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在心中

2021-01-30 06:41程斌编辑任红
中国三峡 2020年10期
关键词:爬山泰山雪山

◎ 文、图 | 程斌 编辑 |任红

一只君主绢蝶沐浴在高原的阳光里,御风而行。

嘎隆拉雪山

与山初见,我7 岁,有眼能识泰山。

那时的泰山,对我来说,就是台阶。一抬头就是连绵不尽的台阶,一转身就是挑夫和轿夫。别人是来爬山的,我也是来“爬”山的,我用四肢而已。直到浑身无力,瘫倒在地。家人带着我走另外的山路,陡坡上全是砂石,纵然百般小心,我还是像溜冰一样向山崖下滑去,不记得多少米,一块巨石拦住了我。如有山神,这便是了。阿弥陀佛……

在泰山最高处的玉皇顶住下,只记得那地方狭小而冰冷,军大衣都没有舍得脱。在朦胧之中,被叫醒了去看云海日出,我预想了一下那个画面,咬咬牙,倒头睡去。

后来,爬过各种各样的山。我的膝盖坚定地告诉我天生不是这块儿料。即便有那么多美景和精灵藏在山中,但是对于爬山我只能望而却步。直到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一种从未见过的蝴蝶,半透明的羽翼上点缀着两点朱红,轻纱曼舞的姿态,映衬着背景中的巍峨雪山。那一刻,我又和山重新结了缘……

七年后的一个仲夏,我一个人,奔向雪山。飞机、中巴、三轮车,我在茶马古道的江边古镇住下。带着不算严重的高反,一夜迷迷糊糊半睡半醒。我心心念念的蝴蝶啊,究竟在哪座山上飘忽?山顶的雪还剩多少?是阴还是晴?有没有金雕驾着狂风……

天终于亮了,干热河谷里风起云涌,如同拉开了一个神秘的世纪序幕。这里海拔2000多米,我要向5000 米进发。五菱神车载着我,风忽热忽冷,山忽高忽低。在山路上盘旋着,一层又一层,一弯又一弯。

三个小时之后,在开阔的高山草甸边停下来,我在眩晕中抱着相机向上爬,只走了几十步,便力不从心。整个世界变得安静起来,杜鹃花丛中的歌鸲旁若无人地叫着。耳边只剩下自己夸张的呼吸声,那声音竟然无比陌生,身体里激荡着心脏的猛烈跳动。在平原地带我的心率就已经是每分钟80 多次,现在的涡轮增压模式下,每分钟心跳130多次,这种几乎爆表的感觉,轰隆隆地占据了我的整个大脑。环绕立体声,咚咚咚咚……

我要找的那类蝴蝶,名为绢蝶。它们绝非等闲之辈,幼虫时期要熬过几个零下几十度的冬天,成年羽化出翅膀,也要在一天之中经历风霜雨雪。它们一点也不娇弱,更不矫情。在雪线的高度,只要阳光普照,它们就从石缝中钻出来振翅而飞。仿佛在用肢体语言对着天空说:“你下你的雪,我逛我的街……”这里是真正的高山,海拔已经比1524 米的泰山高出了几倍。

高山仰止,粗浅地说,就是在真正的高山面前,抬着头往上仰望,然后立马就想止步了。是啊,在海拔5000 米的高度,缺氧的状态让人不得不变得单纯,或者用流行的那个词:发呆。经过亲自验证,不过是因为大脑缺氧,近乎痴呆罢了。看在绢蝶的份儿上,我深吸了一口气,心想,今天我跟你拼了。

拼,绝对是需要实力的,首先是力气。在这种空身就等于负重25 公斤的高原环境,真的是寸步难行。平地儿还可以挪一挪,略有坡度,就气喘如牛。几米的距离,都要掂量几番。如果再望一望山顶,一瞬间竟然忘记了所有爬上去的理由。

蝶儿们飘啊飘,依旧在高处俯视着我,甚至无意间从我头顶掠过。地心引力仿佛失效了,似乎都不需要氧气似的。我带着忿然又羡慕的眼光,眼巴巴地看着它们恣意地飞。

带着“既来之则爬之”的自尊心,我只能硬撑着往上挪。经过了看似平坦的高山草甸,才进入到真正的战场。爬这种山,虽然没有无尽的台阶。却有着无数被“震碎”的台阶,那就是美其名曰为“流石滩”的地方,石缝中少许的土壤长出艳而不俗的小花儿,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花蜜,就是绢蝶们乐此不疲的宝藏。

时而是寸步深陷的碎石堆,上三步,滑下来两步;时而是踩上去左摇右晃的大石块,爬三米,摔两跤。实在是因为心疼相机,在无数次摔倒时,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体会到了人肉气垫儿的好处。百米的距离,蝶儿们只需要不断滑翔,而我,只是不断地滑倒。

