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寅《落花诗》的自我形象
——兼与《离骚》落花意象中自我形象比较

2021-01-31 13:40申东城黄锟炼
惠州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唐寅落花诗人

申东城,黄锟炼

(1.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2.自由撰稿人,广东惠州516007)

明代弘治十五年,吴中沈周因老年丧子而作《落花诗》十首,吴中名士文征明、徐祯卿、吕常等都有和诗传世。弘治十七年,唐寅尚在亲友离丧、科场失败的人生阴霾中无法解脱,因而酬和沈周组诗,同名为《落花诗》。唐寅所作《落花诗》原作三十首,后受时风影响,又几番书写赠人,其中十七首改动较多。盛诗澜论文《唐寅落花诗考》[1]24-28较详细考辨了此组诗书写诸版时间先后。周道振、张月尊辑校的《唐伯虎全集》①中,收其原作为《和沈石田落花诗三十首》,其改作《落花诗十七首》则编入补辑。为便引述,兹将原作三十首按《唐伯虎全集》顺序依次称为一至三十首,改作十七首则编次名为三十一至四十七首。当前学界专题分析唐寅《落花诗》自我形象的论文几无。

一、《落花诗》自我形象特点及其表现

唐寅《落花诗》中的自我形象,总而言之勾勒出一个才高命蹇、怀才不遇的幽士形象,详而分之其有多层次形象特点,显示出诗人面对现实生活时矛盾纠结的心态。

(一)忧郁感伤

诗人在《落花诗》中最突出的情绪就是忧愁伤感,它作为底色弥漫在组诗中,渲染出一个忧郁感伤的自我形象。在四十七首《落花诗》中, “ 忧 ” 和 “ 愁 ” 这样的字眼比比皆是,忧愁正是组诗的基调,也是诗人形象的基本特点。诗人的忧愁情绪,表现在以下三个不同方面。

1.痛惜春光流逝。诗人写作《落花诗》唱和沈周之《落花诗》,诚因感慨 “ 其胸中块垒郁勃之气,无由自泄 ” ,而 “ 假诸风云月露以泄之 ”[2]526。然伤春为其情绪生发依傍所在,也是组诗的主要内容。如其一:

今朝春比昨朝春,北阮翻成南阮贫。

借问牧童应没酒,试尝梅子又生仁。

六如偈送钱塘妾,八斗才逢洛水神。

多少好花空落尽,不曾遇着赏花人。[2]66

这里的 “ 北阮 ” 和 “ 南阮 ” ,见于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3]223,陈留尉氏的阮氏一门, “ 北阮 ” 生活富裕, “ 南阮 ” 阮籍与阮咸叔侄则非常贫困。这首诗写春色迟暮,一夜之间大好春色零落殆尽,恰如北阮与南阮之别。尾联嗟叹好花落尽、无人欣赏,隐含着诗人自身不遇的感喟。

组诗中表达感伤春光流逝的词句俯拾皆是,如 “ 夕阳芳草笛悠悠,春事惊看又转头 ” (其二)、 “ 肯唱骊歌送春去,悔教羯鼓彻明催 ” (其三)、 “ 春归不得住须臾,花落宁知剩有无 ” (其七)、 “ 春来赫赫去匆匆,刺眼繁华转眼空 ” (其十六)、 “ 旧酒新啼满袖痕,怜香惜玉竟难存 ” (其十七)等等,皆可见诗人目睹春色萧条而感到痛惜的情绪,凸显出一个忧郁伤春的诗人形象。

2.感叹老病交加。据《唐寅年谱》可知,《和沈石田落花诗》三十首作于弘治十七年(1504年),其时唐寅不过三十五岁;其后陆续改作《落花诗》十七首,亦必定在卒年嘉靖二年(1523)五十四岁之前完成。故诗人自咏之 “ 老 ” ,更多的是颓唐衰丧心态之写照,这与欧阳修谪滁作《醉翁亭记》并自号 “ 醉翁 ” 时不足四十岁同理。不过唐寅也有 “ 未老先衰 ” 自述,他在二十五岁时即作有《白发》诗 “ 清朝揽明镜,元首有华丝 ” ,究其因,除自省 “ 忧思逾度 ” 外,或还与其生性落拓不羁,常纵酒竭欲有关。在《落花诗》中,诗人曾多处写出其衰老颓丧的身心状态。

