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连沧海阔色比白云深

2021-01-30 06:41周新华编辑任红
中国三峡 2020年10期
关键词:观潮钱塘钱塘江

◎ 文 | 周新华 编辑 | 任红

《钱塘观潮图》,宋代夏圭绘,团扇,绢本设色,25.3 厘米×25.5 厘米。苏州博物馆藏。夏圭,也作夏珪,字禹玉,宋临安(今杭州)人,南宋宁宗时画院待诏。 图/夏圭/ FOTOE

唐长庆年间,诗人刘禹锡谪守夔州(今重庆奉节),写下一首气势磅礴的诗歌:“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此诗为其《浪淘沙》组诗之七,咏赞的是闻名天下的钱塘江潮。该诗不事雕琢,紧凑洗练,历来被视为咏钱塘江潮之佳作。有意思的是,诗人创作此诗时,在地理空间上与钱塘江相距甚远。有人甚至怀疑,他可能并未见过真正的钱塘江潮,只是听人说起过;又或许是他之前曾见过钱塘江潮奇观,从此印象深刻。总之,有一天诗情如潮涌奔腾而至,经由笔端倾泻而出,从而成就了这一千古绝唱。

吞山挟海势雄豪

钱塘江潮堪称世界上最壮观的海潮。在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涌潮地有三处:山东青州涌潮、广陵涛和钱塘潮。而在世界上,学界公认有三大强涌潮,分别是印度恒河潮、巴西亚马逊潮与中国钱塘江潮。而在此三潮之中,钱塘江潮独占鳌头,为声名最著者。

江口涌潮,本不足为奇,钱塘江潮何以成为全球罕见的自然奇观?这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有关。

钱塘江的出海口称杭州湾,外宽内窄,形似喇叭。出海口宽达100 公里,往西逐渐收缩,到澉浦时江面骤缩至20 公里左右,最狭窄处海宁盐官附近,只有3 公里宽。潮水涌来之时,一路往上,海口越涌越狭,潮头越积越高,浪头好似直立的水墙,向西推进。同时,因潮流带来的大量泥沙不断淤积,在水下形成一个体积庞大、如同门槛一样的沙坎。当潮水向钱塘江口内涌去之时,被拦门沙坎挡住了潮头,迫使潮头陡立,就形成了后浪推前浪,一浪叠一浪,汹涌澎湃,惊险万状的奇观。

每年农历八月十八前后三日,钱塘江潮水最大,波涛汹涌,声如雷鸣,犹如万马奔腾,蔚为壮观。元末明初,仁和(今杭州)人张舆《江潮》诗云“罗刹江(即钱塘江)头八月潮,吞山挟海势雄豪。六鳌倒卷银河阔,万马横奔雪嶂高”,描绘极为形象。

历来观潮胜地,以海宁盐官最佳。老家海宁的著名武侠小说作家金庸在《书剑恩仇录》中,绘声绘色地描写了钱塘江大潮的壮观景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练越移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真似百万大军冲锋,于金鼓齐鸣中一往直前,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岩,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奋蹄疾驰,霎时之间已将白振全身淹没波涛之下。”

金庸笔下写的主要是指“一线潮”。事实上,钱塘江潮水有“一潮三看”之说,即所谓人字潮(也叫“交叉潮”)、一线潮和回头潮。

潮水初起之时,但见两股潮水卷起浪花,由远而近奔腾而至,如同一个渐渐缩小的“人”字,潮头相互拍击,白沫飞溅,蹿起两三米高的浪花,伴随着巨响,撼人心魄。这就是观潮的第一景“人字潮”。随着潮水越来越近,“人”字越来越小,慢慢就变成了齐头并进的一堵高大的水墙,形成了“银链锁江”的壮美景象。怒涛卷地而来,撞击堤岸,一时流珠飞沫,声若雷霆,大地仿佛也为之动摇。这就是观潮的第二景“一线潮”。之后潮水从盐官逆流而上,到达下一个观潮点老盐仓。老盐仓河道上建有一道长达600 余米的拦河丁坝,咆哮而来的潮水遇到阻碍后反射折回,又以泰山压顶之势翻卷回头,落到西进的急流上,形成一排“雪山”,风驰电掣般向东回奔,声如狮吼,惊天动地,这就是观潮的第三景“回头潮”。

