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波
一直以来,人们对 《考工记》的研究未曾停止过。不过,其研究视角也仅局限于观念文化与制度文化,而对 《考工记》工匠知识的书写方法的研究并不多见,也没有形成定论的知识学观点或成果。即便有零星的思考与研究,它的焦点也隐约受制于文学书写策略,并认为 《考工记》所涉猎有比喻、举例、比拟、重言、用典、互文、对偶、指代、分承等修辞手法。问题的难度在于学界对《考工记》的书写方法探测是较困难的。因为,人们对 《考工记》研究的视野较难逃脱工匠文化 (譬如技术系统、行业结构、教育传承、民俗系统等)体系;同时,《考工记》所涉及的知识书写背后的哲学指向或描述要素 (譬如异质、矛盾、对比、转换、个性、非连续等)是隐存于东周工匠知识体系之中的,也不大容易被人们窥见。
就写作缘起而言, 《民族艺术》之2017年第1期刊文 《论 “大国工匠”与 “工匠精神”——基于中国传统 “考工记”之形制》(彭兆荣) (以下简称 《论 “大国工匠”》),作者撰写该文的主旨在于批判某媒体由于未能深入做好 “考工记”的知识考古学作业,进而大大窄化了 “大国工匠”传统与 “工匠精神”的内涵。在文章末尾,作者还意味深长地指出: “‘考工记’是 《周礼》中的章典,是知识考古的方法,是文化遗产的传承,更是大国工匠精神之表述。”①阅读该文给读者的一个 “非连续”的知识诱点是: “‘考工记’是知识考古的方法。”这句话不仅提醒或告诫人们在探究工匠文化的时候要懂得知识考古方法,还间接地指出 《考工记》的文本知识学内容中有关 “工论”的知识考古学方法。换言之,阅读 《论 “大国工匠”》之后,迫使人们对 《考工记》知识书写的方法论进行思考,并自然联想到法国社会思想家米歇尔·福柯 (Michel Foucault)的 “知识考古学”。如果说 “考工记”是一种知识考古方法的话,那么,《考工记》或开创了中国最早有关工匠知识论 (即 “工论”)的 “考工记”范例。
对 《考工记》知识考古方法研究的忽视与窄化,其根本原因恐怕不仅仅是人们缺乏文献史料的知识考古学养与自觉,很显然还可能涉及一个更为深刻的知识书写认识论问题。文献学或史学史考察的最大困境莫过于人们对历史认识论立场的停滞不前,尤其是因为 “知识领导者”们囿于行业知识范式或惯习思维已然长期统治着学界或思想界,因而太多的 “条条框框与界限” (即 “框架理论”)阻隔了其新型认识论的萌生与发展,以至于约束了人们对知识话语考察的认识论更新或方法论转向。尽管马文·明斯基 (Marvin Minsky)的 “框架理论”能将 “知识事实”转化为 “主观思想”,但它的 “框架思维”也使思想之门关闭。长期以来,采用“框架理论”使得思想界习惯于对知识体系或整体性知识条分缕析,并显示出越来越多的界限偏向,而这种理论总是习惯性地排斥那些凌乱的或异质的元素。抑或说,以 “框架思维”解析外部世界与知识事实是人们的习惯性思维方法。选择这种确定性框架考察方法论路径较偏向于对知识事实的整体性 “框架阐释”,而不愿对断裂或异质性的知识展开细致的 “异质描述”,这使得 “我们的思维消失在文献背后的历史”之中,而遗憾地放弃异质性的、片段性的历史细节事实。显然,这种分析习惯的缺陷是明显的,并很难完整地解释外部世界及其知识系统。
实际上,知识本来就是片段性的存在。知识考古学家所要做的是在具有异质性的知识材料中找到其相互联系的具有特定功能的知识体,从而构成解析对象的体系性知识,即 “结束混乱,引出秩序”。
从根本上说,创建知识学要比创建知识本身更重要。对 《考工记》的 “考工记”知识书写模式、路径及其意义的探讨,即为创建 “工匠知识学”方法论体系的一种尝试。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拟对中国第一部工匠文化文本 《考工记》的知识文本书写方法展开讨论,并试图分析 “考工记”知识书写的边缘性、异质性与非连续性的偏向,进而有补于学界对 《考工记》知识生产的方法论研究之缺憾,或有益于学界对文献史料考察的认识论转换或知识考古的创新发展,也或增益于当代设计学知识生产的方法论选择与借鉴。
