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晨 冯旭芳
(1.绍兴文理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2.浙江师范大学 教师教育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0)
2020年9月24日,教育部等八部门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激发中小学办学活力的若干意见》,明确指出不得以升学率片面评价学校、校长和教师,坚决克服“唯升学”的倾向。同年10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亦明确指出要扭转不科学的教育评价导向,坚决克服“唯升学”的顽瘴痼疾。2021年3月1日,教育部等六部门联合印发《义务教育质量评价指南》,同月教育部副司长朱东斌在相关新闻发布会上表示:“长期以来,一些地方学校包括一些家长存在着‘唯分数’‘唯升学’的不良倾向。为了扭转‘唯分数’‘唯升学’,就是要破‘五唯’。”“唯升学”进一步加剧了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当前,国家出台“双减”政策,有力配合了破“五唯”,尤其是破除“唯升学”“唯分数”等综合治理工作。“双减”政策,是我国从“实施素质教育”到“发展素质教育”的重要一步,本文从落实“双减”政策的视角对“唯升学”成因、影响与治理三方面予以分析。
作为一种社会现象的“唯升学”问题,表面上表现为学生家长与学校教职员工将焦虑传递给社会,造成了整个社会的焦虑。在此背景下更重要的问题在于,我们要思考这种焦虑是怎样造成的。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院长熊丙奇认为所谓“唯升学论”,其实是教育管理、学校办学评价带来的问题,是用高考升学率评价一所学校的办学质量[1]。一所学校的办学质量又同时代表了这所学校的教育价值,代表了教师的教学水平,代表了学生的素养成就,决定了学生家长的选择期待,加剧了社会各方对升学的追求,同时也加剧了各方对教育的焦虑。
行政追求效率,效率是检查和衡量公共组织和公共行政活动有效性的重要标准[2]。政府绩效评估曾存在过效率导向[3]。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的教育事业一直由地方政府行政部门而非学校教育专业工作者主导,即教育事业并不由经过系统学习后从事教育工作的人员掌控,而成为了行政的一部分。当行政部门用升学率这一指标考核学校,让升学率与教育从业者的评奖评优等既得利益挂钩,容易使外在指标弱化教师的育人责任,甚至造成教职员工的异化劳动[4]。出现了教师间无序竞争与攀比的情况,如,各任课教师不注重学生的全面发展,通过抢课、占课以及提升作业量的方式提升自己所授科目成绩,进行一种短视化、应试化的教育。此时,教书育人不再是教师实现自我价值的活动,而成为完成上级要求以获得更高工资的一种工具和手段,削减了教育的内在意义与教师的自主责任价值,学校的目标也从培养人变成了在短期内提高这一政绩。而教育效果的呈现具有滞后性,并不能立竿见影。所以教育的行政化必然破坏教育的内在规律,甚至造成教育的功利化,也即对升学急功近利的追求,破坏了教育生态,造成了教师的教育焦虑,为“唯升学”的发展提供了土壤。
所谓教育经济化,一方面是用经济管理方式简单粗暴地管评教育,用看得见的、能被测量的、立见成效的指标来衡量教育成果;另一方面是让教育为经济建设服务,为谋得国家及个人的经济效益服务。部分公立学校教师违背教师管理办法校外兼职,校外培训机构为取得更大经济效益,夸大培训效果、误导公众教育观念、制造家长焦虑等现象屡见不鲜。家长在焦虑下给孩子买更多的辅导资料、报更多的班。如果说教育的行政化使教育从业者将教育工具化和手段化,那么经济化则使学生及家长将受教育工具化、手段化。无论教育者还是受教育者,都开始高度重视教育的选拔效能而非教育的育人效能。这撕裂了教育的内涵,破坏了教育规律,使教育不再着眼学生身心健康成长,不再主要为发展人的德智体美劳服务,而是用以满足升学的需要,从而满足社会现实的需要。即基础教育领域更多关注考试成绩能否令学生考入更好的大学,以便在日后激烈竞争的社会中占据有利地位,而非学生自身素养提高,造成了学生及家长的教育焦虑,加剧了“唯升学”的演变。
