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 “ 防疫 ” “ 治疫 ” 思想

2021-01-31 13:40李明月
惠州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苏轼疫病

李明月

(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 疫 ” 本义为瘟疫,是急性流行性传染病的总称。《说文·疒部》: “ 疫,民皆疾也 ”[1]363。《字林》解释为: “ 疫,病流行也 ”[2]106。《礼记·月令》曰: “ 果实早成,民殃于疫 ”[3]2939。皆说明 “ 疫 ” 具有传染速度快、传播面积广、对人类生产生活危害大等特点。由于古代科技医疗落后,防治疫病历来就是一件艰难的事情,许多医官对此都无能为力。宋代文人以知医为尚,如文彦博、范仲淹、沈括等。他们虽未必能达到为人治病的水平,但在为官一方时推行医学、防疫治病则不遗余力。在宋代知医文人中,苏轼无疑是最有影响的一位。他通晓医道,熟悉医理,凡所到之处定把防疫、治疫作为大事,必先天下之忧而忧。

一、疫前:预防

凡事预则立,对待疫病亦是如此。《黄帝内经》中载: “ 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 ”[4]324。在医疗水平有限和物质条件匮乏的封建社会中,人们只能根据历代积累的防治经验,尝试通过药物以蠲除疫气,达到防患未然的效果。

(一)推广药方

北宋绍圣元年(1094),苏轼被贬岭南,因其地湿润温暖,使得传染病病原菌、中间宿主、媒介生物有较好的生长环境,所以多聚瘴气,故东坡居惠州时 “ 闲居蓄百毒,救彼跛与盲 ”[5]2117。然他对这 “ 百毒 ” 瘴气不以为意,曾于《答参寥》信中道: “ 瘴疠病人,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又何必瘴气?但苦无医药 ”[6]1865。其不惧死亡的乐观态度固然值得赞赏,但岭南瘴病的危害亦不容小觑。在宋代,瘴疠足以令当时的北方人士闻之色变。如宋人王十朋说: “ 岭外当盛夏,乃瘴疠大作之秋,北人冲之,未有不病者 ”[7]201。瘴气之所以害人,很大原因是苦于 “ 无医药 ” ,因当时该地经济文化落后,缺医少药,若不幸染疫也无有效对抗疫病的措施。于是苏轼遍翻医书,为当地百姓提供治瘴医方: “ 治瘴止用姜、葱、豉三物,浓煮热呷,无不效者 ”[6]1694。由此方可见,他认为岭南瘴气属伤寒,因此以姜、葱等热性药物与之相抗,甚有成效。

苏轼对防疫的贡献中,其推广圣散子药方一事值得关注。他曾专写文章谈论此方,《圣散子序》云: “ 自古论病,惟伤寒最为危急,其表里虚实,日数证候,应汗应下之类,差之毫厘,辄至不救,而用《圣散子》者,一切不问。凡阴阳二毒,男女相易,状至危急者,连饮数剂,即汗出气通,饮食稍进,神宇完复,更不用诸药连服取差,其余轻者,心额微汗,正尔无恙。药性微热,而阳毒发狂之类,服之即觉清凉,此殆不可以常理诘也。若时疫流行,平旦于大釜中煮之,不问老少良贱,各服一大盏,即时气不入其门 ”[6]331。从中可看出,苏轼的药理实则是遵循传统的阴阳、水火理论,以阳克阴,以火攻水,诊治效果自然极佳。但另一位宋人叶梦得却对此提出猛烈抨击,认为子瞻 “ 凡伤寒,不问症候如何,一以是治之 ”[8]12的医法不合医理,且不加辨证,男女老幼皆用,一旦 “ 用药一失其度,则立死者皆是 ”[8]13,若此方再广泛盛行,令时人信笃,则会杀人无数。然后世有人针对此事指出,叶梦得乃蔡京门客,其原是出于党争缘故批判苏轼。现今看来,叶梦得的顾虑不无道理,患者体质状况不同,若盲目信从,不区别用医,皆用此方疗之,确实易出问题。

