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鹤勿入银河

2021-01-29 23:33谢衿
花火彩版B 2021年11期
关键词:汉服班长

谢衿

创作感言:这个故事最初的灵感来源于夏季云南吃菌热潮,网络上充斥着各种关于吃菌中毒看小人的段子,于是我构思了一个主角吃菌中毒看见幻象的故事,百度过后,发现我们大云南的菌子并没有那么神奇,会有幻觉,但不会让人看到特定的景象,于是又改成了现在的设定。这是我今年写过最喜欢的一个故事,希望大家也喜欢呀。

“呜哩呜哩呜哩——”

时值正午,烈日炎炎,警报声由远及近,街道上的车辆纷纷闪避,医院急诊大楼前,一众医生护士严阵以待。

救护车飞驰而至,轮胎在地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训练有素的医护人员立刻抬着急救床迎上去,记者紧跟其后。

“大家好!这里是昭川新闻电视台,据最新消息,一年一度的汉服节今日在昭川天目山风景区举行,一女子遭遇小偷,争执过程中从高处坠下,随后沿着数十级台阶滚落……”

记者说着镜头一转,急救床上,女生满头血污,双目禁闭,周围熙攘吵闹,镜头摇晃得厉害,女孩眼尾一颗鲜红的泪痣却始终停留在画面中。

许妄站在电视机前,只觉得那女生有些面熟,正待细看,画面突然一黑。

室友拿着遥控器一脸莫名:“看个电视怎么还魔怔了?叫你好几声都听不见,你电话响了。”

卧室里传来的“五环之歌”响亮得简直要掀翻屋顶了,许妄竟是一声都没听到。

电话是院主任打来的,许妄连续加了两个星期的班,刚休息不到半天,医院里又有棘手的病人,主任在电话那头抱歉地表示,希望他可以回去加个班。

换好了衣服从卧室出来,室友正在看刚刚那个新闻,汉服节上有人出意外引发了骚乱,差点儿发生踩踏事故,不少人都受了伤。许妄任职的医院离天目山风景区最近,看来是受伤的人都涌了过去,主任才会火急火燎地来拉劳动力。

医院所在的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交警的叫喊声和汽车鸣笛声响成一片,许妄的车子开不进去,便找了最近的商场停车。

一路走过去,许妄仿佛瞧见了一场古风时装秀,有黑衣侠士手握长剑,也有翩翩公子怀抱古筝,有女孩一袭长裙手握折扇,也有人一身红衣眉目灵动。

许妄瞧着慢慢笑起来,记忆中也有人穿着这样一身衣服,翠绿的腰带束出不盈一握的腰身,长裙曳地,顾盼生辉,鬓边一支流苏在他眼前晃啊晃,满脸真诚地问他:“我好看吗?”

语气不是嘲讽,也不是玩笑,认认真真的询问反而更让人无法招架。

许妄回忆着,竟真的瞧见了那个人。

沈之禾坐在街道的花台边上,小心翼翼地卷起裤脚,裤子与皮肉相连的地方渗出点点血色,撕开的时候眼睛一闭,捏紧了拳头,张大了嘴,仿佛在经历什么酷刑。

许妄被她逗笑了。

沈之禾缓过来之后一睁眼,就瞧见了几步之外的人。白T恤加牛仔裤,仿佛还是学生时候的样子,眉目清朗,谦谦如玉。

不过须臾,她脸上的表情从惊讶转为欣喜:“许妄!”

