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大为
在以往的研究中,国内外学者一般将毛泽东的解放观视为其政治哲学对已有政治规范的历史性颠覆。由于毛泽东对实践概念的近乎本体论的定位,人的解放不仅包括必然的认识和主观的自由,更意味着世界的改造和实践的自由。〔1〕进而,随着解放实践的主体被定义为人民群众,曾经具有规范意义的解放观及其哲学就只是实践过程中的“道理和方法”,而言说政治和哲学的人则必须走到群众中间去。〔2〕这就推动解放过程中不同主体的重叠共识,即新民主主义所要实现的是人民的个性解放和个性发展。〔3〕然而,当这一理论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遭遇了生产力落后和内外矛盾时,曾经聚焦于唤起解放主体之能动性的政治哲学就不免要“重新界定政治领域”,将解放重新建构为革命的价值规范并扩大到社会生活和个人行为的所有方面。〔4〕但是,就其概念的最初定义和实践规范而言,毛泽东无疑发展了既指向结构性(民族性)解放,又兼顾国际主义导向的解放观,不仅回答了在阶级社会中如何唤醒解放主体的问题,更科学地回答了什么是解放、为谁解放、如何解放等实践问题。
20世纪初的中国,人民与历史、与政治的关系颇为含混。尤其在1921年前后,中国知识界一方面将民主视为解放的目标,另一方面却深感人民无法担负起基于理性的自由理念的建构与实现。当早期新文化运动的陈独秀教育人民“勿盲目耳食,随声附和,试揩尔目,用尔脑”〔5〕,当民族解放被泛化为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的“德谟克拉西”〔6〕,解放不仅无法构成物质性的历史进步,甚至无法指向清晰的政治解放和政治自由。因而李泽厚认为这些“解放”只是关注“国民性的改造”〔7〕,而郑振铎则认为这类“报纸上的文化运动”——“什么德摩克拉西的思潮,什么解放改造的学说……都是知识阶级的专利品罢了”〔8〕。在反思了早年的无政府主义和启蒙主义倾向之后,毛泽东迅速抛却了在人民之外“远观”中国的理论视角,乃至抛却了“哲学家们”建构的解放观,进而在客观具体的社会矛盾中促成真实的解放观念及其政治实践。这种转变印证了现代性政治实践中关于价值及其规范之合理与否的一般原理。
在真实的政治行动中,行动主体无疑是目的论的。就元政治的定义而言,一定存在着某种引导政治行动主体的价值判断和行动目的,即这般行动能够产生更多的善,抑或避免更多的恶。即使是在“裹挟”大量非自觉主体的“泥沙俱下”的政治行动中,比如被小布尔乔亚社会学家们指认为“乌合之众”的农民阶级及其古代起义,仍然存在着某种关于该政治行动合理性和必然性的观念,例如为了更多的良心自由和彼岸世界的善,抑或为了“均田免赋”带来的此岸世界的善。在近代以来塑造世界历史的政治行动中,解放无疑是一种经久不衰的政治行动,而在每一次关乎解放的政治事件中,都不难发现时潜时显的解放观。但是,作为一种观念,不论是行动前的理论建构,还是行动中的不断生成,各种解放观都必须加以检验和反思。因为在历史上不乏一些解放观,不仅无法为行动主体带来更多的善,反而增强了行动前压制主体性的力量,成为了与行动意图背道而驰的谬误。但是,作为谬误的解放观难以通过单纯的思维方式加以甄别,因为这种解放观通常隐藏在语词构织的意识形态外壳之下。为什么?只有尽可能拉开与客观现实的距离,才能在想象、情绪、宗教等领域肆意捕捉素材,对逻辑和实践中的缺失环节进行填补。这种填补当然是无效的。与注定无法被证伪的宗教观念不同,解放观必然要在政治实践中加以检验,只有寓于解放主体的此岸经验的行动结果才能作为特定解放观的检验标准。故而近代以来几乎所有作为真理的解放观都必须通过与谬误的比较、斗争才能发展起来。
