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菁菁、唐雨婷、王秋欢、 李慧茹、叶键平、刘 宇
2020年7月26日,指挥家、音乐教育家,北京爱乐合唱团创始人,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教授杨鸿年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是中国合唱界德高望重的“杨先生”,他是“杨家班”弟子心目中睿智博学的“杨老师”,他是合唱团学生们和蔼严谨的“杨爷爷”……为此,我们特别采访了他悉心教导过的学生,受惠于他的合唱后辈,与他有过合作的国际艺术机构管理者,以及他倾力促成并实施的“国培班”项目的青年学员,一同追忆他们与杨鸿年老师弥足珍贵的人生交集。
1973年,杨鸿年老师调入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工作,主要教授作曲、乐队训练学、合唱训练学、总谱读法等专业主干课程,为我国培养了一代又一代专业指挥人才。现中国合唱协会副理事长,深圳星辉合唱团创始人、艺术总监兼指挥陈光辉和哈尔滨歌剧院、哈尔滨交响乐团首席指挥颜翅鹏曾在20世纪90年代初进入中央音乐学院,分别跟随杨老师学习合唱指挥与乐队指挥。两位同班同学回忆起这段难忘的学习经历,都被杨老师的专业水平和个人魅力所折服。当时,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有八字方针:“规范、准确、节省、优美”,杨老师在指挥专业上对“节省”这个原则的贯彻令人印象特别深刻。他的指挥从不拖泥带水、绵延不绝,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或者一句简单的话就能抓住关键。根据学生不同的专业能力与特质进行指导,语言和动作的精炼被他发挥到了极致,这种精炼恰恰能带来极为突出的效果。
杨老师不仅精通合唱指挥,在乐队指挥上也非常有造诣。颜翅鹏在中央音乐学院进修的一年半里,第一年并不是由杨老师指导,他和杨老师的联系仅仅来自几次抄谱。未承想,就是这么一件事却让杨老师记住了他。到了最后一学期,杨老师和他原来的主科教师一同承担起对他的教学工作。有一次乐队指挥法课的期末考试,杨老师当时未看乐谱,却能一字不漏地将原谱上的术语、不同声部的音高说出来,然后指出颜翅鹏的错误。他不禁惊叹于杨老师过人的记忆力和平时学习的认真劲儿,如此精准的复述,必定来自平日里孜孜不倦的累积。
在随杨老师学习的时光里,颜翅鹏和陈光辉常去他家拜访,在杨老师家聊天的温馨场景仿佛从未远去。杨老师和爱人唐重庆老师从不端架子,也不讲究多余的礼数,沙发上不够坐,没关系,大家围成圈,席地而坐,面对面地交谈,好不热闹。杨老师对生活充满热情,家里的家具大部分都是他自己设计的。他会画图,对待音乐的严谨也用在了生活中,精确的计算和缜密的功能考量,让杨老师设计出的家具在使用上没有一点儿浪费,一块长、宽各十五厘米的小空间都能被他打造成装CD的地方。
陈光辉与杨老师在“第十三届中国国际合唱节”的合影
在“文革”后的那几年,国家文化事业亟待复兴。作为当代中国合唱事业的领军人物之一,杨鸿年老师于1983年创办了中国交响乐团附属少年及女子合唱团,后更名为北京爱乐合唱团。他承诺,“合唱团一年之内变成北京最好的,两年成为全国最好的,三年跨入国际行列,四年达到真正国际水平。”杨老师真地做到了。创团30余年来,杨老师秉承着“爱和奉献”的宗旨,不断传播着艺术的魅力。或许杨老师没有世俗上亮眼的学历,却因为卓越的学术研究与严谨的治学精神被聘为中央音乐学院教授、终身学术委员。他笔耕不辍,以充沛的精力编写了多本专著与教材,如《乐队训练学》《合唱训练学》《二部歌曲写作》《中外童声合唱精品曲选》等,发表了《论合唱音准问题》《论管弦乐的音响层次布局》等多篇论文,出版译作《合唱配器法》《德彪西的和声语言》等。由他编著的全国普通高等学校音乐学(教师教育)本科专业教材《合唱》中,收录的每一首合唱作品都附上了创作背景、曲体结构和演唱提示,为全国一线的合唱指挥教师们提供了权威性和实用性都很强的曲目库。
