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
(浙江工商大学 外国语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18)
从20世纪70年代“空间转向”以来,“空间”不仅摆脱了时间的“压制”,甚至成功实现了空间对时间、地理对历史的“反击”(Westphal,2011:23),空间、地方、绘图等话题逐渐成为人文社科领域的热点与前沿(Tally,2017:1)。与此同时,西方女权运动进入全新发展阶段,亦开始关注性别与空间的关系;后现代主义对传统二元对立思维范式的质疑和解构,为女性主义地理学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契机。长久以来,空间被分为属于男性的公共政治空间和女性的私人活动空间,这构成了性别与空间关系最根本的二元对立状态。女性主义地理学者注意到了这种“基于男性需求而构建”的传统性别地理学理论的局限性,开始对此进行反思和重建(张娜、董慧,2013)。
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是女性主义理论家和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先驱。她成长于英国由盛转衰之际,维多利亚式的男权社会对女性的种种偏见和压制以及她年少时受到的各种男女不平等遭遇(尤其是接受教育方面)一直影响着她之后的创作。她关注到男性通过限定女性的生存空间来强化他们在空间中的主体地位。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她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女性对于获得独立空间的诉求。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伍尔夫作品中的性别问题实质上是空间问题”(牛宏宇,2014:84)。国内外已有不少著述对伍尔夫作品中空间与性别问题展开了讨论。其中,家庭空间与公共空间成为相关研究的焦点。例如,安娜·斯奈思(Snaith,2000)从经济角度探讨了这两者的关系;孙英珠(Youngjoo Son)指出伍尔夫在作品中否定了家庭空间只是纯粹作为私人的、女性的与历史无关的存在(2006:205);梅里·M·帕夫洛夫斯基(Pawlowski,2007)在考察伍尔夫作品中住宅空间与公共空间之间联系的同时,着重讨论了小说中女性在社会空间中的作用。此外,其他学者也从不同视角对伍尔夫作品中的性别与空间展开研究,其中包括男性漫游者的空间移动和男性凝视(Sivyer,2015)、单身女性的生活空间(Burton,2015)以及城市中的交通工具与性别(Beer,1990)等。《到灯塔去》作为伍尔夫的代表作之一,相关研究与伍尔夫其它作品的研究脉络和趋势大致相似。从空间角度切入的著述也有不少,如莎伦·斯托克顿(Stockton,1998)利用爱因斯坦的空间理论解读《到灯塔去》,并提出了“公共空间”与“私人时间”两个概念;杰克·斯图尔特(Stewart,2000)从空间与颜色切入,分析了小说中通过绘画所展现出来的人与自然对立的空间关系。然而,鲜有文献将性别与空间结合起来分析这部作品。《到灯塔去》是伍尔夫对自己脑海中父母形象的表征,包含了她关于两性关系的理解与思考,其中的空间建构、空间表征和空间实践融入了伍尔夫的女性主义观点。本文将在相关空间理论的烛照下,分析小说中男女两性对立的空间分隔,女性对旧有空间边界的跨越和对两性空间的重构。