在一般意义上,正确的观念抓住了事物的本质和内部联系,而错误的观念则只能片面地——甚至无法有效地反映事物的本质、现象和内部联系。但是,解放观又与一般的观念有很大的差别,单纯依靠主客之间的反映关系是不能够被检验的。首先,解放具有实践性。只停留于观念中的解放是不存在的。马克思的理论起点就是对观念之解放或口头之革命的拒斥。不论是妄图“不消灭哲学本身,就可以使哲学变成现实”的“理论政治派”,还是“扭过头去对哲学嘟囔几句陈腐的气话”的“实践政治派”〔9〕,都无法解除19世纪中期普鲁士专制王权对人民的压迫。而马克思则认为必须使得无产阶级成为观念的物质载体,才能实现无产阶级对自身和历史的解放。其二,解放具有倒逼性。主观意愿并不能决定解放的发生与否。解放是针对压迫而言的,其中既包括了阶级压迫,也包括对生产力的压迫。被压迫的阶级和生产力并不会永远受动地承受压迫。生产工具、交往方式、剩余价值规律,甚至是自然界的承载力,都会催生出旧压迫体系无法维持自身的危机,亦即解放的历史土壤,并且把被压迫的对象转化为解放主体。这个过程不以人的主观意愿为转移,拒绝解放或者强求解放都会最终被客观的历史规律所否定。故而,与其他一般观念在时间、空间上的相对性不同,解放观是客观上由历史情势倒逼出来的主观意识。其三,解放具有公共性。个人的“解放”是不存在的。作为阶级斗争的一种进步形态,解放始终都与某个特定阶级的目的和利益联系在一起,是具有公共价值诉求和规范诉求的政治行为。这种公共性是个体命运和意图的集合,并不是完全凌驾于个体生存经验的律令,因而是解放行为中阶级自觉的基础。在资产阶级和农民阶级的解放行为中,对私产和作为私产之政治形态的国家机器的重构,尽管以某种公共价值(例如天道、自由)引导个体在解放过程中付诸超出个人理性的行为(例如牺牲),但是却无法超出本阶级的历史局限性。因此,在马克思看来,作为特殊阶级的人群(更遑论个人)无法实现真正具有普遍性和公共性的解放。这种解放只有依靠“被戴上彻底的锁链的阶级”〔10〕。而在毛泽东看来,也只有无产阶级所领导的人民,才能够结成团体,成为“所向披靡、天下无敌的常胜军”〔11〕。观念是以语词为载体的意义,个体对特定观念会有不同的理解和运用。但是相比一般的观念,解放观在其被历史所塑造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和个体的生存经验紧密衔接起来,并且以超越个体理性的价值规范不断激发个体趋向于阶级的或普遍的目标运动。
根据如上三点特征,解放观的证实或证伪几乎只能通过实践。如果不通过实践,解放观就是停留在个体思维中的抽象物,就是可以脱离历史加以主观建构(乃至篡改)的口号,就是以抽象的公共价值或理想引导(甚至是误导)人民的话语。只有通过实践,解放观才能被对象化为改变了的现实,才能成为解放主体能够在“此岸”体验的物质对象,才能在曲折的实现过程中检验自身。因而,一种解放观是否正确?是否在特定时空条件下仍然具有真理性?诸如此类问题的回答其实颇为简单,“成功了的就是正确的,失败了的就是错误的”。当然,有的解放观在实践中失败了,并非由于观念本身的落后或虚假,而是因为实践者对客观条件的误判,尤其是对“斗争力量的对比”的理解产生了偏差。〔12〕
与一般的解放观相比,马克思和毛泽东的解放观与其说是指导实践的“天才般”的理论设想,不如说是革命实践从经验到理论的客观发展成果;其科学性之所以超越了同时代所有关于解放的理论(甚至包括打着马克思主义旗号的教条主义),主要是因为在实践中找到了真正的解放主体、承认了客观的解放条件。旧的解放观之所以在中国水土不服,并且在迄今为止的资本主义进展中成为修饰阶级压迫的意识形态,其根子在于脱离实践,进而走到了历史和人民的对立面。直观而言,启蒙以来的解放观大多十分“诱人”,都给出了最终解放、最终救赎、完全自由的期许。但正是这种“弥赛亚”的特征反映了旧解放观的抽象性,亦即“反人民性”。这种抽象解放观标示出现代性政治的起点。马基雅维利指出,最初反对君主制的是一些资财雄厚、品德高尚的“势力强大的人物”。他们利用民众对“君主施加的伤害”的憎恶,期许给民众一个值得尊敬的民主政体,进而被民众视为“解放者的大人物”。然而这些“解放者”只是执行资本积累和扩张的阶段性工具,注定无法驾驭没有君主的新制度,“在一代人之后就会导致一个无法无天的局面”〔13〕。在更进一步的启蒙政治哲学中,审慎的卢梭已经开始怀疑现代性政治的解放潜力。“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14〕这句话说明卢梭对现代社会的期许是十分有限的。当真正的、自然的自由已然被异化为自私自利的“自由”,现代人最终的解放只能是在善制“强迫”下才能实现的有限“自由”。事实上,这种“自由”的伦理前提过于厚重,以至于法国大革命之后很快就被急于为所欲为的资产阶级突破了,并引发了从雅各宾到拿破仑的专制政治。被法国资产阶级所抛弃的失效的民主政体,从侧面反映出卢梭乃至孟德斯鸠的解放愿景①孟德斯鸠认为,支持民主政体的“唯一力量是美德”,“美德不复存在时,野心便侵入能够接受它的那些人的心中,贪婪则渗入所有人的心中”。