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
沙汀以带有浓郁四川地方特色的乡镇小说闻名现代文坛,在长期的日常交往和文学创作中,他结识了很多文友。如与他既是同庚又是四川一师同学,同在上海亭子间习作,且联名致信鲁迅请教小说创作问题的艾芜;与他同在1938年抵达延安、同在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工作,又一同追随贺龙到晋西北和冀中抗日根据地体验学习的何其芳;以及与他性情相投、曾在1957年联名在全国人代会上发言的李劼人……还有冰心、张天翼、周扬、周立波、严文井、张光年、刘白羽等人。比照之下,巴金在沙汀的朋友圈中并不特别突出,两人持续了大半个世纪的友谊看似平淡无奇,在日常生活中的交集也不多,但他们的书信、日记和传记及年谱中记载的交往,却传达了深厚绵长的情谊,体现了可贵的知识分子品格和文人情怀。
1961年,林斤澜曾陪同沙汀、艾芜和刘真访问云南。据他回忆,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沙汀尽管热情“骄纵”,也有作为作家的苦衷,他说:“后来,我还发现,沙汀重新出版旧时日记,竟也删去一些很个性的、抒情的东西。而且,他给人写信和跟人谈天不一样。写信很留心,往往是一些社论式的词句!”不过,沙汀与巴金的通信,却很少见“社论式”的句子,字里行间充满了温暖的关怀、彼此的信任和道义的扶助,是朋友间的交心和倾诉,充满人情味。1979年2月2日,沙汀在给巴金胞弟李济生的信中说:“我在文艺界相交有年的人不少,但像芾甘和您,还有您们的家属对我一贯的关切的友情是不多的,这也是我和我家里人对您们常相记挂的原因。”
《巴金与友朋往来手札·沙汀卷》收录了沙汀致巴金的信共计四十三封,从1947年3月27日至1980年4月30日;收录巴金致沙汀信共计五十四封,从1945年10月2日至1966年6月6日。本书提供的书信应只是两人通信中的一部分。这些通信给读者提供了一个还原历史场景走进作家内心的机会。
巴金的小說《家》《寒夜》和《憩园》等代表作以巴蜀大地为背景,有较为鲜明的地方特色。沙汀早年在上海亭子间习作,后又辗转全国各地,最终扎根故乡,以浓郁的“四川风味”小说闪耀文坛,被誉为“是个极度热爱四川故乡的作家”。
巴金与沙汀同乡,两人同庚,以文学成就和社会影响而言,巴金在沙汀之上,但二者各有所长,为中国现代文学提供了不同范式的审美经验和生命体验,丰富了四川现代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的内涵。
沙汀崇敬、欣赏巴金为文为人,他尤其喜欢巴金在作品中流露出的赤诚情怀和坦率胸襟。1985年,沙汀在致高缨的信中说:“说起‘文化大革命,《河北文艺》五月号,巴公有篇纪念‘五四的文章。在触及这方面的问题时,他谈得多好多赤诚呵!这也无怪,他写文章,就一直把心交给读者。”沙汀感情丰富,易冲动,常在对某事或某人大谈特谈自己看法之后陷入深深的自责,认为自己说得太多,得罪人,也给自己增加麻烦。因此,为人处世中,沙汀自觉将巴金的言行作为参照。他在1966年2月6日的日记中写道:“近几个月来,我倒的确有很多改变,不大肯同人争论了,也不爱提意见了。而且,对于从前可能吵起来、跳起来的一些事情,我也能够像老巴那样,说一句‘没关系!或者:‘不要紧就拉倒了。”
巴金也很欣赏沙汀的小说创作,并多次在自己任总编辑的文化生活出版社为沙汀出版小说作品。如沙汀的小说集《土饼》(1936年)、《航线》(1937年,1948年)、《苦难》(1937年)、《淘金记》(1943年)、《还乡记》(1948年)、《勘察加小景》(1948年)等,都是经巴金之手出版的。巴金还将其中的部分小说集编入《文学丛刊》再版。
1955年3月16日,巴金在给沙汀的另一封信中说:“望你常来信,有什么新作品,不要忘记寄给我一本,我喜欢你写的东西。”当有访问者问到“您喜欢哪些中国现代作家”时,巴金说:“鲁迅的作品我喜欢读,小说杂文都喜欢,还有茅盾的、叶圣陶的、老舍的、曹禺的、沙汀的,另外,李劼人的作品我也喜欢。”他将沙汀的作品与现代文坛大家相提并论,可见其对沙汀作品的推崇。1950年4月11日,巴金在致沙汀的信中说:“您的小说中土话较多,外省人常说不懂,因此在北方销路较少。但我们四川人或西南人读起来却觉得生动、正式、亲切。”