在未展开研究之前,应当部分地寻找学界 《考工记》研究范式的轨迹。尽管人们曾从历史学、技术史学、科学学、美学、设计学、文化学、哲学、艺术学等多学科领域对《考工记》进行全方位的考察与研究,并取得了可观的文本成果,譬如郑玄之 “解诂”、孔颖达和颜师古之 “义疏”、王安石之 “新义”、林希逸之 “注解”、徐应曾之 “表义”、徐光启之 “释解”、戴震之 “图记”、程遥田之 “小记”、孙诒让之 “正义”等以及近现代学者的图说、注释与研究等,直至今日,人们对 《考工记》的研究还在继续或重复,但受传统宏大叙事思维 (“框架思维”)的影响,人们对 《考工记》多集中在以工匠知识论的连续性视角进行研究,即通过已有的有限知识体系对 《考工记》的知识话语进行具有主观性知识偏向的阐释,并试图揭示其工匠话语知识中被隐藏的工种、工序、工范、工技、工美以及工制等工匠文化体系,或有关工匠的精神①潘天波:《〈考工记〉与中华工匠精神的核心基因》,《民族艺术》2018年第4期,第47—53页。、思想、科学、社会学等文化知识。尽管这些研究在解密 《考工记》文化密码上取得了较多成果,但这种对 《考工记》的考述方法是有局限性的,也是知识考古学所不能接纳的局限性。所谓 “知识考古学”,是法国福柯 “提出的从非连续性阐明一个时期各学科的话语的规律的理论。”②朱立元:《美学大辞典》(修订本),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年版,第446页。这种理论反对把观念的历史看成整体的、连续性的历史,而主张开掘概念知识的异质性与非连续性结构,并描述其片段的同时性结构中的断裂及其转换。
那么,人们对 《考工记》的习惯性框架分析思维及其局限又是怎样的呢?抑或说,学界对 《考工记》工匠文化之概念知识解析及其到底存在何种 “阿喀琉斯之踵”?概而言之,对 《考工记》的研究有以下三大基本分析范式。
由于受地域空间等外部条件的影响,人们习惯性地以大陆或海洋为中心考察与思考知识对象和社会事实,并局限在王朝历史文献或海洋性知识体系中考察历史知识。因此,人们以大陆中心主义惯习思维或海洋中心主义惯习思维的学术研究往往忽视历史边界的知识话语,而是以 “自我知识系统”或 “地方历史文化”为中心去考察知识系统。
对 《考工记》而言,学界对它的研究多集中在 “文本知识系统”或 “齐国历史文化”的视点上,以至于齐国及其他战国诸侯国的工匠知识话语被无情地丢弃,或同时期工匠知识的周边文化也被遗憾地遮蔽,进而导致我们对 《考工记》的研究 “收获”是:放大了 《考工记》本身的工匠知识话语体系,而遮蔽了它的中心以外的有用知识片段,特别是 “考工记”的知识考古学思维方法论也被忘却,这显然不利于人们对 《考工记》知识话语的书写方法解析。
由于受片面性与主观性的知识创新观的干扰,人们对 《考工记》的研究偏向于寻觅其深处的不为人知的知识话语 (“猎奇思维”),并在阐释性的重复或还原中解析其工匠的技术知识、行业结构与工匠制度,进而在搜罗其文献资料或文物的过程中 “整体性”地呈现其主观化 “排他性”的工匠知识。
实际上,当 《考工记》遭遇这种 “猎奇性”与 “排他性”的创构知识体系的考量时,它的异质性文化特质就被遮蔽得严严实实,以至于人们很难全面性描述其个性化的知识话语,这也是有悖于 “考工记”原本书写信条的。
由于受空间中心主义惯习思维与个人中心主义惯习思维支配的过度干预,进而迫使人们对 《考工记》研究陷入了对其历史分析及其文献背后的书写,并试图在框架理论指导下充分认识其连续性和完整性。因此,其研究遮蔽了 《考工记》边缘知识话语的结构网络,更难在矛盾、分歧和漏洞中寻觅与历史知识话语的关系逻辑,以至于出现这样的研究窘境,即人们阐释得越多,而离 “考工记”知识考古学的叙事精神就越远,也就离《考工记》本来的知识面貌越远。因为,在知识考古学看来,知识话语本来就不是完整的,或只能是非连续性的。只有在不连续性的知识书写中,才能找到分歧的有效转换或联系,进而获得知识话语的结构线与演绎链。
简言之,传统学界对 《考工记》的分析框架大都是基于中心性、相同性与连续性的知识话语维度的,忽视或遮蔽了 《考工记》周边的、异质的与非连续性的知识话语,从而违背了 “考工记”的知识书写精神。