艾莉森·M·海福德(Alison M. Hayford)在《女性地理》一文中指出,女性同男性一样,存在于空间中的每个角落,他们对空间的占有似乎是差不多的;但她们同地球的关系、与地球上的资源及生产系统的关系是不同于男性的(Hayford,1974:1)。换句话说,她们与空间(地理空间和社会空间)之间的关系与男性相比有着本质的差别。男性处于空间的中心,被视为空间的开拓者,拥有对空间和资源的支配权,而女性则处于空间的边缘,她们的生存空间受到男性的控制和挤压。自19世纪中后期以来,随着经济生产场所与家庭空间的进一步分离,空间的性别分化愈演愈烈,并呈现出二元对立的特征。正如列斐伏尔在讨论“表征的空间”时指出的:一方面是男性原则,是军事的、司法的、专制的原则,也是主导性原则;另一方面,女性则被投入生育和死亡的深渊②(Lefebvre,1991:245),被排斥并限定在社会空间的边缘。在父权制为主导的社会空间中,男性将工作空间、政治空间与被他们描述为私密的“女性的”家庭空间相分离(Rose,1993:18),形成了空间的性别化二元对立,从而达到规训和控制女性的目的。《到灯塔去》深刻而细致地表征了这一空间性别化的二分法。比如,拉姆齐夫人和拉姆齐先生在海滨度假期间虽然处于同一地理空间中,但各自的性别化空间却泾渭分明:拉姆齐夫人没有工作,属于家庭空间;而拉姆齐先生沉浸于他的学术事业,连接着广阔的社会空间。就整部小说而言,其中空间的性别分化和性别的空间分布呈现出二元对立的特征,即男性占据生产性、支配性和文化性空间,而女性的空间则呈现出再生产、依附性与自然性的特征。
“女性主义地理学家认为,在现代欧洲和北美,工作场所的生产性劳动被视为男性的领地,而女性的工作则被看作再生产性的”(Rose,1993:120)。伴随着经济性的生产活动从家宅空间的逐步退场,家庭不再是维系经济生产和政治关系的重要场所。“生产规模的增长……留给女性和家庭的仅有的职能是劳动力的再生产(但不一定是社会化),照顾劳动力的一些个人需求,以及为家宅提供安全保障”(Hayford,1974:13)。也就是说,女性通过在(劳动力)再生产空间的劳动,为男权社会和生产性的工作空间提供支持和服务。由此可见,对空间的性别化区分带有“生产—再生产”“工作空间—家庭空间”的二元对立特点。
在《到灯塔去》中,以拉姆齐为代表的男性人物为了获得更多生活资本、荣誉和地位,全身心投入社会空间,从事教育和科研活动。无论是哲学家拉姆齐经常出入的大学校园、图书馆、讲堂,亦或是植物学家班克斯埋头苦干的实验室,都是男性的生产性工作空间。虽然他们并不生产可见的物质,却能给家庭带来经济收入、荣誉和地位。此外,男性的空间生产还表现为对自然空间的占有和改造(林密,2011:24)。男性通过空间实践,将无序的、感性的自然空间有序化。在与拉姆齐夫人散步时,拉姆齐先生将她对花的称赞和对子女婚姻的评判转移到论文、学习等与知识相关的话题上。他抓住夫人对他学识的崇拜,将“花园”这一女性空间强行变换为严肃的男性空间。
育儿室是女性再生产的劳动空间之一。比如,在小说第二部分“岁月流逝”中,晚宴结束后,拉姆齐夫人来不及片刻休息,就去育儿室察看孩子们的入睡情况。她取下身上的围巾为凯姆遮挡可怕的野猪头颅,使她可以安心入睡。段义孚认为,“母亲被自己的孩子视为基本的保护者,以及可靠的物质安慰与心理安慰的提供者”(Tuan,1977:29)。母亲与家宅空间联系在一起,是稳定和永久的象征。但在男性看来,像育儿室这样的场所,是女性承担养育孩子职责的场所,是女性化的空间,因此很少涉足。需要注意的是,男性在儿童卧室的缺席并非善意的空间让渡,而是对女性的束缚和羁绊,并以此服务于男性的生产空间。资本主义体系在某种程度上有效利用了家庭空间作为“此处”与安全场所的价值,为人们提供抚慰,以缓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带来的压力(Hayford,1974:15)。