沈之禾认出他来后,激动得忘了自己腿上有伤,刚起身迈出两步,便疼得双腿一软往前一扑,整个砸进许妄怀里。

許妄没有防备,被她一脑门撞上胸口,疼得闷哼一声。

沈之禾连忙站直,悄悄吐了吐舌头,努力装出一副愧疚的表情,语气是掩饰不住的心虚:“许妄,好久不见呀。”

这么多年了,还是没变。

许妄收回手,波澜不惊的语气掩盖了慌乱悸动的内心:“好久不见。”

许妄和沈之禾是高中同学,可那个时候的他们交集并不多。

年少时的许妄和现在一样,不苟言笑,清冷内向,除了自己的生活圈子,对谁都是点头之交,过目即忘,同班同学也一样。

他第一次对沈之禾产生印象,应该是她逃课被班主任抓回来的那一天。

那时昭川将举行一年一度的音乐节,为鼓励市民参加,设置了各种各样的奖品,三等奖正好是一套汉服,市价两千多。

十七岁的沈之禾看多了武侠小说,每天幻想着自己是仗剑走江湖的女侠,对汉服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当即逃了课去报名,结果被路过的班主任抓了个正着。

第一次被抓回学校,沈之禾态度良好地认了错,被罚写两千字检讨。

下午在办公室写完检讨,一出门就又跑了,被班主任再次逮回学校的时候,还在喋喋不休道:“老师,你扼杀的不是我人生中一场无足轻重的比赛,而是一个十七岁女孩的人生梦想!”

课间过后,下一节正好是班主任老何的课,于是老何课也不上了,将她拎到讲台上:“人生梦想是吧?喜欢唱歌是吧?来讲台上唱,这节课就帮你圆梦了,什么时候下课什么时候停。”

全班同学都在看热闹,许妄也不例外。只见讲台上的女孩蹙着眉想了一会儿,璨然一笑,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灵动与狡黠:“那我唱了哈……”

“啊——”

旁边支着手肘,一脸不屑的老何被这一嗓子吓得手一滑,下巴差点儿磕在讲台上,而沈之禾的鬼哭狼嚎才刚刚开始。

“五环——”

“你比四环多一环~~~”

班上爆发出一阵哄笑,连许妄都忍俊不禁,老何疯狂打手势:“停停停……你给我下去……”

沈之禾被赶下讲台,不恼也不羞,脸上仍是笑意,眼角眉梢皆透着灵动,左脸颊上还有一个浅浅的梨涡,显得俏皮又可爱。

许妄远远瞧着,心里莫名一软。

没过多久,学校举办运动会,班上的女子五千米长跑没人报名,老何让沈之禾戴罪立功,又让身为班长的许妄监督她练习。

那是他们当了大半年同学后,第一次说上话。

沈之禾跑了两圈便躺在地上耍赖,叫嚣着要喝水休息,许妄没办法给她买了水,她又捏着水瓶嫌弃:“班长,你也太不绅士了,给女孩子喝的水是要帮忙拧瓶盖的。”

第一天嫌弃他不够绅士,不会拧瓶盖。

第二天说他不够细心,天这么热都不知道买冰水。

第三天又指责他小气,只会买最便宜的矿泉水。

第四天,许妄不为所动,仍旧只给她带常温矿泉水,沈之禾坐在树下眼巴巴地望着他:“班长,我想喝蜂蜜柚子茶。”

女孩子仰着头看他,阳光穿过树的枝叶在她身上落下细碎的光斑,她额头上是细细密密的汗珠,两颊红得像是抹了胭脂。似是觉得热,领口被扯开一大片,露出精致白皙的锁骨。

许妄像是被烫了一下,倏地移开目光:“等你什么时候能完完整整跑完五千米了,我就给你买蜂蜜柚子茶。”

话说得干巴巴的,又严肃,耳垂却抑制不住地红了。

可惜一直到比赛那天,沈之禾都没能完完整整地跑完五千米。

平常练习许妄不忍心逼她,结果比赛那天又突遇高温,好多人中暑,学校便临时取消了长跑。

沈之禾逃过一劫,回到班级休息处时,许妄递过来一瓶蜂蜜柚子茶,她愣愣地瞧着没敢接。

许妄道:“冰的,蜂蜜柚子茶,瓶盖也拧松了,还有什么?”