基于 《考工记》原有分析范式存在的方法论空缺,它很明显地诱导我们要从 “知识考古学”的领域迈进,对 《考工记》做进一步的边缘性、异质性与非连续性知识学考察或描述,进而确证 “考工记”就是一种有关“中华考工学理论体系”①潘天波:《从 “考工记”到 “考工学”:中华考工学理论体系的建构》,《学术探索》2019年第10期,第113—119页。的书写方法。不过,知识考古也并非没有 “理论框架”的,因为任何一种知识 “框架体系”的建立都意味着它与周围部分的分开,并形成有自己特色的话语结构。那么,作为方法论的 “考工记”,它的研究框架性 “理论限度”又是什么呢?这关系到我们对 《考工记》研究的“分条或界限”。概括起来,对 《考工记》知识书写的方法论研究大致有以下几种解构性的知识分析限度或 “被设定和被规定起来的”①[德]费希特:《全部知识学的基础》,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217页。知识学基本态度。
文本与图像是两种不同的书写知识的工具或载体,但在 “边缘性”维度,两者是具有相似性特质的。进一步来说,文本的 “可读空间”和图像的 “可视图像”是不完全与历史事实对等的。因此,在对文本分析的时候,关注文本的边缘如同关注图像的 “不可视空间知识”一样。为此,必须逃离文本的中心,关注中心之外的边缘知识。
实际上,从中心主义的 “优势空间”位置上来阐释 《考工记》知识话语是一种知识阐释霸权,严重忽视了 《考工记》 “中心”以外的知识话语,进而让人们只能看到历史知识话语的片面整体性,而忽视了沿着边缘去描述边缘。因此,仅仅限于中心的知识书写至少在 “样本分析”上是不全面的。另外,过分地对 《考工记》文本的作者或版本的纠缠研究也是不明智的。
人们的文本书写或阅读始终不完全是围绕 “共识”进行的,譬如趋同、一般和同一,关注异质和差异始终是文本书写或阅读的“惯习”或 “传统”,否则知识无法获得创新动力和进步空间。同样,“整体思维”并非完全是对文本写作或阅读有利的,它容易忽视细节或异质性知识。
从知识学视角看,《考工记》的知识话语是异质性的存在。在这样的知识话语描述过程中可以从外部边缘去追踪元知识话语,以期在差异性分析中确定其知识形态,而不是以已有的知识话语整合知识,发现其深处的元知识秘密。譬如演绎性考察 《考工记》的生物学或科学知识的秘密显然是有悖于知识考古学研究立场的。因为,尽管以生物科学理论阐释 《考工记》是异质性分析,但其“异质性”是不属于客观历史事实上的异质性。
时空的连续性存在为人类认识世界提供路径,也为知识书写或阅读提供便利。但连续性认知并非完全有利于知识书写或阅读的,它至少忽视了断裂性知识存在的空间及其原因,因而导致知识存在的真实性和间歇性被搁置于连续性空间中。
从文本书写看,《考工记》的知识话语是间断性的存在,至少它仅仅是以齐国为中心的工匠知识文本。那么,人们对其的研究也只能从间断性中去考察它,用边缘话语结构与解读中心话语来书写其研究结果,进而对抗宏大话语叙事权威,并在改写中心话语系统的过程中形成其非连续性知识话语。事实上,知识的连续性是不可见的,也并非以线性状排列存在。片段与断裂本就是知识存有的独特方式,对 《考工记》的研究就是对东周工匠知识片段的有限还原。
简言之,对 《考工记》的研究要立足边缘、关注其异质与断裂,在逃离中心、趋同与连续性的过程中进行其研究的方法论选择,进而立体性呈现 “考工记”的知识书写方法论。
对于知识生产而言,人们习惯性地倾向于朝向 “努力生产”和 “创新生产”的积极模式构建,却不大喜欢以 “失效模式”或“常规模式”做进一步分析,以获得在未来再发生的正式书写结构中出现已有的失效方法论,除非严谨的历史学家愿意在 “故纸堆”里进行 “失效模式分析”。或者说,对 《考工记》的研究需要这样严谨的历史学家对历史文本数据进行失效模式分析。
边缘是地理学意义上的空间分布地域之一,在知识研究的领域中,边缘是最具活力的知识空间,也是最有吸引力的知识话语载体之一。因为,边缘与边缘的对话最有可能实现,其也最容易成为知识的 “交易地带”。抑或说,边缘书写会成为知识书写最有活力的叙事方式之一,或能产生边缘与边缘的知识共振。