此外,家宅与奴役联系在一起。在资产阶级家庭空间中,女仆作为再生产的劳动力之一承担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她们的生存状况体现了男性主导的资本主义社会对女性的剥削与压迫。小说中年久失修、布满灰尘的别墅中只有年迈体弱的管家婆麦克奈布太太、贝茨太太等在辛勤工作。在这些处于边缘的、远离社会空间的再生产场所,男性极少踏足。
海福德认为,血缘决定了人与人之间的亲疏——是自己人,合作伙伴,还是敌人;而女性在建立血缘关系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因此,“对她们的群体性控制于男权社会而言显得尤为重要”(Hayford,1974:8)。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控制主要表现为对经济话语的掌握。“女性通常首先被视为家庭劳动力,其次才是带薪的雇员”(Women and Geography Study Group of the IBG,1984:68)。这就意味着女性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料理家务却无法获得相应的酬劳。而且,市场给予女性的工作岗位和薪资远不及男性,性别差异导致的种种不公平待遇令女性在经济上陷入困境,不得不依赖父亲、兄弟、丈夫等男性群体。经济上的依赖性迫使女性放弃自己的空间支配权和话语权。《到灯塔去》中的女性也是如此。像拉姆齐夫人这样的中产阶级女性,虽身处上流社会,却主要被当作显示资产阶级男性身份与地位的附属品。小说中的男性和女性在社会与家庭空间中的处境呈现出支配与依附的对立关系。
首先,关于房屋维修的细节体现了两性在家宅空间中支配—依附的权力关系。尽管拉姆齐夫人把家管理得井井有条,却一直没能向丈夫提及五十镑的修理费,这个细节颇有深意。这破旧的屋宅既是女性的劳动场所,也象征着女性空间本身——处于弱势,需要男性的保护,恰如房屋修缮事宜,决定权属于男性。由此可见,女性在家庭中缺乏话语权和对自己的决定权,女性的空间呈现出依附性特征。
其次,虽然女性拥有诸如卧室等独处空间,但这些私人空间受制于外部社会空间的影响,女性在其中的一系列活动服务并依附于男权社会。比如,拉姆齐夫人与孩子在卧室里挑选参加晚宴的首饰,这些女性物品的柔美与精致本质上是男性身份的象征和修饰品。此外,女性在这些私密空间中无法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情感。正如罗斯 (Gillian Rose)指出的,女性可以在厨房自由地发火,挑战她的丈夫并被倾听,但在卧室里,她没有独立说话的权力(1993:142)。小说中就有类似的情况。当拉姆齐先生和夫人共处卧室时,男性的支配权弥漫于整个空间:他在卧室里看书,思考,不允许夫人打扰。在这个原本属于亲密空间的卧室之中,男性看书的权利(这象征着知识、权威、权力和社会地位,连接着外部社会空间)处于支配地位。
再者,正如郭彩霞指出的,“住宅规划也大多体现了男性的意志,并以男性的需要和需求为中心,从而忽略了女性的权利”(2016:117)。比如,塔斯莱看书的卧室位于整座住宅的最高层,居高临下,象征着绝对的支配权;而女佣的住处则位于阁楼等狭小的角落,是依附性的边缘空间。又如,网球场的草地是男性休闲的场所,也是男性身份的象征,因而不欢迎女性进入。卡迈克尔常常在那享受日光浴,但莉丽每次都只能在草地边缘作画。身为女性,即使是从事绘画这样高雅的艺术活动也只能在男性空间的边缘进行。与此同时,她们还要受到男性势力无处不在的压制:“让他站在五十英尺之外,即使他没对你说话,甚至没看见你,但他的影响渗透弥漫,压倒一切,他把他的影响强加于你,叫你无从回避”(伍尔夫,2011:144)。对于男性的空间支配,女性往往只能处于无声状态。伍尔夫通过细致的空间布局和描写,揭示了男性位于家宅空间的中心,处于支配地位,而女性则只能屈居边缘和依附性空间,处于被支配的地位。