新草漫侵天际绿,衰颜又改镜中朱。(其七)[2]68

鬓边旧白添新白,树底深红换浅红。(其九)[2]68

恻恻悽悽忧自惔,花枝零落鬓丝添。(其二十五)[2]72

衰老形骸无昔日,凋零草木有荣时。(其三十)[2]73

诗人正值壮年,本当自强,然传达诗人的自我形象,却频频揽镜生悲,独伤鬓白,情绪颓废,在灿烂青春景象映衬中,悲哀的自我形象愈加明显。

至于其病苦之状,在组诗中虽较少述及,但分量却不轻。如其九首联 “ 春尽愁中与病中,花枝遭雨又遭风 ” 。一年中四分之一的时日尽在忧愁和病苦中煎熬,诗人愁病缠绵的自我形象昭然。其三十三:

李态樊香忆旧游,蓬飞萍转不胜愁。

一身憔悴茅柴酒,三月伤春满镜愁。

爱惜难将穷袴赠,凋零似把睡鞋留。

红颜春树今非昨,青草空埋土一丘。[2]369

这首诗由原作其四改作,韵脚仍属《平水韵》下平韵 “ 十一尤 ” 韵部,但颔联 “ 楼 ” 字改押 “ 愁 ” 字与首联相重;诗境则与原作几乎全不相同。从诗意上看,此诗追忆旧时狎妓和友伴交往的经历,又自述其 “ 蓬飞萍转 ” 辛苦漂泊的经历,当是唐寅远游归乡之后所改。就后两联来看,此时诗人一时穷愁潦倒,憔悴不堪,而回忆起前尘往事,物是人非,大有一番情随事迁的幻灭感。

3.自怜遭际辛苦。唐寅《落花诗》为春愁而触发仅为表象,实是诗人托落花、才士、美人意象自伤遭际。唐寅才高,自视也甚高,身世遭遇却可谓大不幸。弘治十二年,唐寅因 “ 科场案 ” 含冤下狱,自此断绝功名之路;弘治十三年,又遭继室背弃;弘治十六年,与其弟唐申分家独居。弘治十五年唐寅作《落花诗》时,其心境之悲哀可想而知。诗中屡现才高命蹇、怀才不遇的幽怨,其一 “ 多少好花空落尽,不曾遇着赏花人 ” ,以芳华落尽无人欣赏比己才华零落无人赏识。科场舞弊案虽斩断了唐寅的进取之路,然其对功名仕途的追求在其内心几乎一生都未曾淡忘。如组诗其十三:

天涯晻溘碧云横,春社园林紫燕轻。

桃叶参差谁问渡,杏花零落忆题名。

日高藓杂蜗黏壁,雨过莺啼叶满城。

邀得大堤诸女伴,踏歌何处和盈盈。[2]69

其四十三对该诗后两联进行了改动,两诗都写春社时景,原诗写日间景象,改作写日间到晚上情景。两诗颔联同,都写渡口桃叶参差复生、无人问渡,在杏花零落中追忆起曾经乡试高中题名时的风光,抚今追昔,字里行间充满对曾经风光得意的时光的无尽眷恋,饱含着对自身遭际变化的深沉感伤。结合唐寅在会试舞弊案后,刻了 “ 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丛里醉千场 ” “ 江南第一风流才子 ” 等印章,更可佐证其内心在功名无望事实面前的无限伤心和失落。

(二)纠结求索

唐寅文采风流,才气高昂,为当时士林所共知。文征明与其同龄,天赋逊之甚远,文父文林对唐寅非常欣赏,也曾视如己出地着意培养、提携他。唐寅擅诗文、工书画,《落花诗》中多次出现 “ 八斗才 ” “ 洛神赋 ” 等词,自称 “ 能赋已无八斗陈 ” (其四十),以曹植这样的文学巨擘自许的。但唐寅的才学并没有为他带来过多荣耀,反令其遭受了沉重打击。在面对人生中接连不断失意,唐寅对命运产生了疑问,心态也随之发生了曲折变化。《落花诗》中,诗人塑造了一个面对命运波折时努力求索缘由的自我形象,其心态转变呈现多样化特点。

