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与“评论”间的修辞调适*
——当代中国文艺评论的由来

2021-01-28 07:47王一川
艺术百家 2020年2期
关键词:批评文艺美学

王一川

(北京师范大学 文艺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一提起当代中国的“文艺评论”,别的且不说,单说其名称本身就会让不少人生出迷惑:一来,这“文艺”一词,究竟是叫“文艺”好,还是叫“艺术”好?二来,这“评论”一词,究竟是叫“评论”好还是叫“批评”好?为什么既不叫“文艺批评”,也不叫“艺术批评”,而偏偏叫做似乎不伦不类、不尴不尬的“文艺评论”?确实,依照一般文化常识看过去,文艺评论难免遭遇如上命名不规范、不一致或悖逆的烦恼。一方面,根据国家现行文化艺术制度安排,“文艺评论”就是一种以评说当代文艺现象为职业的正规的行业名称,属于文化艺术行业,其行业组织是隶属于中国文联(即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的简称)的国家、省市和地市州等多层级的“文艺评论家协会”。这一行业的参与者,多是来自文学界、艺术界、文化艺术产业、新闻媒体、工商等相关界别、行业的专家,以及来自文学学科、艺术学学科、美学学科及其他相关学科的专家,当然还有普通文艺爱好者或网民,他们发挥各自不同的作用。但是,另一方面,在中国现行学科制度中,特别是在以上所列有着众多成员参与“文艺评论”工作的相关学科机构中,至今仍找不到“文艺评论”的规范化学科位置,取而代之的是设置有与“批评”相关的规范化领域如“文学批评”“艺术批评”“美学批评”等。这无疑属于文化艺术制度名称与学科制度名称之间的悖逆,如此人们、哪怕是多年参与此项事务的人们,无论是在文化艺术机构从事“文艺评论”管理、组织或服务工作,还是来自相关界别、行业和学科而投身其中的参与者,都难免不生出困惑,有的甚至可能会发出无家可归、居无定所或流离失所之感:为什么不是“文艺批评”“文学批评”“艺术批评”“美学批评”等以“批评”为核心的规范化名称,而是似乎谁也搞不清来历的非规范的“文艺评论”名称?何以如此?难道是有关制度设计部门不懂得制度规范吗?似乎又不可能,因为现在这样的制度名称悖逆不恰恰是相关制度设置部门的工作结果吗?于是,在此适当梳理现有“文艺评论”的制度设置及其名称演变过程,追踪隐匿其间的深层修辞调适缘由,辨析其中蕴含的词语困惑,也就是了解和重构其从“前世”到“今生”之间变化脉络,确有必要。相信这多少会有助于明确“文艺评论”在当代中国的存在与发展状况。

一、文艺评论与中国现代性学科制度

从中国现代文化艺术制度设置及运行看,“文艺评论”一词所代表的工作能够在这个制度中获得规范化权力,需要体现出充分的修辞性缘由。使用此词语而不用彼词语,或者以彼词语替换此词语,表面看仅仅属于一般的词语使用问题,但实际上是当该词语在特定社会语境中的工作遭遇悖逆、矛盾或冲突后而不得不加以调适的后果。这种词语调适的目的,是通过挑选和替换新词语而维护该项工作在整个现代性制度系统中的常规秩序和威信。因此,特定现代制度中的规范化词语调适实质上属于一种修辞调适,其功能在于化解其在实际工作中的疑难而继续维持其运行秩序和享有威信。