参见〔法〕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许明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32页。与资产阶级政治意图的冲突。是在更深的概念层面,不难发现激情和理性的人为“决裂”〔15〕,基于理性主义且声称科学的近代政治,却以激情挑动起了最为盲目和虚假的激进政治。从霍布斯到卢梭,浪漫主义的政治哲学家们以理性“设计”了“民族精神”和“公意”,却以“激情与幻觉”的方式让劳动阶级相信资产阶级政治统治就是解放。在毛泽东看来,对启蒙主义解放观的批判并非是自明的,因为从新文化运动开始,启蒙和解放就长期并存于中国的舆论和公共政治话语中。而在长期针对各种教条主义的批判中,毛泽东的政治哲学体现出了与具体革命实践的高度融合,并凸显了一种独立探索马克思主义解放道路的理论旨趣,不仅要继承马克思对18世纪以来解放话语的批判经验,更要质疑以马克思主义为名的僵化历史观,拒绝以欧洲为中心的小阶段历史图式来套三千多年的中国历史。〔16〕
在特定的社会结构下,阶级的或革命的意识只能以潜在的方式存在于民间叙事中,例如沙皇俄国时期关于斯捷潘的故事,以及《水浒传》等中国古代小说。然而,当这种潜在意识被社会经济危机所触发,却往往又是以自在的方式爆发出来。例如中国古代封建王朝和农民起义的交替发生,其中的行为主体的原初意图是客观的,是为了谋求一定的物质生存条件,但是这种意图并没有被行为主体反思,造成这种意图的结构性矛盾仍然隐藏在天道轮回、天命等偶然性的话语下。在《寻乌调查》和《兴国调查》中,毛泽东清晰地认识到占人口大多数的农民阶级的革命意识的潜在性,宗族、宗教和旧政治伦理束缚着农民阶级无法投身于解放自身进而解放全社会的革命实践。同时,毛泽东审慎地分析了过去农民起义的历史本质和局限,避免直接触发潜在革命意识转变成自在的、不可控的政治事件,而是以严格的党和军队的建设,引领人民成为具备自觉革命意识的革命战士和社会主义建设者。
毛泽东的解放观所针对的是最为尖锐复杂的压迫机制,既有共时态的帝国主义和国内统治阶级的压迫,又有历时态的资产阶级和地主阶级的压迫。因此,单就理论内核和理论任务而言,毛泽东的解放观已经超出了马克思乃至列宁的文本。如果说在19世纪中期,马克思对一般解放观的批判体现为找到一个真正堪称“当代的普遍问题”〔17〕,即发起对政治解放本身的批判,那么毛泽东则从两个方面将马克思所指出的具有普遍性、彻底性的解放问题加以具体化和实践化。一是批判新文化运动以来滥觞于知识分子群体的单纯政治解放的幻想,指出“世界上只有具体的自由,具体的民主,没有抽象的自由,抽象的民主”,通过持续的工人运动和土地改革,揭露“剥削阶级剥削劳动人民的自由”,通过新民主主义革命,实现“劳动人民不受剥削的自由”〔18〕。二是将解放从观念走向革命实践,批判“讲讲算了”的态度,坚持“具体实现”的态度,将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的解放作为一个长期实践的目标。〔19〕
风靡于20世纪上半叶的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实用主义的解放观,或是选择片面、孤立的解放,聚焦于“问题”而摒弃主义,或是选择脱离人民和客观条件的超前解放,试图以激进却无根基的行动实现彻底的自由。相比之下,作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最初成果,毛泽东思想不仅指出了解放和自由的历史阻碍,更以具体的策略唤醒了中国人民解放自身的阶级意识并激发了他们的行动自觉。
第一,找到了真正的解放主体。