1980年以后,沙汀很少直接给巴金写信,而与巴金之弟李济生通信愈频,在致李济生的多封信中,沙汀每信必问巴金身体与近况,他为巴金在“文革”结束后日渐增多的应酬而担心,并希望巴金推掉一些外交事务,多花些时间写作或保养身体,字里行间充满了殷切的关注和深厚的情谊。1978年2月21日,沙汀在致李济生的信中写道:“芾甘兄复查结果既然不错,那么只要注意饮食,减少社会活动,对工作即翻译和创作作出适当安排,必无大碍……是否由瑞钰兄在苏州或无锡近郊租点房子,雇一能干阿姨,为芾甘经营一个工作休息住所,争取每周至少在那里住四至五日,除了家里人外,不让其他人士知晓。”
生活在上海的巴金与常在四川、北京两地穿梭的沙汀,在故乡见面的机会是不可多得的。沙汀在给李济生的信中多次邀请巴金回乡休养旅游,如“彼时但望芾甘兄健康完全恢复,能回成都小住,我也将会去住个时期”(1984年9月17日);“今年三四月间的学术讨论会,芾甘兄如肯前去参加,那多好呵!大家都保证他能够得到休息。大会上碰见翰老,他约我联名去了封信,劝说芾甘,因为他本人也很想回去看看”(1985年1月2日)。
在艾芜、沙汀去世的五年前,即1987年10月5日,巴金在女儿、女婿的陪同下飞抵成都。巴金的这次返乡之旅“是向故乡的泥土告别”。这次回乡,由张秀熟、艾芜、沙汀、马识途作陪,他们被誉为“蜀中五老”,相聚场景其乐融融。在四川作家马识途眼中,巴金和沙汀等老朋友的聚会很有意思。
过一会,艾芜和留在成都专等巴老回来的沙汀二位老作家来了。他们间的长期友谊,使他们见了面几乎没有多少话要说,多是欣慰地互相微笑相望。沙汀的耳朵有些“背”,便以为别人也听不清,爱在巴老耳畔咬住耳朵说话,怪亲热的样子。
沙汀是重情义的人,1992年12月,当沙汀得知艾芜去世之后,日夜思念艾芜,说:“你怎么忍心松开我们握了大半个世纪的手,先我而去呢?你、我、巴金三人同庚,我们曾经约定,明年在成都共庆九十岁生日,可你却等不及了,这叫我怎么不倍感痛苦和悲伤呢!”同月,沙汀去世。
艾芜、沙汀的相继逝世使巴金很难过。他们三人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相识,这些年来彼此关心、互相扶持,历经岁月而友谊日醇。对艾芜的去世,巴金还有思想准备,因为艾芜身体一直不好。但沙汀的突然离世,却使巴金久久难以摆脱痛苦。同年12月18日,巴金致信侄儿李致写道:“这个月我心情不好,艾芜、沙汀相继逝世,尤其是沙汀的突然死亡使我十分难过,他还能写,也准备写不少作品,就这样离开人世,太可惜了!你不在成都,他们的最后时刻,我也无法知道。”
巴金与沙汀不仅在文学上互相欣赏,在艰难时世中,巴金给予沙汀物质和精神方面的帮助,也是他们的友谊历久弥新的原因之一。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巴金在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时,因其文坛地位、声望及其严谨、热心的态度,团结了很多文友。在出版业不景气的状态下,巴金力促出版社会计部门,按时或提早为作家支付版税,解决作家的生计之忧。
1947年,四川省政府因沙汀《困兽记》宣传了“反动思想”,对其下通缉令,使沙汀隐居睢水,长期蛰伏,重病吐血,过着隐士般孤独的生活。当时他和爱人黄玉颀已有四个小孩。大的在县城上中学,最小的还在吃奶,同时还要抚养黄玉颀之兄留下的两个小孩。加之局势日非,物价暴涨,沙汀一家生活之窘迫可想而知。他的经济来源主要靠版税。据沙汀回忆:“其实是寅吃卯粮,因为过去出版社出书,一般印数都少,版税早支付了,所以结果只有文化生活出版社的预支版税来得最快,数目也相当可观。”当时出版业并不景气,出书困难,文化生活出版社之所以预支版税最快,巴金的周旋和帮助起到很大作用。