观念具有惯性,长久以来人们普遍认为时间+汗水=成功,传递到教育事业上,则是多学多练一定能提高成绩。因此,很多家长将给孩子多报补习班、多买练习题当作家庭教育的重要一环,认为牺牲自己和孩子的闲暇时间多做题多学习才是对孩子尤其是孩子的未来负责。事实上,教育不只受这些观念的影响。本文试图论述的教育惯性,一方面是类似的教育观念、教育方式等具有传承性,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教育的革新,另一方面是教育事业会受到时代背景的限制与主导。当升学考试因文革停滞十年,恢复高考打响改革开放第一枪后,高考成为无数人“命运的拐点”。同时,国家需要快速选拔人才,所以在教育的育人功能和选拔甄别功能中,后者更加受到重视。我们从过去社会的科举考试改变命运,走向了当代社会的高考改变命运,“唯升学”悄然走上了前台。虽然我们发现了这种教育惯性忽视了学生的全面发展[5],进行了素质教育改革,但诚如厦门大学教授潘懋元所言:“越是年龄大的教师,对教学改革越有抵触”[6]。所以现实状况是很多学校没有依国家当前的新政策执教而仍依自己过去的“成功”办学经验执教,这种惯性导致部分学校素质教育并没有得到真正落实,仍在做升学教育。家庭、学校两方面都加剧了学生学业负担,使“唯升学”难以得到成功治理。
在“唯升学”的功利性教育生态环境下,所有教育参与者出现不同形式以及不同程度的教育焦虑,家长为了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让孩子参加各种各样的校外辅导班;教师为了不让孩子输在分数线上,让学生用作业进行高强度机械训练。教育从被评价体系导向变为被评价体系绑架,学生被应试教育绑架,学生在收获记诵知识的同时,核心素养却不会得到应有生长。
如前所述,教育的行政化、经济化导致了教育的功利化、手段化,同时,在当前的教育惯性下,家长盲目逼迫孩子多做练习题,多上培训班,使受教育目的走向接受更优质更高等教育;家长不能接受孩子成为“普通人”,教师不能接受学生学习成绩差,使教育目的变成了选拔甄别人而非培养人,使受教育方式走向了多学多练的机械化训练。与其说学生在接受使身心健康成长的教育,不如说在接受与其他学生竞争的训练。无论过度的还是恶性的竞争,都会造成牺牲学生身心健康与德性发展等恶劣后果[7]。勤奋努力等高尚品质在私利物质等恶劣本质目的的驱动下形成,兴趣、理想等披上了满足欲望的外衣。当学生与上一辈构成附属关系,与平辈及下一辈未来的竞争者构成对立关系,便不再心中有他人,不再为中华民族之伟大复兴而拼搏,而是更多地为完成任务而学,为升学而学,为改变自身命运而摄取知识,忽视自我思考和人生规划,很少对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为什么想做、为什么要做等问题进行思考,在步入青春期时会更感到无价值感和无意义感。如20世纪思想家阿伦特所言:没有独立的思考,则做坏事都不可能追寻到更深层次的动机[8]。在现代化的社会生活中,个体更容易在无知状态下作恶而不自知[9]。因此,我们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思考:如果道德在升学考试中以笔试方式考察,空心化的学生就会为了考高分写出标准答案,却在现实生活中不那么做。
