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艳红
(山东财经大学 公共外语教学部, 山东 济南 250014)
在福克纳小说中,时间是一个涵括性很强的概念,它既是哲学思想,又是艺术表现,是小说的结构方式和审美范畴,内涵非常丰富,频频在学界引发热议。法国哲学家萨特(2008:112)高屋建瓴地指出:“福克纳的哲学是时间的哲学”;美国哲学家巴雷特(Barret,1962:53)则认为“真正的时间构成我们生命的重要物质,是比手表、钟表和日历更深刻、更原始的东西。时间是一种紧密的媒介,福克纳笔下的人物在其中移动,仿佛在水中跋涉:正如海德格尔所说,时间是他们的实体或存在”。国内学者吴晓东(2002:145)在《福克纳的时间哲学》中也指出:“时间问题是理解现代主义小说的一个贯穿性的视角”。这些评论足以说明时间在福克纳小说中的重要意义,可以说,理解了福克纳小说的时间,就掌握了开启约克纳帕塔法艺术世界大门的钥匙。
要理解福克纳小说的时间,一个绕不开的人物就是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福克纳本人曾不止一次地公开表达对柏格森“创造进化论”时间观的认同:“实际上我很同意柏格森的时间流动理论”(转引自王钢,2012:110)。那么,福克纳为何如此推崇柏格森?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的时间哲学又对福克纳小说的时间艺术产生了哪些影响?这是本文将要展开讨论的话题。
探究文化现象的成因,必须深入其诞生的历史文化语境,才有可能接近事实本身。因此,无论是柏格森创造进化论时间观的提出,还是福克纳对该时间观的接受,其发生的机制都需要放置到时代背景中去考察。
我们知道,西方社会自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时代开始便形成了理性主义的文化传统。尼采认为,自苏格拉底以后,所有人都变成了理论人。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以后,这种理性主义演变为“启蒙精神”,“启蒙精神有两个基本信念:其一自然是可知的;其二知识是万能的”(孙周兴,2020:36)。“启蒙精神”开启了科技时代的大门,人类开始进入现代社会。
在科技主义盛行的现代社会里,时间的重要性就凸显了出来,因为社会化大生产和机器的运转需要精确的时间来组织运行,按照牛顿力学体系匀质运动和钟表周期震动为依据的线性时间观念便建立起来了。“传统线性时间观有两个基本解释‘假设’:其一,时间是一条永不可逆的直线,其二,时间直线上的每个点都是均匀的”(孙周兴,2020:37)。它是精致化测度的物理时间与线性时间的结合。在社会发展层面,受进化论影响,线性时间观表现为历史进步观,“启蒙思想家们教导说,人类社会经历着由原始的、低级的社会形态,向现代的、高级的形态发展,而且这一发展是全人类共同的一般模式”(吴国盛,2020:118)。受现代科技发展带来的乐观情绪的影响,人类社会无限进步、线性发展的历史观开始深入人心。
但是,这种科技理性主义的时间观念带来了可怕的后果:从个体生命意义上来说,线性时间不可逆,生命的意义由此消解,个体成了“绝望的等死者”;从个体的生存境遇上来说,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时间成为商品,被估值计算并进入交换市场,“作为个体的主体难逃厄运,被启蒙现代性宰制,成为社会大生产的一个效率符码,最终,沦为物化的客体,绑缚在均质化的物化时间的机器上”(杨林,2020:175)。