不过,即便是确认“文艺评论”在文化艺术制度设置上通过修辞调适而得以维持常规秩序和获取制度合法性,也无法直接解释它与中国现代学科制度相遇时遭受到的不适应:如今没有任何一门现行相关学科能够给予“文艺评论”以规范化位置。例如(以下为不完全列举),从现有的哲学学科门类暨哲学一级学科(哲学既是学科门类又是一级学科)下辖的二级学科美学,文学学科门类下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下辖二级学科文艺学,艺术学学科门类下辖艺术学理论、音乐与舞蹈学、戏剧与影视学、美术学、设计学等五个一级学科中,都无法找到正式命名为“评论”的规范化学科层级设置。不过,幸运的是,取而代之,在它们中确实都能找到偏偏不叫“评论”而叫“批评”的相关学科名称,这名称正来自于英文词语criticism的规范化中译。例如,哲学一级学科下的二级学科美学可以设置三级学科美学批评;中国语言文学学科下文艺学辖有三级学科文学批评(注意不是文学评论);艺术学理论学科下辖二级学科艺术批评(也不是艺术评论);音乐与舞蹈学、戏剧与影视学、美术学、设计学等艺术门类一级学科则可以分别设置二级学科即音乐批评、舞蹈批评、戏剧批评、戏曲批评、电影批评、电视艺术批评、美术批评、设计批评等。无论学科层级如何,“文艺评论”在这些学科里都缺乏合法化位置,而只能找到它的变体形式“文学批评”“艺术批评”“美学批评”等。为什么学科制度中不能像文化艺术制度中那样统一使用“评论”,而偏偏要使用与之不同的“批评”一词呢?

不仅“文艺评论”在现行学科制度中缺乏自己的位置,以及其中的“评论”一词缺乏统一性或规范性,而且就连其中的“文艺”一词也在现行学科制度中找不到规范化依据。正是在如上所提相关学科中,“文艺”这样的笼而统之的宽泛词语几乎不再被作为正式学科术语,而是改用“文学”“艺术”“审美”或“美学”这样的规范语,随之还设立了细分出来的“文学”学科门类、“艺术学”学科门类及“美学”学科。其中,“文学”学科门类下面还有中国语言文学和外国语言文学等学科设置;“艺术学”学科门类下按照艺术门类设置而细分出音乐学、舞蹈学、戏剧学(含戏曲学)、电影学、电视艺术学、美术学和设计学等艺术门类学科;“美学”学科下也可以细分为普通美学、文艺美学、艺术美学(其内部还可以按艺术门类去进一步细分)、环境美学、科技美学、旅游美学等分支。当然,艺术门类学科内部还可以有更细致的区分,例如美术学可以细分为国画、油画、版画、雕塑、实验艺术、当代艺术等。

这表明,“文艺评论”在现行学科制度中缺乏合法化位置,仿佛真属于无家可归一类术语了。这无疑令人奇怪:为什么一个在如今的公共事务中几乎早已成为常识的词语,却在现行学科制度中找不到规范化或合法化位置。一个既然没有规范化学科位置的词语,又何以能够大行其道?引人深思。

二、文艺评论与本土传统

而从本土学科分类传统看,文艺评论也没有惯例可循。“文艺”(繁体字为文兿)在古代并无今天的“文学”与“艺术”合起来指称的含义,而是更多地指“文”的技艺。相传汉代戴德的《大戴礼记·文王官人》有这样的话:“五曰:民生则有阴有阳。人多隐其情以饰其伪,以攻其名。有隐于仁质者,有隐于知理者,有隐于文艺者,有隐于廉勇者,有隐于交友者,如此,不可不察也。……素动人以言,涉物而不终,问则不对,详为不穷,色似有余有道而自顺用之,物穷则为深:如此,隐于文艺者也。”[1]193这里的“文艺”一词还是在“文”的技巧意义上说的。晋葛洪《抱朴子·自叙》“洪祖父学无不涉,究测精微,文艺之高,一时莫伦,有经国史才”[2]314中的“文艺”,同样如此。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养气》称“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此处“文艺”也指“作文的技艺”[3]539。

在中国古代,“评论”一词也不曾成为文学批评的流行用语。据有关研究,宋代起,小说评点逐渐成为活跃的文学批评文体,但其名称起初并不稳定和统一,而是先后有过“评林”“评释”“评品”“评定”“评订”“评”“批点”“评阅”“批”“评次”“评较”“评点”“评论”“阅评”“批阅”“点评”“品题”“参评”“批较”“加评”“点阅”“评选”“批选”“评钞”“论赞”等多种不同称呼,只是相比而言,最常用的还是“评点”“批点”和“批评”三个语词。[4]2小说评点的文体特点在于“融‘评’‘改’为一体”,综合体现了“批评鉴赏”“文本改订”和“理论阐释”等多重含义和功能。[4]10在这里,不是“评论”而是“评点”成为中国古代小说批评特有的文体方式。在美术领域,“画论”也成为一种独特的批评传统,与之有关的词语还有“画理、画法、画诀、画诗、画品、画评、画谱、画说、画鉴、画签、画座、画跋等”[5]4。