那些耍无赖的话居然被认认真真地记住了,沈之禾蓦然笑起来:“没有了,班长,你人真是太好了!”

女孩子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许妄瞧着,只觉得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几分。

运动会之后,两个人便没了交集。

偶尔遇见了,沈之禾会笑眯眯地喊一句“班长”,再问个好,然而不等许妄回应,两人就已经擦身而过。

直到高一下学期快结束时,昭川博物馆举办汉服文化大赏,沈之禾逃了两次课,不敢再触老何的逆鳞,便把主意打到了许妄身上。

学生请假外出要家长亲自打电话给班主任,请病假却不用,班主任不在学校又情况紧急时,班长还可以代签请假条。

“班长,你最好了,你帮帮我呗。”

沈之禾拉着他的袖子软磨硬泡,许妄却不为所动,博物馆与学校一南一北,她一个人跑出去要是发生意外,谁也负不了责。

结果沈之禾还是不管不顾地跑了。老师上课时瞧见空着的位子,询问人去了哪里,许妄只能帮着遮掩:“她生病,请假回家了。”

原本这事已经糊弄过去了,偏偏沈之禾大晚上又翻墙跑回学校,被巡逻的保安逮了送到老何跟前。

许妄被叫到办公室的时候,两个人正在争吵。沈之禾穿着一身绿色汉服,式样简洁却做工精细,宽宽的袖口还绣着几朵兰花,清丽而又雅致。

虽然好看,在老何眼里却是不伦不类,他大概是说了衣服难看的话,沈之禾也较上劲,见了许妄立即道:“那我们让许妄来评评理。”

许妄刚进门,就被她抓住了手臂:“我好看吗?”

语气是最真诚的询问,望向他的眼里皆是细细碎碎的光,许妄本能地点了点头。

沈之禾瞬间得意了:“老师你看到没有?这才是正常的审美……”

“啪!”

老何一拍桌子,沈之禾立马闭嘴,许妄也心虚低头。

最后,两人被罚写检讨。

老何去监督自习课,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一时间静悄悄的,许妄忍不住问她:“你跑都跑了,还回来干什么?拖我下水?”

“当然不是!”沈之禾反驳,“我是收到我同桌的信息,说你被老何叫到办公室了,怕连累你才回来自首的。”

结果忘了换衣服,翻墙的时候还被保安抓了个正着,后面的话沈之禾没好意思说,许妄却猜到了。

他刚要开口,沈之禾偏着头看他:“不过我听说,你跟老师讲我生病了?”

老何找他的确是询问沈之禾的事,可根本没怀疑他撒谎,现在也还以为他是被沈之禾糊弄了,让他写检讨也是说他管理班级不力。

面对找他徇私的沈之禾,许妄却连狡辩的余地都没有。

他一脸木然不说话,沈之禾却猜了个七七八八,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班长,你居然为了我撒谎?”

“好学生也会撒谎骗老师呀?”

“你刚刚承认我好看,也是撒谎吗?”

许妄不应声,她便说得越发起劲了,故意做出失望的表怀情。许妄明知她在演戏,却见不得她有半分失落,鬼使神差道:“不是。”

许妄说完就后悔了,恨不得把那两个字生吞回去,沈之禾却呆了一下,随即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

“真的吗?”

她不依不饶地凑上来,许妄不住地往后退,可他本来就坐在靠墙边的位子,退着退着整个人都贴到了墙壁上,瞧着面前沈之禾笑意盈盈的眼睛,他不自觉地红了耳垂。

沈之禾也瞧见了,她微微退开了一些,语气轻佻似玩笑,眼底却是掩饰不住的希冀与认真。

她说:“许妄,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那个问题,许妄没有来得及回答。

沈之禾的话音才落,晚自习结束的铃声便响了,老何回来见他们写完了检讨,又将两个人训了一顿,才放他们回教室。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许妄依旧是老师和家长眼里的好学生,沈之禾依旧张扬莽撞,离经叛道。