对于 《考工记》而言,它所 “记”的工匠知识不仅是东周齐国的社会知识,还是东周齐国之外其他诸侯国的社会知识。譬如西周以来的宗教祭祀仪式是促进当时社会化互动与团结的有效方式之一,也是当时社会内聚力的主要动力之一。显然,西周以来的宗教祭祀对 《考工记》之合 “礼”性质器是有明显影响的。①潘天波:《合 “礼”性技术:〈考工记〉与齐尔塞尔论题》,《艺术设计研究》2017年第2期,第15—21页。譬如 “郑之刀,宋之斤,鲁之削,吴粤之剑,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地气然也。燕之角,荆之干,妢胡之笴,吴粤之金锡,此材之美者也。”②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97页。很显然,这里的“考述”是基于对齐国边缘诸侯国 “礼”器的分析,并没有局限于齐国 “礼”器的地方性阐释。或者说,《考工记》抛弃了齐国中心论的书写思维。在群雄逐鹿的春秋战国时期,边界思维对于诸侯国来说,意味着生死存亡,此所谓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另外,从政治上分析,齐国对边缘政治地带的关注是战国 “政治挤压”使然。或者说, 《考工记》是在群雄逐鹿的地缘压力中获得生存与发展的必然产物,如果不对郑、宋、鲁、吴粤、燕、荆、妢胡等地缘诸侯进行 “关注” “理解”与 “分析”,也就必然存在失去地缘生存权的可能。因此,《考工记》的边缘性知识描述说明它并非只属于齐国的知识文本,而是属于东周诸侯国的知识文本,也是那个时代发展 “经济与工业”的产物,更或是地缘政治的直接产物。
在某种程度上,边缘性知识的 “交易”或 “融合”本身就带有异质性偏向。因为只有异质性的知识才有可能产生具有引力的交融。
就知识生产而言,它的知识书写是在异质性材料或异质性内容中展开的,甚至在近乎矛盾的过程中实施知识的铺陈与运转。譬如 《考工记》曰: “国有六职,百工与居一焉。或坐而论道,或作而行之,或审曲面执,以饬五材,以辨民器,或通四方之珍异以资之,或饬力以长地财,或治丝麻以成之。”③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97页。这是 《考工记》所考述的 “国有六职”,并强调六种职业的 “异质性”,即在百工的差异性中找到其异质性。《考工记》中这类异质性知识书写是很多的,再譬如 《考工记》曰:“粤无鎛,燕无函,秦无庐,胡无弓车。粤之无鎛也,非无庐也,夫人而能为庐也;燕之无函也,非无函也,夫人而能为函也;秦之无庐也,非无庐也,夫人而能为庐也;胡之无弓车也,非无弓车也,夫人而能为弓车也。”④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97页。很明显,这是 《考工记》的异质性考述,即考述了齐国以外的粤、燕、秦、胡等地的异质性造物种类。“凡斩毂之道,必矩其阴阳。阳也者,稹理而坚;阴也者,疏理而柔”,⑤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98—99页。这是 《考工记》注意到了 “阴阳”的异质性及其可以转换利用的原理。“毂小而长则柞,大而短则挚”,这是 《考工记》注意到了 “大小”的异质性及其转换利用的原理。“容毂必直,陈篆必正,施胶必厚,施筋必数,帱必负干”,这是 《考工记》注意到了“直正厚数干”的异质性及其转换利用的原理。 “凡辐,量其凿深以为辐广。辐广而凿浅,则是以大扤,虽有良工,莫之能固;凿深而辐小,则是固有余,而强不足也。故竑其辐广,以为之弱,则虽有重任,毂不折”,⑥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99页。这是 《考工记》注意到了的 “深浅强弱”的异质性及其转换利用的原理。“参分弓长,以其一为之尊。上欲尊而宇欲卑。”①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99页。这是 《考工记》注意到了 “尊卑”的异质性及其转换利用的原理。
