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瑾
世界系作品,是以主人公为中心来影响世界命运的一类故事体系。在这种故事体系中,他与她之间的微小关系,可以不经过社会环境等中间项的描写,直接与世界末日危机等存在论式的问题挂钩。此类电影通过对青春叙事与生态叙事的缝合,自我与他者的二元对立以及少女与自然共生的形象塑造,巧妙地完成了“成长”与“生态”两大文化主题的解构与重构。
在电影《天气之子》与《企鹅公路》中,城镇居民都面临着同一“末日危机”——人类生活空间遭遇缩减。在这两场灾难前,也都只有通过牺牲女主生命才能阻止这场浩劫。世界系动画电影通过灾难与救赎集中指向自我认知和生命思考的灵动叙述。按照电影叙事者不同的叙事方式,可将“世界系”电影的叙事划分为三个层面,即预言式的故事层面、少年自叙式的叙事层面以及物哀审美的主题层面。
日本“世界系”动画电影通常会借助神话传说来映射主人公的命运,或者通过“先知”的判断来暗示世界危机。因此,电影人物相互传递的信息,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预示”的功能。例如在电影《天气之子》中,占卜师的预言揭示了晴女悲惨的命运。在电影《企鹅公路》中,青山父亲通过翻转口袋提点青山:世界可以被折叠。这与小镇遭遇的危机原理相似,是青山等人解除危机的突破点。青山等人在探寻小镇的过程中,发现河流无尽头,这正和父亲阐述的哲理“一直往世界的尽头走去,最后会回到原点”巧妙互文。
世界系电影从主题到风格乃至整个叙事都透露着典型日漫“少年气”的特质。青少年族群有着幼稚的好奇心、天真的野心、强烈的破坏欲,蔑视权威,热衷于成年人眼中“毫无意义”的事情,“世界系”便通过上述这些少年特有的视点、情绪与思维,将观众带入其热血又感伤的“太真幻境”①。《天气之子》《企鹅公路》两部电影都是通过男主的视角来讲述少男少女们的奇幻境遇。其中,少年的内心独白贯穿整部影片,那些看似杂乱、中二的内心独白一边将情感氛围推至高潮,一边向观众解释少年“疯化”的行为逻辑。男主的自叙是一种成长体验的内化,那些“自言自语”不仅是少年对世界的迷茫与疑惑的内化,也是他们对感情的懵懂与执着的内化。
与传统爱情故事的叙事模式相比,“世界系”遵循相遇、相识、分离、追寻的合/离这一叙事模式。为体现出少年对恋人的“追寻”,电影里通常设以主人公奋力奔跑的剧情。在《天气之子》《企鹅公路》中,都出现过大量的少年奔跑的场景。少年在奔跑过程中,电影画面会来回穿插少男少女的回忆,在这种回忆的加持下,少年聚集的情感力量为之后的相见和抉择囤积勇气与决心,同时也将故事情节推至高潮。“奔跑”将少年们的情感成长表达得淋漓尽致,其秉持的“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她”的信念,同样完成了叙事主题青春化的呈现。
卡梅隆曾说:“只有通过一个爱情故事来讲述灾难,你才能体会到分离与死亡带来的损失。”少年的爱别离是电影显性的故事线,导演还通过世界内部的断裂:现实空间与异次元空间的跳转,和人内部的意识进化这条隐形的故事线来传达物哀、幽玄的生态文化内蕴和人文意蕴。“物哀”是日本民族文化审美的精髓内容,根植于日本民族特色的思想和意识形态中。可以将物哀理解成一种审美意识、一种生死观或者是一种思想。“物哀”并非简单的悲伤或者哀愁,在此基础上更包含着对生命以及世界的感动、怜惜之意,表现了人们对于人性、自然风光、世间万象等强烈的审美意向和唯美追求②。可以说,物哀是对世间万物,对生命与自然,对所有一切的体味过程,是人主观与客观合二为一的状态。世界系电影导演通过异界空间与人的异化,赋予自然万物灵性,以此来重塑“万物有灵”“无为自然”的自然观,从而唤醒人类对自然的崇拜与敬畏。世界系动画电影以物哀观串联了青春与生态两类叙事:青春承载着孤独、梦想、欲望、遗憾以及反抗,青春期中的少年一边逃离着世界,一边又对世界保持热血。少年独有的矛盾心态与自然内部的矛盾不谋而合,至此,人与自然相处的平衡、内部意识与外部环境的平衡方才完成相融共存、互相转移的叙事形态。
世界系电影中存在多组对立关系,即人与自然的对立、人与社会(个体与集体)的对立。其中,人是主体,是探寻自我意识的符号载体。自然、社会是他者的客体,其承载着人类对异化的反思以及人类对生态复归的诉求。
自古以来,服从自然抑或是征服自然,一直都是一个没有完全结论的环境议题。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认为,动画电影的主要目的是探讨人与万物(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在一般环境灾难片中,自然的形象是邪恶的,世界要毁灭人类,而人则需要不断地征服世界,战胜世界,才能获得生存的权力。治愈系电影,例如《悬崖上的金鱼姬》《天空之城》等,这类动画电影强调顺应自然,回归自然,让人感受到生活和自然的美好,体现出世界的“真善美”内涵。灾难性电影与治愈系电影对人与生态关系的探讨过于片面,自然并不邪恶,但也绝对算不上友善。尽管如此,世界系动画电影依然保留了人与自然必有一方会被毁灭的设置,但重新审视会发现,人与世界的二元对立关系已转化为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一种“灾难”和“治愈”元素相互融合的叙事路径③。