在资产阶级自我宣称是“历史终结”的“局部的政治的革命”中,作为“市民社会一部分”的资产阶级既是为了解放自身,又是为了获得普遍统治。在启蒙学者看来,这或许是由于部分布尔乔亚对旧统治者的拙劣模仿。但是在马克思看来,作为有产者阶级,资产阶级只能够从其特殊的阶级地位或利益诉求出发,“从事社会的普遍解放”,这注定只能成为“毫不触犯大厦支柱的革命”和“乌托邦式的”普遍解放。〔20〕换言之,作为一种观点,“彻底的革命、普遍的人的解放”当然可以被资产阶级在主观层面接受,甚至部分资产阶级革命者,例如罗伯斯庇尔,已经自觉萌发了批判抽象解放的意识。然而,彻底的解放观只有被彻底的解放主体所掌握,才能够成为彻底的解放实践。毛泽东见证了近代以来中国革命的反复和挫折,尤其见证了新文化运动脱离劳动者之后的“报纸上革命”①马克思认为,正确的理论必须结合具体情况,绝不是那种只能“适用于报纸”或者“纯学术性的刊物”的“泛论”。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5页。,以及其狂热和失效,坚定地走上了寻找真实解放主体的马克思主义道路。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阶级构成十分复杂。但是通过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毛泽东通过自我的思想革命和不懈的调查研究,辨识了无产阶级作为真实解放主体的身份。毛泽东认为,无产阶级的革命出发点“是为了救苦……是为了要得到自己的解放并且使将来永无压迫自己的人”〔21〕。
当然,毛泽东所指的解放主体并不是先天的,但是也不是纯然被动的。机会主义者认为压迫性的生产关系能够直接促成解放主体及其阶级意识,因此可以忽视组织和策略,可以坐等革命的胜利。投降主义者认为资产阶级所掌握的物质和意识形态工具过于强大,而且被统治阶级已经在时而暴力时而收买人心的统治下丧失了自觉性,因此不应再追求彻底的解放。毛泽东则试图通过调查研究去发现工农阶级的生存困境、社会习俗和价值取向。一方面考察各阶级的经济地位,另一方面考察各阶级对革命的态度,从中找到了促成解放主体的直接方法——土地革命,并且找到了将阶级自觉转化为革命力量的途径——“造就一大批为民族解放而斗争到底的先锋队”,亦即始终保持作为“最彻底的民族解放的先锋队”的中国共产党的纯洁性。〔22〕
第二,抓住客观的解放条件。
毛泽东的解放观激发起包括农民阶级在内的革命能动性,这诚然是辩证法在近现代革命实践中前所未有的创举。但是毛泽东更强调辩证唯物论的客观性,而不是作为主观形态的辩证法。“理论与实践的统一,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最基本的原则。按照辩证唯物论,思想必须反映客观实际,并且在客观实践中得到检验,证明是真理。”〔23〕换言之,如果没有接地气的调查研究和组织引导,以及脚踏实地的武装革命和根据地建设,辩证法就缺失了唯物的前提,只能成为“无米之炊”和“变戏法”,解放主体的潜在历史伟力也无法变成现实。近代以来,自命为解放者的改良派或革命派的失败就体现了唯物和辩证两个方面的缺陷。首先是无法唯物地理解民族危机的根源、承认人民群众的力量,甚至在人民迫切希望解除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的情况下,天真地认为人民最需要的是精英话语下的德性和启蒙。其次是无法——或不愿意承认阶级冲突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主要矛盾,甚至在亡国灭种的危机下仍然认为办点实业、移风易俗就能够赢得解放。这些解放观,因其反唯物而脱离现实和主要矛盾,又因其反辩证而走向臆想和教条。而毛泽东的解放观则在发展中逐渐勾勒出中国人民不断克服主要矛盾走向解放的科学道路。
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其根本目标是“解放中国人民的生产力,解放中国人民,使他们得到自由”,但是其实现路径受制于主要矛盾。在1949年之前,就是必须首先解除政治压迫,因为如果没有“国家的独立……民主”,“中国是不能统一和不能富强的”〔24〕。在此之后,就必须认识到新民主主义的政治解放与一般的政治解放的区别,将社会主义革命作为新的解放任务,而这个任务的目的则是“为了解放生产力”〔25〕。解放生产力的客观条件是所有制的变革,客观力量来自于具有科学、实干精神的无产阶级及其政党。因此,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过程中必须要避免“单纯的片面的冒险的干法”,必须要让工人阶级成为科学的建设者,而不是“无用的长物”或“中国民族解放的空唤者与束手无策者”〔26〕。
第三,创造了有效的解放空间。