异质性书写是知识运转的一种有效方法,它的特点在于运用个体、比较、区别、特殊等要素作为知识运转的工具或分析单元。福柯指出:“(知识)考古学分析使呼吁形成个体化,并对它进行描述,这就是说考古学分析应该在话语形成出现的同时性中对它们进行比较,把它同那些日期不同的话语形成区别开来,在它们具有的特殊性中把它们同围绕着它们和作为它们的一般成分的非话语实践联系起来。”②[法]福柯:《知识社会学》,谢强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73页。这就是说,运用知识考古学的方法的核心指向在于将其特殊性与一般性的矛盾联系起来,进行个体化的异质性描述。对于 《考工记》而言,这种异质性描述是随处可见的。譬如 《考工记》开篇就有 “圣”与 “工”的异质性矛盾描述。《考工记》曰:“知得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烁金以为刃,凝土以为器,作车以行陆,作舟行水,此皆圣人之所作也。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则不时,不得地气也。”③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97页。这里道出了工匠身份的异质性分层,其一,圣创:知得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其二,制器:烁金以为刃,凝土以为器,作车以行陆,作舟行水,此皆圣人之所作也。其三,工巧: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则不时,不得地气也。其工匠兼具圣创、制器与工巧三重身份,每种身份各具异质性,但 《考工记》把这种 “矛盾作为它的历史性的原则随着话语进展而运转”。④[法]福柯:《知识社会学》,谢强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67页。如此矛盾性的知识运转在《考工记》中是常有的,譬如 “工”与 “士”的异质性区隔描述。《考工记》曰:“为天子之弓,合九而成规。为诸侯之弓,合七而成规。大夫之弓,合五而成规。士之弓,合三而成规。弓长六尺有六寸,谓之上制,上士服之;弓长六尺有三寸,谓之中制,中士服之;弓长六尺,谓之下制,下士服之。”⑤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111页。再如 “工”与 “礼”的异质性区隔,《考工记》曰:“玉人之事,镇圭尺有二寸,天子守之;命圭九寸,谓之桓圭,公守之;命圭七寸,谓之信圭,侯守之;命圭七寸,谓之躬圭,伯守之。”⑥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104—105页。可见,《考工记》要揭示的是不同话语形成的特殊性及其间距中的 “相似性和差异性的作用”,⑦[法]福柯:《知识社会学》,谢强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78页。并在异质性分歧或其矛盾运动过程中获得工匠文化知识。
实际上,矛盾性运动是知识生产的有效方法之一,知识范式或元素只有以其异质性才能在生产中呈现出活跃与亢奋状态。因为知识书写本身是逻辑性和结构化的产物。知识的逻辑和结构总是在矛盾性运动中展现,进而表现出其活跃的异质性书写特质。
从某种程度上看,东周时期的中国早期哲学是早熟的。因为人类哲学在其发展过程中是从简单的具象考察渐进到复杂的抽象分析而不断取得成果的,然而 《周易》《老子》《庄子》《韩非子》等哲学思想显示:东周哲学家们从一开始就将非常复杂的抽象理性阐释复归简单的知识描述。
