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发自天津
天津市宝坻一中,环球优学离职潮爆发的起点。事发半个月后,锐思教育在环球优学隔壁开门迎新。 南方周末记者 ❘ 罗欢欢 ❘ 摄
★拥有四十多个校区的环球优学遭遇了一场离职风暴——二十个校区几乎所有人同时集体离职,一千员工走了近一半。
刁治军说后来才明白,所有人都在演戏,而他是唯一的那个“楚门”。允许员工入股是锐思教育最大的特色,这是一种类似俄罗斯套娃的股权结构。
半年前,拥有四十多个校区的环球优学遭遇了一场离职风暴——二十个校区几乎所有人同时离职,一千员工走了近一半。
今年46岁的刁治军曾任学大教育高级副总裁,2014年离职创办环球优学,主打中小学一对一辅导服务。为了避开老东家,他复制了学大在一二线城市的教学服务体系,降维打击三四线城市,迅速扩张至四十多个校区。
环球优学的一对一辅导重点是补差,针对在学校跟不上的差生,而不是学而思、新东方等机构专注的以大班授课为主注重拔高优生成绩。
比起老师的教课水平,课前课后的跟踪服务是环球优学这类机构的核心竞争力。因此,校区管理者和销售员是其最重要的资产。
但让刁治军想不到的是,环球优学一半根基被迅速瓦解。后来他才发现,这是一种教培行业的新型作战手法——平移战术。像极了二战时德国的“闪电战”,平移战术也是以极快速度发起突袭,对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失去了阵地。
“别人都不相信,连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暗潮涌动
2020年7月4日,天津宝坻校区率先出事。当时,刁志军正在开会,手机上的钉钉突然响了起来,“叮叮叮叮叮叮”一直响个不停。“5秒时间来了36封辞职信”。电话打过去,无人接听。
刁志军带了几名高层紧急奔赴宝坻,到了才发现人去楼空。各种物品散落在桌上地上,绝大部分摄像头都拔了电源,劳动合同和公章都不见了。
孙郑义是整个天津唯一留下来的管理层。他刚刚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天,早上从主任降为咨询师,接着以违规被通报处罚16800元,晚上直接被开除了。
环球优学实行的是校长负责制,每个城市都有一名城市校长,相当于地区负责人,所有人事任免权都在城市校长手中。宝坻三个校区,每个校区有三个管理层——校长、咨询主任(相当于销售经理)、教管主任。
城市校长孙克玲是孙郑义的顶头上司,正是她开除了孙郑义。
孙郑义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大约在此半个月前,孙克玲曾约他在一家足疗店见面,她老公彭兵开也来了。彭兵开是前任城市校长,也是环球优学的股东之一。
他们提到要在宝坻开一家新的机构——锐思教育,“所有人都聊完了,大家都会走,你要不要一起?”
这是一场从上至下的围猎,先是小股东,继而校长,校长谈妥了之后才是主任。每个校区都有两个主任,咨询主任和教管主任。管理层搞定之后,再由主任去动员咨询师和老师。
孙克玲开出了一系列诱人的条件,入股2万块就可以占股4%,年底分现金流。底薪提高2000,业绩提点也比环球优学高出15%。孙郑义有些动心了,按照这个条件计算,他每年收入可以增加20万左右。
“你还有什么问题?”谈了一个多小时后,孙克玲和彭兵开反复问道。彼此都是行业内出色的销售高手,孙郑义敏锐察觉到,这是在“逼单”——一种销售都会用到的话术,通过打消对方的顾虑,尽快完成交易。他以要与老婆商量为由,答应第二天给答复。
第三天,他接到了孙克玲的电话,让他赶紧出来。孙克玲质问,“你知道多少人给我打电话吗?”五分钟前,孙郑义发了一个朋友圈,提到了环球优学今年的口号“重新出发”。孙克玲一直对外说“所有人都走”,这个朋友圈似乎是公开唱反调。孙克玲要求他当面删了朋友圈。
大面积约谈正在暗中进行。20个校区的同事们都有过与孙郑义类似的遭遇。没有得到肯定回答的话,还会反复被约谈。咨询师萧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被约谈了七次。
为了促成反水,他们甚至会借钱给对方入股。一位城市校长就坦言,为了拉她入伙,地区负责人答应借她二十万入股。孙郑义一再犹豫,孙克玲也提出过,“如果钱紧张,这2万块钱我可以借你”。
为了防止走漏风声,他们甚至发明了暗号。不确定对方是否已经反水,先对一句暗号,暗号对上了才可以谈论离开的事情。
一份《平移实施步骤》详细记录了他们的作战计划。学员方面,正在上课的学员,已经结课的学员以及所有合同的签约记录,这些信息全部带走,并提醒“记住不要导出,导出会有痕迹”。微信中要将家长“从各个群组加到私人微信,跟家长保持亲密关系”。
老师方面被分为4类,A类教师通过约谈渗透最终目的是带走,B类老师离开后保持联系,根据新校区情况作为补充。C类和D类老师则是防范以及边缘化。
反复约谈过了好几次,孙郑义始终过不了心里这道坎,疫情期间环球优学没有降薪也没有裁员,“觉得有点对不起公司”。
他没勇气明确拒绝,直到孙克玲驳回了请假申请。这天夜里,孙郑义一气之下把拒绝申请的截图发上去了,“我带孩子看病,审批被拒绝,发钉钉已读不回,打电话也不接。做这些事情就是因为我不跟你走吗?”