(二)改善饮水,注重卫生

苏轼在惠州时,曾听闻广州流行疫症,遂致书广州官员王敏仲,介绍自己在杭州设病院的经验。随后,他与好友罗浮道士邓守安谈及有关改善广州饮水的意见,认为此对当地的防疫很重要,便立刻又给王敏仲写信: “ 广州一城人,好饮咸苦水,春夏疾疫时,所损多矣! ”[6]1692指出广州一地由于饮水不卫生,导致疾疫发生时损伤过多。然则并非百姓不知饮用甘甜的井水, “ 惟官员及有力者得饮刘王山井水,贫丁何由得? ”[6]1692基于现况,苏轼建议将蒲涧山中之水引入城,并提出可行的实施计策: “ 于岩下作大石槽,以五管大竹续处,以麻缠之,漆涂之,随地高下,直入城中,又为一大石槽以受之,又以五管分引,散流城中,为小石槽以便汲者。不过用大竹万余竿,及二十里间,用葵茅苫盖,大约不过费数百千可成 ”[6]1693。该法操作简易且成本低廉,若能施行,则一城人无论贫富都能饮用甘凉之水,益处显而易见。然而可惜的是,之后此事并未成功,是否受各种条件限制或因其他缘故也无从可知。

毋庸置疑,苏轼提出的改善饮水措施确对疫病防治大有裨益。水乃生命之源,是人体维持正常生命运转不可或缺的成分之一。古训言 “ 病从口入 ” ,如若不能保证饮用清洁之水,无疑会对生命构成极大威胁。因此,饮水卫生历来被各朝各代所重视,自汉至清,为政者就已通过凿渠挖池和兴修水利引甘甜之水以供民用①,此举不仅使得百姓用水愈加方便卫生,也有利于疾疫的预防。

二、疫时:救济

控制和消灭疫病的途径和方法主要有两个:一是防,二是治。以预防为主,防治结合,才是正确的战疫方针。疫情不幸发生后,采取及时有效的措施才能有效遏制灾疫的蔓延,对此,苏轼的做法可谓是典范。

(一)了解灾情,如实上报

现代社会,行政机关可以通过政府公报、政府网站、新闻发布会等便于公众知晓的方式公开信息,更好地为民服务,一方面为其呈现最为可信的信息,极大限度满足公众的知情权、监督权;另一方面通过对突发性事件信息的公开,能最大程度减少危机损失,增强政府的公信力。而在宋代,统治者就已注意到新闻发布的重要性,以 “ 出榜 ” 的方式发布政府信息,如人事任免,要 “ 令御史台榜朝堂告谕 ”[9]533;出现紧急事故,像暴发疫病、战争等,也要 “ 出榜晓示百姓通知 ”[10]14593,然此有赖于各地方基层官员如实上报,等侯批示,才能获得援助。

元祐七年(1092),浙西地区饥疫大作,苏东坡已经提前向朝廷预报了灾情的可怕: “ 苏、湖、秀三州,人死过半 ”[6]971。这是他在颍州任上亲眼所见难民渡江了解到的。后苏东坡改任扬州,仍心系三州黎民百姓,在任途中屏退随从及地方官吏,单独深入僻乡村落调查真相,将目之所见上奏朝议: “ 有田无人,有人无粮,有种无牛。殍死之余,人如鬼腊 ”[11]11296。并恳请加派官吏,协同管控,如此十年之后,方可完复。可若在时疫之际,官吏无悯恤下层之心,唯恐影响政绩,惧怕乌纱帽不保,而故意隐匿不报,将使得事态愈发危重,直至无法掌控。

(二)布粥施药,设置病坊

疫情发生后,民众日常生活都将受到极大威胁,患病之人本就体力虚弱,再无充足的食物以维持生命活动,更不利于疫病的康复。此时,各方的食物援助就显得极为迫切。元祐四年(1089),苏轼以龙图阁学士出知杭州。当年就遇上饥荒和疫灾,他立即奏请于朝,求免该地供米三分之一,又请赐度僧牒换米救人,朝廷多从之。第二年,朝廷便降低米价,并 “ 多作馑粥药剂,遣使挟医分坊治病,活者甚众 ”[5]2821。