高一结束,高二文理分科,许妄学了理科,沈之禾去了艺术班,开学后搬去了老校区,他们便彻底没了交集。

再后来,许妄在填报高考志愿之前,辗转打听到沈之禾的理想院校是昭川大学,于是拒絕了父母让他出国的提议,报了昭川大学临川医学系。

结果开学前一天,才从同学嘴里得知,沈之禾被父母送去了国外留学。

从那以后,许妄便再也没听到过沈之禾的消息。

他们仿佛两条相交线,短暂的交集过后便渐行渐远,谁也没想到,他们还有重逢的一天。

沈之禾在汉服节上被偷了钱包和手机,下山时又摔了一跤,来到医院门口没好意思进去。

许妄亲自替她处理了伤口,又垫了医药费,沈之禾离开时抄走了他的电话号码,满怀感激道:“真是太谢谢你了!明天我就来还钱,顺便请你吃饭。”

明明过了那么多年,她笑起来却仍如少时模样,明媚耀眼。

墙上挂钟响了一声,许妄倏地回神,正要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办公室里突然闪进来一个人。

“许医生!”

一头大波浪长发,穿着黑色及膝裙,妩媚又知性,正是许妄不久前经手诊治的一位女病人。对方住院时便对许妄一见钟情,出院后仍天天往医院跑,热情得让人无法招架。

“许医生,可以约你吃饭吗?”

许妄烦躁地捏了捏眉心。自信执着有时候真的不是什么优点,他已经拒绝过很多次了,这人却当作耳旁风,依旧我行我素。

“我上次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

“我不信!”女人一把握住他的手,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我住院的时候,你明明对我那么好……”

门外传来脚步声,许妄一抬头就瞧见了愣在门边的沈之禾。她瞧着屋里的情形慢慢回过神,竟倚在门框上看起了戏。

女人毫无察觉,依旧忘我地抒情:“你看我的目光总是温柔似水,我能感觉到你是爱我的……”

沈之禾闻言高高挑起了眉,许妄想也不想就抽回自己的手,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说道:“你吃菌子中毒了,那是你的幻觉。”

“扑哧——”

沈之禾笑出声来,终于引起了女人的注意:“你是谁啊?”

“我……”

沈之禾顿了一下,想说自己只是个路人,许妄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几步走过来搂了她的肩,语气认真地说道:“这是我的女朋友,请你自重。”

“自重”二字一说出来,沈之禾没忍住又笑起来,直到被许妄带出了医院还笑个不停。

许妄被她笑得脸都热了:“真有那么好笑?”

沈之禾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只是没想到许医生这么受欢迎。不过,这回算是你欠我人情了吧?”

“昨天我带你去急诊室,又替你垫了医药费,算下来,明明是你欠我的比较多。”

“斤斤计较,真小气!”

沈之禾嘀嘀咕咕地吐槽,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许妄听见。她说着,不知看到了什么,笑着指向许妄身后:“那我请你吃那个吧!”

许妄一回头,瞧见了商家拉的横幅——“七月尝菌季,九折大促销!”

“……”

沈之禾绝对是故意的。

昭川气候湿热,四面环山,七月雨水充足,野山菌纷纷破土而出,昭川便迎来了吃菌的潮流。

许妄却不太敢吃,他在医院真是见过太多吃菌子中毒的病人了。

沈之禾见他满脸抗拒,主动给他夹菜科普:“这是见手青,嚼起来脆脆的,可好吃了……”

“这个叫青头菌,是我最喜欢的……”

煮熟后的菌子早已不复原先的样子,沈之禾却能准确区分,说得头头是道,许妄有些惊奇:“你是怎么分出来的?”