毕业后的陈光辉指挥一直活跃在合唱圈,而杨老师一直保持在合唱指挥、音乐创作和学术研究等多个领域的高强度运转,始终站在中国音乐学术最前沿,这让弟子对他更加敬仰。在弟子需要帮助时,杨老师总会尽心尽力地帮助和提携。1999年,陈光辉邀请杨老师共同演出了一场合唱音乐会,在哈尔滨指挥哈尔滨歌剧院合唱团演出,师生分别指挥上、下半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进行了覆盖全亚洲的现场直播。
杨老师一直强调对中小学合唱指挥教师的专业能力的培养,也特别愿意投入到合唱师资培训的工作中。2002年调往深圳后,担任深圳合唱协会会长的陈光辉多次邀请杨老师来深圳给当地的中小学合唱指挥教师传道授业。回忆起与杨老师相聚在深圳的日子,陈光辉感慨地说:“杨老师晚年时常失眠,他总是充分利用这些时间来写作和创作。即使是在外讲学也毫不懈怠,他创作的《引子与托卡塔》,改编的《马刀舞曲》等合唱作品就是在一个个不眠的夜晚完成,白天给教师们讲课,凌晨两点钟开始工作已成为一种常态。”受到杨老师的启发,十年前开始,陈光辉组织筹办了“广东省(深圳)国际合唱大师班”,每年11月上旬邀请一位在合唱某一领域特别有成就的外国专家来华深度讲学三至四天。每年,全国各地的基层一线合唱指挥都相聚于深圳,最多时有500多名学员听课。即便因身体不便无法来到现场,杨老师每次都会问他要活动的视频及讲义等资料。后来在和杨老师交谈中,陈光辉才发现他认真看完了每一届大师班的资料,能准确解读、分析每一位主讲专家的特点和价值。比如,第二届邀请的加拿大汉密尔顿童声合唱团(Hamilton Children’s Choir)合唱指挥普洛兹(Zimfira Poloz)女士,杨老师评价她的指挥和训练风格是东方和西方的结合,其中“俄罗斯合唱学派”的严谨、完整是她取得今天成就的良好基础。杨老师还对“第六届大师班”邀请的南非合唱指挥家安德烈·范·德莫维(André van der Merwe)赞不绝口,在短短一两个小时的排练中,就能让不同水平的示范团的声音表现上升一个层次,达到更具感染力的演唱。
谈到杨老师给学生带来的影响,陈光辉和颜翅鹏两位指挥家感叹:“杨老师的格局之大,目光之远,非常人所能及,他不惜一切代价地为艺术献身,打开了中国合唱事业对外的大门,培养了一代代的合唱新苗。”杨老师曾说过,合唱团是自己童年的梦想、青少年时代的希望,有自己中年的泪水和坎坷,也有老年的幸福和欢乐。杨老师培养了一代又一代合唱指挥,找到了支撑、延续这份理想的最佳方式。
对于国内基层的合唱指挥来说,杨老师是德高望重的业界泰斗,更是一位愿意走到大家身边的“精神领袖”。1999年,刚来到深圳高级中学百合合唱团工作不久的胡漫雪第一次见到了舞台上的杨老师,那次是他带团来到深圳演出。极具的感染力和震撼力的演唱,让刚刚接触童声合唱、还处于摸索阶段的胡漫雪看到了这个领域最高水平的样子,杨老师和北京爱乐合唱团的演出就如同教科书一般,指明了她未来努力的方向。
2005年,百合合唱团首任指挥王希珍老师退休后,原本担任钢琴伴奏的胡漫雪准备接任指挥的工作,急需提升指挥技能和专业知识的她,慕杨老师之名前往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进修。遗憾的是,由于杨老师排练时摔倒受伤,无法为她授课,她被分配给了年轻有为的陈琳老师。直到胡漫雪的进修即将结束时,身体逐渐恢复的杨老师才在系里见到了她,他说:“非常抱歉,因为身体原因不能给你上课。你都快走了,我们争取上几节课吧。”杨老师留下了胡漫雪的电话,并在之后主动打了电话,抓紧时间给她上了几节课。胡漫雪非常感动,这份师生情谊也在之后杨老师持续的教导和关怀中越来越深厚。
杨老师严谨认真的治学精神给所有曾经上过他的课、听过他的大师班的学生,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吃透”谱面永远是杨老师特别强调的,他始终坚持:“指挥在挥棒前,就一定要对谱面十分熟悉,达到了如指掌、胸有成竹的程度才算合格!”胡漫雪回忆起进修时观摩的一次指挥课,那时杨老师身体刚刚恢复,拄着拐杖来到系里听课。其中一个学生挥了没一会儿就被杨老师叫停,他温柔而和善地问:“你别看谱子了,看着我,告诉我这首作品最开始所标的表情术语是什么?速度是多少?还有哪些表情记号?……”一连好几个问题,学生回答得磕磕巴巴。
