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学的人格结构理论撮要

2014-12-02 08:50胡家祥
西部学刊 2014年11期
关键词:人格结构荣格弗洛伊德

摘要:莱布尼兹最先提出的“微觉”成为二十世纪普遍关注的课题。弗洛伊德将人的精神区分为前意识系统与无意识系统,又将个体人格描述为自我、本我和超我,二者在逻辑上并不协调。荣格的修正意义重大,他认为意识的中心是自我,个体无意识的核心是情结,而集体无意识的内容是原型,其中以自性原型与阴影原型最为重要。两种看似不同的观点可以达成有机统一:人的知性与部分感性知觉属于意识、大部分感性活动属于个人无意识,而超我或志性则属于集体无意识,它们是有机体千百万年适应现实而敞开和发展起来的机能,通过两性交媾而获得传递。

关键词:精神分析学;人格结构;弗洛伊德;荣格;有机统一

中图分类号:B84-06

莱布尼兹最先提出的“微觉”至十九世纪有了进一步的开掘,赫尔巴特认为研究心理活动有必要划分 “意识阈限”,一些“被抑制的观念”通常存在于其阈限之下;费希纳认同阈限的说法,并将心理活动比喻为“冰山”,未被意识到的是大部分。无意识的研究成为二十世纪普遍关注的课题。这首先要归功于精神分析学派,特别是弗洛伊德和荣格。尽管荣格在与弗洛伊德分道扬镳之后将自己的理论命名为“分析心理学”,但学界更多将它看作是精神分析学派的一个分支。这一学派一反冯特开创的着重研究意识的心理学传统,转而致力于发掘人类的无意识领域。毋庸讳言,弗洛伊德与荣格的观点存在严重的分歧,但也存在互补的可能。这里拟主要探讨两人的人格结构理论特别是关于“超我”和“集体无意识”问题①。

弗洛伊德的核心理论,在1920年前可谓是心理动力系统,着重描述意识、前意识与无意识之间的潜伏、压抑、抗拒、投射和升华之类关系;之后主要为人格结构系统,着重描述自我、本我和超我三者的对立与统一。由于弗洛伊德的观点在不断的发展和修正过程之中,后期又经常从两个维度阐述自己的见解,导致依据不同著作版本的各家对它的理解和把握都不尽一致。有鉴于此,探究两个系统各自内在的关系和两个系统之间的关系,是一个非常艰难但又甚为重要的问题。

在《精神分析引论》第十九讲(抗拒与压抑)中,弗洛伊德就近取例,对于他所谓的心理动力系统作了较为明晰的描述,我们不妨称之为“两个房间说” [1]233。即人的精神系统犹如两个房间,一小一大,但紧密相连,既有一墙之隔,又有一门相通。

其中处在前面的小房间“象一个接待室”,可称之为“前意识系统”。它由意识与前意识构成,其内容(词-表象)一方面来自外部信息的传入,另一方面来自于内部信息(包括冲动)的整理。这里是理性的、有序的场所,一般都是可以见光的或可“晒”的。不过光线毕竟只能从一个门窗进入,它所照射之处即是此时此刻的清醒知觉,弗洛伊德称之为狭义的“意识”;其他的美术学意义的“阴影部分”可以说是“潜伏”的,由于光线的移动或信息的流动有可能转化为意识,它介于意识与无意识之间,所以被称之为“前意识”。

后面的房间犹如一个庞大的几乎是密闭的储藏室,没有光线进入,不能被意识所觉察,所以是“无意识”(unconscious)系统。这里聚集的是大量的本能冲动,它们充满能量,但是没有组织,相互拥挤在一起,只求达到欲望的满足,不顾及其他,所以是反社会、反秩序、非理性的。早期弗洛伊德认为这里贮藏的主要是性本能,即力比多,后期扩展为包括食、色欲求的“爱恋本能”和主导攻击的“破坏本能”,或者分别称之为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从社会角度看,这些本能冲动是丑恶的、不能见光的,如男性具有的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结,所以尽管有一个门通向前室,但一般情况下必然受到阻拦和“压抑”。