春秋战国之后,又因伍子胥被吴王屈杀,民间又衍生出“潮神”之说,认为钱塘江潮之由来,是因伍子胥忠而见疑,魂魄不散,故怨恨化作汹涌怒涛。

古代科学落后,人们无法解释这种极为壮观的自然现象,遂有“海鳅之出入”“神龙之变化”的推测。春秋战国之后,又因伍子胥被吴王屈杀,民间又衍生出“潮神”之说,认为钱塘江潮之由来,是因伍子胥忠而见疑,魂魄不散,故怨恨化作汹涌怒涛。南宋大诗人陆游诗中即有“千年未息灵胥怒,卷地潮声到枕边”之语(《夏秋之交小舟早夜往来潮中绝句》)。

如今科学的说法是,钱塘江涌潮是天体引力和地球自转的离心力作用所致。当两者的合力最大时,海水就涨得最高,落得最低,形成大潮;反之,则为小潮。每年中秋前后,太阳、月球、地球的相互位置接近直线相连,而且又是一年中地球比较接近太阳的时候,所以秋潮特别大。事实上,即便在天体科学尚不发达的古代,也有人曾对此细作研究,如宋代大诗人范仲淹在《和运使舍人观潮》诗(其二)中,即发出了“把酒问东溟,潮从何代生?”的疑问,并作出了“宁非天吐纳,长逐月亏盈”的分析,可以说已无限接近正确答案了。

郡亭枕上看潮头

作为古往今来自然界的一大奇观,钱塘江潮也带来了蔚为大观的人文盛景,中秋观潮之俗即为一例。

中秋观潮之俗究竟始于何时,已无法明确稽考。但从文献记载来看,至少在汉魏之际,关于钱江潮水的记载已出现在文人墨客笔下。西汉著名辞赋家枚乘在其名作《七发》赋中,即生动地描绘了钱江潮水的壮观景象:“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溰溰,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辞令纵横驰骋,想象恢奇夸张,堪称后世咏潮诗文之鼻祖。

东晋顾恺之观此惊涛奇潮后,亦作有《观潮赋》云:“临浙江以北眷,壮沧海之宏流。水无涯而合岸,山孤映而若浮。既藏珍而纳景,且激波而扬涛。其中则有珊瑚明月,石帆瑶瑛,雕鳞采介,特种奇名。崩峦填壑,倾堆渐隅……”

郦道元《水经注》亦云:“江川急浚,兼涛水昼夜再来,来应时刻,常以月晦及望尤大。至二月、八月最高,峨峨二丈有余。”

钱塘江上的弄潮儿 摄影/东方IC

从以上文赋可知,至少在汉魏之时,钱塘江潮已因其惊涛之奇绝而名声远扬。若由此算起,钱江观涛之俗已历两千余年,但其风习之盛,则是唐宋之时。

到唐代,杭州观潮之风日盛。每年农历八月十八,杭州附近数百里远近之人都赶往江边观潮,刺史衙门还专为观潮建“虚白亭”,时人谓“钱塘郭里看潮人,直至白头看不足”(徐凝《观浙江涛》)。旧时杭州有十座城门,城南濒江的一座就叫“候潮门”。杭州迄今仍留有“潮鸣寺巷”、“潮王桥”等市巷地名,就是这一习俗的反映。

唐代诗人在杭州城外观潮所留诗作之多,简直数不胜数,其中不乏名家佳作,如李白诗句“海水不满眼,观涛难称心”(《送纪秀才游越》)、王维诗句“树色分扬子,潮声满富春”(《送李判官赴东江》)、刘长卿诗句“新家浙江上,独泛落潮归”(《送金昌宗归钱塘》)、宋之问诗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灵隐寺》)等。在杭州当过刺史的白居易也写过不少观潮诗,其《潮》诗云:“早潮才落晚潮来,一月周流六十回。不独光阴朝复暮,杭州老去被潮催。”其晚年居洛阳时,写下著名的《忆江南》词三首,其二云:“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对观潮仍是念念不忘。