资本主义的社会实践也证明了历史进步观的荒谬之处。在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的同时,人们的精神世界却越来越贫瘠化,人性异化、价值虚无,人类社会反而成了精神的“荒原”。从19世纪下半叶开始,资本主义经济危机频繁发生,不断冲击着社会秩序;20世纪初的两次世界大战,更是对历史进步观的无情嘲讽。正是在这一时代背景下,柏格森提出了创造进化论的时间观。
柏格森抓住时间这个关键,对近代以来以牛顿物理学为代表的科学理性主义进行了反思和批判。柏格森认为,世界的本质既非物质也非精神,而是他称之为“绵延”的生命冲动。所谓“绵延”,就是“入侵将来和在前进中扩展的过去的持续推进”①(柏格森,2019:10),世间万物都是这种生命冲动派生出来的东西。绵延的本质特征是它的时间性,按照柏格森的理论,在数学、物理等自然科学中作空间化处理的时间,并非真正的时间,真正的时间是一种连续进展的、无法像自然科学对待空间物质那样进行分割的变化流,而且它的各个变化瞬间性质也是不同的,彼此间相互融合在一起,过去、现在和未来无法截然分开,现在中既包含着过去,又和过去一起共同突入未来。而绵延就是真正的时间,它无法测量,只能诉诸个体的心理体验,依靠直觉去感受。科技理性主义离开生命去了解时间,把时间看作是脱离生命意识的空间化存在,因而无法真正理解时间的本质,这导致了现代社会文化危机的产生。
几乎与19世纪下半叶以来欧洲社会危机的发生同时,美国南方社会也在发生着激烈的社会变革。南北战争以后,南方的奴隶制种植园经济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建筑于此经济基础之上的社会秩序受到巨大冲击,南方社会成了“破裂之屋”。与此同时,北方工商业文明的大举入侵,荡涤着传统社会的角角落落,带来了道德观念的堕落:“金钱孽生出一种穴居人,而他又繁衍出一对双胞胎的穴居人:欠债与破产,这三者如此迅速地让金钱在这片土地上大逞淫威”(福克纳,2014:58)。福克纳作品反映了这一历史时期的社会现实,来自传统和现代的双重危机在福克纳小说中表现为“时间断裂”。
法国哲学家萨特首先注意到了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断裂现象。他在1939年发表的《喧哗与骚动: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中对福克纳早期小说,主要是《喧哗与骚动》中的时间现象作了考察。萨特认为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是心理时间,因为“过去的次序是心的次序”(2008:115)。《喧哗与骚动》的主人公昆丁,是南方传统豪门的后代,祖上曾经出过三位州长和一位将军,生活中的他与现实格格不入,一心希望恢复家族的荣誉,重现过去的辉煌,现实中所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想起过去。萨特指出,福克纳小说的时间特点是“向后看”,时间被“斩了首”(2008:117),也就是斩断了现在与未来相联系的部分,失去了未来发展的可能性。萨特认为,福克纳的小说描写了一个“年老垂死的世界”(2008:120)。
萨特的文章影响很大,其观点得到了后来不少学者的认同,“向后看”的时间观似乎成了福克纳小说的标签。但应该注意的是,萨特的文章发表于1939年,福克纳后期小说未能进入他的视野,因此,他对福克纳小说时间现象的观察是不全面的。我们知道,福克纳小说中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沙多里斯的世界,一个是斯诺普斯的世界,而斯诺普斯世界的时间与萨特所观测到的时间——我们姑且称之为“沙多里斯世界的时间”非但完全不同,而且相互对立。