谁来执行对本能的压抑?弗洛伊德认为,在储藏室到接待室的门口站着一个“守门人”,他通常依照社会伦理的规约,对各种要求进入意识的精神兴奋加以考查和检验,也可称为“稽查员”,凡不合规约者一律不予准入;即使有本能冲动在意识松懈的瞬间冒出念头,也一定要将它驱逐回去。对于医生在分析治疗中试图解放病人被压抑的意念,守门人经常发挥“抗拒”的反作用。本能冲动在怎样的情境下才能由无意识系统进入并自由活动于前意识系统呢?这有待于守门人的麻痹与冲动的“化装”,如人们在经历梦境或醉境时就是如此。

在1933年出版的《精神分析引论新讲》中,弗洛伊德将意识、前意识与无意识之分称为“意识特征的三种性质”,而自我、本我和超我之分则被称为“心灵机构的三个范围”[2]80。意识特征与心灵机构的关系照弗洛伊德看来是错杂的,例如不仅本我一般处在无意识状态,自我与超我的各部分“在动态意义上也是无意识”[2]79。

“本我”(id)是格罗代克受尼采思想的影响提出的概念,指人类本性中非理性的以及隶属于自然法则的东西。弗洛伊德欣然接受并旋即采用,用以指称人格结构中与自我相对立的更根本、最原始的部分[3]171。它储存着大量的力比多,秩序一团混乱。像是一口充满了沸腾着的各种兴奋剂的大锅,充满了本能所提供的能量,但是没有组织,也不产生共同的意志,相互矛盾的冲动并存却不相互抵消。在这里,不存在时间维度,因为其内容实质上是“永恒的”;也不懂得价值判断,无所谓善恶之分,只遵循快乐原则,寻求自由的释放。

“自我”(ego)是指人人都有的心理过程的连贯组织,通常讲的意识隶属于它[3]163。如果说本我代表桀骜不驯的情欲,那么自我则代表了理性与机智。从发生学角度描述,自我是从本我接触外部世界时逐步发展起来的,因此它依托在本我的表层;二者并没有明确的分界,它的最低级部分和被压抑部分并入本我;人的知觉系统由自我的内核中发展出来,这个知觉系统是它的核心。自我承担着将外部世界的要求传达给本我的任务,遵循现实原则,仿佛一仆侍三主,受到来自外部世界、本我和超我的威胁,尽力协调和统一各种心理过程[3]206。

“超我”(superego)又称“自我典范”。弗洛伊德在《自恋导论》(1914年)中最先谈及,在《集体心理学和自我的分析》(1921年)的第七章专论“自居作用”描述了自我典范的来由,至《自我与本我》(1923年)正式提出以与自我、本我并列。按照他的理解,超我滋生于人的俄狄浦斯情结,如一个小男孩一方面依恋他的母亲,另一方面又把父亲作为自己的典范——希望成为他那个样子并取而代之。超我虽然产生于本我却道貌岸然,担当监察角色,主要拥有良心和自我理想两部分,前者常见于心理惩罚而后者则表现为心理奖赏。支配超我的是完美原则。由于它的形成,心理中的最低级部分转变为最高级的东西。

弗洛伊德对于无意识领域的探讨有筚路蓝缕之功,其思想观念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著名心理学史家波林盛赞他的开拓精神,认为他不惮修改而使“观念体系”趋于成熟[4]813。不过应该说,真正能准确把握这一观念体系的人是很少的,因为它充满了矛盾冲突的表述,鲜见有人能使之整一化。其一是心理动力系统描述的含混。由于他赋予“意识”的外延极小,因而常常将前意识也称之为无意识,这样压抑与抗拒就不限于前意识系统与无意识系统之间,似乎也发生在意识与前意识之间,如对梦或口误的解释常见这种情形。其二是人格或心灵结构系统描述的含混。自我、本我与超我之间是什么关系,弗洛伊德自己也缺少明确而一贯的论述,如果读者比较《自我与本我》和大约晚10年面世的《精神分析引论新讲》第三十一讲(精神人格的剖析)中两幅线描图,就不难看出作者思想观念的游移。其三,对于前后描述的两个系统之间的关系,尽管弗洛伊德本人深知听众或读者普遍存有从逻辑上贯通的期待,但他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只好以不同种族的人杂居于不同的地理位置、过着混杂的生活等理由类比予以敷衍,甚至武断地告诫人们“无权期望任何这样和谐的排列”[2]80。然而我们知道,科学研究的宗旨一般是要揭示看似杂乱无序的现象中蕴含的秩序。问题的关键在于,弗洛伊德只看到人类心理的两个层面,且仅注目于两个层面的动力因一侧,因而立论多有先入为主、以偏概全之嫌。所谓“俄狄浦斯情结”可能只是某些人的特例,本我不能狭隘地理解为社会习俗所不容的本能冲动,超我固然是人类文化中高级部分的来由,但其本身未必来自人格中最低级的部分,等等。值得庆幸的是,在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中,这些精神分析学的理论得到了修正。