沙汀多次向巴金催促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版税,并向其倾诉自己的苦恼和窘况。如1947年7月7日沙汀致信巴金:“你决定后就马上付排,期于十月前后能够出书。因为本年生活特别艰窘,不能不设法多增收入。”同年8月3日沙汀致信巴金:“下月内人又将分娩,大的两个孩子九月初也将相继上学,本年上季的版税若已算出,我希望能于短期内汇给我,以便做一准备。”1948年4月6日,沙汀致信巴金:“我一直认为我的遭际是无可避免的。只是家小的生计问题和内人的悲伤绝望,不免随时使人十分难受……两三月来收入已经等于零了。《还乡记》不知最近可出版否?至以为念!因为今年生计的解决,我把希望大部都搁在这本书上。”
对于朋友的生活窘况,巴金尽自己的能力倾力帮助,试举二例:1947年8月14日巴金致信沙汀:“版税这期有四十多万,已嘱书店通知重庆分店转汇。”1948年4月29日巴金致信沙汀:“你两书出版,今年总可以收入一笔版税。要是你有什么问题,不妨来封信,我找文协试试看。我想以你的成就来说,再找文协帮点忙也是名正言顺的事。”在巴金的催促下,由文化生活出版社从上海或重庆汇去的数笔版税,给沙汀一家的帮助不小。
巴金给沙汀的信末,一般都会附上一句“问候你的太太”,或者“问候玉颀同志”。黄玉颀与沙汀相濡以沫,跟随沙汀辗转各地,同甘共苦。
1963年12月16日巴金致信沙汀:“听说玉颀同志身体欠安,现在想已痊愈,请代问她。”1964年1月,黄玉颀被诊断患有胃肠癌。沙汀听说日本有一种新药“丝裂霉素”可以治疗妻子的疾病,于是向巴金问讯,巴金“见信后立即行动,遍找日本友人相助”,委托他们将药空运到上海,他在信中说:“我和萧珊得宫石电后天天盼药来。我们也着急。我也早给文井、张僖去过电报。药到后会有电报给你,请代我问候玉颀同志,请她安心养病。”但丝裂霉素辗转至当月底才收到,其间巴金致信沙汀,请他不要着急,保重身体,一有药物消息,将立即告知。巴金夫妇为黄玉颀寻药尽心尽力,感同身受,对此,沙汀心存感激。他说:“对于巴金同志,应该记述的往事不少。这里只说一件,在我对黄玉颀的癌症束手无策、陷入绝望的时候,他为代我寻访、邮寄一种特效药丝裂霉素就出过不少苦力!”
在听到黄玉颀去世的消息,尚未核实的情况下,巴金立即给沙汀去信,说:“倘使消息不确,请您原谅。倘使消息是真,我也非常难过。但是请您务必保重身体,坚强起来,继续做她愿意和希望您做的事情。”
黄玉颀去世一年以后,巴金在给沙汀的信中委婉表示,希望沙汀能够再找一个妻子,巴金说:“关于你自己的生活,我看宜刚高中毕业以后,你也得认真考虑一下,总得有个人照顾才行。”
在《巴金与友朋往来手札·沙汀卷》中,就收录了沙汀致巴金亲属的信多封,分别有致巴金妻子萧珊、巴金小弟李济生、巴金之女李小林、李济生之女李国糅,共计二百七十一封信,时间从1960年至1992年。
沙汀从巴金家人那里感受到融融暖意,他甚至将自己当成了巴金大家庭的一分子。1977年11月14日沙汀致信巴金:“此次在上海住的时间虽短,但却过活得很不错。因为您的亲属待我如同家人一样,亲切、随便,而我也未尝客气或者说‘耍礼信。一如你家里的一个成员那样生活。”
1980年之后,沙汀为着不影响巴金的写作,不占用巴金的时间,就很少直接与巴金通信,而是给巴金身边亲友写信,在这些通信中,几乎都有请他们代为问候巴金的语句。其实,沙汀非常渴望读到巴金的来信。1977年10月13日,在北京的沙汀得知巴金有信寄往四川时很是激动,他在当天日记中写道:“何湘初来电话告诉我……巴金也有信来,很想看,但又不好意思要他赶快设法送来……只是因为不能及时见到巴公来信,颇为惆怅,而且一天中好几次念到这事,并做了推测:不是要我去上海,就是约稿。”
沙汀对巴金的子侄们很关心,1977年10月26日,时在《浙江文艺》任编辑的巴金之女李小林来北京组稿,沙汀日记中记下了这样一个细节:“我将人民出版社二编室拿去抄好的稿子交她带走了,并要她一二日内将原件还我。这篇东西本不想在刊物上发表的,但我不愿意叫她失望,只好让她拿去。看来她相当满意,我没有让她空手而归。巴公能有这样一个女儿接班,令人高兴。”后来果然因此引起了人民出版社相关工作人员的不快。可见沙汀对巴金女儿近乎溺爱的支持。沙汀帮李小林向夏衍、艾芜、周揚、周立波、陈荒煤、徐迟、王朝闻、高缨、马识途、周克芹、周健明等作家约稿多次,并乐此不疲。
如今,这两位文坛老人已成故人,往事已矣,但他们在日常交往中所体现的知识分子高尚的品格和情操,令后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