束永珍在解读《到灯塔去》时指出,“男性处于文化的核心,是文化的创造者、延续者;而女性则处于文化的边缘,甚至被排除在文化之外,她们是未开化的自然”(2001:62)。女性主义地理学者认为文化—自然的二元对立是极其性别化的,其中充斥着权力(Rose,1993:68)。为何会如此?因为男性掌握着知识与空间的控制权,并利用知识在社会空间的各个领域设立标准,从而树立其自身的话语权,将男、女两性的生理差异建构为文化—自然的二元对立。小说中的空间表征揭示了男性对艺术话语权的掌控。比如,画家庞思福特树立了绘画的标准:“一片暗绿色的海水,点缀着几艘柠檬黄的帆船,而在海滩上是穿着粉红色衣裙的妇女”(伍尔夫,2011:11)。而莉丽的绘画由于偏离这个标准,难以被同为画家的班克斯理解。莉丽将母与子的形象以一个三角形阴影替代,因为在莉丽看来,三角形代表着稳重、尖锐与灵敏,象征着完美,这与她眼中拉姆齐夫人的形象十分契合。但在以男性主导的主流社会空间中,三角形是一种几何图形,不被赋予感性因素,因而莉丽对三角形的使用是不恰当的。福柯认为知识与权力紧密勾连,并与空间相关,男性通过知识掌握对空间的占有权和支配权。在伍尔夫的年代,女性无法自由出入图书馆、博物馆等代表知识的空间。“女性只有在大学董事的陪同下,或是有推荐信才可以进入图书馆”(Woolf,1977:12)。男性通过增加女性进入这些场所的难度,限制女性接受教育的机会,从而限制她们对知识的掌握和对话语权的获得。莉丽作为一名女性画家,没有机会进入诸如大教堂、艺术馆等艺术圣地获得作画灵感,亦无法进入学校学习绘画技巧,这使得像莉丽这样对绘画充满热忱的女性难以取得成功。
男性对知识的掌控还蔓延到家宅空间。在小说中,卧室兼具书房的功能,是拉姆齐先生阅读的场所。与伍尔夫自己的亲身经历(她可以进入父亲的书房自由阅读)不同的是,在小说中,在卧室内阅读是拉姆齐先生的特权,拉姆齐夫人的每一次阅读行为(以及她对阅读的享受)都会招致丈夫的嘲讽。此外,晚宴上,男人们谈论有关汛期、工资和失业等话题,形成了一种排斥性空间,将女性隔离在外。试图越界的行为会招致“打击”:拉姆齐夫人因为发表了关于英国乳酪业弊病的观点,成为了知识男性奚落的对象。
在以男性主导的地理空间话语中,女性同地理景观一道,成为男性凝视和欣赏的对象。在维多利亚时代,决定女性、尤其是中产阶级女性社会地位的,往往是其外表而非智慧和学识。小说中,拉姆齐夫人凭借美丽的容颜,在宴会上吸引了精英男士们的目光。莉丽虽为知识女性,却和她的绘画作品一样,备受冷落。在男权社会的空间构建规则中,女性以身体的自然美出场;而男性则以其知识和文化属性在空间中占据“位置”。拉姆齐先生将所有精力用于攻克哲学问题亦是为了建立学术地位,从而在社会空间中获得稳定的位置。
男性—女性(空间)和文化—自然(空间)的二元对立还体现为殖民空间—被殖民空间的性别化。长久以来,代表文化优越感的殖民者空间是男性化的空间表征,而被殖民统治的空间往往被赋予女性化色彩。贯穿于小说始末的印度殖民意象显示了男性对于空间占有和扩张的认同。他们在“签订了条约、统治了印度、控制了金融”(伍尔夫,2011:4)的同时,挑起了战争。与之相反,在男性建构的知识—话语体系中,女性(以及自然、动物、殖民地),“是客体化的、被捕猎的、被入侵的、被殖民的、被拥有的、被消费的,被迫屈从并从事(或被禁止)生产”(Rose,1993:70)。女性的空间也被建构出类似的特征。