回顾杨老师的教学生涯,除了指挥类专业课之外,还教授过和声学、和声分析法、复调写作、配器分析、曲式与作品分析、歌剧分析、作曲(主科)、西方音乐史、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单弦牌子曲分析等课程,具备非常扎实的作曲技术与音乐史论功底。指挥类课程实际更多的是在教你读谱和分析作品,杨老师时刻提醒合唱指挥们:“作为一名指挥,要尽可能多地了解、分析自己排练的作品。你面对的是一个群体,是一群非常信任你的人。一定要记住,在开始排练之前要对得起他们,不能把他们当作你获得名利的工具,不能用这么多人的时间来堆砌你的成功。”提前做好充足的功课是高效率排练的前提,是一名合唱指挥的自我修养。杨老师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曾总结道:“真正好的指挥排练时效率是非常高的,因为他们清楚地明白,如果是自己准备不够充分而耽误了时间的话,就不是你在排练他们,而是他们在陪你排练了。”
杨老师对合唱文化的纵深了解和研究态度更是他人难以企及的,胡漫雪分享了令她和队员们都非常难忘的一件事。有一次,杨老师指导百合合唱团排练日本作曲家松下耕创作的一首以拉丁文演唱的宗教题材作品。当时,杨老师指出歌词中一个拉丁文音节的正确发音应该是怎样的,在场的队员们都神色异样地悄悄瞄了一眼自己的指挥。在此之前,松下耕本人亲自给“百合”排练过这首作品,并做了拉丁文发音的指导,队员们是按他所教来发音的,杨老师并不知情,胡漫雪用眼神示意队员们继续认真听课。这时,杨老师紧接着说:“不过,全世界只有一个国家的人是像你们这么念,就是日本人。”话音未落,在场所有的教师、学生都无比惊叹,大家被杨老师的博学和治学严谨所深深折服,对各国拉丁文发音的细节差异都了解得如此清楚,杨老师无疑像一本合唱百科全书一般!
生活中,杨老师永远是笑眯眯的,就像我们在照片上看到的那样,说话声音很小,语气始终很和善。唯一见到他爆发的时刻就是在舞台上,音乐就是他闪亮、爆发的点,这位艺术家所有的爆发力都留给了音乐。杨老师是一位真正的饱学之士,面对西方绵延千年的合唱传统、浩瀚的合唱文献,他一直非常执着、认真地研究分析。在向他请教合唱团未来的发展方向时,杨老师建议胡漫雪多给孩子们接触一些西方传统的宗教音乐。从2011年起,百合合唱团开始更多地演唱这类作品,胡漫雪发现在有了这些经典作品的训练基础后,再唱其他作品时,队员们的确更加得心应手了。
杨老师指导胡漫雪对“飞越彩虹”多民族童声合唱团的训练
对合唱艺术的研究几乎渗透到了杨老师全部的生活。记得有一次胡漫雪赴京拜访杨老师,他特别兴奋地告诉她,自己把家里隔壁的一套房子租了下来,改装成了图书馆式的研究室,并带她参观。只见整套房子就如同一个图书馆,没有其他任何家具,只有一通道一通道排列着的满满的书架,分门别类,整齐码放着各种书籍、乐谱、音响资料。每到深夜,杨老师就在这个属于自己的天地心无旁骛的研究和写作。他对合唱后辈们总是非常耐心与谦和,这个研究室也成为简单、质朴的会客室,远道而来、登门请教的合唱指挥络绎不绝。杨老师白天忙于各项工作和教学,只有晚上的时间相对自主,他常常跟人约在晚上11点之后,他说,“如果影响你休息就再约,我没关系。”本来还担心影响杨老师休息的求教者们听到这话立刻欣然前往,与杨老师畅聊到凌晨,请教关于合唱的各种困惑,交流对合唱的所思所感。
对于许多合唱指挥来说,杨老师带来的不单单是指挥技巧与合唱知识,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是来自他充满力量的鼓励与支持。杨老师总能看到后辈们的优点和成绩,从来都不吝夸赞和鼓励,而且言之有物,从不流于形式。胡漫雪回忆道:“每次‘百合’参加了什么比赛、取得了什么成绩,杨老师都会非常关注,几乎每场演出他都要我把视频或音频寄给他。每次他都认真听完,给予极大鼓励,同时给出很多细节和方向上的宝贵建议。”