1.逃避。在沉重的现实打击下,诗人借酒精麻醉自己,逃避现实:

漏刻已随香篆了,钱囊甘为酒杯空。(其九)[2]68

诗人以西晋山涛之子名士山简自比。山简经常醉酒,唐代王维《汉江临眺》诗就已将他视作醉翁形象的典型了。而在《落花诗》原作三十首中,与酒有关的诗占十五首,改作十七首中则占六首。可以说诗人纵酒程度不下于山简,除了唐寅生性确实好酒之外,更重要的是其一腔失意只能借酒浇洗,在酒精的麻醉下逃避内心的痛苦。

2.失落。《落花诗》有许多诗句抒发了诗人对人生无常、遭际突变的嗟怨,以春色流逝的哀愁隐喻人生的巨大失落感:

春来赫赫去匆匆,刺眼繁华转眼空。(其十六)[2]70

刹那断送十分春,富贵园林一洗贫。(其三十一)[2]368

以上诗句对花事飘零的描写,充满了由盛转衰突变的意味,折射出其内心深处的无常意识和人生幻灭感。从 “ 貌娇命薄两难全,莺老花残谢世缘 ” (其二十一)、 “ 命薄错抛倾国色,缘轻不遇买金人 ” (其四十)等诗句可见,诗人将绝色佳人的命薄与自身作为有才之士的偃蹇相等同,哀身世不遇,欲谢世幽居。

3.求索。在求索命运真相的过程中,诗人的认识是多变的,于多变中体现其对认识的困惑。由于接受了佛法思想,诗人萌生过了悔念头:

一霎悲欢因色相,欲从调御忏痴嗔。(其十二)[2]69

色即是空空是色,欲从调御忏贪嗔。(其四十)[2]370

“ 调御 ” 是 “ 调御丈夫 ” 的省称,为 “ 佛 ” 的十通号之一。诗人表面上写迷恋春色,不忍其流逝而生贪念,不合于佛法中的色空观而心生忏悔,实际上隐约展现其对内心痴迷声色过往经历的反思。然而这种思想很快又为南朝梁代范缜《神灭论》[4]665思想所掩盖和稀释:

应门未遇偷香掾,坠溷翻成逐臭夫。(其七)[2]68

仙尘佛劫同归尽,坠处何须论厕茵。(其二十二)[2]71

在此诗人又否定了因果之说,认为人生荣辱沉浮不过是造化弄人,偶然为之,毫无因果之必然。诗人似乎得到了暂时的解脱,两个 “ 且喜 ” 透露着淡泊随顺的意味:

病酒不堪朝转剧,听风且喜晚来恬。(其二十五)[2]72

且喜残丛犹有在,好随修竹报平安。(其二十七)[2]72

然而,组诗其三十又诉苦云:

花朵凭风着意吹,春光弃我竟如遗……

衰老形骸无昔日,凋零草木有荣时。

和诗三十愁千万,此意东君知不知?(末句后改 “ 肠断春风谁得知 ” )[2]73

草木凋零尚有再生之时,科场案后的唐寅却是被永远抛出政治轨道,弃之如敝屣,永无翻身之日。由末句的改动可见其心中的功名愿望最终完全灭绝,然而其悲哀幽愤之情仍难以自掩。

二、《落花诗》自我形象的塑造特色

唐寅作为一位诗文大家,在文学方面无疑有着天赋的悟性。《落花诗》作为唐寅多次书写赠人的得意之作,很好地展现了其高超的写作艺术。虽在组诗中诗人对其自我形象的塑造并无明说,但其卓越的艺术技巧在客观上仍为其自我形象的展现发挥了巨大作用,其自我形象的塑造方式有如下几方面。

(一)善取意象

在选择意象上,诗人无疑是极富天才的,精当的意象组合使其自我形象的展现更能曲尽其情。如其十一:

簇簇双攒出茧眉,淹淹独倚曲栏时。

千年青冢空埋怨,重到玄都好赋诗。

瓦灶酒香烧柿叶,画梁灯暗落尘丝。

寻芳了却新年债,又见成阴子满枝。[2]69

颈联借用瓦灶、美酒和柿叶,画梁、灯火和蛛丝,写诗人生活环境和日常活动,既写出其嗜酒的情状,又展现了其离群索居及幽暗凌乱的居室气氛。通过这些意象的组合,诗人便塑造了一个落寞颓丧,纵酒浇愁的落魄士人形象。再如其十八:

呜呜晓角起春城,巧作东风撼地声。

灯照檐花开且落,鸦栖庭树集还惊。

红颜不为琴心驻,绿酒休辞盏面盈。

默对镜奁闲自较,鬓丝又算一年赢。[2]70

此诗颔联择取灯光、屋檐下的花,乌鸦、庭院中的树为意象,着意写出屋檐下的花朵开落、群鸦栖落庭树又惊起的动态过程。可以想见在昏暗的灯光下花朵从一片繁华到萧条萎落的情景,正是诗人心事成灰的写照;群鸦的落树又惊起,也正意味着其内心的惶惑之状。至于尾联,择取镜奁与鬓丝两个意象,通过斑白的鬓发呈现其衰老之态。将鬓丝拟人化,与其争较输赢,纯是黑色幽默,读来有如一个大写的苦笑表情。于中可见其强作达观的情态,亦透露出其功名梦断而不务 “ 正业 ” 的百无聊赖。

(二)善用字词

1.颜色词。在颜色上炼字词,诗人颇下功夫。

扑檐直破帘衣碧,上砌如欺地锦红。(其二十八)[2]73

白华垂柳弄新晴,紫背浮萍细点生。(其四十四)[2]370

诗人用朱、红、绿、紫、黄等各种色调强烈的颜色词组合,描绘出一个鲜丽烂漫、生意勃发的春天,然而在同时,诗人又反复渲染其鬓发灰白、颓唐失意的自我形象。两相对比、映衬之,其内心深重的痛苦更为凸显、更具感染力。

2.叠词。《落花诗》诗大量运用叠词。如其二 “ 夕阳芳草笛悠悠 ” 一句,在其三十二中改为 “ 夕阳黯黯笛悠悠 ” , “ 黯黯 ” 顿显暮色渐合,表现诗人感伤冷落的心境,更为贴切。组诗中叠词运用很多:

忍把残红扫作堆,纷纷雨里毁垣颓。(其三)[2]67

妍媸双脚撩天去,千古茫茫土一丘。(其四)[2]67

蛱蝶翻翻残梦里,曲栏纤手忆同携。(其三十六)[2]369

这些叠词,或状物拟态,或写景抒情,感人至深,营造出恍惚迷离的意境,成功塑造了一个伤心寂寞的诗人形象。

(三)善用典故

《落花诗》用典故极多,典故主人公大致分两类,一为与诗人有某些共同点的士人形象,二为往史中 “ 貌娇命薄 ” 的女性。诗人征引这些人物典故,多是为塑造自我形象服务的。

能赋相如已倦游,伤春杜甫不禁愁。(其四)[2]67

山翁既醒依然醉,野鸟如歌复似啼。(其六)[2]68

芳菲又谢一年新,能赋已无八斗陈。(其四十)[2]370

以上诗句用典人物依次有西汉司马相如、唐代杜甫、西晋山简和三国曹植。通过四位名士或贫居无业、或忧患辛苦、或纵酒沉醉、或受尽迫害,塑造了一个怀才不遇、伤感惆怅、远游归来、贫居买醉的士人形象。

又如 “ 西子归湖余有井,昭君出塞尚留村 ” (其四十五)[2]370、 “ 奔井似衔亡国恨,坠楼如报主人恩 ” (其四十六)[2]371、 “ 昭君偏遇毛延寿,炀帝难留张丽华 ” (其四十七)[2]371等,写西施、昭君、张丽华、绿珠,借这类女性 “ 貌娇命薄 ” 特点与自身的才高命蹇相比类,塑造了诗人满腹才学而悲哀困顿的自我形象。另外《落花诗》还有 “ 反典而诗 ” 的特色,对诗人自我形象的塑造亦有作用[5]71-74。