除积极治疗之外,隔断传染源以防止疫病继续扩散也尤为关键,设置病坊即是这一观念的体现。尤为值得一提的是,苏轼曾在当地开设病坊,由于疫情严重,除政府拨款纹银二千两外,他还献出黄金五十两,以作 “ 安乐坊 ” 筹备资金。《东坡先生墓志铭》载: “ 公曰:‘杭,水陆之会,因疫病死比他处常多。’乃裒羡缗,得二千,复发私橐得黄金五十两,以作病坊 ”[12]998。现今看来,病坊的作用不仅在于能收纳医治患者,也是于无形之中规避了疫病扩大交叉传播的风险。据资料来看,苏轼所设的病坊并非临时性机构,而是一直维持下来,三年间医愈千人,成为崇宁年间设置的安济坊的前身②。他不但自己创办了医院,也曾建议好友广州太守王古于当地兴办医院,救治百姓。

其实早在夏商周时期隔离病源的思想已经产生,《易·兑卦》九四爻辞说: “ 介疾有喜 ”[3]309。介,即隔离。汉代,政府已有疫病的隔离政策和制度,据史料记载,百官家中若有三人染病者,身虽不病,百日不得入宫③。以今天的防疫思想来看,在没有药物遏制的情况下,对染病者进行隔离,阻止疫病相互传播才是最为简便、有效的方法。

(三)筹集募捐,争取援助

疫灾破坏性巨大,不仅影响整个国家的经济税收,更有甚者,若民众积怨良多,发动起义,乃至动摇王朝的政权统治。而对疫灾的治理,亦是极其耗费人力物力,非短期内得以恢复社会和谐稳定。天灾面前,个人力量毕竟有限,若合众力,则人有善利,其行可久。于是苏轼巧妙地借助僧人的力量协助抗疫:首先是利用佛教信念,吸引僧人募捐,维持施药费用,苏轼在《圣散子后序》中谈道: “ 今募信士就楞严院修制,自立春后起施,直至来年春夏之交,有入名者,径以施送本院。昔薄拘罗尊者,以诃梨勒施一病比丘,故获报身,身常无众疾,施无多寡,随力助缘。疾病必相扶持。功德岂有限量,仁者恻隐,当崇善因 ”[6]332。再者招募僧人到各坊进行管理治疗,每天早晚,僧人们按时准备病人的药物和饮食 “ 无令失时 ” ,并奖赏坊中医者, “ 若能三年之内治愈千人,赐紫衣及祀部牒各一道[13]1195” 。此制后来仍被沿用至安济坊。

至于为何选择僧人协助,原因大概有三:一是僧侣以慈悲为怀,常怀恻隐之心,佛教道义讲求出世的解脱,其根本宗旨是普度众生,显然他们会义无反顾投身于这场救治当中;二是僧人不求名利,乐善好施,且苏轼与其交往甚密,自容易使之慷慨相助;三是疫病易交相传染,接触过病人的人都需被隔离。但病人又需旁人照顾,而僧人远离尘俗,社交活动单一,避免了过多与外界接触的机会,能有效隔断病毒的传播。

三、疫后:赈恤

疫病灾害过后,田地荒芜,庄稼无收,民不聊生。如若赈恤不当,极易引发暴乱,扰乱社会安宁。因此,出于维护国家政权的需要,统治阶级势必采用主动、积极的补救政策来渡过暂时的难关。作为个人,苏轼无权擅自减赋放粮,但他也竭力向朝廷上谏。

(一)减免赋役,开仓放粮

政府的税收主要依靠租赋,赋从田出,然灾疫过后,田荒无收,为使国家财政恢复正常,减轻民众的经济负担是最常采用的措施。百姓染疫,轻则需要医药救治,短时间内无法从事体力劳动;重者死亡,甚或一家数人去世。对幸存的人来说,在天灾人祸下,再要按正常年景缴纳赋税,实在是力所不能及。因此,大部分统治者在灾后都注意减免赋役,给人民以休养生息的机会。

北宋自开国之初就将灾后蠲免赋税的权力部分下放给州县一级官吏[14]217。乾德二年(964)四月,太祖下诏: “ 属自春夏,时雨尚愆。深念黎元,失于播植,所宜优恤。……委在处长吏,视民田无见青苗者与放免 ”[15]674。但实际情况是,蠲免赋税体现的是帝王恩德,地方官吏不能将自己的功绩凌驾于浩荡的皇恩之上,所以尚需帝王下旨,委派使臣,以示皇恩。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杭州大疫,死伤无数。苏轼请求朝廷延缓两浙路部分上供米的时限,并请求钱米赈济百姓;十多年后,杭州又饥疫大作,苏轼请求中央进行救济补救,哲宗下令将两浙路上供米20万石用以救灾,并免去当年该地三分之一供米数。在他的积极救助下,两浙一带的疫情才逐渐得到控制。