“我外婆家就在山里,小时候我经常漫山遍野地捡菌子,不管生的熟的,我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品种。”

许妄瞧着沈之禾得意的眉眼,想起前段时间,医院里的领导主张做一个关于野山菌的科普手册,教市民如何辨别菌子,沈之禾倒是不错的人选。

她大学在国外学了设计,回昭川后创建了自己的工作室,主要帮人设计商业logo,有时还会接一些商品宣传图,摄影、P图也都会,职业自由,时间也自由。

许妄一说,沈之禾便同意了。

恰逢许妄休假,沈之禾便邀请许妄跟自己一起去了外婆家所在的云水镇。云水镇依山而建,村民淳朴又热情,一路走过都有人跟沈之禾打招呼。

沈之禾外婆家在半山腰,是一栋依山而建的小竹楼,推门进去,干净又整洁,却没有生活的痕迹。

沈之禾将行李放下,指着一间房大大咧咧道:“你就住这间吧。”

许妄迟疑了一下,道:“这里没人住吗?”

小心翼翼的语气把沈之禾逗笑了:“我外公外婆去世很多年了,我偶尔会回来住几天,屋子都是街坊邻居打扫的。”

许妄点点头,想说点儿安慰的话,沈之禾却好像没有放在心上。

简单休息过后,他们就上了山。沈之禾带着摄像机,见了菌子便拍照,还耐心地给许妄讲解,两人直到暮色四合才折返。

晚饭后,两人又悠闲地坐在门前看星星。

与城市一眼望去尽是高楼大厦的景象不同,这里一抬头便是广袤无垠的夜空,星星闪烁其中,美不胜收。

许妄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旁边的沈之禾却突然指着前方道:“许妄你看,星星下凡了!”

许妄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却什么也没瞧见,回头就看到沈之禾目光涣散地望着前方,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傻笑。他想起两人中午吃的那顿菌子,心里一沉,抓住沈之禾的肩膀急切地问道:“你还看到什么了?”

“小人,”沈之禾傻笑着,“好多小人在跳舞。”

许妄霎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是典型的吃菌中毒症状。他慌忙去掏手机,旁边的沈之禾突然大笑起来。许妄茫然地望过去,沈之禾都快笑岔气了。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身上的冷汗经夜风一吹,黏腻又难受,他沉声道:“耍我好玩吗?”

语气不再是清冷如水,而是带着压抑的怒气,沈之禾也意识到玩笑开过头了,正待说话,许妄已经扭过了头。

過了好一会,沈之禾才道:“对不起,我就是想逗逗你。”

许妄没理她,沈之禾厚着脸皮凑上来:“别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许妄,你刚刚是不是特别担心啊?”

她偏着头凑到许妄跟前,一双眼睛黑葡萄似的一眨不眨地瞧着他。许妄忽然想起那年在办公室里,她也是这样凑到他面前,问他:“许妄,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那是沈之禾第一次喊他许妄,在那之前她都是嘻嘻哈哈地喊班长,喊出“许妄”二字的时候,明明是普通语气,却无端让人觉得珍重万分。

许妄那时没来得及回答,便将人弄丢了好多年。

“是啊,我喜欢你。”

许妄答非所问,沈之禾愣了一下:“什么?”

许妄认真地瞧着她,一字一句说得虔诚无比:“你那年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回答了。”

“沈之禾,我喜欢你。”

许妄前一天晚上大无畏地表了白,第二日一早醒来又后悔,赶紧收拾行李跑回了昭川。

沈之禾打电话给他时哭笑不得:“许妄,被表白的是我,该被吓跑的人也是我,你跑什么?”