在唐代诗人心目中,雄浑壮阔的钱塘潮水大概已成杭州的一张天然名片。钱塘潮汐的巨浪白涛以及排山倒海的震撼气势在唐诗中得到了充分的彰显,而相关的唐诗也因得钱塘怒涛之助而呈现出新的境界。

清末,浙江杭州,钱塘江岸堤。 摄影/文仕博档馆/FOTOE

南宋偏安江南,定都临安(今杭州),观潮之风更趋鼎盛。宋人吴自牧《梦粱录》中即记录了当时杭人观潮之盛况:“每岁八月内,潮始胜于常时,都人自十一日起便有观者,至十六、十八日倾城而出。车马纷纷,十八日最为繁盛。”其时官衙在钱塘江上检阅水军,“自庙子头直至六和塔,家家楼屋,尽为贵戚内侍等雇赁作看位观潮”。

《梦粱录》中还记载了当时一种“弄潮之戏”:“……其杭人有一等无赖不惜性命之徒,以大彩旗,或小清凉伞,红绿小伞儿,各系绣色缎子满竿,伺潮出海门,百十为群,执旗泅水上,以迓子胥弄潮之戏,或有手脚执五小旗浮潮头而戏弄。”

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记载杭州钱塘县时说:“浙江在(钱塘)县南一十二里……小则水渐涨不过数尺,大则涛涌至数丈。每年八月十八日,数百里士女共观舟人、渔子溯涛触浪,谓之弄潮。”这是一种勇敢者的游戏,如今有“弄潮儿”一语,颇含褒义,其实语源于此。

从文献记载来看,这种“弄潮之戏”早在唐代已有。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记载杭州钱塘县时说:“浙江在(钱塘)县南一十二里……小则水渐涨不过数尺,大则涛涌至数丈。每年八月十八日,数百里士女共观舟人、渔子溯涛触浪,谓之弄潮。”这是一种勇敢者的游戏,如今有“弄潮儿”一语,颇含褒义,其实语源于此。

宋人文赋中,对钱江潮水的描写也极其精彩。周密《武林旧事》云:“浙江之潮,天下之伟观也。……方其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渐近,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势极雄豪。”大诗人苏轼也写过多首观潮诗,《八月十五日看潮》诗有“定知玉兔十分圆,已作霜风九月寒。寄语重门休上钥,夜潮留向月中看”,“万人鼓噪慑吴侬,犹是浮江老阿童。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之句。其《催试官考较戏作》中“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一句,更是屡为后人引用。

元、明、清以来,钱江观潮之盛况历久不衰,成为一年一度的杭城风俗。元代浙江乡试,还曾以《浙江潮赋》命题,文人墨客关于钱江潮水的诗作亦不胜枚举。清康熙帝六下江南,曾两次赴海宁观潮,并留有诗句。康熙四十二年(1703)诗云:“相传冰岸雪崖势,滚滚掀翻涌怒涛。风静不闻千里浪,三临越地识江皋。”

钱塘江潮奔腾不息,有万马奔腾、雷霆万钧之势,大潮之撼人心魄,不论是对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是一种极为难得的生命体验和感受。或许正因如此,观潮之风才会绵延于今,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才会吟咏不绝。

妙处丹青最难写

目前所见最早表现钱塘江潮的画作为李唐《秋江潮汐图》。李唐为河阳人(今河南孟津),宋室南渡后成为宫廷画院待诏。这幅画现已无存,只记载于清人吴其贞《书画记》及清人厉鹗《南宋画院录》中。画为绢本,图右绘松风阁楼,图左皆烟水,潮浪如山奔,舟楫浮沉出没,使观者神情震骇。此画奠定了钱塘江潮绘画的一种基本“范式”。

与咏潮之诗词文赋相比,有关钱塘江潮的画作出现得略晚一些。迄今可见的作品,最早滥觞于两宋之际。

目前所见最早表现钱塘江潮的画作为李唐《秋江潮汐图》。李唐为河阳人(今河南孟津),宋室南渡后成为宫廷画院待诏。这幅画现已无存,只记载于清人吴其贞《书画记》及清人厉鹗《南宋画院录》中。画为绢本,图右绘松风阁楼,图左皆烟水,潮浪如山奔,舟楫浮沉出没,使观者神情震骇。此画奠定了钱塘江潮绘画的一种基本“范式”。后来的许多同题材绘画,内容上不离高树、楼台和观者诸元素,构图则多半依循潮浪在上在左,建筑、人物、植物及陆上车马、山岩等物事在下在右的布局。