(四)善作点化

唐寅点化前人诗句之处颇多,手法亦颇为高妙。《落花诗》有多处点化前人旧诗,如:

借问牧童应没酒,试尝梅子又生仁。(其一)[2]66

春风院院深笼锁,细雨纷纷欲断魂。(其十五)[2]69

以上诗句显然点化自晚唐诗人杜牧名篇《清明》,杜诗中诗人询问牧童酒家,一问一答,有问有答。唐寅点化后,变成诗人欲问牧童酒家何处,却欲言又止,自问自答,自断希望,使悲哀寂寞之情更为深切。而 “ 细雨纷纷欲断魂 ” 一句,与 “ 春风院院深笼锁 ” 一起,写出春暮淫雨霏霏,到处一派愁闷无聊的状态,诗人心境也由此衬托得非常明显了。

其八又有诗句 “ 匡床自拂眠清昼,一缕茶烟飏鬓丝 ”[2]68,系点化自苏轼《安国寺寻春》诗:病眼不羞云母乱,鬓丝强理茶烟中[6]1035。苏诗用 “ 理 ” 字,是手的动作,而唐寅用 “ 飏 ” 字,可能是用手撩起鬓丝,但从诗境看,更可能是风吹起茶烟,同时也吹起诗人半白的鬓丝。这样改写,无疑更显出诗人看破天命、安分随顺的心态,塑造出一个在命运面前渐见豁达又有几分凄凉酸楚的诗人形象。

伯劳东去燕西飞,南浦王孙怨路迷。

鸟唤春休背人去,雨妆花作向隅啼。

绿阴茂苑收弦管,白日长门锁婢傒。

蛱蝶翻翻残梦里,曲栏纤手忆同携。[2]369

此诗几乎句句都有典故。首句 “ 伯劳东去燕西飞 ” 直取自王实甫戏文,而王句又由《乐府诗集·杂曲歌辞八·东飞伯劳歌》中 “ 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 ”[7]198句而来。颈联指汉武帝与皇后陈阿娇事,尾联则与庄周梦蝶一典有关。至于颔联,点化自杜甫的《春望》 “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8]515,唐寅诗与杜甫诗两句,同以花、鸟为抒情载体,同抒感时伤别情绪,杜诗伤家国离乱,唐寅伤身世偃蹇。唐寅笔下,鸟也与人一般对残春恋恋不舍,一个 “ 休 ” 字情态备至;花在雨中仿佛向隅而泣,娇弱之状令人动容。这两句诗写花鸟,其实也是诗人移情写照,是诗人伤时的自我形象表现。

三、唐寅《落花诗》与屈原《离骚》落花意象呈现出的自我形象比较

作为落花意象之祖的《离骚》, “ 香草美人 ” 等象征手法创造了一个绚丽多彩的世界,对后世同类文学题材作品影响很大,而唐寅的《落花诗》也是通过大量的花草树木与薄命美人来抒写其胸中情绪的。《落花诗》与《离骚》还有一个相似之处,就是两者皆为感发自己政治仕途失意之情,《离骚》是屈原被楚王流放出当时楚国权力中心后写下的,《落花诗》是唐寅由于科场案被诬从而断绝了功名仕途之路后所作。但二者体现出的自我形象同中有异,又有各有特点。

(一) “ 香草美人 ” 意象之比

1.草木。《落花诗》描写的青春景象中,有芳草、桃树、李树、杏花、梨花等植物,而《离骚》②中的草木种类更为众多,如江离、辟芷、木兰、菌桂、秋菊、芙蓉等。《落花诗》多为伤春之作,故多有写春季开花的植物,而《离骚》则不拘于此。更为不同处在于,《离骚》中的草木有着不同的象征人格,香草往往是诗人自喻或比喻君王、有才德之士,而恶草则象征着政治对立方。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9]2

