,与翠翠、三三、萧萧、夭夭们的美丽与纯洁又是何等的相似,这里有传统、有传承,更有在现代性冲击下生活着的乡民对外界的渴望。这个历史难题在老舍的《骆驼祥子》里有深刻追问,祥子没有精神长河,堕落是必然。《烧烤》里的鱼与现实人生,谁不是案板上的鱼肉呢,草根更是一种宿命。《换骨·乏痨·黄鼠》里乡村的传奇与各种奇奇怪怪的病与传统,可见在大山深处的现代性建设,根本不是一时半会、一蹴而就的。根深蒂固的东西就像韩少功的《爸爸爸》一样,就算是进了城生活,也改不了思维。《生生不息》很有《萧萧》影子,背景又是那场海原大地震,没有明面上的长河,麦尔燕这个女人的生命构成了一条长河。《讨白》的背景为民国二十五年(1936)6月9日,西征红军十五军团进至宁夏豫旺县,在同心城清真大寺成立陕甘宁省豫海县回民自治政府,马和福任回民自治政府主席,围绕马和福英勇就义这一历史事件展开了一个传奇,这条清水河见证了烈士的鲜血。《二手房》的缓慢书写令人感动又辛酸,和《换水》不同的是,周小明离开了清水河,在大城市落了脚,村里的父亲来找他,如何安顿期待与自己享受城镇生活的父亲。李进祥的这条长河既是生命的延续和流动,更是中国乡村向都市流动的长河,这条长河蜿蜒曲折,跌宕起伏,但是终究是要归于生活现实的。沈从文、李进祥笔下的乡民有故土之恋,有归属感,哪怕是依然穷苦,内心也有皈依,河流是最后的故乡。沈从文的叙述视点是悠远的,缓慢地通向未来;李进祥的叙述视点是忧伤的,苦涩地返回故土。同样的河流,同样的乡愁,不同的文化指归。
缓慢流淌着的、生生不息的生命河流就是沈从文、李进祥文学文本的基调,尽管河流的味道并不相同。沈从文的河流舒缓、清幽、甘甜,令人回味无穷,浮想联翩。人们在阅读的时候总会自行脑补很多的情境,总感觉意犹未尽,是人与物的完美结合。沈从文表达的是普通的人类精神,许多层面和阿诺德契合,朱立元在阐释阿诺德的思想时,特别强调“阿诺德将文化明确界定为世界上所思所言的最好的东西”[3](P379)。翠翠通体都是美的。她的容颜、她的心灵、她的服饰,都是美的化身,《边城》通篇都是一个清美的色调,是地域文化最好的艺术范本。《三三》开篇本来写的是静谧而流淌着的长河,突然笔调一转,一个五岁的三三,便死了碾房里的父亲,靠着母亲和碾房度日。无论如何,我们的心都被抓住了。看到葱绿衫子的三三,不由地想起《西洲曲》里的红杏单衫,这种美学意蕴,是古典美的再现。在碾房里外独自玩的三三成为了一道美的风景,她玩的情态、玩的花样,既有地域特色,又有民俗关照,体现了沈从文一贯的知识含量和审美情志。碾房老屋上的青藤、屋外的枣树、不时打架的鸡群,都和三三构成了一道风景线。我们当下的许多小说,不要说短篇,就是长篇也很少有自然风景的描绘,很多铺垫和点化的笔墨都省略了。尤其当我们看屠格涅夫的 《猎人笔记》等等,那广袤的、无垠的旷野,一直在心中像过电影一样。而沈从文的小说永远在悲剧的描写中,贯穿着自然美物,增强了悲剧的感伤色彩。汪曾祺颇得这笔法,《受戒》《大淖记事》如出一辙。《长河》的美学追求基本集结了沈从文所有的人生理想。露丝·本尼迪克特阐释这个问题的时候,从人类学角度指出:“个体生活历史首先是适应由他的社区代代相传下来的生活模式和标准。从他出生之时起,他生于其中的风俗就在塑造着他的经验和行为,到他能说话时,他就成了自己文化的小小创造物,而当他长大成人并能参与这种文化的活动时,其文化的习惯就是他的习惯,其文化的信仰就是他的信仰,其文化的不可能性亦就是他的不可能性。”[4](P2)再次面对长河,根植于沈从文血脉的精神与文化的所有可能性与不可能性都通过《长河》缓慢流过我们的心河。