杨老师这样一位大师却非常接地气,全国很多合唱指挥都与杨老师有过比较近距离的接触,也有很多合唱团的孩子们得到过他的亲自指点。2018年夏天的“中国国际合唱节”特别增设了一个公益环节,邀请国内几支公益合唱团队进行展演和工作坊,来自深圳松禾关爱成长基金会的“飞越彩虹”多民族童声合唱团受邀参与其中,并被安排在中央音乐学院排练。胡漫雪给杨老师打电话,期待他能来听一听孩子们的演唱。尽管身体状况不好,杨老师还是冒着酷暑拄着拐杖来了,他听了“飞越彩虹”多民族童声合唱团的演唱,分享了自己在云南支教的经历和体验,表达了对当地丰富的少数民族音乐宝藏的敬畏之心和浓厚兴趣,赞扬了基金会对边远地区少年儿童的音乐教育和民族音乐传承所做的贡献,令在场的孩子们和教师们都非常感动。
胡漫雪最后一次见到杨老师,是2018年10月16日在宁波举办的“首届中国合唱指挥大会”中作曲家刘晓耕老师的大师班上,她当时带着百合合唱团在舞台上做示范演唱。讲座快结束时,一转头猛然发现舞台侧口与大屏幕之间不足一米的狭窄通道处,杨老师正坐在轮椅上微笑地看着表演,杨力老师推着轮椅站在身后。胡漫雪快步迎上去,杨老师说来晚了一些,不想下到观众席打扰大家就在台口听,又安静看得又清楚,并让胡漫雪快回舞台上,待演出结束后再详聊。回忆到此刻,胡漫雪无法抑制地哽咽了,“那天晚上与杨老师聊了很多,分别之后,到了寒假打电话就再没联系上。刚开始以为是杨老师太忙没有接电话,没想到是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国内日益壮大的合唱群体与稀缺的合唱指挥人才培养之间的矛盾,令杨老师忧心不已。尽管国内已经拥有了相当数量的合唱团,但绝大部分都是业余团体,众多合唱指挥本身来自声乐、钢琴或是音乐专业其他方向,缺乏指挥专业的专门训练。而目前国内高等院校音乐系科中合唱指挥专业发展还未成规模、未成体系,极大地阻碍了中国合唱艺术的专业化、体系化发展。专业人才培养的滞后,让中国不少合唱团在追求发展时缺乏底气和底蕴,很多基层合唱指挥教师只能靠参加一些短期培训班、靠自学来慢慢积累,慢慢拼凑出合唱指挥所需要的基本知识架构。这也是杨老师的一块心病,他为此做了非常多的努力,胡漫雪谈到此深有感触地说:“杨老师建立了一个合唱理论体系,把这个体系融入对学生的培养,严谨而纯粹的合唱训练,使北京爱乐合唱团犹如一个教科书式的团队。他们演唱了非常多中外经典合唱作品,参加了‘匈牙利巴托克国际合唱比赛’‘意大利圭多·达莱佐国际复调合唱比赛’这样的国际顶级专业赛事并获得大奖。这几年,杨老师常说自己现在很着急,想把它传承下去,他投入了非常多的精力在合唱教材的编写、合唱作品的创作与改编,以及后继人才的培养上。”
杨老师一直知行合一地践行着自己的合唱理论,耕耘于合唱一线。自1983年建团,三十多年来他始终在带团训练演出,在中国合唱事业发展前行的道路上,杨老师犹如一面旗帜、一座灯塔,一直引领和鼓舞着众多从事童声合唱的后辈们。杨老师的教导和分享让胡漫雪在带领合唱团发展过程中,更加专注于挖掘歌唱本身的艺术表现力,更多地从西方传统中体会合唱丰富、立体的创作技法,同时不断探索中国合唱的精髓与独特价值。深圳高级中学百合合唱团已发展成为国内最优秀的童声合唱团体之一,她们在2019年“哥德堡世界合唱大赛暨第四届欧洲合唱比赛”中,以96.75的高分获得青少年组的冠军,在世界舞台上绽放出中国童声合唱的迷人风采。
从2010年开始,杨鸿年老师参加了由“Interkultur”国际文化交流基金会主办的世界合唱比赛评审委员会的工作。当时担任基金会艺术总监助理的胡婷婷与杨老师相识于2009年在绍兴文理学院举办的“走进世界合唱”系列合唱指挥大师班的课堂。胡婷婷接手基金会这项合唱教育传播活动时,对这份工作并没有非常深刻的理解,只是觉得能为大家带来帮助,自己也可以得到锻炼、学到新知识。受邀的杨老师鼓励她说:“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无论在哪里,都希望你能够坚持好好做下去。”胡婷婷对杨老师的话语和自己的感受记忆犹新:“杨老师将这件事提升到‘功德’的层面,这样一位权威的长者能够如此肯定一件事情,那一定是非常有意义、非常值得的,所以我也坚持做下去了。”现在已经是基金会亚洲中国项目管理总监的胡婷婷回忆起了杨老师与基金会、与世界各国合唱专家的交往,以及对她个人的诸多启发。
杨老师(右三)、郑小瑛老师(左三)与“Interkultur ”国际文化交流基金会成员