在此诗人是以江离与辟芷、秋兰等香草比喻自身美好的品德,以塑造一个高尚纯正的自我形象。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以齌怒。[9]3

以荃拟喻其君王,本自芳香的荃草 “ 反信谗以齌怒 ” ,君王的昏昧更衬托出诗人的痛楚。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

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9]4

诗人培育的兰、蕙、留夷、揭车、杜衡、芳芷等香草,无疑都象征着其用心培养的后生才俊。诗人原本期冀这些后辈能有朝一日为己所用,却不料他们却受芜秽之物的污染,中途而变节。末句宁其 “ 萎绝 ” 而不愿其 “ 芜秽 ” ,表现出诗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节。至如恶草,则有茅草、萧艾之类:

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9]20

此时诗人痛心疾首,荃蕙化为庸俗、丑恶的茅草和萧艾,失去了原有的高洁芬芳,指其原来的同道者变节,以致与诗人决裂而成为敌人。

落花意象,在《离骚》中有三处,其意义也不同:

第一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9]2

第二处: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9]5

第三处: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9]5

第一处言 “ 草木零落 ” ,实指时序代换,岁月推移,使人有迟暮之忧。第二处写诗人 “ 饮坠露 ” “ 餐落英 ” ,则是极表其高洁,无一点烟火尘俗气,是以菊英象征高尚情操。第三处联系下文 “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 二句而言, “ 落蕊 ” 实为比喻古往圣贤所垂范的崇高理则。

唐寅《落花诗》中的花草,则并无好丑分别,各种草木也没有人格象征的不同。《落花诗》中的花草,有象征诗人自身才华的:

多少好花空落尽,不曾遇着赏花人。(其一)[2]67

可惜错抛倾国色,无缘逢着买金人。(其十二)[2]69

以春华空落无人欣赏写其怀才不遇的抑郁之情。有象征命运荣辱升沉的:

春尽愁中与病中,花枝遭雨又遭风。(其九)[2]68

花开花落总属春,开时休羡落休嗔。(其二十二)[2]

由鲜花横遭风雨摧残而联想到自身贫病愁苦的遭遇,由看淡花开花落的循环而放下对命运的纠结。

又有象征过去的青春、功名等美好事物的:

万片风飘难割舍,五更人起可能留?(其四)[2]67

春归不得驻须臾,花落宁知剩有无。(其七)[2]68

桃叶参差谁问渡,杏花零落忆题名。(其十三)[2]69

虽恋着其美好,百般挽留而终究无用,写其怅然若失的心情。

又有衬托其颓丧黯然的心境及幽恨酸楚的:

溪水东流日转西,杏花零落草凄迷。(其六)[2]68

花并泪丝飞点点,絮飞眼缬望漫漫。(其二十七)[2]72

2.美人。《离骚》中的美人形象,或喻君王,或诗人自喻: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9]2

以美人比喻当时的楚王,诗人深感人生易老,机会易失,而愿君王把握年华与时机,得为献其股肱之力。

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9]6

以娥眉指代美人以自喻,以众女对美人的谤毁比喻政敌对诗人的妒害和攻击。

在屈原的《离骚》中,诗人以自拟的 “ 弃妇 ” 口吻抒情,以夫妇关系喻君臣关系,这种文学比拟手法后世多有仿效。然在唐寅《落花诗》中,受这种传统的影响却不甚明显。这也许是因为唐寅已经被永远抛弃于仕途之外了,他不是 “ 臣 ” ,所以即便存在对君王的幽怨,也不愿以亲密的夫妻关系为喻。

唐寅《落花诗》中所出现的美人形象,全都身世不幸,既无可以依赖的情郎,更无建立婚姻关系的丈夫。她们故事中的男性角色,多是以迫害者的身份出现:

崔徽自写镜中真,洛水谁传赋里神。(其十)[2]69

昭君偏遇毛延寿,高颎不留张丽华。(其十九)[2]70

西子归湖余有井,昭君出塞尚留村。(其四十五)[2]370

奔井似衔亡国恨,坠楼如报主人恩。(其四十六)[2]371

崔徽为唐代歌妓,与裴敬中相恋,托人画像寄之,后抱恨而死。洛神典故出自曹植与洛水之神宓妃的传说。上面二个用典虽有男主人公,却是远隔不能得见的, “ 自 ” “ 谁 ” 二字,足见其仳离寂寞之意。至于画家毛延寿,因昭君不肯行贿而丑化之,间接造成其远嫁塞外和亲。 “ 高颎 ” 又改 “ 炀帝 ” ,《南史》记载张丽华为陈叔宝宠妃,临欲亡国避难井中,被发现后为高颎处死。西子即西施,吴越两国争霸时被越王勾践献给吴王夫差,成为政治牺牲品。坠楼者,是西晋石崇家歌妓绿珠。

以上这些美貌而薄命的女性,与屈原《离骚》中的美人形象相比,身份多是卑贱的,哪怕昭君和西施,作为政治工具之前也不过是平民女子。《离骚》中的美人是 “ 弃妇 ” ,是有丈夫的(诗中称为 “ 灵修 ” ),唐寅《落花诗》中的女子则几乎都没有丈夫,她们没有 “ 妇 ” 的名分。从史实来看,屈原是楚国宗亲,又曾担任要职辅佐楚王,而唐寅是断绝仕途之路的贫家士子,这无疑便造成了其笔下美人意象的不同。

(二)心理性别之比

徐晋如认为李清照 “ 在心理上有非常明显的双性化倾向,甚至男性心理,还要占到压倒性的优势 ”[10]168-178,这种心理性别双性化或异性化在唐寅《落花诗》自我形象中的表现也十分明显。屈原《离骚》和唐寅《落花诗》都有自托为女性以言情的诗句,但是通过比较可知两者之间存在着不小的差异。

《离骚》中,诗人咨嗟怨慕,徘徊缱绻,将自己设定为一名弃妇,申说自己对 “ 灵修 ” (亦即丈夫)忠实的感情以及被弃的痛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

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为正兮,夫惟灵修之故也。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9]4

在此诗人的情绪缠绵深婉,仿佛诗人真是一名弃妇,在诉说自己被弃的不幸遭遇。然而这样短短的诗句片段,并不足以证明屈原存在双性化或异性化的心理特征。相反《离骚》中,体现诗人阳刚的男子气概的诗句远远多过表现女性心理的诗句:

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9]7-8

诗人坚守 “ 君子固穷 ” 之志,宁死不屈,磊落不群而不能 “ 屈心抑志 ” 、 “ 忍尤攘诟 ” ,表现出铮铮然的士大夫气节,与女性化的表现是大相径庭的。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忽反顾以游目兮,将往观乎四荒。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9]8-9

从 “ 高余冠 ” “ 长余佩 ” 的描写中可见,诗人的自我形象是高大伟岸的,其 “ 反顾游目,往观四方 ” 的行为, “ 岂余心之可惩 ” 的表白,更可见其人格形象之富有男子气。因此,屈原在心理性别上,仍是完全的男性特征。

而唐寅《落花诗》中,诗人有两个极具女儿态的表现,照镜子和落泪。除改作中重复的诗句,组诗中共有五处出现与镜子相关的字眼,如 “ 新草漫侵天际绿,衰颜又改镜中朱 ” (其七)[2]68、 “ 默对妆奁闲自较,鬓丝又算一年赢 ” (其十八)[2]70等。镜子向来是与女性联系在一起的,一个男人频频照镜子通常情况下是不正常的。如《围城》中的方鸿渐写信回家道 “ 迩来触绪善感,欢寡愁殷,怀抱剧有秋气。每揽镜自照,神寒形消,清癯非寿者相 ”[11]9,结果招来其父方遯翁回信的一顿臭骂:

吾不惜重资,命汝千里负笈,汝埋头攻读之不暇,而有余闲照镜耶?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惟梨园子弟,身为丈夫而对镜顾影,为世所贱。吾不图汝甫离漆下,已濡染恶习,可叹可恨……[11]9

