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铭
(新乡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3)
比较伦理学是以不同地域、文化和时代的道德观念、伦理思想、道德体系等进行比较研究的伦理学理论。黄建中在《比较伦理学》中对伦理道德的共同性、道德规范的差异性、伦理思想的社会文化背景等进行了比较研究,不仅阐述了禁止杀人、禁止盗抢、禁止堕胎等人类普遍伦理原则的形成原因,还对中西方伦理思想的差异性进行了系统研究,阐述了伦理学与历史学、社会学、心理学等学科之间的内在联系。在伦理问题研究中,比较伦理学倾向于从经济学、历史学、社会学、文化学等方面对社会伦理问题进行判断和分析,发掘不同伦理思想形成的文化根源和历史渊源,这些为伦理学研究提供了崭新的理论范式。德性伦理与规范伦理是社会伦理体系发展中两个相互对立的维度,两者的冲突和融合推动了社会伦理体系的发展。孟子德性伦理、荀子规范伦理是中国传统伦理体系中两种截然相反的伦理思想,对两者进行比较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中国传统伦理思想。
从比较伦理学视角看,孟子德性伦理和荀子规范伦理并非纯粹的伦理推理和逻辑建构,而是以特定的时代背景为依据所建构起来的,要想深刻把握两者的思想内容和生成过程,就需要将孟子和荀子的伦理思想置于先秦时期急剧变革的时代框架中,从春秋战国时期的社会进步、阶级变化、制度变革等,把握从孟子德性伦理到荀子规范伦理的伦理演变。
西周是以封建制为主的社会,国家权力是在原始的氏族制度基础上建构起来的,形成尊卑有序、嫡庶分明的封建宗法制度,并在此基础上衍生出宗法伦理、亲情伦理等。孔子的仁爱精神、中庸之道、君子人格、道德主义等就是传统宗法伦理思想的集中表达。春秋末期,社会制度急剧变革,宗法制度支离破碎,黎民百姓深受灾难,孟子就生活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他看不到社会发展的曙光,只能从孔子的克己复礼、仁者爱人等伦理思想中寻找救世之方。在这种情况下,孟子建构了以性善论、讲仁义、行王道、修身养性等为主要内容的德性伦理体系。《孟子》一书就阐述了孟子的德性伦理思想,如“仁者无敌”[1]11,“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1]60。此外,在诸侯争霸的时代环境中,人才的重要性被提升至前所未有的地位,如乐毅、孙武、吴起等知识分子,凭借一身才华取得卓越成就,这些也促使孟子更加重视士人的社会价值,并提出了“修身养性”“养浩然之气”等君子修养学说,这些进一步完善了孟子的性善论思想的内容。
荀子生活于列国争雄、天下即将一统的战国末期,在经过几百年的残酷战争后,天下一统的局面已经初步形成,如秦国在商鞅变法后实力激增,已经拥有以武力统一天下的实力。同时,在几百年的战争和动乱洗礼后,血缘政治、宗族关系、世族世官等已经解体,以秦国为主的帝国制度已逐步完善。另一方面,战争、动乱、杀戮等已经将传统的仁义思想荡涤殆尽,孟子的修身养性、仁政王道、君子人格等被冷酷的现实击得粉碎,商鞅的法家思想、吴起的治国学说等成为战国末期之显学。为了回应法家、兵家、阴阳家、纵横家的强势话语,荀子对传统儒家思想进行了调整和发展,将法家思想、纵横家思想等融入儒家伦理体系,形成了礼法互补、凝民以政、王霸并用的伦理体系,从而形成以外在行为约束为主的规范伦理思想,如“国家无礼则不宁”[2]20,“以不善至者待之以刑”[2]73,等。此外,在群雄争霸的战国末年,道德人格、仁义廉耻等已逐步被人们所抛弃,人性的贪婪、冷酷、自私等不断被放大,粉碎了人性善、修身论、仁政论等道德理想,也使荀子对人性的丑恶、冷酷、贪婪等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在这种情况下荀子提出了以人性恶、裕民以政、援法入礼等为主的规范伦理学说。