许妄咬牙坚持:“我是因为有突发工作。”

其实就是害怕。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假,

年少时动心却懵懂不知,等意识到心底的喜欢,沈之禾早已离开他的世界。猝不及防重逢后,他本能地想靠近沈之禾,莽撞地告了白,又害怕连朋友都没得做。

所幸,沈之禾在电话里什么也没说。

许妄走后,沈之禾又在云水镇待了一星期。医院和政府合作的科普手册也请了别的专家,沈之禾贡献了自己的图片和一些解说,上交完相关资料已经是八月底。

沈之禾来到医院,笑眯眯地讨要报酬:“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你总得报答一下吧。”

许妄会开车,沈之禾想请他帮忙回云水镇取一样东西。

周末许妄调休,便陪沈之禾去了。到了那栋熟悉的小竹楼,沈之禾从屋子里拖出来一个大箱子,掀开盖子,里面是一套大红的嫁衣。

其实说是凤冠霞帔也不为过。最上面是一顶凤冠,样式简单却颇为精致。凤冠底下,红袍、红裙、红裤摆得满满当当,清稀可见上头栩栩如生的绣纹。

“这是我外婆留给我的,凤冠是找老师傅打的,衣服是外婆亲手做的,上面的花儿、鸟儿,都是她一针一线绣的。”

“我外婆是那个时代典型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女红、刺绣无一不精……”

沈之禾说着笑了一下,看着许妄道:“我说真的啊,可没有吹牛。我小时候的衣服都是她亲手做的。别的小朋友都羡慕我裙子上的花栩栩如生,我却只觉得自己和旁人不一样,怎么也不肯穿那些衣服,到后来想穿了,已经没有人给我做了……”

她的目光慢慢黯淡下去,伸手摸向嫁衣时神情万分珍重。

许妄忽然理解了她那些年对汉服的狂热喜爱,她大概是真的喜欢那些古色古香的衣服,同时也是借着那些衣服,缅怀一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不过,现在我终于有机会再穿一次外婆为我做的衣服了。”沈之禾笑起来,“因为有个人说他喜欢我,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娶我?”

她蹲在地上仰着头看他,一双乌黑的眼珠里除了笑意便都是他,眼角一颗泪痣红得刺眼。

许妄明明应该高兴的,内心深处却有东西在轰然崩塌,他只觉得一阵头晕,再睁眼时,已经换了一个场景。

沈之禾穿着那身大红嫁衣,唇红齿白,眉目如画,转着圈问他:“许妄,我好看吗?”

语声、模样都同那年在老师办公室里没有分别,许妄却忽然头疼起来。

沈之禾还在说话:“那我们来拍个视频吧。”

“我现在可厉害了,微博上有好几万的粉丝,我要拍个视频昭告天下,我终于等到暗恋多年的男孩向我表白了……”

许多画面涌进脑海,许妄头疼欲裂,沈之禾仍旧瞧着他温柔地笑着。

周围的场景逐渐模糊,沈之禾的背后出现一道刺目的白光,瞬间将她整个人吞噬。

许妄失声道:“沈之禾!”

梦境倏然破碎。

许妄睁开眼,相熟的小护士将门推开一条缝,走廊里明亮的灯光落进来,刺得他眼睛疼。

“许医生,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下班啊?”

许妄闭着眼睛,梦境与现实交织在一起让他恍惚不已。他也不知道自己答了没有,反正再睁眼的时候,小护士已经走了,办公室的门却没关上。

那一小束灯光正正落在许妄脸上,他坐在黑暗中,渐渐适应了刺目的光亮,忽然间就想起好多事。

比如,那天沈之禾在讲台上搞怪地唱完“五环之歌”,隔日他的桌子上就出现了一只千纸鹤。

那时候的许妄谦谦如玉,总有女生拦着他表白,给他递情书,那只千纸鹤里却不是什么让人脸红心跳的话,只有一句:“班长,你笑起来特别好看,要多笑笑。”

右下角畫还了一个龇着牙笑得眼睛都没了的小人,许妄瞧了忍俊不禁。

千纸鹤上没有署名,可许妄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是沈之禾的笔迹。他常年帮老师收作业,早已见过沈之禾的字。

明明性格那么张扬,写出来的字却娟秀又可爱。

又比如,那年运动会,许妄身为班长,以身作则地报了不少项目,正比着赛,就听到广播里长跑取消的消息。

同样是没人报名,被拉来顶上男子五千米的体育委员高兴得上蹿下跳,逃过一劫的沈之禾却安安静静。

许妄瞧着,总觉得她不高兴。

于是他跑去小卖部,给她买了一瓶蜂蜜柚子茶。

比如,那年沈之禾来找他徇私,细细白白的两根手指头捏着他袖子的一角,明明轻轻松松就能挣开,他却舍不得动,只是苦口婆心地劝说。

沈之禾觉得他冷酷无情,其实他只是想着,博物馆离学校那么远,沈之禾一个人去会不会有危险?