南宋大画家李嵩亦绘有《月夜看潮图》和《宋宫观潮图》。李嵩钱塘人,光宗、宁宗和理宗三朝画院待诏。其《月夜看潮图》为故宫旧藏,绢画小方斗,为《纨扇画册》第一幅。宋人用扇多为团扇,故而其时不少钱江潮主题的绘画也多绘在团扇之上。中秋观潮时节,一动团扇,秋风拂面之时也仿佛带来了隆隆潮声,意趣盎然。

李嵩《宋宫观潮图》也称《钱塘观潮图》,旧藏故宫。此画也是后人题咏题跋最多的一幅观潮图,明代郎瑛《七修类稿》中记载了多位元人的题跋:“尝于先辈叶南屏家,见元人题《宋宫观潮图》诗,皆雄富雅健,感慨悲壮”。其中最著名者为杨维桢、张仁近、张宪、杨基四人,郎瑛在录下这些题跋后以为:“右四诗无大高下,可谓勍敌。”

钱塘江潮来势汹涌,刺激与危险同在。 摄影/视觉中国

钱塘江嘉绍大桥下的交叉潮 摄影/沈益亮

夏珪为钱塘人,与李唐、马远、刘松年合称“南宋四家”。其所作《钱塘观潮图》,今藏苏州博物馆。绢本团扇,绘钱塘江秋潮初至时翻滚奔腾之景象:远处峰峦耸翠,近景崖石杂树,中间白浪滔天。夏珪似对钱塘江潮情有独钟,除传世之《钱塘观潮图》外,文献中还载他绘有《夜潮风景图》《江阁观潮图》《看潮图轴》等。清汪砢玉《珊瑚网》称其《夜潮风景图》绘“高城杰阁,有客凭栏观潮。风树萧飒,金涂圆月,潋滟喧豗中声色俱动”。

同为南宋四家之一的马远亦绘有《夜潮图》。马远原籍河中(今山西永济),光宗、宁宗两朝画院待诏。喜作边角小景,世称“马一角”。其《夜潮图》今未见,南宋武衍有《题薛益斋所藏马远夜潮图兼简方孤云》题诗,中有“海天云刷青漫漫,天风飞上白玉盘。湿银山横出空阔,荡来一色涵芒寒。钱塘江头奇绝者,妙处丹青最难写。壁间挂起忽惊异,秋色满堂醒客醉”之句,让人感受到“山横空阔”“一色芒寒”“秋色满堂”的悠远意境。

南宋僧若芬作有《候潮图》《观潮图》《弄潮图》。这三种绘画,恰好描绘了观赏钱塘江潮的三个节点的场景,似乎有谋而作,并非一时兴起或应景的偶尔之作。

南宋都城临安与钱塘江潮比邻而居,常年相望相闻,于是观潮画作迭出,竟成为绘画中的一大常见题材。

元代以钱塘江潮为题材的画作较少,较著名的为钱选《江潮图》,上有明人张宁题诗:“钱塘江上怒潮来,万里天风动地雷。白马素车应浪说,吴王宫阙已成灰。”

明代沈周也作有《钱江观潮图》,载《石田纪游卷》之八,上有作者题记:“每岁八月十八日,与楚生观潮江上,或在临江酒楼,或在六和塔寺前……”题记中还写到一件趣事,当时岸边散牧有七八匹马,潮水骤至,马竟然被潮水吸走,又“忽于骇浪中腾跃而出,真奇观也”。此画今已不见,但这则题记描述了群马逃生于骤然扑来的惊涛骇浪这一险境,虽着墨寥寥,却传神动人。

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刊刻的《新镌海内奇观》中,还难得地收录了几幅与钱塘江潮有关的版画,一为《钱江秋涛图》,画上之江曲折,顶潮之船风帆高张,倚潮而上之船,顺风顺水。对岸江边牧牛或游或卧,或饮或步,一派闲适景象。一为《闲亭候潮》图,画面上也是远山近水,风平浪静,临江草亭,闲人闲话,是一种大潮来临之前的平静,视角可谓别出蹊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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