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大伟 王仰旭
(上海大学,上海200444)
上海是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地,也是中国共产党统一战线理论实践的重要城市。解放战争时期随着国共战场的天平逆转,国民党政权对社会民生的勒索和掠夺愈加疯狂。1948年8月19日以强制使用金圆券为主要内容的《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颁布,上海乃至全国的民族工商业总体上更加接近崩溃的边缘。与此相反,此时中共对沿海城市、发达地区资本主义民族工商业的认识正经历调整和转变,最终确立了团结、保护的统战思想与政策。真诚的态度与审时度势的统战工作赢得了民族工商业界的默契支持与积极合作,上海纺织业在政权鼎革之际能够不伤元气、平稳过渡,与他们彼此相向而行有极大关联。纺织业关系国计民生、千家万户,上海长期位居中国纺织业的主力军、排头兵。以往学术界对这一时期的上海统战工作研究积累了一些成果,但这些成果大多着重于宏观政策与阶级关系,具体到上海纺织业界的统战工作则缺乏一定的专题探讨。本文考察和探讨解放前后、鼎革之际这一特殊时期中共对上海纺织业界的统战工作,希冀从一个行业领域彰显中共统战工作的政策调整与实际效果。
中国近代纺织业起步于上海,李鸿章1878年筹办的上海机器织布局是中国近代纺织工业发展的开端。上海有优越的经济地理环境和历史条件,交通便利,进出口贸易发达,为中国金融、经济中心,也是中国纺织企业和产业工人最为集中的地方。据统计1949年全国纺织工业总产值中,上海占36.5%,棉纱、呢绒、绒线产量分别占全国41.2%、78.3%和90.1%,均居各省市之首[1]。
1949年上海纺织业产值居全国之首,但此时绝对值却是下降的。抗战胜利后出现的纺织品供不应求、利润丰厚的黄金期,随着蒋介石发动内战和战争规模不断扩大,加上美货倾销等原因,结果出现了倒退现象,上海纺织业由高峰顿陷低谷。1947年初国民党政府又重新实行经济管制法,对包括棉纱在内的纺织品原料实行限价,导致物价指数成千倍地增长[2]。1948年国民党政府又下令成立全国花纱布管理委员会,对棉花、棉纱和棉布管制扩大范围,实行统购统销、代纺代织,结果上海纺织业首当其冲,深受影响[3]。业界大佬荣鸿元、刘靖基、王维因、朱扶九、严谔声等联名呼吁废除花纱布管制政策,希望“迅予探纳、以挽救纺棉危机,藉固国本而维民生”[4],然而国民党置若罔闻,反而为了搜刮内战军费和政府开支更加变本加厉。同年国民党颁布《财政经济紧急处分令》,发行金圆券,实行全面限价政策,上海纺织业雪上加霜。永安纱厂老板郭棣活于这一年的10月20日致郭乐、郭顺函中写道:“纱布限价在成本之下,为纺织工业致命之打击,例如400磅20支棉纱每包限价707元,而所需原棉至少420斤,照限价每市担130元计算,即需546元,再加制造费250元,合计已达796元,即亏89元,而限价棉花无法买到。闻产地棉花黑市如运抵沪每市担约需200-220元之巨,倘照黑市收花,则每包纱成本需1100-1200元,与限价相差380元至460元之巨。”[5]据此所知,到1949年5月上海解放前夕,上海的纺织业已经变得危如累卵。
毛泽东在新政治协商会议筹备会上的讲话指出:“中国的革命是全民族的革命,除了帝国主义者、封建主义者、官僚资产阶级分子、国民党反动派及其帮凶们而外,其余的一切人都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有一个广大的和巩固的革命统一战线。这个统一战线是如此广大,它包含了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城市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6]毛泽东这一讲话再次强调从乡村到城市工作重心的转移,尤其对于认识民族资产阶级、民族工商业及其从业者,具有及时纠正和调整的伟大历史意义。因为在此之前,在沿海城市和发达地区未解放之前,中共对于资本主义工商业的认识是有片面性的,在具体实践中仍以农村土改的方式对待城市中的资本家、企业主。以天津为例,解放后的天津仅1949年1月就发生了清算事件53起,许多资本家、企业主纷纷外逃,这座中国五大棉市之一、近代纺织重镇,在解放军接管之后,私营企业开工率不足30%[7],这是因为许多基层党员缺乏城市工作实践经验,对于资本主义抱着消灭的态度。因此,如何转变和提高基层党员对城市资产阶级和民族工商业的认识,如何建立统一战线,使其更好地为人民政权服务,搞好城市接收工作,这是当时中共亟需解决的棘手问题。