(二)整肃官风,有责必究

宋代某些官吏在疾病救治中存在贪污、腐化、渎职、克扣药钱等行为,使得政府的赈恤措施无法很好地贯彻执行[16]545,造成普通民众 “ 饮食不充 ” “ 无钱合药 ” “ 无药可服 ” “ 多致死亡 ” 的惨状。面对重大疫情时,一些官员在其位却不能任职尽责,不仅加剧了社会民众的恐慌,而且也延缓了政府救治的时间和力度。本就民生多艰,加以小人作祟,若再无上级事后追责,更会纵容不法之人的猖狂之心。

元祐四年(1089)苏轼出任杭州时遇到饥疫,他认为这次疫病固然是天时不利,但也是本路监司郡守张靓、沈起等人处置无方造成的,于是愤怒地指责那些在朝堂专工内斗的 “ 小人 ” : “ 小人浅见,只为朝廷惜钱,不为君父惜民! ”[6]971在苏东坡看来,即使 “ 朝廷加意惠养,仍须官吏得人,十年之后,庶可完复 ”[6]972。若是当初朝廷采取他所建议的预防措施,不仅所需粮款不及后来赈济所需之半数,而且十年之后民生便可恢复,惜已晚矣。两年后,苏轼转任翰林学士承旨,但其仍关注杭州灾情,先前他虽已乞奏圣上令发运司籴米,发运司官吏却以本路米贵为辞不肯收籴,致使灾况没有及时缓解,此本为 “ 不切遵禀之罪 ”[17]277,然 “ 朝廷未尝责问 ”[17]277,实应 “ 严切指挥,发运司稍有阙误,必行重责。所贵一方之民,得被实惠,所下号令,不为空言 ”[17]278。二事皆表明,天灾固可怕,人祸亦要防,事后若无上级对下层官员的问责追究,实行有力的惩戒措施,则官风不正,祸国殃民。无疑,东坡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在朝堂之上的几番忠直言论同样警醒着后世。

综上所述,从苏轼的 “ 防疫治疫 ” 经验中可知:疫前预防措施有力到位,疫病传染源能较早切断;疫时抗击措施及时有效,充分调动社会各界力量,可将危害降至最低;疫后进行补救,安抚民生,国家方可逐渐恢复正常运转。相信有如此宝贵的抗疫经验,再配以发达的现代医学条件,今时今日是不必 “ 谈疫色变 ” 的。

注释:

①汉代为政者则不仅下令在各大城市附近开凿大规模的人工湖泊,而且于第宅庭园中挖掘规模较小的水池。这些人工水面的存在,在提供居民部分用水的同时,也有利于预防疾疫。隋代长安城中有醴泉,隋文帝曾于此置醴泉监,取甘泉水以供御厨。唐代长安城内井水咸苦,皇宫用水从咸宁县甘井驼运。宋代大中祥符七年(1014),陈尧咨任知府,鉴于西安城内 “ 地斥卤,无甘泉 ” ,乃相度地势,开凿水渠,把城东二里龙首渠的清甘之水引入城中,以便民生之用。参见韩毅著《宋代瘟疫的流行与防治》,上海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169页。

②《宋会要》载: “ 崇宁二年五月二十六日,两浙转运司言,苏轼知杭州日,城中有病坊一所,名安乐,以僧主之,三年医愈千人,与紫衣。乞自今管勾病坊僧三年满所医之数,赐紫衣及祀部牒各一道。从之,仍改为安济坊。 ” 参见梁太济、包伟民著《宋史食货志补正》上编:《食之部补正·振恤》,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版,第358页。

③《晋书·王彪之传》: “ 永和末,多疾疫。旧制朝臣家有时疾,染疫三人以上者,身虽无病,百日不得入宫。至是,百官多列家疾不入。 ” 参见(唐)房玄龄等撰,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晋书》卷76:《列传第四十六·王廙王彪之》,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版,第20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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