方父以 “ 汝非妇人女子,何须置镜 ” 质问方鸿渐,可见通常观念男子置镜尚为不许,何况屡屡对镜自怜。唐寅《落花诗》中诗人照镜的描写,正无疑显露出其内心的女性意识。

“ 男儿有泪不轻弹 ” ,而唐寅《落花诗》中关于落泪的描写,除去重复的,也有六处之多。如 “ 濙濙爱水衫前泪,渺渺游魂叶底春 ” (其十二)[2]69、 “ 花并泪丝飞点点,絮飞眼缬望漫漫 ” (其二十七)[2]72、 “ 身渐衰颓类如此,树和泪眼合同枯 ” (其三十七)[2]369等。这些诗句无一例外地写出对自己身世遭遇的悲哀之情,充满了恍惚迷离的意味。

在《离骚》中虽然也有诗人垂泪的描写,感情却截然不同: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9]6

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9]12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9]14

诗人悲哀的并非是一己不幸遭遇,而是自己对国家、人民的宏愿无法实现。人们看到的是一个悲剧英雄形象,不同于《落花诗》中那个软弱感伤的士人形象。王富鹏在《论唐寅性格的女性化特征及成因》[12]1-3文中认为,是儒释道三教的哲学思想阴柔的一面在隋唐以降深刻地影响了传统士人,尤其在科场失利被逐出传统仕宦道路的情况下,唐寅将世弃幽怨转化为夫弃式的 “ 拟女性 ” 文学。唐寅《落花诗》反映了其女性化的性别心理确然。

(三)时间意象之比较

屈原《离骚》和唐寅《落花诗》中,都出现了时间意象,但由其展现的诗人自我形象却并不相同。《离骚》曰:

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

以上诗句中 “ 恐 ” 字出现了四次,诗人面对时间的流逝,恐时不我与,恐美人迟暮,恐修名不立,恐百草不芳。屈原作为楚王室宗亲和曾经的楚国大臣,在王室衰落倾危之际,急欲建功立业,赶在自身尚能有为的年纪辅佐楚王,重建一个强大的楚国。诗人之所以对时间的流逝感到焦灼忧虑,与其身份及对政治抱有强烈愿望是分不开的。

唐寅《落花诗》中时间意象,主要透露出诗人两种情绪。第一种:

九十繁华梭脱手,多情又作一番愁。(其二)[2]67

万片风飘难割舍,五更人起可能留?(其四)[2]67

深院青春空自锁,平原红日又西斜。(其十九)[2]70

以上三例皆是包含一种好景不长、欢愉难再,诗人为之依恋难舍却又不得不舍的惆怅感情。第二种:

匡床自拂眠清昼,一缕茶烟飏鬓丝。(其八)[2]68

烧灯坐尽千金夜,对酒空思一点红。(其十六)[2]70

料得青鞋携手伴,日高都做晏眠人。(其三十一)[2]369

《论语》曾载因为宰予昼寝,孔子对他失望,批评其 “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13]44。传统儒家知识分子认为,君子当惜时如金,积极入世,当然不宜昼寝。然唐寅诗中,拂扫匡床,煮茶高卧,一派清闲隐士模样,常灯下久坐打发良夜,日高晚起,全然不符合儒家士人的习惯作风。究其因,一方面,唐寅卷入科场舞弊案后,失去了士人入仕升迁机会,时间的流逝再也换不起紧迫感,科考前《夜读》 “ 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 ”[2]88的锐气表白早已远去。另一方面,身世遭遇的接连不幸,严重挫伤了其进取心和自信心,才华横溢却沉沦底层,令其长期陷于落寞感伤、消极颓废的生活状态中。

注释:

①全文所引唐寅诗均出自周道振,张月尊辑校《唐伯虎全集》。

②中文所引《离骚》诗句,均来自陶夕佳注译《楚辞》。

猜你喜欢
唐寅落花诗人
唐寅:世人笑我太疯癫 我笑他人看不穿
别出心裁 自成一格——唐寅《灌木丛筱图》赏析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归来落花拂罗衣
唐寅书画艺术问题浅说(之四)
唐寅绘画专题
过不去的过去终于过去了
落花人独立
落花落,落花纷漠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