春秋战国时期是技术进步、社会动荡、急剧变革的时期,这种深刻的社会转型带来了社会伦理的转型发展,推动了儒家德性伦理向规范伦理的转型。从比较伦理学视角看,孟子与荀子都是在特定的时代环境中对所处的时代进行了伦理解读,形成了完全不同的伦理思想学说。
在战国初期,传统宗法制已经开始解体,以官僚制为主的社会体制开始形成,同时地主、手工业者、商人等阶层开始兴起,战国初期的许多政治改革都代表了新兴地主阶级的利益,这些给社会伦理思想转型提供了重要依据。孟子生活于礼崩乐坏的时代,他所推崇的“仁爱”伦理思想已不符合时代要求,但是孟子并不赞同武力征服天下的“霸道”思想,于是以“仁”为伦理根基,建构了以仁心、仁义、仁政、王道等为主要内容的政治伦理思想,仍以传统宗法制度为重要内容,代表了传统宗法制的思想主张。如孟子主张,统治者要轻徭薄赋、体察民情、体恤百姓、实行仁政等,“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1]186。
荀子生活在封建官僚制度占据上风的战国末期,秦国在商鞅变法后建构了完整的官僚制,并在列国争雄中展现出强大的竞争力,这些促使知识精英们进行了更多的伦理思考,而荀子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思想家。同时,在战国后期宗法制度逐步解体,社会平民化趋势愈发明显,家国一体的家族伦理已经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社会根基。面对新兴地主阶级旺盛的生命力,以及新兴地主阶级在政治、经济等领域所占据的优势地位,荀子早已意识到社会即将发生的伟大变革,但是修身养性、君子人格、富国教民等儒家德性伦理思想并不适应这种时代转型,于是荀子对儒家伦理思想进行了开拓和创新,建构了以化性起伪、隆礼重法、王霸并用、人性本恶等为主的规范伦理思想。这种伦理思想拥有较强的社会现实主义,体现了新兴地主阶级开拓创新、锐意进取的精神,同时也实现了先秦儒家伦理思想从修身养性到隆礼重法、从道德修养到道德教化的转型发展[3]。
孟子和荀子都是先秦儒家伦理思想的杰出代表,两者都以孔子的仁爱学说、性近习远思想等为基础,对儒家伦理进行了开拓创新[4]。孟子和荀子分别从截然不同的两个方面弘扬了儒家伦理思想,丰富了先秦儒家伦理思想内容。其中,孟子以性善论、仁义论、内圣论等为依据,建构了儒家德性伦理思想体系;荀子以性恶论、礼法论、外王论等为依据,建构了儒家规范伦理思想体系。
儒家伦理思想是中国传统伦理思想的重要源头,其中孟子的德性伦理思想是儒家伦理思想的典型代表。孟子以心性之学为基础,阐发了人的内在品德、道德修养、人格精神等,将德性视为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所在。孟子并未阐述何为德性,但从孟子的文章中可知,孟子的德性就是人性。孟子认为,人的本性是善的,这种善使人拥有了成为有德性的人的可能性,在《孟子·离娄下》中,孟子对“善”进行了详细论述。从总体上看,孟子德性伦理思想的内容,可总结为以下几方面:
首先,道德倾向就是自然倾向。孟子伦理思想中的性善并不是每个人所拥有的先天性的道德观念,而是说每个人都拥有向善的道德能力。孟子将这种道德能力概括为“四端”,如恻隐之心、是非之心等,这些道德能力并非外在的,而是“我固有之”,人们需要的就是不断发展自己的道德能力,将“四端”弘扬广大。其次,道德倾向是最重要的人性倾向[5]。在孟子看来,“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1]281,人性之善是由内而外生成的;道德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道义远远高于生命,在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时,应当舍生取义。