李进祥的河流细小、苦涩、沉重而又严峻,作品心灵的沉重有时候感觉很窒息,很想透口气。沉郁而又内敛的笔墨,是李进祥营造的感伤、神秘和惶恐的自然气氛,总是把我们的心悬起来,这种文本基调,不是一般的书写苦难、死亡就可以达到的,这是作家刻意营造出来的。中国社会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大转型,在李进祥那里就是一种探索,一种追问。这种探索与追问涉及国家有关政策、地域问题等。作家的美学风格自然生成,更多的是一种中国人本真的思维,一种自然的抒写与展露。作家没有刻意去学习谁,无形之中却和谁不谋而合。不是所有的作家都受到卡夫卡、马尔克斯、福柯的影响,李进祥的叙述基调就是一个沉郁思考着的人的自然情感流露。这就是沈从文与李进祥,他们的创作在文本基调上大相径庭,但是在美学风格上却神奇地一致。没有人可以和时代割裂。尤其李进祥打破了人们对西部的固化想象,一种南国的水汽在蒸腾。正如鲁枢元所说的:“西部文学应该打破单一的审美格局,倡导审美风格和艺术探索的多样性。”[5](P992)文学艺术创作者有些许超越意识,已经是现代思想的展现了。在宁夏,无论是经济发展,或者文化进程,都是比较缓慢的,恰恰李进祥在小说创作方面,有了一些超拔的思想和先锋的叙述。《讨白》是明显的历史叙事,情境与背景都有很精巧的设计:有阿来《尘埃落定》的艺术氛围,又加入了民族性特征,显得神秘而又庄严。李进祥围绕着清水河、河湾村、梨花村,表面勾勒一种宁静的河流,安静的村庄,使得叙事的空间看似细小,实则无限延展,文本中的小人物看到的是眼前的荒芜,内心却有着很阔达的愿望和理想。这和路遥等作家的悲剧现实主义不谋而合,同时又与沈从文自在、自洽的审美风格如出一辙。《口弦子奶奶》的风格与沈从文追求民间艺术展现的特质很契合,和周作人关注民俗与地域文化的精神取向一致。《挦脸》中“挦脸”是一种很传统的女子结婚时候净脸的方法,这种仪式是北方地区一直以来的、非常传统的方式,女人的生活从此换了新生,至于嫁出去命运如何,全看天意,唯美而又有一种未知的哲理意蕴。《换水》始终创设一种清洁的精神,一种身心都必须干净的精神,《屠户》更是谈到了做事凡是违背伦理,违背常规,其结局不言而喻。李进祥一开始就一直在营造这种氛围,好的小说必须有自己的气场。李进祥在小说创作上,一直有这样的艺术审美追求,因而小说的张力和域外空间就宏阔了许多:既有远见卓识,又有细化的审美识见,试图建构自己的艺术审美特质。在《拯救者》里,创设惊悚和神秘成为小说贯穿始终的审美追寻,体现了李进祥小说风格转变的可能。《一窖清水》是李进祥作品少有的围绕着水,而唯一不是很苦涩的,甚至是有些明朗的底色。要出去打工的尔萨,娶了女人,也分了家,需要打一眼新窖,冬天打好,自清水河取了冰,春天离开家后,窖里就有了一窖清水,女人感受到了尔萨的爱和体恤。打窖的时候青年小夫妻在窖里的缱绻也是李进祥作品少有的情感暗示,一窖清水本身并不甜,而情感是甜蜜的,很唯美。
沈从文叙述得从容、雅致,李进祥这一点颇得沈从文的笔调,沈从文情思悠远,比较远阔,李进祥心思沉郁,比较细密,两个人都通过不凡的艺术表现力,挖掘各自地域的文化多样性。