可以这样简洁地说,“文艺评论”在中国本土还难以找到一条一以贯之地演变下来的专有名词依据,尽管中国古代各个艺术门类的文艺评论早已形成了自身的独特传统。

三、文艺评论在现当代中国语境中的修辞调适

从在现当代中国社会语境中的生长及演变过程看,“文艺评论”一词的运用轨迹及其缘由也有点隐秘难寻。假如单从来自西方的现代性学科制度的东渐情形的“正规”做法看,取名“文学批评”“艺术批评”或“美术批评”也分别都属于规范化用法,但为什么舍此规范化用法而偏偏取名为非正规的“文艺评论”呢?这种非正规用法的下面或背后,应当存在着一条合理化的专有词语演变轨迹及其修辞调适缘由。也就是说,“文艺评论”一词在现代和当代中国的非正规用法,并非出于简单的语法或逻辑缘由,而是出于特殊的修辞学调适缘由。这就是说,这个词语的非正规用法的合理性基础,在于它在中国社会语境中的具体修辞状况符合这个特定语境产生出来的特殊需要。如此,需要说明的是,来自西方的“文艺”一词在旅行到现代中国后经历了哪些必然的修辞调适变故。

这个词还在西方时,由于存在着与多种民族文化、语言传统和社会形态及其漫长演变历程相关联的复杂渊源,其间还牵涉到“文学”“诗歌”“美术”“修辞”“演讲”等概念之间的复杂关联及其演变,因而其含义及其渊源都颇为复杂,这里只能就现代性学科制度以来的情形稍作描述。按照现代性“艺术”学科制度,与“文艺”相当的词语就是“艺术”概念,也即art(艺术)或fine arts(美的艺术)。这个概念在西方并非古已有之,而是经历了漫长而曲折的演变历程:在古希腊时期被仅仅用来指称“技术”,到中世纪有了自由的艺术与机械的艺术之分,至文艺复兴时期被视为“规则的体系”,并且产生过“最接近自由的艺术”之类概念。[6]54-64

不过,只是从法国神父夏尔·巴托(Charles Batteux,1713-1780)倡导“美的艺术”时起,“艺术”才逐渐地开始了自身的统领现代性艺术学科制度的崭新生命历程。夏尔·巴托在《简化为单一原理的美的艺术》中提出,把此前不确定的艺术一词,按照目的的不同,区分为三种形态:第一种艺术是旨在满足人类需求的机械艺术(the mechanical arts);第二种艺术是目的只在于“愉悦”(pleasure)“产生于丰满与安宁带来的喜悦和其他情感的怀抱”的“美的艺术”(the fine arts),包括音乐、诗歌、绘画、雕塑及手势或舞蹈艺术等五种门类;第三种艺术是旨在同时满足实用性和愉悦性的艺术,如口才和建筑,它们处在前两种艺术类型之间的中间地带,可以同时满足人类需求与符合趣味的完善,也就是既带来愉悦又提供效用。[7]3正是在这里区分出来的第二种艺术类型中,首度出现了由音乐、诗歌、绘画、雕塑和舞蹈等五个门类共同组合起来的“美的艺术”概念,并且为它们阐明了共同一致的目的——不为实用而纯粹为愉悦。于是,一种区别于机械艺术、兼具愉悦与实用目的的实用艺术的、纯粹以愉悦为目的的美的艺术,也就是纯艺术概念自此诞生了。