第二天早上,决意离开的同事们在办公室将孙郑义团团围住,眼看冲突一触即发,他夺门而逃。一路狂奔到附近的小区里,确认没人跟过来,他才停了下来,听见“心扑通扑通地跳”。
孙郑义再也等不了了,他决定向总部求援,但拿起电话那一刻,他突然发现不知道该打给谁。左思右想,他冒险拨通了一位老领导的电话说,“我实在不知道你是不是自己人,但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没等到总部去调查,孙郑义被开除,36封来自宝坻的辞职信飞向了刁治军。大约4天后,天津宝坻校区彻底“沦陷”。2020年7月10日,天津武清校区,八十多名员工集体“消失”。
“所有人都在演戏”
2020年7月19日,刁治军给全体员工发送了一份长达18000字的邮件,鼓舞士气,“任何伟大的公司,都需要经历生死存亡的磨难! 而我们恰好幸运地经历了”。
为了稳定军心,刁治军走访各个校区,与管理层一一见面。
在秦皇岛校区,校长召开了全员大会,公开承诺自己绝对不会反水。会议结束后,大家还合影留念,站在C位的刁治军笑得最天真。如今,这张照片里的人,几乎都加入了锐思。
刁治军说后来才明白,“所有人都在演戏”,而他是唯一的那个“楚门”。
廊坊城市校长王晓雅是他手下一位得力干将,也是环球优学业绩最好的城市校长,为环球优学贡献了四分之一的业绩。2020年,她的年薪高达160万,是公司收入最高的人。王晓雅曾数次和刁治军促膝长谈,承诺绝不离开。
2020年9月28日,刁治军想和王晓雅再见一次,他提出下午2点去校区看看。王晓雅推辞说,3点要去医院做检查。他把见面的时间定在5点。电话那边,王晓雅有些不情愿,“你看你急啥? 等你出差回来再见行不行?”
事后,有人给刁治军发来了廊坊校区内部交流群的截图。挂了电话以后,有人就在群里提醒,“刁治军去校区了,大家注意什么都不知道,今天晚上统一提离职”。
王晓雅提出离职那天是10月1日。廊坊是环球优学的重地,刁治军不得不亲自去交接。道别时,刁治军有些伤感,提出要和王晓雅在校区门口拍张照,“毕竟是一起奋斗过6年的地方”。
等他回到校区,才发现王晓雅号称“所有交接材料都在里面”的电脑其实是空的。等他再打电话过去,对方回答:“刁总,你要什么啊?要什么我给你说”。
一位教育局领导问王晓雅为什么离开,她说原因是刁治军已经没有了做教育的初心。
问不出答案,刁治军只能自己找。每当有风声传来,他们就会在校区附近寻找是否有锐思的校区正在装修。有一次发现隔壁就在装修,可是门口明明挂上了新的招牌,上面写着“小胖烧烤”。直到锐思开业了,他们才恍然大悟。
在张家口、宝坻、武清,锐思教育就开在环球优学隔壁,其中张家口两家甚至共用同一扇窗,更不可思议的是在河北廊坊,离职前原校长以环球优学的身份向房东提出退租,同时又以锐思教育的身份将房子租了下来。
为了规避竞业限制,组织者也进行保密教育,“不论什么机构的人来问或者打听这件事,我们都表示不知道。不论曾经跟谁说过,要求他删掉聊天记录。千万别和人对暗号了。有摄像头的地方不要沟通任何相关信息”。
后来,环球优学一名员工看见一位原来的校长在锐思门口指挥工人挂招牌,但他仍会否认,“我家住在楼上,我来这里遛弯的”。
校区仍在一片一片地消失。2020年9月中旬,张家口区域100多名员工集体消失;9月下旬,秦皇岛区域50多名员工集体消失;9月29日凌晨零点零九分,廊坊区域城市校长带领109名员工集体消失。
家长退费潮也接踵而至。很多家长接到离职员工的电话说,环球优学要倒了,自己已经离职到锐思了,“对您来说,就是换了个地方上课。出来的老师我们也是有筛选的,现在出来的都是比较拔尖的老师”。
有一天,家长们在环球优学的大厅喊话,“你们大股东去逍遥世界了,老师们都离职了,马上给我们退费”,刁治军走到前台,举起身份证,“大股东没有去逍遥世界,正在这呢”。
家长们听不进去解释,他们唯一的诉求就是退费。疫情期间,环球优学的现金流已是如履薄冰,这一轮退费潮无疑是雪上加霜。
“哪怕三个月前,我都认为自己挺不过去了。”刁治军初略统计,退费耗去了一千五百万的现金流,所有损失加一块至少有五千万。
让刁治军庆幸的是,这一轮漫长的疫情反而暗中帮助了环球优学。公司线下一直处于半停摆状态,大量员工离职实际上减轻了负担。
锐思的“俄罗斯套娃”