日本的动画评论者东浩纪将“去社会化”视作世界系的一个重要特征。即把个人、社会(外部环境)、世界中的“社会”去掉。电影《企鹅公路》的男主青山是拥有天才般的研究头脑的小学生,他自行组织了多个研究课题。在发现神秘物“海”以后,青山与同样是小学生的内田、滨本建立了神秘物观察站。从常理来看,上述很多工作是无法由几个幼童完成的,这种设定并不符合人们对幼童的社会认知。除此之外,电影也一直用一扇敞开的窗户当作大姐姐故乡的符号。电影中只提及大姐姐家住海边,却没有明确交代交通路线与地址,将故乡这一景象模糊化。
在《天气之子》里的市民眼中,天气巫女的职责就是治疗天气,这是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但阳菜拒绝成为晴女——抗拒以肉身神隐为代价来交换东京的天气,这也就是拒绝了“世界”赋予她的社会意义。阳菜不仅抗拒晴女的身份,还抗拒着社会的规章秩序——即使处于无人监护的状态,也不愿接受儿童福利机构的帮助。而帆高在离家出走时还携带着书籍《麦田里的守望者》,可以窥见帆高是一名不善于“服从”的人——表面上这是少年在青春期的叛逆表现,深层次则是个体对抗强势社会的表现。在阳菜献祭后,帆高向警察说出天晴的真相却被质疑精神异常。帆高不能接受众人对阳菜自我牺牲的忽视,面对这样“社会”“功利”“冷漠”的世界,帆高选择抛弃它,选择另一个剥离、否弃“社会”的世界,一个“世界系”意义上的“世界”。帆高的抉择渗透着反抗精神,反抗用众人的自我牺牲换取秩序的世界。他所面临的抉择和矛盾,是每一个在此(世界系)文化下的少年都要面对的:是选择世界赋予个体的责任,还是选择他所珍视的人或事物?此时,人与社会的对立也就成为基于社会责任的“强伦理”与基于个体情感的“弱伦理”的对立。从社会的眼光来看,帆高的一意孤行无疑是“错误”的决断。正因为直面青春的冲动和苦恼,连青春的错误与成人世界的对抗也是充满魅力的。
权威和纪律是成人世界强加给孩子的东西,社会总是要求个体生命融入集体荣辱中,并以获得集体的认同为最高的荣誉。但是男女主背离了这套价值规训,坚持停留在“世界系”的“世界”之中,拒绝与“社会”达成任何意义上的和解。
世界系电影中的危机不外乎于战争、自然灾害、时空崩塌三类,而这些危机也无一例外地让女性承担起救世主的职责。在“少女”“自然”两者共生相融的互动关系中,少女被赋予拯救世界的异能,而拯救少女的权力则交付于少年的手中。
世界系动画电影常将少女与特定的自然景观联系在一起。《天气之子》《企鹅公路》都是在水体空间下完成少女与自然的“天人合一”的。阳菜在逐步消失的过程中肉体逐渐透明、体重变轻,类似液态的汽化。而在《企鹅公路》的剧情中,大姐姐与威胁小镇安全的“海”既是生命共同体,又是互相制衡的对象。“海”不断占领小镇的空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自然环境对人类大肆侵占生态空间的反抗。青山曾梦见大姐姐从人的生物形态闪退回单细胞浮游生物,电影也以此喻示生命的回溯。世界系电影中少女与自然的形象并不是彼此割裂的个体,而是命运交织、气质交融、情感相依的“共生”体。这种对女性与自然关系的刻画,建立在生态女性主义思潮的基础之上。生态女性主义认为,女性与生态环境并非是孤立存在的,而是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的。同时,生态女性主义把性别关系中的权力模式扩展到观察不同阶级之间、不同种族之间、文化/文明与自然之间、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等等,并分析这些关系中的压迫与被压迫、剥削与被剥削、占有与被占有、主宰与被主宰的相似模式,以有效阐释父权文化中普遍存在的不平等现象,形成一种哲学意义上的他者联盟④。自然与女性之所以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是因为总是被贬低的女性与总是被剥削的自然存在相似性。例如在电影《天气之子》中,当东京一带成为汪洋之时,自然重新占有人类“霸占”的空间。被动“受领”天气巫女一职的阳菜,既主宰着世界,又承受着社会、自然的双重“剥削”(两者都在消耗她的生命值)。而帆高之所以能够挽救阳菜的生命,是因为他意外获得了权力:一把枪。武器是权力的象征,正是这把枪令帆高拥有与警察对峙的资本。
无论世界是被拯救还是被摧毁的,自然生态始终是世界系动画电影所探讨的主题。电影中的“世界”,既为人们的精神空间与自然的生态空间提供一种范式,又为人与自然的共处提供了新的视域,还为个体意识的成长建造了一个独立的精神世界。总而言之,日本世界系电影对生存的意义简化唤醒了人们对现实生存环境的关注与行动,其对个人内心感受的关注同样治愈、感化了现代物欲社会中处于精神荒芜困境中的都市人类。
注释:
①洪帆.《企鹅公路》:“少年症候群”的一次沉浸式体验[J].当代动画,2019(03):46-49.
②方亭,霍嘉炜.风景、时空与物哀:新海诚电影的美学主张[J].四川戏剧,2020(03):113-116.
③④刘岩.生态女性主义的学理基础与批评范式反思[J].外国文学,2016(01):10-18+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