所以孟子更提倡为道义而过清贫的生活。此外,外在道德规范是内在德性的表现。在孟子看来,外在的伦理规范是人类德性的外在表现形式,同时孟子依据“仁义”“性善”等道德原则建构了“仁义礼智”的德性伦理体系。孟子认为,“仁义礼智”等道德观念并非源于外部世界,而是根植于人的内心世界,正因为人有“仁义礼智”的“四心”,才外化出来对应的“四德”。在道德信念和理想人格培养中,孟子主张向内求,只有向内心求,才能获得德性。最后,道德规范能促使人类社会和谐有序。孟子比较推崇“至德之士”,并在“性善”的基础上提出礼制和礼节等,在《滕文公上》中孟子就将道德自觉作为区分人与动物的根本标志。在孟子看来,“礼”是人性的终极价值所在,正是因为人类社会拥有了尊卑长幼的社会秩序,才能够成为有序性、和谐性的社会有机体[6]。
显然,在孟子伦理体系中,道德规范并不仅仅是外在的伦理手段和道德规则,更是个体道德品性、道德主体性的体现。孟子将道德价值判断和道德实践联系在一起,为仁义、性善等德性伦理思想提供了内在合理性。更确切地说,孟子伦理思想更像是一种价值体系,这种伦理价值体系从性善论出发,确定了仁义礼智等内在德性,并在此基础上外化出伦理规范,提出修身养性的伦理思想。
首先,荀子认为,人的本性是人的动物性,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存在,人们根本不需要学习就拥有这种本性,如目能辨黑白、耳能听声音、鼻能闻气味等,这些本性都是人们能够在物质层面感知和把握的基本能力。同时,荀子还指出,人的本性远不止于生理感官层面,还包括人的生存欲、贪婪心、占有欲、傲慢心、享受欲等心理欲望,这些都是人性最基本的特征,人的行为往往要受到这些欲望的驱使,如果不能约束人的本性,就必然会产生许多恶劣后果。在荀子看来,人们之所以要追求善,是因为人的本性深处没有善;人之所以要学习礼仪,是因为人的本性不会产生礼法。所以,荀子提出人性本恶的伦理学说,然后荀子以人性本恶为基础,对伦理问题进行思考和探索,并提出了重法、重礼、重规范约束的规范伦理思想。
其次,人性具有道德上的可塑性。荀子认为人性本恶,但是并未将人的自然本性都视为恶,而是将人的有些自然本性视为恶的根源,在这种情况下后天约束、礼法教化等自然而然地成为改造人性的基本途径。于是荀子提出化性起伪、隆礼重法等伦理观点,主张以外在的制度约束、社会规范等促进道德教化,实现社会的安定有序。在荀子伦理学说中,“礼”更多体现于对人的日常行为的约束。在荀子看来,人的欲望是无穷的,如果不用“礼”约束和规范人的欲望,必然会使人类社会陷入无休止的纷争和掠夺中,所以应当以“礼”确定伦理规范、社会秩序、等级制度等,遏制不断膨胀的个人欲望。
此外,荀子还给出了以礼法约束人的行为的道德路径。荀子不仅论述了礼法在社会道德建设中的重要作用,还提出了化性起伪、矫情养欲等规范伦理思想。比如荀子依据人们对“礼”的践行程度,将世人分为俗人、君子和圣人三个道德层次,并提出以“化性起伪”的方式促进人格完善。
最后,隆礼重法体现荀子伦理思想的规范性。荀子主张以礼义教化的方式改变人的习性,同时荀子也认为,对于那些不服从礼义教化的人,要运用刑法进行处罚,这样才能从根本上保证社会秩序的正常运行。显然,荀子将法家的法治思想融入了儒家伦理体系,并将礼法作为治国安邦的重要工具,这无疑推动了儒家伦理思想的创新发展。比如荀子认为,“法者,治之端也”[7],将重法与隆礼有机结合起来,要以法的方式推动等级秩序建设,这无疑具有鲜明的规范伦理色彩。
孟子和荀子虽然都是儒家思想的重要代表人物,但是两人的理论传承、学术渊源却有较大差异,这些也深刻影响着孟子和荀子的伦理思想体系。比如孟子是以子思为师的,并从子思那里习得儒家的伦理思想、立身之学,如坚守中道、死守善道、君子之德等。子思在鲁国时鲁国公不愿意听从子思的政治主张,子思就对鲁国公非常不满,采取了“抗而不卑”的姿态,这些都深刻影响了孟子的思想观念和伦理学说。