就 《考工记》而言,它的哲学思想形成显然受到东周哲学家思维的影响,并在超越东周历史水平的知识书写中完成了工匠知识的传达。从具体的分析思维看,《考工记》之“善合”思维就是东周工匠思维早熟的标志。《考工记》曰: “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①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97页。在此,《考工记》注意到了天、地、材、工的 “连续性”的知识缺陷,主张这些非连续性事物的必然联系与逻辑转换。这种简单归一的描述已然超越工匠一般的手工制作经验,而是建立于天地、材工的 “天人合一”之宇宙哲学。再譬如 《考工记》曰: “有虞氏上陶,夏后氏上匠,殷人上梓,周人上舆。故一器而工聚焉者,车为多。”②陈戍国点校:《周礼·仪礼·礼记》,长沙: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98页。这实际上是 《考工记》在考述工匠的造物技术史,上陶、上匠、上梓、上舆在 “一器”上并没有必然的 “连续性”,这很明显是由于东周 “不冶它技”的分工细化造成的。实际上,这种差异性的知识书写是具体而非模糊分析的特殊性使然,即 “一器而工聚焉者,车为多”。福柯指出:“考古学不想缓慢地从观念的模糊领域走向序列的特殊性或科学的最终的稳定性;它不是一部 ‘光荣经’,而是对话语方式作出的差异分析。”③[法]福柯:《知识社会学》,谢强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153页。显然,在 《考工记》中, “圣”与“工”, “工”与 “士”, “工”与 “礼”,“工”与 “农”或 “商”等的差异性联系与知识转换实现了工匠知识的差异分析。显然,“差异分析”并非完全注重完整性和系统性知识的分析,也对片段的或非完整性的知识进行分析。这样的分析为未来的知识生产留下了巨大的空间。
综上所述,边缘、异质和非连续是 《考工记》知识书写的 “三位一体”模式, 《考工记》充分运用了这些知识考古学的书写原理。
在阐释中发现,“考工记”作为一种有效的知识生产方法论一直以来被我们埋没,并被搁置在对 《考工记》自身宏大框架话语的叙述中。现在可以置换一下我们的思维,暂且放弃 《考工记》知识话语自身的中心性阐释,径直渗入到 “考工记”的知识话语边缘领域,从而形成这个边缘区域的抑或是一种有效的知识分析路径。
在知识生产领域,所谓 “异质性分析”,是指利用研究数据或变量的多样性或差异性,去探寻它们的 “内在的真实性变异”规律。这种 “异质条件下的文本分析”是更接近知识现实,也不会对已有知识体系产生 “攻击性破坏”或 “武断性指责”,相反能开放知识的边界,或带来知识进步或新知识领域的诞生。
对《考工记》知识书写异质性的话语分析旨在凸显工匠知识的个性化,并在跨空间、类型和方法视角下的 “比较的事实”中找到工匠知识的特殊性,从而寻找各种东周工匠文化知识的 “间隙”或 “间距”,在它们矛盾的、对立的思想单元之间找到其 “空白空间”,以期进行工匠知识的相对确证性交错书写。这种 “确证性的交错”分析使研究工匠知识话语的多样性或个性具有了材料、内容与视野上的 “增多效果”。换言之,对知识的异质性分析是拓展其分析视野的有效途径,也是诱导知识分析的方法论运用走向与他者交融的边缘地带,并在占有历史材料或文献上具有较大的空间优势,进而以更为宽阔的视野,在方法与材料的优势分析中获得知识生产的话语权,从而实现知识的有效生产。
在知识生产领域,所谓 “转换性分析”,是基于知识范式或要素的 “能量结构”作广延性和非连续性的分析,进而转入一个新知识结构群或家族群,这个知识群体的内在力量来自知识要素之间的可转换性力量。
《考工记》的工匠知识书写的话语分析揭示出,知识分析对象的相似性和差异性是通达知识转换的有效途径,因此,它在描述工匠知识话语的时候,并非从知识书写的连续性出发。相反地,《考工记》是从无数工匠的非连续材料、思想、语言等知识话语单位入手,在一种看似极其不稳定性的工匠知识书写中获得知识的转换权,进而形成有价值的工匠文化知识的。《考工记》将非连续性的断裂、有缺陷、片段的知识话语在差异性的转换中实现知识生产,这就是它的知识再分配或再融合所构成的工匠知识考古学之特征所在。换言之,非连续性的断裂、有缺陷、片段的知识话语成为对历史事实的主观解释对象与思考单元。
习惯性思维是在经验中逐渐形成的思维定式。在常规语境、文本及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习惯性思维能够快速解决简单问题。但一旦时空的情境发展变迁,这种思维就是无效的。或者说,非习惯性思维是创新思维的一种。