这种作为现代性学科制度一部分的“美的艺术”或“艺术”概念来到中国,起初有着多种不确定的汉译词语,其中运用较多的是“美术”“艺术”或“文艺”。以在中国现代文艺界影响极大的鲁迅的词语使用为例。他在发表于1928年的《文艺与革命》一文中,交替地使用了“艺术家”“艺术”“文学”“批评界”“文艺批评家”“革命文学家”“文艺”等相关词语。可见在他那时,“艺术”“文艺”等词语的使用,还是没有明确规范的和变化中的。相比而言,使用频率最高的还是“文艺”一词:“社会停滞着,文艺决不能独自飞跃”“我是不相信文艺的旋乾转坤的力量的,但倘有人要在别方面应用他,我以为也可以。”“一切文艺,是宣传,只要你一给人看。”“我以为一切文艺固是宣传,而一切宣传却并非全是文艺,这正如一切花皆有色(我将白也算作色),而凡颜色未必都是花一样。革命之所以于口号,标语,布告,电报,教科书……之外,要用文艺者,就因为它是文艺。”[8]83-85不过,如果仅凭这个例子就以为鲁迅更多地喜欢使用“文艺”一词,那就错了。他发表于1934年的《论“旧形式的采用”》一文,就21次使用“艺术”或带“艺术”的词组(如“艺术史”“艺术家”“消费者的艺术”“生产者的艺术”等),而从未使用“文艺”哪怕一次。[9]23-25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艺术”与“文艺”在鲁迅的日常著述中是几乎可以完全相互等同的词语。

再看“批评”一词。“批评”在汉语里既有评价、评说、评论是非好坏的中性语义,同时也有针对缺点、错误而提出意见或加以攻击的否定性义项。《红楼梦》第19回就有贾宝玉对林黛玉说话时使用的“批评”一词:“天下山水多着呢,你那里知道这些不成。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10]275这个特定语境中使用的自然是“批评”一词的否定性语义。鲁迅在20世纪20至30年代期间,对文艺批评十分重视,频频使用“批评”“文艺批评”“批评家”等常用语。在其名文《“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结尾,就两次使用“文艺批评”。[11]367他曾急切地召唤真正的“批评家”:“我们所需要的,就只得还是几个坚实的,明白的,真懂得社会科学及其文艺理论的批评家。”[12]357他强调“必须更有真切的批评,这才有真的新文艺和新批评的产生的希望”。[13]77

如果说,鲁迅由于属于高雅艺术圈人士因而其语用实例的代表性还有限,那么,不妨再看政治家的用词方式,因为政治家在面对公众展开自己的公共政治协调工作时,最需要和最擅长的就是运用公众易于理解的通俗词语去说话了。因此,为着达成公共政治工作效果,政治家总是善于创造和使用娴熟的公共政治话语。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1942)集中展示了当时延安边区政府和后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所习惯使用的面向公众的公共政治话语的修辞特点。该文交替使用了如下多种相关词语、词组或其他组合语:“文艺”“文学和艺术”“革命的文学艺术运动”“文艺作品”“文艺工作”“文艺工作者”“文艺创造”“找到什么是文学、什么是艺术的定义”“文艺运动”“文学艺术工作”“新文化中的新文学新艺术”“丰富的文学艺术遗产和优良的文学艺术传统”“文艺形式”“我们的文艺”“文学艺术作品”“真正为工农兵的文艺、真正的无产阶级的文艺”“文艺界”“革命文艺家”“一切种类的文学艺术”“文学艺术遗产”“一切文学艺术”“文学家艺术家”“一切文学和艺术”“革命的文艺”“人民生活中的文学艺术的原料”“为人民大众的文学艺术”“初级的文艺”“高级的文艺”“音乐专门家”“美术专门家”“我们的文学艺术工作者,我们的文学艺术学校,文学艺术刊物,文学艺术团体和一切文学艺术活动”“为艺术的艺术,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独立的艺术”“艺术方法艺术作风”“文艺批评”“艺术标准”“艺术性”“艺术形式”等。[14]868在数量如此繁多的相关词语使用中,比较起来,最多且最普及的还是“文艺”一词,尽管在其中“艺术”一词也多次被使用,以及“文学”与“艺术”之间也多次相提并论。同时,这里还不曾使用“文艺评论”一词,而是频频使用“批评”和“文艺批评”等相关词语。