荀子与孟子在师承上有所差异,荀子以博采众人之长而闻名于世,他不仅学习儒家伦理思想,而且还对墨家、法家、名家等学术思想融汇贯通,形成一种集大成的学术风格。比如荀子在齐国游学时就获得淳于髡的指导,并对“统类”“同理”等逻辑学思想深有研究。可以说,荀子是一个没有被儒家伦理思想所束缚的儒家代表人物,这种学术经历和思想学说对荀子伦理思想产生了深远影响,促使荀子将法家、道家、名家等学说融合于儒家之中,形成了儒家规范伦理学说[8]。
从比较伦理学视角看,孟子德性伦理和荀子规范伦理是在不同历史条件、政治制度下生成的,两者所面对的社会问题、伦理困境等迥然不同,所要解决的伦理问题也有很大差异,这些决定了孟子德性伦理和荀子规范伦理的差异性。但是,孟子和荀子同为先秦儒家学派的杰出代表,两者在理论根基、文化基因和思想内核等方面又有其内在一致性。
首先,孟子和荀子都继承了孔子的性近习远思想,在此基础上结合特定的时代背景和伦理困境等建构了自己的伦理体系。孔子是中国儒家学派的开拓者,他在对周礼进行梳理和总结后,提出了性近习远、仁爱等思想学说。比如孔子认为,人道即天道,人的本性就是符合天道,但在社会环境中人们习得的东西各不相同,最终形成了不同的性格、德性等。但是我们也应当看到,孔子学说中的“性”,犹如老子学说中的“道”,并没有善恶之分,孔子也很少提及性善和性恶。但是从孔子的性近习远思想可以看出,“性”能够演化出善、恶两种特性,这些为孟子和荀子的伦理思想提供了重要依据。从比较伦理学视角看,孟子和荀子是从不同伦理视角阐述孔子的“性近习远”学说,如孟子从性善论的视角论述了修身养性、养浩然正气、君子人格、王道仁政等伦理学说;荀子从性恶论的视角阐述了隆礼重法、援法入礼、道德约束、王霸并用等伦理学说。所以说,孟子和荀子都是从某个方面发展了儒家的性近习远学说,使儒家伦理思想变得立体丰满、富有张力。
孟子和荀子伦理思想面临相似的文化环境,需要以不断创新的姿态应对诸子学说的理论挑战。春秋战国时期是中国历史上学术风气最为浓厚的时期,各种学说相互碰撞、诘难、融合,形成了中国历史上百家争鸣、文化融合的空前盛世。孟子和荀子生活于这样的文化大繁荣时期,作为儒家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两人都面临弘扬儒家思想学说、应对其他学派的思想挑战等重任,在这种情况下两人不得不对孔子的伦理思想进行创新和发展。比如孟子以旧说新解的方式传承了孔子的性近习远思想,并对老子的天道思想进行借鉴。在孟子看来,仁义礼智等都是天性、天道,只有遵循仁义礼智、顺应善性、发扬善端等,才能实现仁政王道;只要修身养性,人人都能够成为尧舜。同时,孟子还批判了杨朱等人的极端利己主义思想,将仁者爱人、舍生取义、义者敬长等思想发扬光大。同样,荀子也生活于学术争辩的战国时代,道家、法家等思想学说对儒家思想构成强大挑战,如果儒家学说仅仅停留于仁爱、仁义、修身养性、仁政王道等层面,无法与法家、纵横家等学说抗衡,在这种学术挑战中荀子不得不从“政治性之问题”中汲取崭新的伦理资源,将墨翟、慎到、吴起等人的伦理思想进行融合,融入自己的思想体系。如荀子就将法家的礼与刑、君王学说等融入儒家伦理思想中,从而建构了能与其他伦理学说相抗衡的儒家规范伦理体系[8]。
从比较伦理学视角看,孟子和荀子分别以孔子的性近习远为本体论依据,对儒家伦理思想进行传承和发展。其中,孟子以性善论、仁义论、内圣论等为伦理依据,建构了德性伦理思想;荀子以性恶论、礼法论、外王论等为伦理依据,建构了传统规范伦理学说。从表面上看,孟子德性伦理和荀子规范伦理是相互对立和矛盾的,但本质上两者都是儒家学派的时代化转型与发展,与特定时期的社会背景、学术争鸣等密切相关,具有内在一致性和逻辑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