杨老师对中国合唱和中国合唱团的影响力令人敬佩、震撼,他本身所具有的艺术魅力、专业素质也得到了基金会的肯定和景仰。在2014年拉脱维亚里加举办的“世界合唱大奖赛”期间,基金会聘请杨鸿年教授作为世界合唱理事会的荣誉艺术主席之一,与我国的郑小瑛教授、希腊作曲家米基斯·锡奥多拉基斯(Mikis Theodorakis)、美国作曲家莫腾·劳里森(Morten Lauridsen)、英国作曲家和合唱指挥约翰·卢特(John Rutter)、南非歌唱家西奔戈·库马劳博士(Dr.Sibongile Khumalo)、俄罗斯作曲家和指挥家弗拉基米尔·米宁(Vladimir Minin)一同为世界合唱比赛的发展出谋划策。
胡婷婷说,杨老师对合唱活动的推广和发展有很多真知灼见,并且与许多世界顶尖合唱专家都是朋友。合唱专家们通过杨老师,给予“世界合唱比赛”及世界合唱理事会很多专业的反馈建议,以帮助我们完善赛制与组别,推动世界合唱的进步。2006年在中国厦门举办的“世界合唱比赛”上,杨老师和其他专家建议更改赛制,以提升赛事的包容性。原本只有在公开赛获奖的合唱团才能进阶参加锦标赛,后来“世界合唱比赛”艺术委员会采纳了杨老师与其他专家的建议,修改为“只要参加过国家级合唱比赛获得名次或是有专家推荐,就可以直接报名锦标赛”。2012年,在美国辛辛那提举办的“世界合唱比赛”,杨老师提出了有关合唱组别调整建议:将之前固定不变的组别,改为每届比赛都可根据主办国具有特色的合唱艺术风格而设立特别的组别。比如,辛辛那提的“第七届世界合唱比赛”专门设置了“理发店合唱组”(Barber shop Choir);“第十届世界合唱比赛”南非茨瓦尼设立了“自由作品混声合唱组”(Open Repertoire for Mixed Choirs),可选作品的范围涵盖了非洲合唱作品、歌剧合唱作品和清唱剧中的合唱作品。这样富于特色的组别设置,使每一届赛事都拥有了独一无二的亮点。
杨老师始终为中国合唱的国际化发展亲力亲为,他满怀热情地在世界舞台推广中国合唱作品,推动中国合唱文化的发展。杨老师曾反复说:“中国不仅要成为合唱大国,还要走向合唱强国!”他在世界合唱比赛主席团的声誉与影响力,鼓舞了更多中国合唱团去到这个平台,从最初的三十个团到七八十个团,再到后来的一百多个团,这样的参赛和展演规模,把中国文化更好地推向了世界,也把国际先进的合唱理念与方法带回到中国。杨老师还把中国合唱作曲家和合唱作品介绍到世界舞台,包括基金会与刘晓耕老师的熟悉也是由于杨老师的推荐。
杨老师还多次强调:“中国的合唱教育一定要注重培养更多优秀的教师。”2011年,杨老师带着胡婷婷参加了一个全国音乐教师的培训活动,参会的大部分都是师范院校毕业的中小学音乐教师。杨老师指出,这些一线的教师才是提升中国合唱整体实力的主力军。在他的建议下,基金会正在筹建成立中国的合唱地区委员会,尽可能在合唱事业的一线搭建一个平台,更多地倾听本土教师的想法和需求。
杨老师在“第八届世界合唱比赛”期间主讲大师课并接受媒体专访
杨老师严谨的专业精神和毫无保留的分享精神,给他的同行、学生,也给一同合作的合唱艺术推广人士留下深刻印象。2015年,在广东顺德举办的“走进世界合唱”系列活动,基金会特别请杨老师来为大家主讲一个单元的讲座。当时杨老师已81岁高龄,身体并不好,但他为两个小时的讲课做了整整两本厚厚的讲义,这是很多专家、学者都无法企及的认真和敬业。杨老师总是在吸收新的知识,很专注且认真地对待每一首作品,当时国际跨文化交流基金会的艺术总监克里斯蒂安·荣额仁先生(Christian Ljunggren)带来了一首自己创作的作品《春天》(Spring),这首作品是为初级合唱团而创作,歌词和音乐浅显易懂。杨老师拿到这个作品之后,依然很仔细地与荣额仁先生交流请教乐句的处理、声音的位置,丝毫不因为作品小,就忽略创作者的意图。2014年,杨老师带领北京爱乐合唱团在拉脱维亚“第八届世界合唱比赛”期间主讲了一次大师课。这是“世界合唱比赛”举办期间第一次邀请中国合唱专家做研讨,机会难得,主办方非常重视。当时,胡婷婷向杨老师征求意见,鉴于讲课的深度,是否要专门邀请有合唱基础的听众?对主办方安排一直都比较满意和配合的杨老师却不太高兴了,他说:“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来到大师课中,都或多或少地,会有一些进步,不应该由组织者去区分他们。”胡婷婷瞬间省悟:“这件事情给我的震撼是非常大的,也是对我的一次教育!”