沈从文和李进祥的小说,跨越了近百年的时间,跨越了大西南和大西北,由于各自地理环境的不同,也呈现了截然不同的文化表征。湘西自然环境的静谧,总是有些令人神往,乡民们生活的自然状态很出世。然而沈从文大部分作品并不是为展现这些,最紧要的还是揭示一些愚昧、一些陋习、一些顽疾,只是沈从文的笔调总是很闲散舒朗,不是那么的急切和激进罢了。相比较,李进祥前期的作品和这样的基调很相像,不能不说,多少是感受到沈从文笔触的优美。在李进祥前期的作品里,不难看到这种隔空追随。李进祥给了我们一个童话,一个围绕着清水河的童话,一条想象出来的杨柳岸。随着笔触的延展和深入,李进祥发现所谓的诗意和唯美,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宛如这黄土高坡,一如这盐碱地,是开不出鲜花、也种不出庄稼的。反省一如冬日里的河面,冷峻了李进祥的笔触,使得李进祥既有了沈从文的反思,更有了沈从文的现代意识;既有沈从文挖掘湘西多样化的文化价值,也有细诉西北乡间民风淳朴、民俗土味的文化探求,显示了不俗的创作探索。
围绕着河流这个意象,展现不同地域与民族这一创作母题,根植于沈从文和李进祥的乡愁与民族身份,这就是沈从文说的“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种事情”。沈从文和李进祥一直是置身其中,而非站在高处、或者站在别处悲悯,故而这乡愁,是融入骨髓的,是用心血浇铸的。他们的创作从来没有站在高处,俯视芸芸众生,因俯视而悲悯。沈从文与李进祥是以一个现实的参与者和见证者来叙事和讲述的,他们更像讲自己家的事情,是深植其中的,其对于乡土的眷恋和民间生存的本真是自始至终的。从地域的角度来看两位作家的小说创作,首要的是一个历史地理问题。中国古代社会一般以南北文化差异作为最主要的文化判断。近代以来,尤其是近四十年来,东西部差异又成为一个很重要的判断角度。从这个意义上说,西部与东部,南方与北方,在文学上确实存在着巨大的差异。李进祥是西北回乡民间生存的深情歌咏者,沈从文是西南湘西民间生存的深情守望者。由于沈从文和李进祥的民族文化身份,使他们的文学关注点、文学痛点不同于他人。同样出生在一个有着多重文化形态的地域,看到的外面的世界、遇到的问题,都有特殊性。沈从文和李进祥写作的差异性比较明显,他们对于历史、人性的观照颇不同,但是都非常有审美趣味。
沈从文、李进祥都是从民族文化心理和民族文化成因方面截取生命的意义,从一条长河中寻访民众的生存模式和生存境遇。沈从文的河流涓涓流出,影响着无数自然、自在的写作者。李进祥的生命河流“清水河”,从这里流向都市,倾尽心力去书写这里,终究又回归“清水河了”。一条河流,如一个生命价值要义。
一个人就算经历了磨难,经历了不公正的待遇,依然还能够坚守品质,这是中国读书人的传统。无论何时,科技如何发达,生活怎样现代,家园意识难以割舍。李进祥追随着沈从文的长河,感知着沈从文的艺术志趣,深悟沈从文对文化多样性价值的开拓,并且用其一生追随。沈从文、李进祥具备这样超拔、深邃的创作,既有坚守现实主义,回归古典、古风、古韵的审美特质,又具有一种现代性突破,即创作的美学追求是古典的,思想是现代的,甚至是超越的。一些风俗化、民族化的生活体验,终究是走向关注人、关注人心,这是现代意识的体现,是一种新的历史时期的人文主义。关注地域的差异性,是文化多样性的挖掘,沈从文、李进祥给了我们优秀的范本。
沈从文与李进祥将叙事视点放得很低,举凡小人物、小场景、小心境,说的却是大问题。传统与创新如何平衡,现代性实践与文化多样性的传承与保护,成为百年乡土文学之主题,无法逃遁,迫切又边缘,原始纯净与贪欲私利根本无法调和。鲁迅就说,“我们孱弱者,智力不足者,是大抵为周围的大势所推荡,在廉价的信仰里,半吞半吐的理解里,寻求着姑息的安心”[6](P568),或许这就是普凡人的生活,随波逐流又大抵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