不过,有意思的是,在这部直接面对文艺家、文艺工作者、文艺管理者的讲话体文献里,“文艺”与“艺术”之间虽然可以完全等同,但与此同时也逐渐地产生了一种隐性的而又实实在在的修辞性分工:当“文艺”被继续用来指称“艺术”“艺术界”或“文学艺术界”等全体艺术现象时,“艺术”则有时被用来专门指称“美学”或“审美”一类的意义,例如这里的“艺术标准”“艺术性”“艺术形式”等带“艺术”的词语,实际上已经悄悄地产生了“美学”或“审美”的含义了,因而它们被分别改称为“审美标准”“审美性”“审美形式”(或“美学标准”“美学性”“美学形式”)也完全可通。这意味着,对这位政治家而言,在“文艺”用来指称所有艺术现象时,“艺术”可以用来指称所有艺术现象中的更加个人化和内在性的审美或美学特性。这一微妙而又重要的修辞性区分,对理解“文艺”和“文艺评论”在当代中国的普及性使用是很有意义的。

这种“文艺”与“艺术”之间的微妙而重要的修辞性区分现象,还可以继续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十七年”间中国文艺界负责人周扬的讲话或报告中见出。在于1961年7月17日和28日先后作的《在北京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在北京文艺座谈会上的总结讲话》中,他主要沿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的修辞惯例,即主要运用“文艺”“文艺工作”“文艺界”一类关联词语,以及其他相关词语如“作家艺术家”“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规律”“社会主义科学、艺术的方针”“艺术家”“有些文艺形式和艺术家”“艺术创作的规律”“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艺术团体”“艺术工作者”“艺术劳动者”等。同时,需要留意的是,这里也穿插运用了“政治与艺术的关系”“艺术形式”“艺术性”“艺术特点”“艺术鉴赏”“艺术质量”“艺术品”“艺术欣赏”“艺术方法”“艺术技巧”等由“艺术”引导的词语,[15]14-66它们也携带了明显的“审美”或“美学”含义,同样可以换成“政治与审美的关系”“美学形式”“审美性”“审美特点”“审美鉴赏”“美学质量”“审美品”“审美欣赏”“审美方法”“审美技巧”等,也完全可通。

这就是说,来自西方的现代性学科词语“艺术”或“美的艺术”在现代中国旅行过程中,经历了复杂的本土化变异:一方面,现代性学科制度意义上的“艺术”,既可以用“文艺”、也可以用“艺术”去称呼;另一方面,在公共政治领域,当“文艺”被不无道理地用来指称宽泛的或全体的艺术现象时,“艺术”一词往往悄悄地和自然而然地被派遣去承担表达艺术的更内在、纯粹的“审美”或“美学”特性的修辞使命了。这里已经隐然显示学科(学术)话语圈与公共政治话语圈之间的一种修辞性区分了,尽管这种区分在当时还是隐性的和微妙的。