杨老师与罗曼斯·瓦纳斯在“世界合唱比赛”中
面对不同的外国指挥专家,大家免不了相互比较一番,但杨老师从不评判他人,他总能看到每一位专家身上的优势,能够在双方的共识中碰撞出火花。他与拉脱维亚合唱指挥罗曼斯·瓦纳斯先生(Romans Vanags)的相识与相交就令人印象深刻。杨老师欣赏瓦纳斯先生对艺术的那份纯粹,瓦纳斯则称杨老师是自己的“soul mate”(灵魂伙伴)。他们有很多共同的艺术见地:两位合唱专家都觉得指挥也是一门需要童子功的音乐技能,需要有肌肉记忆;他们都有固定音高的耳朵,一同分享了每次听到不和谐的声音都免不了自动反应出准确音高的苦恼……尽管瓦纳斯先生在现场教学时因为语言问题和本人过于投入而让教学互动性有些许受限,但杨老师非常欣赏他,后来还专门把瓦纳斯先生请到自己的“国培班”授课。
杨老师倾注了非常多的心血在童声合唱领域,他最初建立的合唱团是“中国少年儿童活动中心合唱团”,也就是现在北京爱乐合唱团最初的前身。记得在2012年举办的“中国(广州)星海国际合唱锦标赛”时,杨老师与加拿大合唱指挥普洛兹一起探讨怎样通过音乐启发孩子们的心智,他们都坚定地认为:“学音乐的孩子是不会变坏的!”杨老师非常受孩子们的喜爱,尤其是低龄儿童,每次见到杨老师都前呼后拥,亲切地围着他喊“杨爷爷”!杨老师也总是更愿意与小孩子们打交道。有一次,一位想考合唱团的家长兴冲冲地介绍着自己孩子学习音乐的情况,杨老师笑着说:“我才不要理你,带你的孩子来给我看看。”后来,那位小朋友和杨老师特别开心地聊了许久。或许是童年和青年时期吃过太多苦,让杨老师一直以善意、宽容的眼光去看待所有事,保有一颗感恩的心、一颗纯粹且富于童真的心,这是他能与五六岁的孩子很好沟通的基础。
尽管所有人都仰望着杨老师,但他却真是一位可贵的良师益友和人生导师。当胡婷婷在专业上和生活上遇到问题而请教他时,他会像一位亲切的长辈那样给出很多非常实际的建议;当很多专家与后辈向杨老师寻求帮助时,他总是思路清晰地迅速给出解决方法,让人感叹他不仅是一位情感丰富的艺术家,还是一位智慧的哲学家。
杨老师的离世是世界合唱界的巨大损失,我们再也无法在世界合唱理事会上听到他充满洞见的温和话语。为此,“Interkultur”国际文化交流基金会将在未来一届世界合唱比赛期间专门举办纪念杨鸿年教授的主题音乐会,以此缅怀他对全球合唱发展进步所做的贡献,并鼓励世界合唱同人传承杨老师提倡的“爱和奉献”的精神理想,共建和平世界。
2015年的秋天,“国家艺术基金2015年度艺术人才培养资助项目”公布,已是耄耋之年的杨鸿年教授亲自主持的“青年合唱指挥人才培养项目”成功入选。经过近一年的筹备,2016年,“国培班”面向社会公开招生,通过项目组专家的初试和复试严格考核,筛选出共五十名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青年合唱指挥。同年6月,广州儿童合唱团指挥张展璧、广州市天河区少年宫摩星轮男童合唱团指挥张栩筠作为入选者,与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员汇聚在中央音乐学院歌剧厅。看着这些充满朝气与干劲的年轻指挥,为项目申报、筹备、选拔而奔波忙碌了许久的杨老师在开班典礼上热泪盈眶……
距离两位年轻指挥第一次见到杨老师,已经过去多年。1992年,杨老师去广州少年宫指导排练,那时他已经是童声合唱领域殿堂级人物,对孩子们却无比亲切温和。只有12岁的张展璧惊叹于杨老师那有魔力一般的手,带动着每一个孩子的音乐情绪与歌声。2002年,星海音乐学院合唱团去厦门参加一个九大音乐学院组织的活动,杨老师指导星海合唱团演唱《娄山关》。张栩筠回忆起这次与杨老师的初次见面,他说:“当时我正在读大二,印象最深的是杨老师耳朵的敏锐度,不管是多么小的声音偏差,他都能够听出来。后来在‘国培班’,杨老师也指导我挥《娄山关》,真是一种缘分!”
