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仝《茶歌》的发散效应

2021-01-27 02:25张则桐
书屋 2021年1期
关键词:山人茶歌茶农

张则桐

卢仝(号玉川子)是中唐诗人,年轻时隐居少室山,家境贫困,刻苦读书,颇有拯世济民之志,但终生未能仕进,以山人自称。他的诗歌对中唐时期的朝政腐败和民生疾苦均有所反映,如《月蚀诗》《观放鱼歌》等。卢仝诗风怪异,有明显的散文倾向,是韩孟诗派的重要诗人。卢仝虽然一生未仕,却结交了一批官员朋友,如孟简、韩愈、王涯等,他很关注政治动向。

在卢仝的诗作中,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当属《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又称《玉川子茶歌》或《七碗茶歌》,亦简称《茶歌》。这首堪称中国古代第一茶诗的诗作对后代文人的饮茶和茶诗创作均有深远的影响,在中国茶文化史上,是可以与陆羽《茶经》并称的经典。全诗如下:

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

口云谏议送书信,白绢斜封三道印。

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

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

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仁风暗结珠琲瓃,先春抽出黄金芽。

摘鲜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馀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

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合得苏息否?

孟谏议即孟简,曾任谏议大夫,此时任常州刺史。卢仝一直称孟简为谏议大夫,说明他比较看重谏议大夫这个职位,可以直接向皇帝提意见,把民间疾苦上达天聪。常州、湖州是中唐时期朝廷贡茶——顾渚紫笋、阳羡紫笋的产地,监督贡茶的生产制作乃两州刺史的重要职责。卢仝嗜茶,孟简特地派人给他送去刚制好的阳羡新茶。开篇前六句写卢仝收到新茶,以手摩挲,珍爱之意历历如在目前。接下来的十句写阳羡紫笋茶的生产和制作,因为皇帝要喝紫笋茶,其他花草都不敢抢在茶芽之前开花。这样写来看似庄重,也包含调侃揶揄之意。卢仝突出阳羡茶饼的精致和贵重,像他这样寒碜的山人能够享受如此好茶,全赖朋友之赐。然后转入描写喝茶的体验,这是全诗最为精彩之处,写出了寒士的愤懑和兀傲。诗人借着茶力两腋生风,飘然仙去,这种诗思显然继承了古代游仙诗“坎壈咏怀”的传统。然而卢仝升仙并非图个人解脱,最后十句转入向蓬莱山的仙人为苍生请命的主旨,开拓出深广厚重的境界,这与杜甫的诗心一脉相承。阳羡茶成为贡茶,给当地的茶农带来了极大的负担,使他们疲于奔命,憔悴不堪。唐代中后期,担任江南税务的官员不断增加茶税,常州地方官员也找不到减轻茶农负担的好办法。卢仝一介布衣,不得不向神灵请命,诗心极苦,诗境极厚。卢仝的七碗茶超出了陆羽《茶经》所规定的范围,蕴蓄着寒士的寥落、游仙的飘逸和仁者的忧患。

卢仝的七碗茶在后代文人的心中已积淀成一种饮茶模式和文化心理,从宋代开始,卢仝和他的七碗茶经常出现在茶诗文中。不仅如此,卢仝烹茶还成为不少画家的题材,用画面来表达《茶歌》的诗意。南宋画家刘松年有一幅作品,它的画面是这样的:“图中破屋数间,一婢赤脚举扇向火,竹炉之汤未熟。而长须之奴复负大瓢出汲。玉川子方倚枕而坐,侧耳松风以俟七碗之入口。可谓妙于画者矣。”画中的卢仝为坐式,并有一婢一奴代为煎茶,奴婢的形象当源于韩愈《寄卢仝》诗:“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这样的构图体现卢仝风雅闲静的品格,贴合他的山人身份,与陆羽《茶经》中的茶道精神颇为相通。刘松年的画作意在表达山人的幽雅脱俗,与《茶歌》对照,遮蔽了卢仝关注现实、同情茶农,愿为茶农请命的内涵。此后牟益、钱选、杜堇、唐寅、丁云鹏、陈洪绶、金农等人都有以卢仝《茶歌》为题材的画作。刘松年的《卢仝烹茶图》的构图方式对后来同题材的作品影响甚大,钱选、唐寅、丁云鹏、金农的画作都采用此方式。杜堇所绘《古贤诗意图·茶歌》中,卢仝曲肱枕之而卧,意在展示“日高丈五睡正浓,军将打门惊周公”的内涵,并未触到此诗的精神实质。陈洪绶的《玉川子图》里卢仝为立式,躯干伟岸,左手握书于胸,神态凝静,气度不凡,这是陈老莲所理解的卢仝形象,也有他个人的影子。

在《卢仝煮茶图》及与之类似的作品上,画家本人和后来的观览者会题上自己的诗作,内容多涉及对卢仝人格和结局的评价。如唐寅《题自画卢仝煎茶图》:“千载经纶一秃翁,王公谁不仰高风?缘何坐听添丁惨,不住山中住洛中?”