与弗洛伊德一样,荣格也受到叔本华哲学的深刻影响,敢于直面人性的缺陷,承认生命的内驱力在个体生活中的基础地位。但荣格不赞同弗洛伊德的泛性论,而将“力比多”理解为生命力,这样,无意识领域不只是蕴藏非理性的本能冲动,同时含有秩序化和理性的倾向。弗洛伊德的理论一般着眼于病态的人格,认为先天的本能冲动和后天的创伤性经验伴随个体的一生;而荣格同时还着眼于健全的人格,认为人具有对完美的渴望,支配其一生能持久地创造的发展。也就是说,弗洛伊德习惯于用一个人的过去解释他现在的行为;而荣格则主张人的行为兼受过去和未来的双重影响,并且,他认为即使是考虑过去,也不能限于一个人的婴儿或童年时代,还应该追溯其种族根源。基于这些原因,他与弗洛伊德分道扬镳实属必然。

两人的种族背景、早年经历也可能影响其学术走向。弗洛伊德出生于一个犹太人家庭,父亲是一个严厉的皮毛商人,他是父亲第二任妻子的长子,从小就憎恶大他20岁、小他生母仅1岁的同父异母的大哥菲利浦,曾很长时间相信菲利浦是自己的真正生父。早熟、对年轻母亲的依恋和挚爱、对大哥与生母客观上尴尬关系的误读诸因素的结合,于是让弗洛伊德形成俄狄浦斯情结。这种自我分析加上在诊疗实践中发现类似的案例,让他更认为有理由以己推人,将这一情结提升为普遍的存在②。荣格出生于热忱的基督教家庭,外祖父、父亲和八个叔叔都是神职人员,从小的熏陶使他对宗教抱有探求的兴趣。他性格内倾,特别留意于自己的梦境和神秘体验——这一习惯几乎保持到终老。他不否定灵学或超心理学,并说自己的一生是一个无意识自我实现的故事。尽管他的许多经历很像神话(如对炼金术的研究似乎是天启),但在他看来,神话“在表达人生方面与科学相比更加精确”[5]9。

荣格对于精神分析学的贡献特别在于他提出了集体无意识理论,在弗洛伊德学说的基础上深入于心灵的第三层面,因而对于人格结构有更为完整而明晰的论述。

所谓集体无意识,是指普遍地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人身上的“本能行为的模式” [6]37。由于人所共有,因此它组成了一种超个性的心理基础。它的内容主要是原型或原始意象。荣格解释说,“原型”这个词最早是在犹太人斐洛谈到人身上的“上帝形象”使用的;这个词也可以说相当于柏拉图哲学所讲的“理式”[6]6。在荣格看来,它是人从他的人类祖先甚至前人类的祖先那儿继承下来的,是那些经历许多世代一直保持不变的经验累积于心中的结果,构成一种对世界的某些方面作出反应的先天倾向。如人类从诞生之日起每天看到太阳的东升西沉,最后凝结在集体无意识中成为太阳神或上帝的原型。由于是以某种类型的知觉和行为的可能性(或模式)存在,主体通常并未觉知,“在内容方面,原始意象只有当它成为意识到的并因而被意识经验所充满的时候,它才是确定了的。”[7]45不过荣格认为有很多原型,如出生原型、死亡原型、上帝原型、大地母亲原型等,甚至可以说,人生中有多少典型情境就有多少原型。