1949年2月8日毛泽东致电“二野”“三野”,要求“把军队变为工作队”,“准备接收并管理大城市”。电报指出:“军队不但是一个战斗队,而且主要地是一个工作队。军队干部应当全体学会接收城市和管理城市,懂得在城市中善于对付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善于对付资产阶级……如果我们的干部不能迅速学会管理城市,则我们将会发生极大困难。”[8]随后毛泽东在中共七届二次全会上再次明确解放军既要做好战斗队又要做好城市工作队,要挑起解放和管理的双重责任。同时,毛泽东对处理中国资产阶级中的官僚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分别作出了相应指示,即没收官僚资本“归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共和国所有”,利用和调动“城乡私人经济的积极性”。他指出:“在这个时期内,一切不是于国民经济有害而是于国民经济有利的城乡资本主义成分,都应当容许其存在和发展。”[9]根据毛泽东指示和全会精神,中共华东局对接管江南城市工作进行了细化要求,指出入城部队要保护民族工商业,不得任意处置和没收财产,要团结民族资产阶级,使其站在统一战线旗帜下,以利巩固胜利成果[10]。紧接着又将原来一贯坚持的没收官僚资本的政策改为没收对国计民生造成危害的官僚资本的政策,“凡官僚资本属于南京国民政府统治时期以前及属于南京国民政府统治时期与国计民生无害者,不予没收”[11]。新的调整为上海解放后顺利接收和改造原官僚资本企业,如中国纺织建设公司等提供了政策依据,对恢复和发展生产起到了积极作用。显而易见,中共在解放沿海城市和发达地区期间,在政权鼎革之际,不断调整和细化城市工作方针及其对资产阶级、资本主义工商业的政策,既突出政治,又强调经济民生,表现相当灵活务实,从中充分体现了结成最广泛统一战线的优良传统,为上海统战工作的进一步开展奠定了良好基础。
1949年伊始,中共上海局和上海市委决定成立“上海市人民团体联合会总党团”,以便统一领导上海各人民团体的活动。地下党积极同上海工商界取得联系,通报解放战争形势发展,介绍中共统一战线及工商业政策,表明护厂护校和欢迎专家、资本家留下来建设新中国的态度[12]。同年4月,针对国民党施压上海工商界迁厂撤资以及资本家、企业家本身的恐惧,中共上海市委进一步明确统战工作实施方针:“在统战方面,我们的方针是上层分子思想急剧变化与行动勇气加强的现势,以争取人民的和平、民主、自由与生存权利为中心,尽量扩大斗争。”“为加强这方面工作,党也组织了一个专门的工作组(两人组成),并且计划在重要的产业部门中,去组织几个座谈会,并将其中进步分子以一定形式组织起来而作为各该产业部门的骨干。在这种骨干组织中,一面可布置对座谈会所属该业的工作,并且平时可要他们多研究我们的工商业政策,替我们调查有关该业的资料,与贡献将来我们对该业的政策等等。”[13]该方针表明中共对上海工商界的统战工作有具体的组织部署和整体的统筹规划。
中共保护工商业的政策得到上海各工商团体的基本拥护,上海市工业会工商部次长简贯三在上海解放前夕以工业会名义通告所属各同业公会:“一、工厂机器房屋及其他物资之维护,二、工业生产之继续,三、劳资之密切合作,四、各工厂防护团之组织以及各同业公会合组临时防护团委员会之成立,以防护暴徒之抢掠,纵火与破坏。以上各端,想工业界同仁对此已有筹划,如能进一步同心协力,守望相助,则国家民族前途实深利。”①该公告得到上海市商会的呼应,商会于翌日发函建议召开两家常务理事联席会议,共同研讨维护物资安全的方策,以及如何为保护工商业尽力协助②。结果隶属于这两家市级工商组织的纺织业团体和企业在迎接解放、护厂生产和销售方面都表现良好。