在斯诺普斯三部曲中,福克纳描写了资本主义的代言人、贫苦白人农民“红脖子”们在南方的崛起过程。小说的核心人物弗莱姆·斯诺普斯是山区贫民的后代,他没有显赫的家世,身份不清,来路不明,无家谱可寻,从时间上来说,就是没有“过去”,因此在生活中他从不眷恋过去。而资本主义世界时间的特点在于它总是面向未来的,因为资本必须依靠未来的时间来实现增殖,所以积极拥抱资本主义的“斯诺普斯们”的时间又总是面向“未来”的。弗莱姆从一个租地的农民,店铺的伙计,到走出“村子”,走向“小镇”,最后成为“大宅”的主人,一步一步占领南方的过程,就说明了这一点。
弗莱姆实现这些目标所依靠的是冷酷无情、利益第一的理性主义原则,没有道德感和荣誉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并且从不感情用事。他的算计像计算机一样精确无误,总是能够实现利益最大化。斯诺普斯的世界是一个被资本所物化的世界,人完全变成了理性化的动物,成为自我欲望的奴隶。但是,线性历史观所许诺的未来幸福并没有如期出现,弗莱姆最终走向毁灭就是明证。借鉴萨特先生的表述方式,我们可以将斯诺普斯世界的时间称之为“割了尾”的时间,也就是斩断了时间“现在”与过去的联系。
福克纳在斯诺普斯三部曲中所采用的是物理时间,遵循的是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模式。在三部曲中,“第一个星期的周末”“星期五的下午”等物理时间的标志性用语频频出现。时间的变化也表现在空间中:汽车代替了马车,连锁超市代替了小商铺,旅馆和加油站雨后春笋般出现在道路两旁,遍布城乡……福克纳用物理时间代替其前期小说中的心理时间,表达了他对待两种世界的不同态度。
站在时间“现在”的维度上,一边是“斩了首”,一边是“割了尾”,时间出现了双向断裂。而且,从时间“现在”本身观察,美国南方还要面对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种族矛盾。在福克纳生活的时代,种族矛盾依然激烈。“1925年弗吉尼亚州立法机构对一项典型的‘种族血统纯度’(racial purity)法案所提出的修正案……所有的公民都必须到州人口统计局(Bureau of Vital Statistics)登记所有曾经加入到自己家族中的种族血统,不管关系有多远”(桑德奎斯特,2013:65)。福克纳对这种社会矛盾进行了隐喻性的表达。
在《八月之光》中,主人公克里斯默斯血液不纯正,是一个“黑白人”。他的时间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他一生下来就被遗弃,因此来历不明。他长大以后,行为方式又总在黑白两种身份之间来回摇摆、转换,黑人、白人两种不同的文化性格彼此间相互否定。按照存在主义的观点,存在先于本质,这种性格上的相互否定使他无法实现自我本质性的存在,因此他的未来注定是“虚无”。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克里斯默斯的形象隐喻着美国南方在种族矛盾的困扰中进退维谷的现实窘境。
综上可知,战后美国南方社会发展在线性时间上出现了断裂,过去、现在、将来都成了孤立性的存在。因此,南方的困境是一个时间的困境。福克纳认为,这种困境是线性的物理时间的辖制造成的。在《喧哗与骚动》中,借小说人物康普生先生之口,福克纳表达了自己的这一认识:“钟表杀死时间……只要那小小的齿轮在转动,让时间滴滴答答流逝,那么时间就是死的,只有在钟表停转的时候,时间才会活过来”(福克纳,2015a:76)。