在本质上,《考工记》的工匠知识书写对不连续性的强调是工匠文化知识书写的一次跃进,这种 “考工记”的出现更是一种知识生产的方法论创新或早熟。《考工记》的书写思维已然打破了人类早期的想象思维,跨越式地走向一种非常成熟的非习惯性思维阶段,即 《考工记》的知识生产并非依赖预先的假设、连续性、已有知识等 “自圆其说”,而是在新的社会事实、非连续性、历史知识中实现了工匠文化的创新性知识生产。《考工记》的非习惯性书写方法论折射出:习惯性思维运作是有风险的,它遮蔽了知识的非连续性与异质性,也将有深度的知识话语阐释得支离破碎。
概而言之,异质性分析、转换性分析和非习惯性分析是 《考工记》知识生产的三大分析路径,作为方法论的 “考工记”方法的采用有效规避了时空习惯和连续性分析方法的缺陷,拓宽了知识生产的有效界限和可控领地。
在东周, 《考工记》之 “考工记”的知识书写具有知识考古学的机理和特质,这显然是东周考工学①潘天波:《中华考工学:历史、逻辑与形态》,《民族艺术研究》2019年第4期,第91—98页。知识书写的早熟性智慧。因为,其边缘性、非连续性和异质性的知识书写智慧显然是超越那个时代的。但从东周“诸子百家”哲学思想的出场看, 《考工记》的知识书写哲学运用似乎又十分合理。对《考工记》知识书写方法论的考察,或能引起对 “考工记”作为知识书写方法论的当代思考,至少有以下暂时性启示。
首先,要放弃空间中心主义惯习思维,开放对知识话语研究的边界。从更加苛刻的视野看,内陆或海洋的空间中心主义惯习思维是一种 “自我中心主义”,它容易引发知识生产的 “民粹主义”或 “地方主义”;而知识的创新与发展往往是得益于 “边界思维”或 “边界方法”,它们不但使知识生产的视野开阔、方法多样,还有助于获得分析材料的非连续性空间。任何以 “内陆”或 “海洋”的 “主位框架”进行的思维都是危险的,是不利于知识生产或知识发展的。在世界范围内,一些海洋型国家或内陆型国家在发展自己文化的同时,都有各自的知识生产偏向,以至于海洋型国家放弃了内陆性知识生产,内陆型国家放弃了海洋性知识生产。至于“边界思维”的风险,则要看知识生产获得“边界权”之后的生产效应是否好于边界未被开放之前的生产效应。
其次,避免知识的宏大叙事惯习,摆脱历史连续性思维观念,在知识话语的非连续性中找到异质知识之间的联系与转换。宏大的框架理论分析在一定程度上确立了分析的界限或取舍,也确立了分析的理论架构,为社会事实向主观解释提供转换的中介,但这种宏大的框架理论思维的缺陷是将叙事者的思维 “架构”或 “限定”在自我思维的朝向或连续性思维偏向的轨道上,从而放弃了大量的异质性知识。根据历史的 “失效性分析”原理,人类知识生产的 “连续性思维” (或表现为纵向时间思维习惯)或干预了知识本身的异质性,因为,历史的时间线性是人为设定的,并没有完全等同于历史时间事实。因此,知识生产的任务不在于确立连续性,而在于找到异质性及其转换的空间。当然,时间线性为研究或知识生产提供便利,但知识生产不可能是永远在这样的便利中完成的。
最后,减少个人主观主义习惯的植入,在异质性中描述知识话语的个性特征。知识与环境之间有能量转换的事实空间,而这些事实空间的存在并非存在于主观个人思维中,而是存在于大量的异质性材料及其话语空间中。知识书写的个性特征并非指向叙事者的个性,而是指向异质性描述的个性。抑或说,在知识生产中,叙事者的个性 (主观个性)并能取代异质性事实个性 (客观个性)。另外,惯习思维容易培养消极的个人主观主义或思维定式。这些思维定式在知识传统、书写经验、行为从众等领域具有很强的顽固性。当然,这些顽固性思维是创新思维、异质思维和逻辑思维产生的基础。但对于知识生产而言,异质性描述始终是创新思维所需要的。
简言之,“考工记”是中国工匠文化知识书写的最早范本,它开创了中国早期知识考古学的先例,它所具备的知识书写的异质性、非连续性和边缘性特质,为后世工匠文化知识生产提供了范例,也为当代中国设计学话语范式、话语体系和话语生产提供了有益的启示。有特色的中国设计学理论体系要建立在中国考古学异质性知识语境的基础上,关注中国自有的设计学发展的边缘性和非连续性的知识话语体系,坚决地放弃 “拿来主义”或 “崇洋主义”,这是中国特色设计学话语体系建构的必然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