不过当解放上海的炮声临近,上海有些资本家、企业家也心情复杂,“一则以喜,一则以忧”[14]。尽管中共保护民族工商业的政策已通过各种渠道传播开来,但还是有一部分人存有戒心,认为“共产党决不会和我们真正交朋友”。一方面他们对国民党政权彻底失望,一方面对中共存有戒心,于是有些人就将资金、物资转移到香港或者海外。申新集团仅外迁的纱锭就值1000万美元[15]。当解放军进入上海,上海纺织业界走了不少资本家,即使留下来的也有的在犹豫。据刘鸿生回忆:“一九四六年以后,国内的形势起了很大的变化,解放战争在全国各地展开。当时我感到非常矛盾。过去四十年的经验使我深知蒋介石是长不了的,跟着他跑只有死路一条。我也并不想流落国外作“白华”。然而,我那时不但不能相信共产党,而且怕它。怕共产党来了要清算我。当时,上海民主人士曾示意要我留下,我也有意留下。”[16]1949年5月11日他写信给留美的儿子刘念信:“余本定五月二十日左右赴日内瓦出席国际劳工会理事会议,但以现任全国工业总会理事长,目下会务繁重,且理事中又颇多离沪他往,托付乏人,故会中同仁咸竭力挽余留沪主持。兼以目下时局紧张,地方军政当局不时召余谘询,终日奔走开会,几无暇闲。故赴欧之行,只得作罢。汝母又不欲离沪,余只得在此坐守,听其自然。”[17]只有少部分人如荣德生、荣毅仁、顾毓瑔、刘靖基、郭棣活等选择了留守,在上海迎接解放。有些人则在上海解放之后又将资金、技术、设备重新返了回来,为新中国纺织工业的恢复和发展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中纺机”全称中国纺织建设公司,属于官僚资本,也是当时上海最大的、全国著名的纺织企业③,在棉纺织行业中具有生产规模大、效率高、设备质量好等优势。1948年底,国民党加紧策划往台湾迁厂迁物,“中纺机”首当其冲,压力很大。但形势发展迅速,不久上海处于解放军包围之中,护厂斗争进入了关键时刻。1949年2月9日,“中纺机”在中共统战工作开展下,秘密组织起多个护厂团,草拟了十五项护厂团组织通则,明确各厂护厂团建立目的、指挥权属、组织架构、成员构成、职责分工、工资待遇和奖惩措施等事项规定④。为了防止国民党特务破坏以及行动泄密,还拟定了公司应变方案,内容之细、设想之周全、起草之规范出乎一般想象⑤,4月23日“中纺机”正式设立了护厂团,并密函下属企业单位予以执行⑥。此后一直坚持到上海解放,各种护厂计划和行动都发挥了积极作用。
上海战役打响后,国民党对护厂团活动产生了警觉,于是派出专员到“中纺机”各厂进行调查,下令停止活动。为应对高压,“中纺机”上层不得不限制护厂团人数,要求尚未成立的工厂“暂缓”成立⑥。“中纺机”总经理顾毓瑔在婉拒汤恩伯飞往台湾之后,听从了中共指示,尽己所能与国民党周旋,在抵制掠夺和转移纱布、配合中共保存外汇、阻止并策反国民党驻厂特务和驻厂军队停止破坏行动等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作出了重要贡献[18]308-309。 他回忆:“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上海沪西地区解放,中纺公司所属沪西各厂纷纷欢迎人民解放军,沪东杨树浦一带尚有国民党残余军队四千多人盘踞在中纺的几个纺织工厂和杨树浦电力厂、煤气厂等处。他们用中纺各厂的棉纱包作堡垒,企图负隅顽抗。此时外白渡桥交通断绝,电话还畅通,中纺十厂工务科科长陈宗鼎代理厂长职务,给我来电话,说国民党驻军中的团长谢新吾与陈是湖南小同乡,劝陈迁出工厂,因他们准备进行巷战,最后破坏工厂。这是非同小可的事,我立即电话报告吴克坚同志,他说要立即报告人民解放军。随即人民解放军的陈京同志给我来电话,要我尽一切办法阻止国民党军队破坏工厂,并对国民党军队晓以大义,除投降外别无他路,我请陈宗鼎把这话转达给谢新吾。”当天夜间,顾毓瑔与谢新吾直接通了电话,顾毓瑔说李宗仁代总统命令“不准军队以任何军事理由破坏工厂”,只要不搞破坏,放下武器,人民解放军可以保证官兵生命安全。结果“快到天明时,谢新吾同意放下武器投降”,5月26日“上午十时在中纺十二厂广场上,由谢新吾召集杨树浦一带的国民党残部四千多人向解放军投降缴械”,一场破坏工厂和反破坏的斗争终于胜利结束 [18]310-311。