作为一种物理时间,钟表时间具有一种毁灭性的力量,它拒绝过去,无论过去的时光如何辉煌,人类曾经的道德如何崇高,对于今天而言都毫无意义,“假如耶稣今天回到人世,我们不得不出于自我保护立即把他绞死,以便当今的文明合法化并继续下去”(福克纳,2009:117)。而且,这种时间也排斥未来:“你要把它(钟表)当成所有希望和欲望的坟墓。你要通过它,认识到所有人类体验的reducto absurdum(归谬法)……我把它给你, 不是要你记住时间,而是让你不时地忘掉它,不至于把力气全用在企图征服时间上……人类和时间的战斗从未胜过”(福克纳,2015a:68)。
钟表时间不仅割裂了现在同过去的联系,而且也割裂了现在同将来之间的联系,个体成为了孤立的存在,时间的“归谬法”让生命失去意义。正如柏格森所指出的,“数学家处理的世界是一个每时每刻都在消灭和重新产生的世界”(25),但是“在生命领域,计算充其量只能用于有机体解体的某些现象。相反,关于有机创造,关于真正构成生命的进化现象,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它们进行数学处理”(23)。
可以看出,对理性主义所建立起来的社会文化的反思是一个普遍的时代情绪,作为非理性主义代表人物的柏格森是如此,作为现代主义作家的福克纳同样也是如此。柏格森的时间哲学就是这一时代情绪的典型反映,它准确地切中了西方社会、包括美国南方社会的时代脉搏。福克纳与柏格森时间观念的高度契合表明福克纳对柏格森时间哲学的认同。
受柏格森时间观的启发,福克纳发现了南方社会的问题之所在,他的小说艺术的文学使命也就很清楚了,那就是打破空间性的钟表时间的辖制,让时间重回主体的情感体验,将割裂的时间重新弥合起来。福克纳小说中,这一文学使命的实现在艺术手法上表现为意识流的创造性运用,对社会问题的关切上表现为对永恒时间的探索,在这两个方面,他将继续从柏格森“绵延”的时间观念中获得启示。
柏格森认为,“绵延”的基本特征在于它的流动性和创造性,用传统哲学的理性方法无法把握这种实在。在柏格森看来,传统的理性认识方法是“注视外面的生命,外在于自己,原则上采用无机性质的方式”(136)。因此,理性对一切具有创造性的、不可预见的东西总是无能为力——它喜欢与重复性的旧东西打交道,不管什么对象,理性都要对它进行抽象、分离和排除,以找出可重复利用的成分,实现功利目的。所以,理性的方法“只能对付不连续的、静止的和没有生命的东西。智慧的特点是天生不理解生命”(139)。柏格森指出,要想把握住“绵延” 生命之流的真正实在必须依靠直觉。而“所谓直觉,就是一种理智的交融,它使我们置身于对象之内,以便与对象中那个独一无二、不可言传的东西相契合”(1963:3)。这里所说的直觉其实就是生命的本能意识,也就是生命之流本身,它能通过心灵体验的方式进入认识对象内部,把握住其实在,从而达到与对象物我不分、情景交融的内在统一。
柏格森从直觉主义的观念出发,提出了他的艺术观:“艺术的目的,都在于清除功利主义的象征符号,清除传统的社会公认的类概念,一句话,清除把实在从我们障隔开来的一切东西,从而使我们可以直接面对实在本身”(伍蠡甫,1979:278)。从福克纳意识流小说创作中可以看出,他是这一艺术观的忠实实践者。
首先,从文体层面来说,福克纳小说的语言是语法规则的颠覆者,这可以从康拉德·艾肯评价福克纳标志性长句中窥斑见豹:“句子雕琢得奇形怪状,错综复杂到了极点:蔓生的子句,一个接着一个……插句带插句……句法使人困惑且心烦意乱。”在这样纷繁复杂的句子结构中,读者“全然不知悬空着的动词的主语是什么”。但是,当你抽丝剥茧,力图循着一个一个子句去弄清句子的关系时,就会发现,实在弄不清也无所谓。如果从孤立的角度来看,这些句子就是“语法上的怪物”。