标准答案的标准大大限制了学生的独立思考及批判性思维,加之学科间在考试中的独立,跨学科视野受限,多维度思考、问题解决式思考等素养养成也难上加难。同时,也使得知识自身的魅力无法充分展现,造成学生学习兴趣减退,仅记诵考试内容,理论与实践脱节,无法活学活用。可以说“唯升学”带来的纯应试教育不仅绑架了学生,也绑架了知识。线上部分培训机构提供和传播“拍照搜题”等惰化学生思维能力、影响学生独立思考、违背教育教学规律的不良学习方法;线下部分教师研究传播出题人的思路和模式构建答题套路应对考试题目,知识本身的价值得不到重视,这使学生对于所学习的部分知识不再需要钻研内化,而仅需要学习相应答题技巧应付考试,进一步营造了为升学而学习的氛围;部分学校为了提高升学率采取了在单位时间内取得最大效益的模式,通过题海战术实施机械训练;小部分学校完全不顾班级差异和学生个体间差异,将集体备课仅仅作为统一全年级各班级教学进度的手段;部分“超级中学”罔顾学生休息权利,灌输着“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观念,采取延长学生学习时间换取成绩的模式。“唯升学”造成的智育模式化,尤其是部分“超级中学”的智育模式,加剧了升学至上的评价导向与舆论氛围,使教育导向更加功利而现实[10],形成了恶性循环。学生本属于家庭、社会、同伴乃至闲暇的时间被作业占据,被培训班占据,被各种学习占据,无暇进行除“学习生活”外的其他社会生活,也就失去了将理论应用于实践,学以致用的机会,创新精神、思维与能力也就无从谈起;同时,使学生容易习惯被安排,不利于其独立意识和自我管理能力的培养,比无法自立更严重的是会导致学生无法懂得学习与奋斗的意义。
投入到体育运动中,势必会缩短学生做作业的时间以及参与文化课程培训的时间,所以,当我们处在“唯升学”的评价导向下,无论学校还是学生家长都将体育边缘化了。不仅如此,由于学生在体育运动中受伤也会影响文化课程的学习,体育课的运动难度通常较低,并不能起到体育课应有的增强学生克服困难、勇于挑战等相应素养的功效,进一步加剧了体育的边缘化。体育锻炼的时间和强度都缺乏,良好运动习惯和健康生活方式也就无从谈起。2019年初,教育部部长陈宝生在全国教育工作会议中严正指出在升学压力下学校体育有边缘化的危险,体质健康水平已成为学生素质的短板。
国务院办公厅2015年末《关于全面加强和改进学校美育工作的意见》中指出学校的美育存在三重三轻的情况:重学生的应试成绩轻学生的素养提升;重少数艺术生专业技巧轻全体学生认识美、爱好美、创造美的艺术追求;重比赛借以出量化成绩对上级负责、提高学校声誉轻艺术普及。“唯升学”下,美育课程不仅成为了为升学让路的牺牲品,更时常充当着应付上级检查的表演道具[11]。家长给学生报艺术培训班的目的更多是在特长生指挥棒效应下让孩子多一块升学的敲门砖,本应是能够发展丰富人的个性、调动开发人的创造力的美育[12]也走向了功利化。
当“唯升学”成为中小学的评价指挥棒,中小学教职员工与学生皆按照这一重要指标管理自己的时间,以便取得最大的升学效益。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长王莉萍对其初高中部进行调查时发现每位学生每天做家务时间平均在20分钟以内,高中生劳动时间更少,且仅有15%主动做家务,25%根本不做家务[13]。可见,随着升学压力的加剧,课业负担更重,培训班补习时间更多,劳动强度与时间不得不做出让步。2020年3月国务院《关于全面加强新时代大中小学劳动教育的意见》中明确指出近年来由于劳动教育被弱化、淡化导致了一部分青少年德性缺失下不珍惜劳动成果、劳育心理建设不协调不想劳动甚至是劳育实践建设失败不会劳动的情况[14]。劳动教育形式“偏劳动少教育”造成劳育流于表面,劳动教育缺乏项目针对性造成劳育主题的不明确,劳动需影响正课造成劳动机会的缺乏,劳动可能面临安全风险造成劳动内容的简单等都使得学校劳育没有发挥其应有的教育意义[15],使学生在心理建设不平衡的背景下更抗拒劳动。
《“双减”意见》共30条,其中16条是关于提升学校教育质量。因此,要重视减字背后的加,是要推动学校教育质效双增,切实提升教育教学质量和服务水平,让学生学习回归校园,遏制参加校外培训的需求,进而发挥好学校主阵地作用,有效缓解家长焦虑情绪,给“唯升学”松绑。诚然,学校发展不够均衡,优质教育资源和机会比较稀缺是社会现实,导致了部分家长对学校教育缺乏信心,反而迷信部分校外培训机构。然而学校教师水平普遍高于培训机构,培训机构往往通过高薪引进公立学校的优秀教师。揭开校外培训机构的面纱,破解部分家长对于这些机构的迷信,有利于理解与落实“双减”政策,进一步缓解“唯升学”的功利性教育生态环境。