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上海军管会工业处成立接管“中纺机”业务组,组长朱沫,组员张辛田、邵玉卿等,于当日进入市区,先住中纺公司第三办公处,后迁礼查饭店军管会轻工业处办公,开始进行接管工作。此时尽管面临原料短缺、销路狭隘、工人停工及成品亏本抛售等困局,然而中共“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公私兼顾、劳资两利”工业政策为解放初期上海纺织业工厂复工和扩大生产产生了积极效果,也为“中纺机”所属企业不伤元气、平稳过渡奠定了基础。当时上海纺织业界存棉量即将告罄,但企业家们“深信人民政府必能领导各厂及时拾运原料来沪供应继续生产”⑦。
在中共统战工作的推动下,在具有统战性质的上海市人民团体联合会总党团等组织的团结协助下,“中纺机”有惊无险,躲过劫难,上海纺织业界许多企业也都平稳渡过了政权鼎革动荡时期。上海解放后的6月2日,人民政府与工商界人士在外滩中国银行四楼举行茶会,市长陈毅再次强调“公私兼顾、劳资两利”原则,并在事实中先后兑现。中共还与工商界交朋友,工商界也成立了自己新的组织“工商联筹备会”,人民政府与工商界的联系更加密切。上海工商界重拾信心和希望,与中共默契合作,高度一致。中共在上海有计划有步骤的统战工作,为顺利迎接解放和接收、恢复上海纺织业的生产和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中共在解放战争不断取得军事胜利的同时,积极开辟第二战线,与党外各界爱国进步人士结成最广泛的统一战线,并不断调整相关方针政策,以适应形势的新发展。纺织业作为当时上海的支柱产业,涉及面广,影响力大,中共从中央到地方的相关政策、措施都对其给予高度重视。但是在具体实践过程中,党的方针政策与实际的落实还是存在一定的距离,具体表现在对于纺织企业的接收,对这些企业的资本家、企业家的统战工作和政策落实一时还不够到位。大城市工商业管理经验,对中共来说还是个大问题,存在巨大挑战,所以在统战政策的实践过程中存在误区和偏差,天津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可贵的是,中共勇于纠错,坚持实事求是,坚持统战方针和统战工作矢志不渝,尽可能争取并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为新中国建设事业奋斗,所以后来中共一系列的统战工作更加细化、具体和接地气。正是这种初心使中共在统战工作的具体实践过程中不断调整方针政策,采取行之有效的措施,最终取得上海工商业界领袖们的支持和拥护,使上海诸多纺织企业得以顺利接管和迅速恢复生产,那些已经外迁的工厂也纷纷回归。这一切与当年中共对上海工商界包括纺织业界的统战工作密不可分,甚至影响到后来,为接受社会主义改造创造了一定条件。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人心向背、力量对比是决定党和人民事业成败的关键,是最大的政治。统战工作的本质要求是大团结大联合,解决的就是人心和力量问题。这是我们党治国理政必须花大心思、下大气力解决好的重大战略问题。”[19]
注释:
①《简贯三为保护民族工业起见提供要点四项以应急时期事致上海市工业会、上海市商会文》(1949年4月26日),上海市档案馆藏,上海市工业会档案。
②《上海市商会来稿》(1949年4月27日),上海市档案馆藏,上海市工业会档案。
③《中共上海市委政策研究室关于上海市棉纺业情况与中纺公司的调查报告》(1949年),上海市档案馆藏,中共上海市委政策研究室档案。
④《中国纺织建设公司关于颁发上海各护厂团组织通则及紧急措施的指示与经济部孙部长就职联大关于技术经济发展决议案》(1949年2月9日),上海市档案馆藏,中国纺织建设公司档案。
⑤《中国纺织建设股份有限公司应变解法草案》(1949年2月9日),上海市档案馆藏,中国纺织建设公司档案。
⑥《厂长临时联席会议决定》(1949年4月23日),上海市档案馆藏,中国纺织建设公司档案。
⑦《上海市民营纺织业概况》(1949年5月24日),上海市档案馆藏,上海市棉纺织工业同业公会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