但是当把这些句子同全书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就会发现它们“不无美学上的道理”。其目的是“把形式——和思想——一直保持在仿佛还在活动着的流动不息的状态”。艾肯得出结论:福克纳所追求的是“一个连续统一体……一种没有停止,没有中断的媒介……正如他所要揭示的生活本身一样”(2008:81)。艾肯的观察准确地抓住了福克纳意识流小说的文体特征,也就是以心灵体验的方式,从事物内部把握其流动性,然后突破语言规则限定的表达范式,将意识的内容自由地表达出来。正如柏格森所说,“自动性正在窥伺着我们的自由。最活跃的思想也会在表达它的形式中僵化。词语反叛观念。文字扼杀精神”(108)。文体上的创新是对抗语言自动化最有效的方式,在这方面,福克纳的语言无疑是典范性的。
其次,从小说叙事的层面来看,福克纳意识流小说的创作采用的是事件中心的多角度叙事模式,不仅突破了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范式,而且区别于普鲁斯特、乔伊斯等作家人物中心的意识流叙事,充分表现了人类意识活动的复杂性和多变性,是意识流小说叙事形式上的创新。在《喧哗与骚动》中,班吉、昆丁、杰生和迪尔西围绕着凯蒂失贞事件各自展开自己的内心世界。在《押沙龙,押沙龙!》中,罗莎小姐、康普生先生、昆丁和史蒂夫四人各自基于不同的生活背景和人生阅历,围绕萨德本王朝的百年兴衰,诉说着彼此的不同认识和感受。福克纳意识流小说的形式实验在《我弥留之际》中达到了顶峰。小说描述了山区贫民本德伦一家送葬家庭主妇艾迪的艰辛历程,由十五位叙述者的五十九段内心独白共同完成。这些叙述者各自具有独立的声音,这些声音意识和潜意识混杂,理性和感性难分,观点互不相容,甚至彼此抵牾、对立,缺乏一个权威的声音,小说叙事如同由不同色块拼凑而成的拼图板。在众声喧哗中,作者完全退居幕后,似乎失去了对小说的控制,而这正是福克纳所要追求的艺术效果,因为他 “要挑战的是传统的叙事意识——依据该意识,人们通常认为作者和其语言是一体的。由于传统的全知叙事或部分的全知叙事是标准的叙事技巧,这种一体的观念已经被形式化,被认为是约定俗成,而这正是福克纳的小说所要抛弃和否定的”(桑特奎斯特,2013:24)。
其三,从小说反映的社会文化层面来看,福克纳对两种由理性主义构建的文化进行了解构。这两种文化,一种是由南方种植园主按照“非白即黑”的二元论理念建立起来的贵族骑士神话,一种是北方工商业文明按照经济理性建立起来的资本主义物质文化。福克纳的小说中存在着两种互文本,分别指涉这两种文化。一种为《喧哗与骚动》与《押沙龙,押沙龙!》,一种为《我弥留之际》与斯诺普斯三部曲。在前一种互文本中,昆丁作为南方贵族的继承人,眷恋着过去的旧传统,一心要恢复家族的荣耀。而在《押沙龙,押沙龙!》中,福克纳让昆丁作为叙述者之一,亲眼见证萨德本王朝的毁灭,揭穿南方种族主义所隐藏的罪恶,暴露了旧的贵族文化传统必然衰亡的历史真相。在后一种互文本中,《我弥留之际》中的贫苦山民本德伦一家,尽管出身微贱,言行粗鄙,道德谈不上高尚,人格也都不太健全,就是这样一群人,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靠着吃苦耐劳,完成了一段堪称英雄传奇般的精神壮旅,表现出英雄般的品质。但是就是这些本性淳朴的山民,一旦遭遇资本理性,立刻化身为“斯诺普斯”,成为败坏南方的毁灭性的力量。