“国培班”的选拔令合唱艺术圈兴奋,各地的年轻指挥们跃跃欲试,如能被选上,意味着有机会到杨老师身边学习一段时间。此时,毕业于华南师范大学音乐教育作曲专业张展璧已经积累了不少童声合唱创作,但还未建立自己的合唱团。对照苛刻的选拔标准,她觉得自己没什么优势,但心中那一份对杨老师的崇拜与期待又让她不想放弃,于是在报名截止时间前的半小时,抱着重在参与的态度投了简历。张展璧很幸运地被选上了,开班之后,他才知道所有学员都是杨老师亲自选拔的,共有三位以作曲特长(而非指挥专业)被选中的学员。
杨老师与全体“国培班”学员
“国培班”的培训历时六个月,安排满满当当,非常紧凑。第一阶段是为期两周的全天候集中培训;第二阶段,回原单位开展指挥实践,在远程指导下完成作业;第三阶段,再回中央音乐学院集中培训两周。培训结束后,在国家大剧院举办专场音乐会,展示和检验学习成果。杨老师希望把自己在合唱指挥上积累的一切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教给学员,为此,他又一次一丝不苟、全身心地投入到“国培班”的全部教学环节:亲自设计课程,亲自授课,即使是其他专家的授课时间,他也基本全程在场。杨老师对五十名学员的能力水平、专业背景都了然于心,跟踪每一位学员的学习状态和考试,甚至细到每日的考勤。很多教学资料都是杨老师为“国培班”亲自编印,两次的集中培训让学员们攒了满满一行李箱的乐谱和学习资料。
杨老师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平时轻声细语的,但一旦他开始指挥示范,什么精神都来了,音乐是最管用的“兴奋剂”。他对作品的细节了然于心,包括各种语言都非常清晰。当时在“国培班”需要学习六十多首作品,他教学时不用看谱,每一首作品都像印在脑海中一般。为了激励大家,杨老师分享了自己四十多年前的笔记本。那如同教科书一般的工整字迹与清晰的条理,让学员们感叹“大师是怎样炼成的”!杨老师是一个很安静的人,但对音乐的热情却能够感染到身边的每一个人。他就是一位轻柔的、铿锵有力的巨人。天赋异禀,却还比任何人都努力。在传阅他几十年前的笔记时,在惊叹于他不看谱就能挥出作品的所有细节时……对于杨老师来说,天赋和刻苦,他都做到了百分之百,这份努力和执着令他克服了很多困难,也抓住了最好的时机。
杨老师是“国培班”的灵魂存在,有着强大的凝聚力,他努力为大家营造“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的学习氛围,希望他们把每一分钟都放在学习上。每位“国培班”的学员都被杨老师这种敬业精神所感染,尽管每个人的程度不同,但专注度是一样的,都不自觉地给自己的学习加码,调整到巅峰状态。在“央音”小白楼的那段日子里,每日早上8点到9点进行晨练,9点到12点、14点到17点是上课时间,19点到21点是学员的自习和排练时间。等结束一天的课程回到住所已然很累了,但大家都“偷偷”地加班加点,继续练习到凌晨一两点,力竭为止。即使是已经很资深、很厉害的指挥学员,都非常谦逊、低调,一样地预习、复习和练习。第二天一早,来不及吃早饭就冲向小白楼,要知道杨老师是从不迟到的。两位青年指挥感叹道:“算起来,我们在北京待了一个月,但就是开班前匆匆看了一眼天安门,后面哪儿都没去。以前读书时都没有这么大的学习体量,也参加过各种类型的大师班,但都没有在‘国培班’的这种毫无杂念、每天都充实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状态。”