值得注意的是,荣格所列举一些基本原型大致是成对的,仿佛中国哲学的乾、坤或阴、阳之分。如阿尼姆斯(或称阳性基质,是女性心灵中所带有的男性特征,它的第一个投射对象一般是父亲)与阿尼玛(或称阴性基质,是男性心灵中所带有的女性特征,它的第一个投射对象一般是母亲),老智者与老祖母,阴影与人格面具等。其中阴影与自性在个体人格和行为中居于特别重要的基础地位。阴影原型在人类进化史上具有极其深远的根基,很可能是一切原型中最强大最危险的一个,它是人身上创造力和破坏力的发源地,使一个人的人格具有整体性和丰富性。灵感与阴影密切相关。自性是荣格最后“发现”的一个原型,他把这一原型看作是集体无意识的核心,就像太阳是太阳系的核心一样;它将人格的各个方面统一起来,使之成为和谐有序的整体;一切人格的最后目标,是充分的自性完善和自性实现。“人类精神史的历程,便是要唤醒流淌在人类血液中的记忆而达到向完整的人的复归。”[8]176

在荣格看来,在集体无意识的外层是个人无意识。与弗洛伊德的观点不同,荣格认为“构成个人无意识的内容有时属于意识,但是它们已然因为被遗忘或者被压抑而从意识中消失”[9]36。在人与外部世界的信息往还中,一些被自我阻挡在意识门外的体验并没有消失,而是潜伏在个体无意识之中。个体无意识仿佛一个容器,容纳了由于各种原因受到自我压抑或忽视的心理内容,前者如性冲动③,后者如未曾充分注意而遗忘的人物或事物。在个人无意识中,一组一组的心理内容可以聚集起来,形成一簇簇富有情绪色彩的心理丛,称之为“情结”,它们常常直接缘于个体后天创伤性的经验,又联系着心灵更深层次的原型,如上帝原型当是上帝情结的核心。情结仿佛整体人格中一个个彼此分离的小人格一样,具有自主性,有自己的驱力,可以强有力地控制个体的思想和行为:既可能成为人的调节机制的障碍,如心理病患者;又可能是事业成功的直接动力,例如推动一些艺术家的创作。

在个人无意识的外层才是意识,它是心灵中唯一能够被直接地知晓的内容,包括知觉、记忆、思维、情感等。自我是自觉意识的组织,通常是意识的中心,担当了意识的门卫的职能。某种知觉、情感、记忆或观念,如果不被自我承认,就不能进入意识或在意识层面逗留。自我通过对来自内外的各种信息的选择和淘汰,使个体人格保持同一性和连续性。这样,荣格就整体地勾勒出个体的人格结构或人类共有的心理结构:它的最外层是意识,其中心是自我;意识之下是个人无意识,其主要内容是情结,仿佛彼此分离的小人格;个人无意识之下是集体无意识,其主要内容是原型,原型是情结的核心。三者层次分明又相互衔接。

荣格毕生致力于探索心灵的奥秘,努力深入于心灵的第三层面,在一定意义上说复活了柏拉图、莱布尼兹等的天赋观念论。他的学说也遭遇到与弗洛伊德一样的批评,即仅依赖自我剖析和临床观察而不能进行可控制的实验证实;不过这种批评对于人文特别是精神领域的研究未必能得到广泛认同。另一种责难是,荣格认为原型源于人类及其祖先的反复经验而留下的种族记忆,与生物学中拉马克主义接近;辩护者的观点也不无道理:世世代代的反复经验有可能促成基因突变。笔者管见,荣格对于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有矫枉过正的倾向:尽管他非常关注非理性领域,且充分肯定情结和阴影原型的重要地位,但是毕竟以“自我”为意识的中心,又以“自性”为集体无意识的中心,明显地偏于从理性(形态的有序性)方面把握人格。人是理性与非理性的统一体,仅以其一为轴心可能失之偏颇④。

比较弗洛伊德与荣格的著作,前者多为经验的描述,文学的色彩甚浓,娓娓而谈,循循善诱;后者伴有先验的思辨,哲学与宗教的气息较浓,表达相对质直,逻辑较为明晰。就人格或心理结构的把握而言,荣格的理论更为全面和合理。我们且以这一理论为基础,统合弗洛伊德的相关观点,并期与东西方哲学的相关研究相贯通。

荣格所谓的意识层,应该包括全部知性活动和部分感性活动的内容⑤。思维(此处指抽象-逻辑思维)是知性的活动,无疑都是有意识的。人们运用语词概念意指对象,力图揭示对象的本质和内在联系,辨析其真假,这是通常的认知活动;如果关注于善恶,则是通常的评价活动,它是依据个体或群体的需要进行价值衡量。无论是辨识真假还是善恶,“自我”一般都处在中心地位。除了思维之外,来自五官的外部信息虽然是感性形态的,但有一部分传入意识领域,属于感性体验的人体自身的痛感与快感也是如此。