一批培训机构之所以能够成功,在很大程度上缘于其站在巨人亦即公立学校的肩膀上。培训机构并非零起点教学,大多被称作补课班,学生在公立学校已掌握部分知识基础后,站在公立学校的肩膀上自然容易提高学生成绩。因此,学校提供课后服务,进行校内补习,通过学校在编教师和聘请的社会专业人员在同样时间提供更好的补习服务必然能取得更好的教学效果。同时,学校还提供自主阅读、体育、艺术、娱乐游戏、开展社团及兴趣小组活动等课后服务,营造了良好的育人氛围而非应试升学氛围。所以,要保障学校课后服务的条件,制定课后服务的实施方案,增强课后服务的吸引力,吸引学生自愿参加学校课后服务,吸引学生家长愿意让孩子参加学校课后服务而非求助于校外培训机构,强化学校教育主阵地作用。避免教育成为生意,盈利成为办教育的目的,还教育以立德树人理想,还学生以休息、艺术娱乐和体育锻炼时间,还教育生态以绿色协调。
公立学校教师通过系统的基础知识讲解让学生建立完整的学科知识框架,培养学生的学科素养。而校外培训则以应试为主要特点,针对考试题进行解题技巧的讲解让学生学会做题,用短时间内分数的提升取代知识的深入学习与素养的生成,惰化学生思维。当类型题出现变化后则更加依赖培训机构答题技巧的灌输,更加不利于核心素养的生长。因此,无论是从其扰乱教育生态的角度出发,还是从其阻碍学生素养生成的角度出发,校外培训市场都需规范治理。学校进行面批作业等课后服务时不仅可引导学生思考解题用到了哪些知识,更可以引导学生进一步思考如何将所学知识应用于实际生活而不仅仅是考试题目,不仅建构学生知识框架,锻炼学生思维能力,更使学生感受到知识的魅力,提升学生对基础知识的兴趣,激发学生学科学习热情。让学生不再进行“唯升学”的异化劳动,而是缘于兴趣与热情主动学习、主动探究、主动成长。
家长普遍存在一种教育焦虑,即怕孩子在学校得不到公平对待或重点关注,因此,求助于课外培训机构。因为公立学校教师同时面对众多学生,在课堂教学时无法兼顾全体学生,而培训班教师面对学生数量较少,更能根据学生当前的知识水平进行教学。然而当前有条件的公立学校可以通过缩减班级规模、实施分层教学等方法达到课上因材施教,师资力量较为薄弱的学校则可利用好课后服务时间因材施教,以补促学,互动答疑。同时公立学校课后服务时间不允许授新课,而是指导全体学生高质高效完成作业,补习辅导好学习有困难的学生,拓展学有余力的学生学习空间,使全体学生得到公平对待。
培训机构的大力宣传也是其为家长所信任的胜利法宝。如前所述,学生已在公立学校学习了基础知识,而后经过培训机构的添砖加瓦取得进步,却被培训机构借以宣传邀功。部分培训机构甚至利用家长的攀比心理通过“您来,我培养您的孩子;您不来,我培养您孩子的竞争对手”“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等宣传语制造不安、渲染焦虑。因此,公立学校要对症下药,切实让家长体会到孩子在学校被一视同仁公平对待,身心得到健康成长,不断发展与进步,才能减弱其焦虑;同时,也可以将学校的教师培养计划进行宣传,让家长了解到多数公立学校教师每周的校级教研活动,每月的市级教研活动,每学期的专家教研活动,每年的外出学习培训,让家长感受到公立学校的软硬件不断更新,营造信任公立学校的良好社会氛围。当校外培训不再阻碍教育起点与过程走向公平,无法再激发教育焦虑,结合国家“双减”与教育评价改革等政策,家长自然愿意配合学校参与到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育人事业中,不再被过往的“唯升学”观念牵着鼻子走。
综上所述,家长信任校外培训机构并非其软硬件优于公立学校,而是其做了公立学校未做或不可做之事,而那些不可做的也是减轻校外培训负担所必须治理的。落实“双减”,不仅给学生书包减负,也给家庭经济减负,给家长精神减负,更给社会焦虑心理减负,给“唯升学”松绑,重建一个“绿色”“协调”的教育生态,让教育回归教育理想和教育目的的指导,促进学生全面发展,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