在解放主体解除压迫、获得自由和发展的那一刻,解放理论和实践也就完成了自身的历史使命。不存在特定的不断革命、不断解放的教条,只存在根据客观条件和主要矛盾而不断更新的一般的解放的运动。因此,毛泽东承认,我们是“以最广和最远为目标的革命的功利主义者”〔27〕。其“广”在于解放所有被压迫阶级,其“远”在于不断地解放人和生产力,二者构成的解放空间不仅超越了各种弥赛亚主义的资本主义革命实践,更超越了各种教条为了证明自身是“万能良药”的狭隘意图。中国革命的“功利”之所以是“最广和最远的”,主要是因为其人民性的基础,既包括了结构层面作为解放主体的人民对自身功利的普遍诉求,又包括了历史层面对人民群众创造历史、改变世界之伟力的激发。“毫无疑义,不论西方与东方,战胜敌人与实现解放还须给出绝大的努力”,这对历史包袱沉重、生产力底子薄弱的中国而言尤为如此,不过中国“有广土众民的优点”,而中国人民“又是富于斗争的坚忍性的”,长期以来反抗帝国主义的斗争证明了这一点。〔28〕
在此过程中,一个科学的解放观和坚强有力的政治组织起到了关键作用。众所周知,20世纪初的中国人民其精神状态无疑是疲惫、麻木的,或是畏惧改变现状而对压迫力量俯首帖耳,或是盲目激进而在无组织的反抗中消耗自身。但是,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和毛泽东思想的日趋成熟,使得曾经如同畜群般的人民成为了“钢铁长城”,捍卫着共同体的命运和未来。这个转变的实现首先是因为“代表先进阶级的正确思想,一旦被群众掌握,就会变成改造社会、改造世界的物质力量”〔29〕。其次则是因为无产阶级所领导的革命事业,为中国人民前所未有地呈现出个性和共性、私人利益和公共利益的内在一致性。毛泽东指出,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民族解放就是在政治、经济、文化上“解放个性”,唯有如此,人民才能够拥有“清楚的、觉醒的、民主的、独立的意识”并且赢得真正的尊敬。〔30〕过去的旧统治者和启蒙主义知识分子,尽管也高呼个性解放,但是在立场上却不愿意看到人民真正发展其个性,而是幻想维持一个始终可以居高临下教育(或奴役)人民群众的阶级社会。1949年至今,中国不断改革和发展的历史证明,只有那种让人民真正当家作主的共同体,才能够激发出人民自觉的创造力。这种创造力在阶级社会是通过强迫、恫吓和欺骗实现的,但是在社会主义社会则体现为人民自觉和自由的共同体意识,亦即“解放了的人民为自己而工作,所以具有无限的积极性和创造性”〔31〕。这种创造性既为革命的胜利打开了无比广阔的战略空间,也为新生的社会主义政权提供了极其宝贵的发展空间。
今天,世界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华民族正处于伟大复兴的关键时刻。面对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解放和革命逐渐成为了一个模糊的历史路标,一些人甚至认为我们已经身处一个后革命的时代,解放理论和解放实践已经成为了知识考古学的对象。具体而言,这类看法主要表现为三个方面。一是非历史唯物主义地理解解放,认为建立了社会主义制度就意味着解放的彻底完成,政治就是单纯的治理。二是“金盆洗手”地理解解放,认为无产阶级已经解放了自身和人民,关于解放的理论、组织和原则已经十分完备,无需再进行大胆的探索和创新。三是“关起门来”理解解放,认为解放是仅就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而言的任务,全球性的解放是不合时宜的“输出革命”或冒进。直观而言,这些误解是一种形而上学,试图将现实看作无矛盾的状态,不自觉地将解放局限于政治领域,试图弱化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过程中所保持的斗争性和革命性。其根源在于无法以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判断历史发展的内在逻辑,无法以人民的立场直面现实工作中的矛盾和挑战。随着社会主义道路从革命转向建设,这种僵化的、回避矛盾斗争的、修正主义的解放观不可避免地会在马克思主义者当中滋长。因此,回到毛泽东的哲学文本,不难发现毛泽东在长期以来反对教条主义的斗争中已经准备了“对症下药”的理论,这些理论汇聚成一个科学性和革命性相统一的解放观。
