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璐
(青岛大学,山东青岛 266000)
在《梦的解析》中,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不连贯的,它们对于荒唐的矛盾毫无抵抗力”。[1]基于此,导演万玛才旦将两个互为镜像的“金巴”通过一场梦境进行串联,又以“羊”作为意象符号贯穿在影像之中,在梦境的不断发展下,荣格人格结构理论逐渐在其中显露出来。随着司机金巴无意中撞死了一只羊,他内心的道德平衡被打破,在意识占据主导的人格调节下,金巴为了摆脱内心的罪责感而建构了一场美好梦境,渴望用超度来获得解脱。而杀手金巴的闯入,打破了他原本维持的表面平衡。杀手金巴身上外露的复仇情结,不断吸引着他,此时他的内心世界不再受意识所主导,处于失控状态,内心深处被压抑的个人无意识情结最终被唤起。为了完成复仇情结的释放,以及寻求内心人格上的平衡,他不得不进入梦境之中。而入梦是为了破梦,由此,当司机金巴完成复仇,从梦境中醒来的瞬间,集体无意识被激发,民族情感中潜藏在最深处的信仰给了他启发,“放下”得以获得真正的心灵解脱,放下即救赎。司机金巴打破了自我构筑的梦境,也打破了束缚在每个人身上轮回的宿命闭环,获得真正的内心平衡,完成救赎与自我救赎。
在荣格的人格结构理论中,意识作为人格结构中的觉醒部分,承担着“自我”的主要属性,它负责调节人格使其保持平衡,压抑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欲望、幻想等。在影片开头,司机金巴驾驶卡车进入画面,在无意中撞死了一只羊后,他紧接着望向天空,这揭示了他当下的动机:渴望上天的原谅,以此减轻内心的罪责感,他在通过借助外力的途径寻求着内心道德平衡临界点,而这也使得他接下来为羊超度变得合理。为了不受到内心的愧疚煎熬,他试图以超度为出口来让内心世界重获平静,但此时的平静处于一种借助外层的浅层救赎,这是被压抑后的自我外化。与此同时,杀手金巴参与叙事,两个互为镜像关系的金巴在此刻产生了无形的相互吸引。此时司机金巴充满了两面性,一边是宗教在影响着他,指引着他前去寺院进行超度,另一边是世俗在影响着他,不断地跟杀手金巴抱怨羊的闯入,他觉得活佛在责备自己,又埋怨活佛不提醒自己。[2]这种荒诞性与世俗感共同塑造了金巴的内心世界,他努力地想要维持二者之间的平衡,并开始有意识的构筑梦境,祈求在梦境中能够达到心灵的解脱。但杀手金巴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个表面稳固的局面,使得金巴的内心再次开始出现波动。“镜像”金巴的出现似乎在有意提示他,内心世界已逐渐脱离意识的掌控,开始走向失衡。
而意识的逐渐失衡,加速了金巴内心梦境的构筑,以求在梦境中找回人格平衡状态。影片开头部分,当司机金巴邀请杀手金巴上车时,两人一同望向车座上的死羊,这也是金巴人性中的两面同时意识到“羊”的存在。羊在古代文化中象征着美好,而血淋淋的死羊同时暴露在司机金巴与“镜像”杀手金巴的视线中,使金巴内心深藏的本我慢慢复苏。他一边驶向寺院为羊超度,一边在听到杀手金巴的复仇动机后产生波动,更是加速了意识的主导失控。
司机金巴急于为羊超度,是为了寻求内心道德平衡,而对于这种表面意义上的浅层解决方式,意识无法主导整体走向,即无法调节杀手金巴所带来的冲击。为了阻止意识的进一步失衡,金巴不断完善着自己构建的梦境,他向寺院门口的乞丐施舍金钱、将超度后的羊送去天葬台,“这样的功德会更大”,他通过外部的力量牢固梦境,强化梦境的虚幻感,试图在梦境中找回道德认同与自我认同。
此时在人格结构中,伴随着“羊”的出现与消亡,内心道德平衡被打破,而意识主导的调节力量不足以使金巴获得心灵上的解脱。他转而将道德认同与自我认同寄托到构建的梦境中,企图通过构筑美好梦境,来实现救赎。
“康巴藏人有个传统,就是有仇必报;若有仇不报,就是一种侮辱。”影片开头的文字作为一条暗示线索,一步步将杀手金巴束缚在复仇的茧中,又一步步将司机金巴推向在人格压抑后复仇情结的爆发。影片中段,当司机金巴听闻杀手的动机后,紧接着驾车前往原定目的地寺院,为羊进行超度天葬,又转而前往羊肉摊购买死羊,送往情人家中。这一看似前后矛盾的对立关系,实则是金巴此时内心剧烈波动的外化产物。他人性中世俗的一面被杀手金巴勾起,一直以来被意识所压抑、制衡的深层情感被逐渐外放出来,而这种无意识的形式逐渐支配着他的人生价值取向与潜藏心理因素。被抑制的底层情感的不断释出,进一步使意识的主导作用失衡,金巴努力维持的内心平衡局面被彻底打破,伴随而来的是个人无意识的觉醒。杀手金巴给了他唤醒动机——“镜像”中的另一个金巴,或者说另一个自己被复仇情结所包裹,这种镜像认同使得金巴开始意识到个人无意识的存在。而在羊肉摊购买的死羊又给了他唤醒动力——他开始主动性的探寻个人无意识的存在,在“羊”与“镜像”杀手金巴的双重推动下,个人无意识中的复仇情结彻底被唤醒。而复仇情结进一步指引着他进入梦境完成复仇。