男权社会通过一系列技术手段使女性处于边缘化的他者地位,例如通过目光“凝视”将女性客体化和物质化,通过制定法律和社会制度限制女性身体的自由移动。女性主义地理学在“边界”和“边缘”中找到了撬动两性空间分割的突破口,试图借助性别模糊地带反抗男性中心主义对空间的控制。苏贾通过讨论混血身份、混血艺术、对领土的穿越、对族裔的跨越等问题,将边界(边缘)空间视为第三空间的一种,并援引纪勒莫·格梅兹帕、斯皮瓦克、霍米·巴巴等的思想,揭示出:边界既是边缘,又是重叠与混合;既是裂缝,又是中间和结合部;是穿越、变数、对立与共生,是超越与解方向性;边界作为第三化的他者而永远开放,永远具有无限可能(Soja,1996:125-144)。身处边缘使得拉姆齐夫人、莉丽等女性无法参与到公共政治生活中去;但同时,她们又可以借助边缘实现“反凝视”,借助“身体移动”来打破男性对女性的空间限制。
蓓儿·瑚克斯(bell hooks)将边缘视为女性反抗的重要战场,也是女性对抗男性凝视并实践反凝视的场所。“凝视”是与身体规训联系在一起的,是一种“携带着权力运作和欲望纠结以及身份意识的观看方法……看与被看的行为构建了主体与对象,主体与他者”(朱晓兰,2011: 6)。朱晓兰认为女性可以通过反凝视、对抗凝视和颠覆凝视来消解凝视的权力性(2011:100)。因此,女性可以利用“凝视”,从边缘观察和审视中心。比如,拉姆齐夫人总是热衷于关上门,把窗户开着。“门”可以保护女性的私人空间不受外界侵扰与破坏,可以阻隔男性凝视的目光,是一种保护机制,而“窗”,则是女性了解外界的媒介。尽管在男权社会,窗往往被当作区分男女两性空间的标志性边界,通过它将女性限制在家庭空间内——“窗外是男性主宰的世界,窗内是女性留守的家园”(王文、郭张娜,2005:103),但窗(作为边界,也是两种空间的边缘)也能成为女性实践反凝视和某种反抗的通道。拉姆齐先生总是在窗外的平台上开展学术活动;对于拉姆齐夫人而言,“窗外的谈话声占有特殊的地位”(伍尔夫,2011:13),因此,虽然身处窗内,她时刻关注窗外的一举一动。透过窗子,她“凝视”着窗外男性的学术谈话,将他们作为观察的对象,并将从窗外获得的知识内化为自己参与公共交流(进入公共空间,实现空间跨越)的学识。
如果说女性通过凝视打破空间界限是一种静态反抗的话,那么身体的移动无疑是女性摆脱空间限制的动态抗争。多琳·马西(Doreen Massey)指出,限制女性在空间中的移动是使其屈从的一种关键手段(1994:179)。在小说中,拉姆齐夫人的活动范围多被局限于家中,其身份也被基本限定为妻子和母亲。与她形成对照的是一位从传统家庭出走的女性——敏泰。得知保罗在外有情妇,敏泰没有固守维多利亚时代贤妻良母的传统,而是离开家庭,寻找属于女性的狂欢。敏泰的这一举动打破了男外女内空间观对女性的限制。“维多利亚式的家庭组合并未成为敏泰、莉莉等现代女性的必须,她们更多地追求了作为人的自由”(吕洪灵,2013:60)。女性通过身体的“越界”实现了走出男性束缚下的家庭空间的第一步。伍尔夫在结尾处将婚姻破碎后的两性关系呈现为和谐的状态,并未以“家中天使”的规范来评判敏泰,而是寄希望于敏泰的“出走”反抗传统观念对女性的空间束缚和身份限制。