锐思教育创办于2018年,并发明出一套俄罗斯套娃般的员工参股打法。其一出生就仿佛一匹所向披靡的黑马,一年内扩张到60个校区,创造了行业奇迹。
允许员工入股是锐思教育最大的特色,这是一种类似俄罗斯套娃的股权结构。
锐思一位离职校长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锐思在一个城市中成立一家新公司,锐思总部占股51%,城市校长占股49%。城市校长和各个校区的校长再成立一家新的公司,城市校长占股51%,校区校长占股49%。校区校长再将自己的49%拿出来分一部分给管理层。每年按照占股比例进行分红。
一对一辅导行业公认的利润率是10%。如果按照利润分红,吸引力并不大。这位离职校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年之所以愿意加入锐思,就是看中了分现金流模式,“入股10%,业绩做1000万,就可以拿走100万,10倍的回报率,谁不愿意?”
提前瓜分家长的预付费,让大量教培机构暗藏风险。2020年10月之后,优胜教育、韦博英语、学霸君就先后爆雷。
“谁也不傻,都知道有风险,但是都觉得起码能挺到我分钱的那一天。”这位校长说。
加入锐思时,为了规避竞业限制,只能采用代持,彼此之间都是君子协定。一旦关系破裂,权益就难以保证。这位校长因此离开了锐思。
锐思教育创始人李军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锐思就是要改变过去打工模式的雇佣关系,搭建一个创业平台。这个行业人才流动太大了,通过分权赋能让优秀人才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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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否认锐思是分现金流模式,锐思每个校区都是独立运行自负盈亏。但他也承认,如果做得不好,就会被淘汰。按照他的说法,即便倒闭一家也不会牵连其他校区。
不过,李军表示,北方这些迅速崛起的校区都和锐思没有太大关系。
他们真正控股的是广州、福州、安徽的一部分校区,天津、河北这些城市和锐思“没有任何投资关系和股权关系,不信你可以查工商登记”。
工商登记资料显示,锐思教育对外投资了15家企业,其中没有天津和河北的校区。
李军解释了他们的关系,“河北天津我们也不会去,所以让他们使用这个品牌。我们收一点品牌使用费”。对于从环球优学挖角的事情,李军更是表示毫不知情。
那么到底谁才是锐思的真正幕后老板? 面对廊坊教育局一位领导的询问,廊坊地区的城市校长王晓雅说,付焰辉带着他们出来加盟了锐思。
付焰辉不仅仅是环球优学的股东,也是环球优学的二号人物。当年刁治军在学大教育时,正是付焰辉跟着他去了天津,将天津从全国倒数第一的校区做成了正数第一。他跟刁治军在一起十一年,刁治军形容说,“真的就像亲兄弟亲儿子一样,人前人后保护着”。
环球优学有7个股东,其中付焰辉、高宗凯、孟凡博、彭兵开都是刁治军从学大带出来的同事,其他三人都是12%的股权,唯独给了付焰辉18%。
2021年1月,在天津一家咖啡馆里,付焰辉、高宗凯、孟凡博、彭兵开与南方周末记者长谈了四个小时。对于锐思的事情,他们都否认自己参与其中。按照股东协议,他们不能去别的机构任职,也不能投资其他机构。
但他们都对刁治军表示强烈不满。矛盾从2015年底开始,当时公司迎来A轮投资,投资人要求刁治军必须控股。他们每个人的股权都不得不拿出一半转给刁治军,最后未获补偿。2020年初,疫情来了,公司赴美上市计划因此搁浅,双方决定内购股份,但最终因为条件谈不拢陷入了僵局。
“如果2021年12月31日前,公司没有上市,那么我们每个人要按照120%的年利率赔偿。”付焰辉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了一份对赌协议,“现在我们只求和平分手,不要让我们背负债务就行了。”
(应受访者要求,孙郑义、萧峰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