第一,矛盾的普遍性迫使马克思主义者不断更新解放的对象和阻力。
矛盾的普遍性或绝对性,在一般意义上意味着“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的发展过程中……每一事物的发展过程中存在着自始至终的矛盾运动”〔32〕。具体到历史中,矛盾的绝对性则意味着历史不会有一个“终结”的“弥赛亚”时刻,主导历史发展的客观物质世界始终都会设置“对立面”。只不过,这种“对立面”的具体内容在不同的历史阶段中表现出不同的样态。在阶级社会,“对立面”主要体现为阶级压迫的各种历史形式。在社会主义社会,“对立面”既包括生产力进一步发展的技术、社会和制度的阻碍,又包括有待解决的国内外不平衡的问题。因此,毛泽东所指出的社会主义分为“不发达”和“比较发达”两个阶段〔33〕,从侧面强调了“不发达阶段的社会主义”有待解决的社会经济矛盾,提醒着马克思主义者不能只把握矛盾运动的“相对的同一性”〔34〕。一方面,“阶级斗争没有完全结束”〔35〕,尤其在不平等的国际政治经济格局中解放的锋芒必须转向防御帝国主义侵略行为。另一方面,由《论十大关系》所揭示的国内发展不充分、不平衡的问题仍然是生产力和人的进一步解放的重要阻碍。马克思主义者当然“不是算命先生”,无法使用辩证唯物主义的一般原理来精准预测未来的发展和变化,但是却应该以直面矛盾的实事求是的态度来展望历史发展的“大的方向”〔36〕。这个方向或许是矛盾较缓的新阶段,或许是矛盾尖锐的新斗争,但是其本质却是不断生成的解放任务和解放对象倒逼着马克思主义者必须掌握新本领、投入新革命。
第二,历史唯物主义的具体化是一个永远在路上的“远征”。
从新民主主义革命以来,毛泽东的首要工作就是批判各种形式的教条主义,迫使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勇敢地走出一条自己的解放道路。因为巴黎公社以来的无产阶级革命正反两个方面的经验已经展示了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具体化的历史唯物主义就是掌握群众、改变历史的伟大力量,教条化的历史唯物主义就是失去群众、历史倒退的压迫性力量。这种压迫性虽然与地主阶级、帝国主义等物质性压迫有本质区别,但是却达到了一个相似的压迫解放主体的结果,即强迫人民群众和马克思主义者放弃具体的、真实的生存经验去无条件尊崇由个别理论权威负责解释的“本本”或“真理”。在共产主义实现之前,这种将历史唯物主义抽象化、一般化和教条化的危机将长期伴随着人类解放和生产力解放的事业,成为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一种十分顽固的、消极的、具有伪装性的意识形态。因此,在当下和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马克思主义者必须认识到“我们的原则是革命的,但它是具体的,不是抽象的,必须结合着实际情况来解决问题”〔37〕。在社会主义国家走向现代化并且由此建构新型国际政治经济格局的过程中,历史唯物主义的具体化对马克思主义者而言至关重要,必须认识到历史唯物主义绝不是“不会灭亡”的“形而上学”〔38〕。
第三,技术—金融垄断资本主义是全球性的压迫力量并不断生成新的解放主体。
对世界人民而言,帝国主义仍然是有待解除的枷锁。在有待走向新民主主义社会的国家和地区,人民不仅遭受着新殖民主义加诸的军事、经济、技术和文化压迫,更要遭受新殖民主义通过代议制和话语操控所扶植的买办阶级的压迫。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毛泽东认为这些亚非拉国家的民族解放和社会解放的主要任务是“反对帝国主义”,而不是实现共产主义,既要“准备长期斗争”,又要坚持“依靠自己力量为主,争取外国援助为辅”〔39〕。在社会主义国家,进一步解放的阻力则更为复杂。一方面,如吉拉斯所说的使得党虚弱无力的“新阶级”“党的寄生物”会成为公共利益的压迫力量〔40〕;另一方面,解放生产力无疑是主要矛盾,但是也会成为一些人忽视新形态阶级斗争的托辞。