在个人无意识的复仇情结的主导下,金巴进入自己构建的梦境中,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欲望、本能等被意识所长期压抑的部分得以在梦境中释放。他入梦不仅是为了复仇情结而完成杀人行动,获得替代性满足,更是为了来寻求内心人格上的平衡与解脱,追寻心灵困境的出路,即——入梦的最终目的是走出自己建构的虚幻梦境,而以破梦为归宿的进入梦境,以此来通过梦境的内省式探寻,最终在现实中找到终极答案。
此时在人格结构中,意识已处于失衡状态,平衡局面失控,个人无意识中的复仇情结在梦境中释放,在梦中替“镜像”杀手金巴完成杀人计划,以此来调节自我人格,试图寻求真正的平衡与救赎。而在替杀手完成复仇的同时,金巴也终结了杀手的复仇宿命,这既使“镜像”金巴逐步走向最终的解脱,又在无形中为宿命闭环的打破创造条件,推动金巴在破梦瞬间实现精神觉醒。同时,宿命轮回闭环的打破,又进一步为第三重梦境“破梦”营造产生机制。
集体无意识,简单来说便是人类的行为行动都受到其家族世世代代流传的生活经历的经验积累所建构而成,是一种心理群体现象,具有普遍性。影片末段,司机金巴在梦境中完成复仇后,他衣着杀手金巴的标志性民族服饰,走向天葬台,嘴里念着经语,此时他的超度行为不再借助法师的外部力量,是具有主动性质的。而在这一过程中,包裹在民族情感最深处的信仰被逐渐激活出来,如同金巴的藏语寓意“放下”,金巴在个人无意识的外泄中进一步激发了集体无意识,不论是杀手金巴最终出于“放下”的离开,还是司机金巴替杀手完成“放下”的复仇,便都带有了集体无意识的情感。正如万玛才旦说道,司机金巴的刺杀行为是一种慈悲,是一种“放下”,他在梦中终结了一个康巴传统,终结了一桩复仇轮回,使得杀手金巴免于玛扎儿子的报复。[3]“放下”在金巴这一符号化形象身上融入了民族共性情感,杀手金巴的“放下”,促使司机金巴在镜像中同步获得救赎的内核含义。
金巴通过在梦境中释放出的集体无意识信号,找寻到了“放下”与“救赎”的意义,最终达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精神人格上的平衡。而伴随着人格的平衡,金巴入梦的目的已经达成,于是主动性地从梦境中醒来,完成破梦环节,使这一场梦境狂欢在集体无意识的释放中归于结束。在这一阶段中,司机金巴独自一人驾车离去,“羊”与“镜像”金巴符号都被消解,与影片开头形成一种呼应。表面上看这仍是处于一场生命轮回之中,但由于司机金巴的入梦复仇,帮助杀手完成了宿命救赎;又由于司机金巴的破梦归来,帮助自身完成了自我救赎。由此,轮回的宿命闭环最终被彻底打破,于是金巴摘下墨镜,此时“镜像”金巴与自身融为一体,人格上的平衡使得金巴得以真正直面内心世界,而无须外物的包裹。在个人无意识中迸发的集体无意识情感下,在构梦——入梦——破梦的三重梦境迷雾中,金巴最终追寻到心灵困境的出口,获得“救赎”的终极寓意。
而在这一梦境叙事环节中,伴随着金巴破梦,观众也随即意识到贯穿影片的“梦境”元素。即——在司机金巴走出杀手金巴的梦后,二者归于一体,观众又紧接着走出金巴的梦境,在现实中获得观看世界的另一维度与方式。至此,电影的三重梦境叙事完结,梦境狂欢在观众的意识回归后得以消解。
在金巴意象化的梦境世界中,自我本体完成了从倾听者到参与者的转变,在杀手金巴身上找寻到本体自觉与镜像认同,又在替杀手金巴复仇的过程中获得个人无意识的替代性满足,回归内心的人格平衡。同时,宿命闭环在这一刻被消解,溶于血液中的复杂矛盾情感在集体无意识的释放中与本体实现和解,抵达真正意义上的平衡状态与救赎境界。电影在充满梦境寓言特性的审美质感下,始终封装在“建构——解构”的矛盾关系中。两个互为镜像的金巴的客体存在构成了第一对矛盾体,而“羊”这一意象符号的参与,进一步使金巴的自我主导意识与个人无意识之间的平衡点面临瓦解,构成第二对矛盾体。在此之上,正是由于梦境的存在,使矛盾得以拥有舒缓的发泄通道,金巴在梦境中构筑自我幻想,又在梦境中完成个人无意识的释放。当金巴内心被唤起的复仇情结达到一定含量,集体无意识信号随之被激活,迸发出民族深层的共同文化情感,矛盾体之间的对峙在这一刻达到了一种绝对失衡状态下迸发的绝对平衡,梦境解除,金巴破梦而归。导演通过荣格人格结构理论的援引,带来一场“造梦——入梦——破梦”的寓言式梦境狂欢,在“白日梦”中找寻慰藉。梦境落幕,内心世界重归于平衡,心灵困境的出路得以显现,对救赎的解读蕴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