柏格森在创造进化论学说中批驳了两种理性主义的观念——机械论和目的论。机械论认为“一切都是给定的”(38),目的论意味着“事物和生物只是实现一个预定的计划”(39)。这两种观念都把生命纳入一个预定的模式,使之失去创造性,失去了创造性,生命就成了简单的重复,成为物质化的存在,物质化的存在是没有时间发生的,也就是取消了时间性。福克纳对南方社会两种文化的反思与柏格森对两种理性主义观念的批判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中,绵延不是简单的时间延续,而是一种特殊的综合,现在的意识中包含着流逝的过去,并且就在当下的瞬间以不经意的方式显现,现在的意识中同时包含着未来的趋势,因此,绵延是一种包含着过去、现在、未来,如同“滚雪球”一般持续向前的创造性运动。依据“绵延”的观念,“我们就是我们自出生以来的历史。我们正是通过自己的全部过去(包括我们心灵的原初倾向)去产生欲望和意愿,去做出行动和筹建未来”(张庆熊,2016:8)。
柏格森指出,我们要想亲身感受到生命的绵延,必须拒绝理性从外部强加于生命的人为统一性,去重新发现生命真正和生动的内部统一性。而要做到这一点,“让我们在我们内部深处,寻找我们感到自己生命的内在中心点……通过我们的人格的强烈收缩,我们才能拉回正在离去的过去,把它完整地压缩在它在进入现在时所创造的现在之中。我们重新回到这一点的时刻是极少的:这些时刻就是我们的真正自由的行动”(167)。
就是说,我们对绵延的感觉,就是自我与本身的一致程度,感觉越深刻,自我的一致就越完全:“我们越意识到我们在纯粹的绵延中前进,我们就越感觉到我们的存在的各种部分进入另一些部分,我们的整个人格也集中在一点,更确切地说,集中在不断突破和进入将来的一个尖点。生命和自由行动正在于此”(168)。
柏格森所说的极少出现的自我与本身一致的特殊时刻,类似于禅宗所说的“顿悟”,也有点类似于基督教中的“显灵”,即在刹那间所感受到的生命本质,或者说领悟到的人生真谛。在这种“震惊的时刻”,人的感觉、意识全部打开,过去、现在、未来同时显现,一时“思接千载,心游万仞”,进入心下澄明、万物皆备于我的境界。
在福克纳看来,这种特殊的时刻就意味着永恒。他说:“时间中只有现在,过去和将来都包括进去,就是永恒”(转引自王钢:2012:110)。《坟墓的闯入者》中的这一段文字可以看做是他对时间观的最佳注解:
“所有一切都是现在,你明白吗。昨天在明天来临以前不会过去而明天在一千年以前就开始了。对每一个十四岁的南方男孩来说,并不只是曾经一次而是任何他想要的时候,1863年7月的一个下午还不到两点钟的这个时刻总是存在:各旅士兵都进入了铁栏杆后面的位置,树林的枪都上了子弹做好准备……”(福克纳,2004:172)
“还不到两点钟的这个时刻”是指盖底斯堡战役即将爆发前的一瞬间。这场战役的发生不是偶然的,是历史的结果,它的种子甚至在人类进入文明以前就已经种下,而它的影响在未来也不会消失,战役留下的印迹会保留在后人身上,永远无法抹去。这场战役具有永恒的历史意义。
在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中,福克纳通过塑造迪尔西、艾克·麦卡斯林、莉娜·格罗夫等原型人或者说理想人形象,表达着他对永恒时间的追寻。在《喧哗与骚动》中,康普生一家无法摆脱过去的阴影,曾经的煊赫辉煌不再,家庭面临分崩离析,成员之间相互关系冷漠。老迪尔西作为唯一的支撑性力量,默默地用爱维护着家庭的温暖。迪尔西的钟表只有一根指针,福克纳以此提醒人们她才是生活在真正时间中的人。在复活节礼拜活动中,她在弥撒声中如醍醐灌顶,刹那间“顿悟”,“我见到了初,也见到了终”(福克纳,2015a:260)。从基督受难的启示中,她看到了过去的罪恶导致的苦难,也看到了获得救赎和再生的希望。
南北战争带来北方工商业文明的入侵。在福克纳看来,旧南方的种族主义玷污了土地,犯下了罪恶,但是新南方显然没有吸取旧南方的教训,在物质主义的泥潭中不能自拔,被欲望绑架,疯狂地掠夺土地。在现代文明的步步紧逼之下,森林荒野步步后退,带来了可怕的后果,制造了新的罪恶。