女性通过身体移动,在试图打破公、私对立的空间分割的同时,对原有的男性构建的社会空间形成了挑战。很多研究者发现,男权社会对女性活动范围的保护实则是一种隐性的空间限制。在传统的男权社会中,漫游是属于男性的特权,波德莱尔、本雅明笔下“游荡者”(flneur)形象皆为男性。女性只能在家庭空间内活动,即使偶尔进入家庭以外的空间,也只能是海边、公园等自然空间;诸如贫民窟等“危险”地带是一种隐性禁止空间,女性需要在男性陪同下才能进入。在男权社会中,“当女性跨越了空间边界,她们的身体移动就被视为对男权和社会秩序的威胁”(刘英、孙鲁瑶,2016:82)。女性主义地理学者认为身体是男性使女性屈从于他们所划定的空间范围的关键,同时,也是女性逃离这一不平等的二元对立樊笼的钥匙。身体实践“是建构特定社会空间……的核心要素”(陶伟等,2015:1174),也是解构特定空间的途经:女性通过身体的空间实践(如,越界行为)可以解构男性规制下的某些社会空间。在小说中,拉姆齐夫人并不甘于局限于家庭这一私人而女性化的空间中,而是深入伦敦贫民窟开展调研工作,试图“闯入”以社会和政治因素为标志的男性空间之中。在都市中,“不同区域的功能差异……与居民的阶级身份和经济地位相对应,成为空间政治和地缘文化的集中代表”(李保杰,2017:62)。伦敦贫民窟所代表的阶级身份和经济地位与拉姆齐夫人并不相符,因而,她涉足这个在阶层政治中处于边缘的空间,恰恰是抓住了边缘作为战场的有利地势,重新构建女性在社会空间中的行走路线,打破了男性为女性设定的空间界限,以及这些界限所代表的社会秩序,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反抗了男性主导的社会公共空间。
空间的性别化区隔要求女性(以及男性)只能按照社会赋予的性别角色规范行事。但,女性在不平等的空间构局中的反抗并不是伍尔夫的终极目标。在小说中,她通过对家庭空间和精神空间的重构,试图打破区分两性空间的一道道藩篱,使两性既能实现和谐共处,又能各自探寻独立的自我意识。
首先是通过“第三空间”的“流动性”重构家庭空间。刘英、孙鲁瑶在对美国女性旅行叙事的研究中指出,“汽车创造了‘流动的私人空间’,为颠覆传统性别空间划分、创造‘第三空间’提供了可能”(2016:81)。同样,在《到灯塔去》中,船也是一个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交叠的“第三空间”,是男女两性空间交汇融合的“流动”场所。如果说刘英关注的是女性对男性开放空间的重构,那么,伍尔夫则通过船这一媒介,让男性回归到家庭空间之中。家宅是属于女性的,是母亲与孩子情感交流的亲密空间,在这一私人空间中,男性往往处于缺席的状态。小说中的詹姆斯长期生活在父亲缺位的家庭空间,这造成了父与子的隔阂。小说中空间的转换和流动性创造了改变的可能。作者将这一改变的契机设置在漂泊于无边大海上的一艘小船上。大海是一个相对开放、充满冒险的公共空间,兼具自然空间与社会空间的属性;而小船则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呵护性的私人化空间。这一私密空间使得拉姆齐与儿女的交流成为可能。在小船行进过程中,拉姆齐描述渔夫与海浪搏斗的情景,称赞詹姆斯掌舵能力强,帮助詹姆斯树立男子汉的自信与勇气。他还试图用一条小狗拉近与凯姆的心理距离,展现了父亲温柔的一面。最终父子三人冰释前嫌,拉姆齐重新融入家庭空间。小船模糊了男性空间与女性空间的边界,而灯塔之行中,象征拉姆齐夫人的爱与呵护的长长的灯光与波涛汹涌的大海融为一体,这也指向了重构性别化空间的可能,以及两性和谐共处的前景。
其次是精神空间的重构。繁重的家务以及男性无处不在的控制和压迫使得女性难以拥有独立思考的空间。她们不仅在物质上受制于男性,在精神上亦是如此。袁素华认为,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呼吁杀死“房间里的天使”,所传达的即是女性迫切需要一个可以让她们得以“自由思想的空间”(2007:91)。伍尔夫将这一观点融入到《到灯塔去》的创作。