然而,毛泽东的解放观,作为在新民主主义革命和早期社会主义建设实践中已经得到检验的科学理论,却在当代面临着转化为新动力、新方法的困境。这种困境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具体化过程中的一般问题,体现为两种思维惰性:或是无法在新形势下发展毛泽东的解放观,不对理论创新乏力的状况加以反思,反而强求21世纪的客观现实去迎合半个世纪前的理论语境;或是无法将发展了的理论应用于现实问题,只是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有益成果作为一支利箭,“拿在手里搓来搓去,连声赞曰:好箭!好箭!却老是不愿意放出去”〔41〕。前者是“无的放矢”,不清楚当代马克思主义者的解放对象和实践目标;后者则是不愿“放矢”,满足于把马克思主义作为精致的、具有现代气息的理论作品。事实上,针对上文所列举的当代解放的三个面向中的新问题,毛泽东的解放观为当代马克思主义者提供了四个方面的启示。这些启示既指明了“的”,本身也是“矢”。首先,解放生产力是目标和基础。自由是对必然的理解和改造。在过去以政治解放为主的解放实践中,自由是对无压迫社会的理念化的表述,其本质是生产力解放与人的解放的统一。其中既包括了对物质世界必然性的理解和改造,即科学技术和物质生产能够摆脱资本逻辑的束缚,朝着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方向重构文明的发展方式,同时又包括了对人类社会各种矛盾运动客观规律的理解和改造,即在当代被身份政治、普世价值所割裂的世界无产阶级能够重新成为具有阶级意识的整体,朝着后资本主义的方向,为一个更加平等、和平的国际政治经济格局形成合力。其次,解放思想是条件。解放思想并不是特定阶段作为权宜之计的方法,而是马克思主义者永远都需创造的主观条件。因为,关于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当下所遇到的主要矛盾,这些问题“必然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看透的”,只有在实践中才能“逐步有了认识”,并且“认识了一些,也不能说认识够了。如果认识够了,那就没有事做了”〔42〕。今天,相比宰制世界几个世纪的国际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国家及其进步力量还相对弱小。已有的成就源自一个世纪以来的共产党人艰苦卓绝的解放斗争。未来的道路仍然要避免代价沉重的冒进或退却。这就容不得半点滞后于现实或投降于现状的思想。新民主主义革命以来的经验证明,不断推进解放思想必须做到两点,既要解放个性,同时又要以党性引导解放的个性。“被束缚的个性如不得解放,就没有民主主义,也没有社会主义。”〔43〕只有解放个性的无产阶级才能够碰撞出最为自觉的阶级意识、最具锋芒的理论思想。解放了的个性在对资本主义思潮进行及时和有效的批判的同时,还要以先锋队的力量积极改造国内外的各种思想解放主体。最后,党的建设是确保解放事业不断前进的底线。19世纪以来,共产党人就背负着破坏现有秩序和文明的骂名。但历史却证明,只有共产党人,才能够领导人民走出虚假共同体——在那里,只有剥削人民的自由和生产领域的“无政府状态”。如果说在反抗帝国主义的解放斗争中,“共产主义在中国意味着民族解放运动、自由和民族主权”〔44〕,那么在今天,永葆青春、不断自我革命的中国共产党就肩负着双重意义,一方面肩负着带领中国人民继续摆脱国际垄断资本主义压迫的解放重任,另一方面又肩负着引导长期受到剥削、欺骗、蔑视的世界无产阶级走向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任。新冠疫情发生以来,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人民团结一致、战胜困难、帮扶全球的现实雄辩地证明,“中国共产党人是国际主义者……但同时又是保卫祖国的爱国主义者”,只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走向更高层次的生产力解放、思想解放、人的解放,才能更好地“参加世界的大同运动”〔45〕。这一由特殊走向普遍的解放愿景,正在走出马克思和毛泽东的理论,走向未来的实践,因为“世界上的事情在发生变化”〔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