毋庸置疑,感性活动的内容很大一部分处在个人无意识层次,未能达到意识领域。人们面对外部世界四面八方的刺激,由五官传入大脑皮层的只是其中获得注意的很小的信息流,绝大部分未能挤入通道;即使进入意识的信息,经过时间的筛选也可能被遗忘,成为个人无意识的一部分。二者在特定场合(如梦境)中有可能呈现出来,让人感到似曾相识。情感属于感性体验,本身极为朦胧且稍纵即逝,所以属于无意识的更多。情感体验中强度很高,特别是给人造成创伤性记忆的部分沉入个人无意识,便形成“情结”,不妨称之为心理疙瘩,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潜在地制约着意识层面的善恶评价,它比外在的观念灌输更有力地影响个体的态度和行为。

必须充分估价个人无意识之下的集体无意识的重要地位,它应该是个体安身立命和人类文化创造的根本。印度哲人撰写的《唱徒集奥义书》六之八明确肯定它的存在:“一切众生虽同出一生,而不自知其为一。彼神秘之原体,世界以之为精魂。彼乃真实,彼乃自我,彼是汝。”[10]18华夏先哲称它的觉醒为“能通天下之志”。如何使之呈现?《周易·系辞传》的作者倡导寂然感通——这与柏拉图倡导通过回忆才能获得理式的知识极其相似。荣格发现集体无意识在现代心理学史上是一座里程碑。这一发现与他受东方文化的影响有关,但他将从印度哲学中引入的“自性”范畴提高到核心地位并不妥当。在印度哲学中,自性属于牝,即坤顺之性,与之相对的神我则属于牡,即乾健之性,以牝或坤为正也就是以形式因为正,不免让动力因边缘化。《白骑奥义书》四之五描述:“有一牝羊,赤白且黑。生子孔多,酷肖其母。一牡爱之,同之欢乐。又一牡羊,乐后舍去。”据吠檀多派著名哲学家商羯罗解释,赤、白、黑三者为喜、忧、暗三德;牝指自性,能生一切;牡为神我,随之入世,受世间乐。[10]69据此看来,荣格所谓的阴影原型属于神我或牡,作为动力因至少应该与自性原型并列才是,能担当二者合题的当是目的因。

我们现在可以说,弗洛伊德所谓的超我其实是从集体无意识中孕育和升腾起来的⑥。弗氏未能深入心灵的更深层次,对“超我”的解说不免左支右绌。如他既称超我来源于“对母亲的直接性对象注情和以父亲为模特儿的以父亲自居” [3]112;又称超我或“自我典范”是存在于自我内部的“一个等级”[3]176。这就将超我与本我、自我扭着一团,即使是巧舌如簧者也解说不清。其实,自居作用可理解为由理想而生,经模仿而成——人们读《居里夫人传》想成为自然科学家,读《马克思传》想成为社会科学家,完全可能无关于俄狄浦斯情结。模仿是经验的,而理想具有超验的性质,其内核当存在于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之中。

基于上述,我们看到整体人格的三种不同表述:或借用弗洛伊德的称谓(必须扬弃他的某些界定),由自我、本我和超我构成;或采用荣格的描述,分别为意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或采用一般的哲学语词,即知性、感性和志性。由于考察角度有别,它们固然不能相互等同,但是毕竟存在相通相洽的关系。有理由认为,整个文化系统也是这样的三位一体的结构,因为个体的心灵结构实乃人类文化的根基和雏形。例如我们可以说,大致与三个层面分别对应的科学文化主要遵循现实原则,艺术文化主要遵循快乐原则,而宗教和哲学文化遵循的是完善原则。