纳木纳尼峰

仰着头又仰着身,自然就理解了什么是天高地厚,内心的景仰便油然而生。即使被衬托出无比的渺小,也并不会觉得有什么羞愧,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承认。在这种惯性之下,我继续承认着许许多多的过往,一切的情绪,来者不迎,去者不留。这种感觉竟带着几分释然。

山高人为峰,曾经以为只是广告词里的大话而已。现在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可能,那种让人害怕的高不可攀,不必理会。这一刻,我命令自己忘了所有,只是低下头,俯下身,一步,又一步,再一步……从2 米一停到10 米一歇,每次停下来都想坐下甚至躺下,不再动弹。

“爬山一时喘,一直爬山一直喘。”一呼一吸间,是我和这个世界的交互,也是生命给我最丰厚的礼物。我开始只专注于呼吸,专注于脚步,原本的百米之遥,在一步一步中就接近了。双手叉着腰转身望向远方,高出了一截,让心情变了,风景也变了。而风景的变幻根本上就只是我们的位置和角度在变换,是我们的眼光和心态在变换。

长白山天池

从恐惧到喜悦的距离,在这里不过百米,在世间我却走了半生。庆幸的是,由内而外的信心也因此而生长出来。这信心就像一不留神发现的花儿,美得让人难以置信。再回望一下那个模糊的出发点,原来并非所有的信心都是一开始就有的。有些像是在路上无意中捡拾的宝贝,有些像是超越自己而获得的礼物,有些则是挑战成功后的战利品。无论如何,我知道了,原来我可以。

一大片白云飘过来,几乎是瞬间,就恍若隔世。我的视野之下,已经白茫茫一片,远处的路、车、人,统统不见。鸟儿也不叫了,只有隐约的牛铃声,在努力穿透云层水汽,带着莫名的节奏一声声地安抚着我,此刻听来,竟是如此悦耳。冰雹击打在冲锋衣上,噼里啪啦地响着。蝴蝶们早早钻进了石缝,留下我自己,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我自己”,甚至我还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存在感。

同时也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紧紧包围着,从惶恐到平静,我记不清过了多久。但是在平静下来的那一刻,我重新认识了孤独,我开始接受孤独,甚至愿意去欣赏它独特的美。那是你不再需要对任何观众负责的解脱之美,那是你不用在意自己神态和表情的自在之美,那是你可以摒弃习惯重新审视一切的豁然之美,那还是你终于不再刻意寻找陪伴的安然之美……

我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山高,还是因为云深,抑或是因为在这里我“不得不”。不得不在没有力气挣扎的时候,交出所有武器和防备;不得不在没有援助的窘境里,面对最真实的那个自己;不得不在所有角色都失效的空白之地,放下习以为常的角色。我究竟是谁?为什么来到这里?美丽的蝴蝶们因为什么能深深地吸引着我?一阵冰风吹过来,我紧紧抱住了相机,那触感亲切无比。

下山,原来是可以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砂也好,石也罢,只要勇敢一些,只要你还有不错的平衡感,就可以像袋鼠一样跳着冲下山,飞沙走石,好不畅快。尽管冲到流石滩的尽头会刹不住车,会摔得更夸张。但是上山时的百般窘迫,一股脑儿都被治愈了。

下山,也让我学会了放弃。那并非是简单的妥协,那更是出于对山的尊重,对自己的局限表示承认。这是意义非凡的突破:“低头方见水中天,原来退步是向前。”我不必勇敢到无所畏惧,也不必强悍到醉卧沙场。在一个凛冽的清晨,下山路上,我流泪满面,冰释前嫌。

第二年,我又来到这里。26 天里,一山又一山,一滩又一滩。我确认了,蝴蝶们是仙子。她们的美是生命的绽放,她们的顽强让我倍感鼓舞,她们的自在让我心有所依。

我有一万个理由不再爬山,却始终有一个理由选择继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我不为高,不为证明,只为联结自在绽放的生命。

“庄周晓梦迷蝴蝶”,想必他老人家没有见过这种雪线上飞舞的仙子。如得一见,即便醒着,他也会迷了这蝶、这山。

山在心中,心亦在山中。此蝶即在仙界,又在人间。

心有仙山自芬芳。

你朝前飞,我朝着山……

贡嘎雪山

猜你喜欢
爬山泰山雪山
泰山之行
泰山日出
我们一起去爬山
《登泰山记》的打开方式
难忘那次爬山
爬山
爬山
泰山崩于前,你瞟一眼
雪山历险记
雪山历险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