又比如,高二下学期,他曾陪班主任老何回老校区取资料。

那时,老校区的艺术班在举行篮球赛,沈之禾穿着啦啦队的衣服在操场上跳舞,整个人耀眼得像是在发光。

许妄从她身旁经过两次,却再也没能听到一声嘻嘻哈哈的“班长”。

那些细枝末节的,快要在时光中遗忘的,关于沈之禾的所有事情,如今被许妄通通想起来了。

最后,他甚至想起来,沈之禾就是那个被小偷推下高台的女孩。

重逢后的一切,不过是许妄的一场梦。

沈之禾被送来医院时,身上多处骨折,颅骨破裂,许妄同一众医生在手术室忙碌了六个小时,才勉强稳住她的伤势。

网上祈福锦鲤满天飞,她却感受不到那份善意,短短一星期就被推进手术室抢救了四回。

不久后,有网友晒出了沈之禾的微博。她在网络上已是小有名气的视頻博主,平常总是分享一些汉服穿搭,偶尔也会分享日常生活。她的微博昵称叫“妄念”,主页置顶视频就解释了这个昵称的由来。

“我从学生时代就暗恋一个男孩子。他成绩名列前茅,我次次倒数;他乖巧好学,我离经叛道。我们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喜欢他,与我而言,就是一场妄念,而这两个字倒过来,就是思念他的意思。”

妄念,念妄,思念许妄。

这样的视频还有很多,一点一点勾勒出许妄的模样。

“他那时候是我们班长,整日冷着一张脸,像我们欠了他钱一样,我都搞不明白学校论坛里,大家为什么投他当校草。直到后来我看到他笑,才知道他笑起来那么好看,于是一眼就沦陷了。而且他笑的那次,还是被我逗笑的。

“他平时看着不苟言笑,其实特别温柔,我参加学校运动会的时候,他还给我买蜂蜜柚子茶。

“当然想过表白啊!有一次他因为帮我撒谎被老师罚了,我就很认真地问他是不是喜欢我,可他没有回答,后来还躲着我。

“高二分班后,我去了老校区就再也没见过他了。不过有一次班里比赛,我被老师抓去当啦啦队,他突然就出现了,我吓得连舞都不会跳了,他却像是没看到我一样,目不斜视地就走了。

“后来,我又听说他要去英国留学,就整天跟我爸妈闹,说什么也要去英国,结果最后他没去,我一个人在英国孤苦伶仃待了五六年……

“可能,没有缘分是真的,不喜欢我也是真的……”

……

许妄对沈之禾的爱,是设为手机铃声的“五环之歌”,是买饮料时总是无意识伸向蜂蜜柚子茶的手,而沈之禾的喜欢,藏在无数个关于许妄的视频里。

那些视频,无一不昭示着,在许妄深沉又无望地爱着沈之禾那些年里,沈之禾也曾虔诚地喜欢着他。

可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将爱意说出口。

在入院的第八天六个小时零三分,沈之禾在重症病房里停止了呼吸。

作为沈之禾的主治医师,许妄亲自签署了她的死亡确认书。

护士为她盖上白布的一瞬间,许妄忍不住轻声道:“沈之禾,我喜欢你。”

可再也没有人会回应他。

他们的故事,终究停留在了高一那年,沈之禾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他那时没有回答,他们就再也没有后来。

他叫许妄,他的一生便都是虚妄。

(编辑:白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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