再看“评论”一词在使用中经历的更加特殊而又重要的修辞调适。《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统一使用的规范语是“批评”和“文艺批评”:“文艺界的主要的斗争方法之一,是文艺批评。文艺批评应该发展,过去在这方面工作做得很不够,同志们指出这一点是对的。文艺批评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需要许多专门的研究。我这里只着重谈一个基本的批评标准问题。”[14]868这表明,在当时条件下,毛泽东是习惯于使用“批评”和“文艺批评”的。查周扬1950年以来领导中国文艺工作时所做的系列讲话、报告中,“评论”一词也确实多次使用。“当我们评论一篇作品的思想性的时候,主要就是看它是否揭露了社会阶级的矛盾——这种矛盾是无微不至地表现在生活的各方面的——以及揭露是否深刻。”[16]188尽管如此,他在部署全国文艺工作、发表工作报告等正式场合,还是使用更加规范的“文艺批评”一词:“要克服以上一切恶劣作风,最主要的方法就是开展文艺工作上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文艺批评,是实现文艺工作中党的领导的重要工具。必须进一步提高批评的政治思想内容,并使之与对具体作品的艺术分析结合起来。批评一方面要对文艺上的一切不良倾向进行斗争,另一方面又要注意发现文艺上的新的力量、新的成果和新的经验,加以提倡表扬。”[17]64这样的词语使用惯例在20世纪50年代几乎一直持续下来。他在1956年的正式报告中还指出:“我们必须发展健全的、正确的文艺批评,保证文艺工作者有进行艺术实践的充裕的时间和条件。”[18]482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在1957年“反右”运动期间,“文艺批评”中的“批评”一词仿佛在突然间集中凸显了该词语本身所可能包含的那种对缺点和错误加以否定这样的单一语义了:“批评《我们对目前文艺工作的几点意见》和批评《电影的锣鼓》,就是批评两种思想上的片面性,批评从‘左’和右两方面来的对党的政策的歪曲,这种批评,对贯彻执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和提高我们大家的思想都具有重要的意义。”[19]490他在1957年4月的这篇答记者问谈话里,高密度地5次重复使用“批评”一词,显然不再是在“文艺批评”意义上的宽泛含义上了,而只是表明要对错误言行提出否定性意见。而从周扬这次谈话及之后其他讲话或报告可见,也就是在这场运动过程中,“文艺批评”之“批评”一词开始变味,从一个原来的中性词语骤然转变成对错误言行的指责这个单一的否定性语义,更近似于“斗争”这个具有政治火药味的词语了。到1960年,周扬继续推行这一用法,并且更加强调文艺批评的“政治目的性”:“正确的文艺批评,就是通过对于作品的研究、分析和评价来帮助读者、观众正确地理解和欣赏作品,接受其中有益的影响,而清除其有害的影响。错误的文艺批评则是相反。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批评,和所有其他工作一样,要为劳动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因此,它的主要任务是促进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更大发展,促进文艺与广大劳动人民的更进一步的结合,鼓励文艺事业中的一切新成就,批评文艺领域内一切不利于人民,不利于社会主义的东西。文艺批评的政治目的性,必须十分明确而坚定。如果文艺批评不注意作品的思想内容,不能辨别作品中的倾向好坏,不为创作发展的正确方向斗争,那么这种批评,就没有什么价值了。”[20]30这种“政治目的性”强烈的用法,持续到1961年6月16日的文艺政策性讲话中:“我们批评的原则,是从团结的愿望出发,经过批评,达到新的团结,两头大,中间小,团结是目的,批评是手段。”[21]360这里的“批评”一词,显然已经不再允许有中性含义,而是持有否定或批判这单一语义了。

或许是鉴于“文艺批评”中的“批评”一词,随着1957年政治运动的开展而呈现出越来越浓烈的政治“斗争”语义,并且直接导致一批被“批评”的文艺界人士遭受政治处分的后果,为了安抚文艺界人士并调动其参与文艺批评的积极性,对文艺批评的用词本身加以反思,并相应地作重要的修辞调适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被认识到了。周恩来在1961年6月19日讲话中开门见山地反思说:“现在有一种不好的风气,就是民主作风不够。我们本来要求解放思想,破除迷信,敢想敢说敢做。现在却有好多人不敢想、不敢说、不敢做。……只许一人言,不许众人言,岂不成了‘一言堂’么?‘一言堂’从何而来?是和领导有关的,所以,我们要造成一种民主风气。”[22]6他在这次讲话中特别谈到“批评和讨论的问题”:“文艺作品要容许别人批评,既有发表作品的自由,也要有批评的自由;同样,既有批评的自由,就要有讨论的自由。不论哪一方面都不能独霸文坛。我们提倡批评,也提倡百家争鸣、自由讨论。只要是在社会主义大框框中争论,你说好,我说坏,都可以。光允许批评,不允许讨论,人家就会说,还是批评家好当。”[22]28这就传达出一种新的修辞性调适需要,为文艺批评工作另行寻找一个比现有的“批评”一词更合适的修辞形态去加以替换。这个能够体现新的修辞形态的工作用语,应当既能保持其原有的否定性“批评”语义,而又能适当减弱其过于浓烈的政治“斗争”色彩,更多地体现“讨论的自由”“自由讨论”这类中性或温和语义。于是,正是在这种全国文艺工作面临修辞性调适的关头,“文艺评论”一词终于获得了替换“文艺批评”、脱颖而出的良机。