后人关于卢仝才华的认识,多得自韩愈《寄卢仝》诗中对卢仝的称扬:“先生抱才终大用,宰相未许终不仕。假如不在陈力列,立言垂范亦足恃。”卢仝读书刻苦,关注现实,属于“刺口论世事”并想有所作为的处士。唐寅诗中的“添丁惨”,缘于卢仝之子名添丁,韩愈《寄卢仝》诗云:“去岁生儿名添丁,意令与国充耘耔。”连儿子取名都心系国家,山人的外衣包裹着卢仝参与现实政治的热情。他给儿子所取的名字寄托了他的家国情怀,却不料一名成谶,他的结局竟然惨遭添钉之祸!他不幸遭遇甘露之变,被宦官残忍杀害。《邵氏闻见后录》卷九引《唐野史》详细记述了卢仝的结局:“甘露祸起,北司方收王涯,卢仝者适在座,并收之。仝诉曰:‘山人也。北司折之曰:‘山人何用见宰相?仝语塞。疑其与谋,自涯以下皆以发系柱上,钉其手足。方行刑,仝无发,北司令添一钉于脑后。”

王涯是唐文宗時宰相,甘露之变中被宦官仇士良族诛。在这场惨烈的政治斗争中,卢仝像待宰杀的鸡鸭一样被处死,以他的身份来看,他参与政变的程度是十分有限的,一位奇倔兀傲的诗人竟然以这种极端悲惨的方式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他的“添钉之祸”怎能不让人惊悸和感叹!不仅如此,命运还跟卢仝开了个沉重的玩笑。他在《茶歌》里为茶农请命,希望能够减轻他们的负担。然而,最后让他搭上性命的宰相王涯,是首先提出榷茶制度的人。所谓榷茶,就是朝廷对茶叶专卖征收茶税或者管制茶业生产取得专利的措施,其实质是“利归于官,扰及于民”,给茶农带来沉重的负担。《旧唐书》载:“其后王涯判二使,置榷茶使,徙民茶树于官场,焚其旧积者,天下大怨。”这对茶农的盘剥更加严苛,王涯算得上晚唐的酷吏和敛财的能手,压榨百姓毫不手软。王涯被杀时,《旧唐书》其本传有这样的记录:“民怨茶禁苛急,涯就诛,群皆詬詈,抵以瓦砾。”面对这个情形,被钉在木桩上的卢仝不仅要承受肉体的疼痛,还要承受精神的折磨。他的结局真是山人的悲哀,命运的吊诡,政治的残酷都让他遇上了,他又如何能风雅闲静地焚香品茗?《卢仝烹茶图》等画作过滤了卢仝身上的血腥气,而后人不应该无视卢仝凄惨的结局。唐寅题诗在反诘语气中对卢仝充满惋惜和同情。

曹寅《题丁云鹏〈玉川煎茶图〉》诗云:

风流玉川子,磊落《月蚀诗》。

想见煮茶处,欣然麾扇时。

风泉逐俯仰,蕉竹映参差。

兴致黄农上,僮奴若个知。

曹寅欣赏怪异难读的《月蚀诗》,可谓别具只眼。他认为,卢仝高古醇厚的兴致远接上古,最为难得,一般人也难以理解。曹寅对卢仝的人格别有会心,诗中没有点明,只以“风流”“兴致”言之,他似乎有所顾忌,这样的写法不失明智之举。袁枚《遣兴》之十八亦咏卢令事:“棋局长安自古谈,塞翁得失岂难参?卢仝不宿王涯第,七碗清茶吃正甘。”

袁枚咏史诗喜作翻案文章,如《马嵬》的“石壕村里夫妻別,泪比长生殿上多”,把眼光由宫廷移至民间,发前人所未发。他咏卢仝也采用假设来构思,卢仝如果不在王涯家里留宿,就不会被宦官杀害,他还可以悠然地喝他的七碗茶。然而历史是不能假设的,袁枚的假设回避了卢仝血腥的结局,和唐寅的题画诗相比,少了沉痛,多了轻巧,此处正见袁枚的风格。

乾隆皇帝在钱选《卢仝烹茶图》和丁云鹏《卢仝烹茶图》上都题了诗,中国古代很多名画法帖上都有这位“十全皇帝”的墨迹,他的创作力还是很丰沛的。现在我们在欣赏这两幅茶画时往往会忽略乾隆皇帝的题诗,而这两首题诗是不应该被忽略的。题钱选《卢仝烹茶图》诗云:

纱帽笼头却白衣,绿天消夏汗无挥。

刘图牟仿事权置,孟赠卢烹韵庶几。

卷易桢斯奚不可,诗传画亦岂为非。

隐而狂者应无祸,何宿王涯自惹讥。

中间两联有点像皇帝批奏折的语气,读来能感受到乾隆皇帝高高在上的倨傲姿态。乾隆皇帝也关注卢仝的结局,在天子看来,狂者应该隐于深山不出,这样才不会招来祸患。卢仝不甘寂寞,与宰相王涯结交,引来杀身之祸,只能惹人讥笑。今天读来,字句之间的刻薄、冷酷同样让人心悸。乾隆正面表达的意思倒是与袁枚的《遣兴》有相通之处,袁枚的圆滑和机巧于此可见一斑,他懂得皇帝的心思,并不动声色地予以迎合。乾隆皇帝《丁云鹏〈卢仝煮茶图〉》云:“绿蕉翠竹布清阴,火候文武自酌斟。高致雅宜入图画,不须重读彼狂吟。”

这首诗的面目就有点狰狞了,乾隆不仅憎恶卢仝的为人,也连带地讨厌《茶歌》,斥之为“狂吟”。显然,《茶歌》中所体现的寒士的兀傲、游仙的飘逸和仁者的忧患都不是皇帝欣赏的文化人格。在他看来,这样的诗不读也罢,只需看看画就行了。《卢仝煮茶图》的画面主要体现一种林泉高致,一种风雅的情趣,皇帝对此可以认同。因画废诗,诗与画的距离竟如此之大,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在这里也就失效了。古代第一茶诗遭遇皇帝的恶评,这是我们读这首诗和欣赏《卢仝烹茶图》时必须提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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