对于已经在合唱指挥行业已经有一定积累的学员来说,“国培班”的经历让他们更加坚定了往前走的力量。有一次,学员们一同去看杨力老师的演出,当演唱到合唱团团歌时,杨老师拄着拐杖从舞台侧边走出来,那一刻张栩筠被深深触动,“我自己在做男童合唱团,正经历着特别艰难的时期,但杨老师做了三十多年。有些事情就要坚持,杨老师当年起步更加困难,都熬了过来”。当时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像杨老师一样坚持下去!回到广州,张栩筠整个人变得非常有动力。现如今,他的男童合唱团已经走上正轨,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对于非指挥专业的学员,“国培班”真的是让他们脱胎换骨。张展璧坦言:“正是‘国培班’的经历,让我能够真正走进指挥这个行业,我在指挥技巧方面基础比较弱,但在这么多专家的帮助下,我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机会能够真正进入这个行业。从‘国培班’回来的是一个全新的自己,不论是在经历上还是观念上,都进步巨大。”张展璧也顺利成为2017年新组建的广州儿童合唱团的指挥。
“记住,你们都是‘国培班’的!”杨老师曾反复叮咛,他希望班上所有人都能团结在一起,都能记住这共同成长的时光。张展璧与张栩筠常常想起杨老师的这句话:“我们一直牢记在心,哪怕已经过去了四年,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很感动。杨老师希望五十名学员都能专注于合唱艺术本身,屏蔽外部的影响,保持纯粹感,这是特别可贵的正能量。”被杨力老师称为“黄埔一期”的“国培班”学员也结下了珍贵的同窗情谊。大家都拥有了一个可以彼此互助的智囊团,学员来自五湖四海,都是各个专业领域的佼佼者,不同地域与专业的积累能够为彼此提供可贵的一手经验。要找一个作品,在微信群里一提,谱子马上就发过来了。张栩筠说:“现在参加比赛,在选曲和音乐处理上都能够征求到更多的专业建议。比如,唱《牧歌》,我可以请教内蒙古的同学,他会分享最准确的信息和风格处理上的意见。”
2018年1月,张展璧、张栩筠和“国培班”的其他同学与杨力老师聚会。那天,杨鸿年老师与每位学员一一通话,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与杨老师交谈。杨老师问张展璧的第一句话就是:“听说你最近写了不少好作品,我一直都有关注,能不能把谱子发给我看看?”回忆到此,张展璧特别感动:“从没想到杨老师会关注我的创作,他谦逊低调的话语令我非常激动。”后来,张展璧立刻把自己的两首新作《家》和《感谢》请“国培班”班长陈涛带到北京,亲自送到杨老师手中。杨老师真是把学员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关注和呵护,他能够记住“国培班”每个人的名字,记住每个人的特长,关注着每一个人的发展。2016年的俄罗斯索契,张栩筠带领广州市天河区少年宫摩星轮男童合唱团摘得“第九届世界合唱比赛”金奖,他们也是此次比赛获得冠军的唯一亚洲男童合唱团。在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下,作为颁奖嘉宾的杨老师与张栩筠紧紧拥抱,这是最令人欣慰与感动的师生相聚。
杨老师生前希望“国培班”的指挥们成立一个合唱团,并计划跟随杨力老师和北京爱乐合唱团出访俄罗斯演出,后因疫情取消。这个特别的合唱团还未唱响,杨老师却已远行,留下了一个个未完成的计划……期待“国培班”的学员们能沿着杨老师的理想,实现他生前的愿景,将杨老师对他们的殷切期许,化作迈向卓越艺术家行列的无尽动力。
行文至此,作为作者的我们特别感谢星辉合唱团创始人、艺术总监兼指挥陈光辉,哈尔滨歌剧院、哈尔滨交响乐团首席指挥颜翅鹏,深圳高级中学百合合唱团指挥胡漫雪,“Interkultur”国际文化交流基金会亚洲中国项目管理总监胡婷婷,广州儿童合唱团指挥张展璧,广州市天河区少年宫男童合唱团指挥张栩筠接受采访,一同回忆他们与杨老师相处的点点滴滴,让读者能够与他们一同感受杨老师深厚的艺术造诣、严谨的治学态度、崇高的艺术追求和超凡的人格魅力。
杨鸿年老师是一位真正悟得合唱艺术真谛的大师。对于中国合唱而言,他不仅仅是物质的存在,更是一种合唱学术理想、合唱精神的存在。他留下的精彩音乐,丰厚的学术遗产,不可磨灭的合唱精神必将如灯塔般持续照亮着中国合唱艺术的发展之路,在一代代追逐合唱梦想的人心中薪火相传、绵延无尽。一代宗师,精神永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