四、从“文艺批评”到“文艺评论”的修辞性转折

想必正是出于这种来自国家层面的修辞调适需要,负责组织全国文艺工作的周扬,才能够于1963年4月9日《在全国文艺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当时未公开发表)中实际地作了一个重要的替换性部署:把持续使用多年的“文艺批评”之“批评”一词,替换为具有中性及温和色彩的“评论”,使得惯例上的“文艺批评”变成了新的好像缺乏规范感或正规感的“文艺评论”一词。今天回看,这种看似非正规的从“文艺批评”到“文艺评论”的公共政治圈词语转换,在当代中国文艺批评或文艺评论发展史上应当具有一种重要的修辞转折性意义。具体看这篇讲话,它虽然沿用“批评”一词,但大多不再是在“文艺批评”的规范性词语运用上,而是沿用了“反右”时期形成的对错误言行的指责的语义。取而代之,其第二部分题为“加强创作和评论”,就显著地没再继续使用令人敏感的“批评”一词,而是改为“评论”了:“要加强评论工作。创作和评论是我们文艺事业的两翼。评论家和作家应该建立互相合作,互相学习,互相砥砺的同志式的亲密关系。我们的评论应该以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为指导,很好地体现我们党的方针、政策,真正起到推动创作的作用。评论工作者任何时候都应该支持和鼓励文艺领域中一切新生的、进步的、革命的事物,反对一切过时的、落后的、腐朽的事物。某些评论把戏曲中封建性的东西当作民主性的东西加以赞扬,把不应该提倡的东西加以提倡,这就错了。”[23]282-283这里虽然还没有出现“文艺评论”一词,但将“评论”重复使用多达6次。该文最后以这样的语气勉励所有的听众:“我们大家,不论是作家、艺术家、评论家,或者担负领导工作的同志,经验和知识都是不够的,需要继续很好地学习。”这里将全国主管文艺工作的各类人士划分为四类,其中就有“评论家”。注意,不再用“批评家”而是改用“评论家”了。这个语境中假如转而使用“批评家”,可能就显得过于学术化而与语境不符了。尽管“批评”一词除了仍在上述否定性语义上沿用外,也有时在正式工作时提及,但相比而言,更主要地使用的正规词语就是“文艺评论”了。当然,现在回看,这种修辞调适举措,很可能只属于个人性的和暂时的变化尝试,因为其时和随后越来越浓烈的政治斗争扩大化环境已不大可能允许这种中性的和温和的修辞调适转向的落实了。取而代之的是,“文革”前夕和“文革”中“文艺批评”本身内含的“批评”“批判”乃至“斗争”等否定性语义,已经转变得越来越浓烈、直到陷入完全失控状态。不过,细细体会,当时这一修辞调适之变的后果还是富有预示及开启意义的。以《周扬文集》第5卷收录的“文革”后复出的主要著述为证,周扬于1978年起在正式提及文艺工作时就频频使用“文艺评论”了。

从“文艺批评”到“文艺评论”的最主要的修辞性转折的标志,当数改革开放初期邓小平有关文艺工作的正式讲话所作的工作部署。他对所有的“文艺工作者”提出如下要求:“把全部精力集中于文艺的创作、研究或评论。作品的思想成就和艺术成就,应当由人民来评定。虚心倾听各方面的批评,接受有益的意见,常常是艺术家不断进步、不断提高的动力。在文艺队伍内部,在各种类、各流派的文艺工作者之间,在从事创作与从事文艺批评的同志之间,在文艺家与广大读者之间,都要提倡同志式的、友好的讨论,提倡摆事实、讲道理。允许批评,允许反批评;要坚持真理,修正错误。”[24]8-9他一方面沿用“文艺批评”这个以往的习惯性提法,另一方面在需要规范提法的段落,还是使用“文艺的创作、研究或评论”这样的词语组合方式,即几乎相当于以“文艺评论”代替“文艺批评”了,因为,“批评”在这段话里显然已经同时呈现出否定性语义了。