心灵结构的三个层面是如何形成的呢?弗洛伊德从胚胎学角度作出的一种解释很值得注意。他将有机体比喻为一个未分化的囊,这个囊对刺激很敏感,它那朝着外部世界的表面正是从这种特定的位置上被分化,逐渐成为一个接受刺激的系统,于是慢慢地形成了眼耳鼻舌等动物界几乎共有的感官。由于外部刺激对囊的表层的不断影响,可能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永久性地改变了这个表层的物质,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硬壳,其表面结构本身有点变得象无机物质。它使外部世界的能量只能以原先强度中的极小一部分进入这层保护层之下的有生命的皮层。的确,现代胚胎学表明,中枢神经系统是从外胚层产生的,大脑皮质是有机体最原始的表层的衍生物。[3]26也许我们可以作这样的梳理和补充:作为长期进化的产物,宇宙演化的最基本的动力趋向和形式法则已潜存于有机体中,对于人类而言就是集体无意识;它经过长期对周围环境的各种刺激作出反应,于是逐渐形成了感官;在千百万年向更高一层的进化历程中,不断培养分析和综合来自体内外信息的能力,促成新皮层的形成和意识的诞生。感觉与意识,无疑主要是有机体应对外部世界的产物。

据说弗洛伊德在一次谈话中要求荣格永远不放弃性的观念,而要让它变成一个不可撼动的堡垒。应该说,承认集体无意识或深入心灵第三层面并不需要放弃性观念。因为性活动是繁衍生命的活动,无论是志性、感性还是知性,都是千百万年有机体基于本能、应对现实而敞开和发展起来的能力,通过两性交媾而获得传递。单纯从人格角度看,尤其是超我和本我的潜能和趋向均已存在于精子与卵子之中,中国哲学所讲的天地之性、食色之性正是此之谓。自我的特定形态虽然主要是在个体后天形成,其潜能也具有先天性,至少我们容易看到,人的气质之性(气之强弱与智之颖钝)是构成其个性特征的基础。尽管如此,我们没有必要恪守弗洛伊德的理论,他由于坚持泛性论而对很多问题做出牵强附会的解释,且将人性看成一团漆黑,既不符合生活事实,又易造成社会贻害。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仅从动力因方面考察人格的形成,完全忽视了两性活动传递形式因和目的因方面。所谓攻击与爱可谓是性本能的一体之两面,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屡屡见到,男孩的无序性与叛逆性(联系着创造)往往表现突出,女孩的有序性和顺从性(表现为守成)较为明显。这无所谓价值之分,恰好可用天地之道的乾、坤二元的各别性质予以合理的解释。

注释:

①阿德勒的个体心理学与荣格的分析心理学有类似的思想倾向,它强调人格的统一,相信人更强有力地受他所憧憬的未来所影响;认为心灵有一种策动的内驱力,使人格的不同源泉通向一个主要的目标,因此健康人格是一创造性的自我,不断地追求卓越,达到自我实现。限于篇幅,我们将不纳入讨论的范围。

②这里尝试仿效弗洛伊德最为擅长的传记式评述。弗洛伊德曾承认自己有俄狄浦斯情结。

③荣格认为力比多只是到青春期后才具有异性爱的形式。

④“理性”一词有多种涵义,相对于清晰的知性,集体无意识可以被看作是非理性的;相对于有序的形式因,似乎无序的动力因(如阴影原型)也可归入非理性的领域。

弗洛伊德所讲的“意识”大致相当于巴甫洛夫学说的兴奋点,“前意识”则近于抑制区,都应该是一般意义上的意识。

⑤在《集体无意识的原型》中,荣格指出弗洛伊德后期著作“称本能心理为‘本我(id),而它的‘超我则意指集体的无意识”。(《原型与集体无意识》,徐德林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版,第5页注。)

参考文献:

[1]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84.

[2]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讲[M].苏晓离,刘福堂,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

[3]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M].林尘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4]波林.实验心理学史[M].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81.

[5]荣格文集·荣格自传(前言)[M].徐说,胡艾浓,译.长春出版社,2014.

[6]荣格.原型与集体无意识[M.]徐德林,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

[7]霍尔等.荣格心理学入门[M].冯川,译.三联书店,1987.

[8]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冯川,苏克,译.三联书店,1987.

[9]荣格.原型与集体无意识[M].徐德林,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

[10]汤用彤.印度哲学史略[M].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

作者简介: 胡家祥(1954—),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客座教授,台湾《新儒家管理学报》特约编委,全国哲学社会科学项目通讯评委,成果鉴定专家。主要从事美学、文艺学和中国哲学研究。

(责任编辑:杨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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