小说中的“花园”和“客厅”是唤起女性自我意识、满足精神需求和展开思索的场所。拉姆齐夫人热衷于照料她的花园。从战后莉丽的描述中可以发现,没有了拉姆齐夫人的精心打理,花园沦为杂草丛生的荒园。由此可见,拉姆齐夫人在此投入了许多精力。在“花园”这一被篱笆包围的天地中,拉姆齐夫人得以构筑自己不受打扰的精神空间,并获得了少有的空间控制权。花园里的一切都在拉姆齐夫人的掌控之下,例如,她可以随意在花园中种植玫瑰花、大利花、水仙花、紫罗兰等符合女性气质的植物。她在园子里种下这些寓意着美好与爱情的花木的同时,也将爱与希望装进了自己的精神空间,让它们生根发芽。与此同时,花园与人类对生命的思考相联系。精心打理花园的过程引发了拉姆齐夫人对自身命运和人生的思考,这些思考令她的精神空间变得更丰富,更独立。
“客厅”是另一个展现女性丰富内心思想的场所。在维多利亚时代,中产阶级妇女被视作“客厅里的装饰品”(陆伟芳,2003:46),在此她们受制于男性的一言一行。客厅是男性政治空间在家宅的延伸,拉姆齐先生等男性精英在此发表观点,畅谈学术。但是,伍尔夫的笔下,“客厅”在充当男性议事场所的同时,也引发了拉姆齐夫人对生命真谛的思索。比如,她会在夜晚独自坐在客厅继续编织未完成的袜子。此时的客厅已不再是男性交际的场所,而是充当了女性灵魂的避难所。拉姆齐夫人蜷缩在这个稳定的角落空间之中,抛开平日里光鲜亮丽的外表,返回内心深处去寻找那个自由自在的自我。她甚至还对“是否存在上帝”这个严肃的哲学命题展开思考。这些对生命本真的探索抚慰了她被生活琐事侵占的心灵,并帮助她点燃了女性的理性之光。
唤起女性理性思考仅仅是伍尔夫重构精神空间的一部分。通过莉丽的作画过程,伍尔夫展现了女性从封闭到开放的思想转变过程。面对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思想束缚,莉丽一开始试图以自己的画作反抗。她曾一度尝试将象征“女性主义”的线条挪到她的画布中心,但内心却无法摆脱来自男性权威的声音——“女人不能写作,女人不能绘画”(伍尔夫,2011:83),因而迟迟不敢落笔。最终,莉丽通过回想拉姆齐夫人的点滴,丰富了自己对于女性的理解。她开始改变对塔斯莱的偏见,并开始喜欢他深深陷入脸颊的湛蓝的眼睛。她准许了卡麦尔克在她作画时踏足她的私密空间;并且终于如愿在画布中央抹上了第一道色彩(伍尔夫,2011:152)。她开始爱慕班克斯,和他谈论绘画,一同游览艺术圣地。与此同时,班克斯也走出实验室,学会欣赏莉丽别样的美。比起独自思考,两性之间的交流能够拓展思维的界限。重构女性的精神空间,是伍尔夫打破空间性别化二元对立的又一次尝试,这模糊了两性空间的边界,使得两性从对立走向和谐成为可能。
《到灯塔去》通过展现不平等的性别化空间分割,传达了伍尔夫作为现代女性主义运动者的观点,即女性需要通过反抗来改变这种受制于男权社会传统的性别空间划分,以消解男权社会对空间的掌控。这一生产—再生产、支配—依附以及文化—自然的二元对立的空间划分将女性限制在家庭的私人空间内,切断了她们接触社会空间和获取知识的机会。但,伍尔夫笔下的女性主人公并非母亲“家中天使”形象的复刻,她也在作品中塑造了像拉姆齐夫人和莉丽那样具有空间反叛精神的人物,她们借助“(反)凝视”和“身体实践”,以自己的视角审视空间,从而打破男性社会主导的空间划分规范。同时,女性对空间的诉求是基于女性对自我意识和自身独特价值的追求,并非与男性之间你死我活的空间争夺;女性在打破空间对立和空间区隔的同时需要向男性开放自己的空间,从而形成两性平等的对话空间,以及两性和谐共处的社会空间和私密空间。
注释:
① 本文的写作得益于宁波大学外国语学院2017级研究生林艳同学的帮助:查找并整理资料,课堂与课后讨论,等等。特此感谢。
② 原文的字面意思是:被抛入地球的“深渊”,这个播种和埋葬死者的地方,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