由此开始,之后的国家领导人都沿用了“文艺评论”这一正式提法:“希望广大文艺工作者高度重视文艺理论和文艺评论工作。文艺的发展,离不开文艺理论的指导和文艺评论的促进。要适应时代特点和结合实践要求,努力加强文艺理论建设,积极开展文艺评论,大胆进行文艺理论和文艺评论的创新,为我国文艺事业健康发展提供正确引导。”[25]404这里已用“文艺评论”完全替代此前曾通行一时的“文艺批评”,并且规定它的新任务在于“为我国文艺事业健康发展提供正确引导”,足见对其提出了更高的使命或职责。“要积极推进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充分发挥文艺评论的作用,为繁荣社会主义文艺营造良好氛围。”[26]这里则规定其任务在于“营造良好氛围”,似乎稍稍调低了对其使命或职责的过高要求。当前更是主要统一使用“文艺评论”一词了:“要高度重视和切实加强文艺评论工作。”只不过,当前针对文艺评论界的人情化、商业化等偏向,这里再度伸张“文艺评论”中内含的“批评”一词的功能:“文艺批评是文艺创作的一面镜子、一剂良药,是引导创作、多出精品、提高审美、引领风尚的重要力量。文艺批评要的就是批评,不能都是表扬甚至庸俗吹捧、阿谀奉承,不能套用西方理论来剪裁中国人的审美,更不能用简单的商业标准取代艺术标准,把文艺作品完全等同于普通商品,信奉‘红包厚度等于评论高度’。文艺批评褒贬甄别功能弱化,缺乏战斗力、说服力,不利于文艺健康发展。”面对人情化和商业化偏颇,文艺评论需发扬其特有的“批评精神”,而不能“一点批评精神都没有,都是表扬和自我表扬、吹捧和自我吹捧、造势和自我造势相结合,那就不是文艺批评了!”[27]29

五、结语

在以上有关“文艺批评”还是“文艺评论”的词语追溯和辨析基础上,也即在如上简略的词语梳理后,不妨作如下简要小结。

第一,在“文艺”与“艺术”之间的词语选择上,这两个词语之间逐渐产生了一种微妙而又重要的、虽然未经言明但又在实际上起作用的修辞性区隔策略,这就是,当前者被用来指称全部的文学艺术工作时,后者往往被赋予“审美”或“美学”的语义。以前者替换后者的好处在于,既可以传承中国自己的以“文”导“艺”的本土传统,又可以抵消后者所可能或必然携带的唯美主义、“为艺术而艺术”及形式主义等偏向。

第二,在“批评”与“评论”的词语抉择上,以1957年的政治运动为大致分水岭,当前者更多地被赋予对错误言行的指责这一否定性语义时,转而选择后者来充当一种中性替代词,就成为一种公共政治修辞上的必然。因为,后者可以表达评价、论评及理论、论说等较为中性的语义,而不会直接包含前者那种与指责或责难等否定性语义,更不必牵扯与政治处分有关的“批判”“斗争”等语义了。这样,以1963年4月为萌发点(可惜随即被“文革”中断),特别是以改革开放初期为真正的转折性标志,“文艺评论”一词就逐渐取代一度被赋予“斗争”色彩的“文艺批评”而成为国家各级政府文艺工作的规范性词语了,也即成为当代中国公共政治话语圈中一个规范行业的名称了。

从“文艺批评”到“文艺评论”的名称替换过程可见,这样的名称替换并非出自简单的语法、逻辑意义上的词语选择,而是出于更加复杂的社会文化修辞调适策略:使用某个词语而非其他词语,或者挑选一个新词语替换已有旧词语,根本上都是为了适应或服务于其在特定社会文化语境中产生的效果。从“文艺批评”到“文艺评论”的名称替换这个实例,正可见出现当代中国社会文化语境对这个特定的文化艺术行业的修辞调适的作用或力量。当“文艺批评”在社会文化语境的实际运行中已经将其原有规范化内涵中的“批评”内涵过度膨胀为政治“斗争”内涵时,另行挑选“文艺评论”一词去加以替换,转而传达急需传达的更加中性而温和的内涵时,这种修辞调适就成为一种必然。而这种缓慢而曲折的修辞调适过程直到改革开放时代初期才最终完成的事实也正表明,正是由于改革开放时代的根本转折性作用及其持续深化,中国当代文艺评论行业才会沿着现有正确轨道前进,成为文艺事业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

猜你喜欢
批评文艺美学
1942,文艺之春
盘中的意式美学
外婆的美学
假期踏青 如何穿出文艺高级感?
□文艺范
纯白美学
“妆”饰美学
印媒:克里访印“批评”莫迪
节日畅想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