伴随着理性主义的膨胀,是人类神性光辉的日趋黯淡。福克纳在早期小说中大多采用神话模式,赋予其中的人物种种神性光辉,比如《押沙龙,押沙龙!》中的萨德本、《没有被征服的》中的沙多里斯上校、《喧哗与骚动》中的昆丁等,都被比作希腊神话或者《圣经》中的神话人物。即使如《我弥留之际》的本德伦一家,他也赋予其传奇品质。而在后期的斯诺普斯三部曲中,福克纳则完全回归现实,表现的是人性的堕落。在物质主义的世界里,神性的光辉被损耗殆尽。
找回已经失落的神性光辉,把迷失在物质主义时代的人们重新带入光明世界,是福克纳赋予小说的文化使命。在小说《熊》中。少年艾克为了拜会“荒野的老祖宗”“森林之神”大熊“老班”,只身一人进入密林深处,在放弃了猎枪、指南针和手表等现代文明的产物之后,才得到一睹“老班”真面的机会。见到“老班”的那一刻让艾克大彻大悟,决心为祖先的“恶”赎罪。艾克成年以后,放弃祖产,远离文明世界,做了一名木匠,回归淳朴的自然生活。
福克纳笔下的“老班”就是古老神性光辉的象征,它以神秘的方式体现了大自然的种种美德,“它是道德的现实,是不朽的微光。这种现实不受城市中不断变迁的道德风尚的影响,而在文明开始以前就存在的理想”(路易斯,2008:171)。荒野中充满了这种高尚的品德。福克纳在诺贝尔奖感言中所提到的人类曾经的“昔日荣耀”,即怜悯、谦恭、自豪、勇敢、忍耐力等一系列美德,就是人类在其历史进程中从荒野中所汲取的精神力量。《熊》中的艾克找到了这种精神,而《八月之光》中的莉娜·格罗夫则是这种精神的化身。
在《八月之光》中,福克纳设置了三条时间线索:海托华是一位牧师,他像昆丁一样沉湎于过去,不愿面对现实;克里斯默斯是一个混血的黑白人,在黑人和白人两种人格中迷失了自我,他象征着南方的社会现实;怀有身孕的莉娜则是永恒的自然美德——大地母亲的化身,她行走在路上“仿佛是那古瓮上的绘画,老在前进却没有移动”(福克纳,2015b:4),在她身上闪耀着人类初生时的天真和美好。莉娜作为一个山区女子,为了寻找情人,只身一人从亚拉巴马来到杰弗生镇,在那里正发生着一桩凶杀案,黑白人克里斯默斯由于杀死了自己的情人、白人女子乔安娜,被白人种族主义暴徒追杀。克里斯默斯丧命的时刻也是莉娜儿子降生的时刻。克里斯默斯的死亡与莉娜儿子的诞生同时发生隐含着福克纳对南方走出种族主义的对立、迎接新的未来的美好期盼。海托华在为莉娜接生的过程中感受到她身上的自然美德,觉悟到生命的美好,走出了人生的迷惘。在这一生死转换的瞬间,过去、现在、未来融为一体,时间进入永恒。
柏格森“创造进化论”的时间观为福克纳提供了犀利的思想武器,让他发现了美国南方社会生存困境的症结所在,那就是南方社会生存在断裂的时间中,发生时间断裂的原因主要是南方的社会文化都是按照理性主义的线性时间观念建立起来的,这导致了两种可怕的后果,一种是人与过去的疏离,一种是人与环境的疏离。人与过去的疏离导致人们无法从过去的经验中汲取教训。在福克纳看来,南方种族主义制造的罪恶是历史的悲剧,具有一般的人类意义,而新兴的资本主义制度重复过去的悲剧,在制造新的罪恶,这成了一场闹剧,令人痛心。而人与自然的疏离也让人类的神性光辉日趋黯淡,这种神性光辉就是支撑人类创造文明历史的文化精神,也就是人类的“昔日荣耀”。福克纳一再强调“人是过去的总和”(Gwyin & Blotner,1959:84)、“人是这种季节变换的总和”(福克纳,2015a:110),这些看法极具针对性。福克纳对柏格森“绵延”时间观的服膺也正是由于它能弥合时间和自然。
注释:
① 引文出自亨利·柏格森:《创造进化论》,姜志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 以下该书引文仅标明页码,不再一一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