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先楚史》 :楚国历史文化研究的探源之作
——评程涛平著《先楚史》

2021-01-27 23:38
社会科学动态 2021年1期
关键词:稻作楚国王室

张 武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荊楚文化是悠久的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中华文明发展史上地位举足轻重。”武汉出版社最近推出楚史研究知名学者程涛平撰写的《先楚史》,是列入国家出版基金项目,是研究楚国历史和楚文化的重量级著作,开创了中国先秦史研究的新局面。全书共三卷计140 余万字。该书的出版,不仅填补了楚史研究的空白,更是荊楚文化研究的拓荒之作,对于研究楚文化产生、形成、发展和演进具有探源重要价值,对于充分认识荊楚文化在中华文明发展史上的举足轻重地位具有重要意义。

《先楚史》是程涛平历尽40年不断研究楚史楚文化所取得的成果结晶。据我所知,1981年起,程涛平在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江汉论坛》杂志担任“楚文化研究”专栏的编辑,从此对楚文化研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编辑之余,孜孜以求,撰写研究文章,1983年程涛平在《历史研究》第6期发表的一篇论文《春秋时期楚国的平民阶层》,经组织全国有关学者广泛投票,获得该刊首届优秀论文奖,次年,程涛平考取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献所博士研究生,成为我国著名文献学家张舜徽先生的入室弟子。在张舜徽先生的鼓励和引导下,程涛平以《楚史稿——楚国农业及社会分册》为题,撰写博士论文,彰显得其学术创见和功力,获得专家高度评价。

《先楚史》一书,是程涛平对当年博士论文长期进行更加深入研究的结果,凝聚了程涛平对楚国历史的深度思考和大胆探索。众所周知,秦始皇焚书坑儒,楚国的历史典籍毁坏最甚,限于史料奇缺,人们借助《左传》 《国语》等典籍,才对春秋时期楚国的历史较为了解,而对楚武王称王之前的历史如楚国的族源等问题,则一直是扑朔迷离,莫衷一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有安徽寿县李三孤堆楚幽王墓被军阀盗掘,出土数万文物,流失到世界各地,引起各国学者的高度关注,新中国建立以来,经过数十年,先后有盘龙城、纪南城、江陵楚墓、曾侯乙墓等重大考古发掘,震惊世界。研究中国历史,离不开考古资料,要揭示楚国早期的历史,当然更离不开考古资料,但如何做到考古资料与已有文献的结合,完整地清理楚国建国前的发展脉络,难度实在太大。程涛平在《先楚史》中,尽量全面收集各项有关考古资料,认真加以梳理,对考古资料的重视程度,不亚于任何考古学家。他能很好地运用考古资料,特别是新发现的楚竹简资料,弥补了文献不足的缺憾。程涛平的一大优点,是善于利用已有不同专题的分散研究成果,进行独到的更深入的理解与分析,更多从宏观出发,再到微观,集腋成裘,得出很多新的带全局性的结论。具体说来,程涛平慧眼独具,盯住从“三苗”到“荆蛮”这个夏商周时期在江汉流域土生土长的族群,详加剖析,发现这是历来被史学研究者严重忽略的重要群体,与芈族同等重要。程涛平以审慎的态度,将荆蛮和芈族在楚国建立之前各自的发展历程分别进行了系统清理,展示了荆蛮、羋族两大部族集团在漫长的岁月中通过民族融合之路建立楚国的不朽历程,使人们不禁眼前一亮,对楚国早期历史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作为填补空白的探源巨制,通观全书,《先楚史》大体论证了以下内容:

一是追溯了楚国历史的源头。程涛平独辟蹊径,从新石器时代的稻作农业入手探索楚国的源头。程涛平认为,早至新石器时代,江汉流域以稻作农业为主的石家河文明先民,继承了长江流域的大溪文化、屈家岭文化,使中国的稻作文明发扬光大,达到新的高度。稻作农业与气温、水、火、天文、历法息息相关。中国神话从侧面反映了稻作农业,艺术性地塑造了著名的火神祝融,这也昭示地上相应存在人数众多的祝融部落。由于人口繁衍,超过土地承受力,加上中原地区气候变暖,祝融部落为了生存,逐步一分为二,一部分北上,将稻作农业带至黄河南岸,在中原地区形成支系众多的中原祝融部落及其后裔吴回、陆终、季连部落;一部分继续在江汉流域精耕细作,由聚落到古城,由南方祝融部落发展成为三苗族群。南北两大祝融族群互相呼应,使长江黄河之间广大地区的稻作文明发扬光大,一度形成长江黄河流域联合城邦,催生了中华民族的夏文化。经过商代的漫长岁月,两大族群异彩纷呈,平行发展,北方祝融部落的一部分季连后裔发展为芈族,商王朝晚期逐步被边缘化,难以在中原立足,及至西周晚期,情况更发生了剧变,荆蛮遭到历代周王的围追堵截,难以生存,这些变化,为荆蛮和芈族两大部落集团在春秋早期的融合埋下伏笔。新石器时代,以石家河文化为代表的南方稻作文化,高于同期的中原文化,很多著作和论文都没有说清。在该书中,程涛平旁证博引,深入研究,作了清楚地论述,非常难得。

二是赋予了“荆蛮”应有的历史地位。“荆蛮”原指广泛分布于《尚书·禹贡》所指古荆州的蛮夷,系三苗后裔。夏初,三苗以石家河城为大本营,成为江汉流域抵御夏王朝南下的桥头堡,在大雨及地震灾害的双重夹击下,被大禹的军队攻破城池,余众从此被迫多处流徙,其中一支以荆蛮为名,以盘龙城为大本营,顽强生存,直至商代早期,商王大戊将盘龙城作为行都,将荆蛮逐出,荆蛮被迫沿长江顺流而下,迁徙到赣江流域的吴城,商代晚期荆蛮又遭商王武丁进攻,被迫迁到湘江流域的宁乡炭河里。期间,创造了光灿夺目、令人惊叹的青铜文化。商末周初,荆蛮渐次从湘江流域、洞庭湖区多路北上,跨过长江中游,重返汉水流域,以离盘龙城不远的黄陂鲁台山为大本营。周王朝以荆蛮为死敌,历代周王镇压荆蛮不遗余力,周昭王多次率大军进攻荆蛮,最后南征不返,一方面说明荆蛮有着与周王室分庭抗礼的强大实力,另一方面周昭王死于汉水的地点证实了荆蛮之都在汉水流域的下游。此前的楚国早期历史研究,只注意芈姓楚王族,没有注意荆蛮,将商王武丁与荆蛮的大战或周昭王与荆蛮的大战误认为是与芈族的战争,张冠李戴,是很大的错误。另外,程涛平系统地对荆蛮在夏商周时期的活动轨迹进行清理,特别是将石家河、盘龙城、吴城、炭河里、鲁台山这几个点串起来,通过出土文物与文献记载的对比,逐一考证,形成荆蛮完整的迁徙路线,在地形图上标示出来,一目了然,属于开创性研究。

三是订证了芈族历史发展的轨迹。以季连为首领的芈族,系从中原南下到江汉流域,是楚王族的前身,这已经是学术界的共识,这从新发现的清华简《楚居》的记载中得到了有力的证实。程涛平依据《楚居》,参考大量历史文献及考古成果,独立思考,不随波逐流,合理分析,严密论证,形成自己的体系。值得称道的是,程涛平结合杨守敬《水经注图》中的“盘谷水”,将《楚居》中芈族南下的出发地“盘”定位于伊洛河入江处附近,首次提出商代后期芈姓季连部落的居住地在河南巩义花地嘴新砦期至商代遗址,此前学者无人论及。商代晚期,商王武丁四处征战,致山河震荡,芈族无法在中原生存,被迫从河洛地区南下,溯伊河翻越伏牛山,到达山南的淅河,继而到达丹江、汉江流域。为了在江汉流域立足,不同时期芈族首领均以千方百计求得周王室的分封为第一要务,通过对清华简《楚居》提到的历代芈族首领迁徙之地逐一考证,程涛平认为整个西周时期芈族的活动地域仅局限于丹江及汉江流域,不能夸大。近年,通过清华简《楚居》及新发现的众多楚竹书考证芈族的迁徙路线大有人在,五花八门,四处开花,但程涛平考证的结果说明芈姓楚王族在楚武王称王之前,一直局限在汉水流域,并没有到江陵一带的长江中游地区,则是出人意外。仔细思考,确有道理。这里显示出程涛平扎实的历史地理考证功底。

四是揭示了周王室大分封的实质。程涛平认为周王室分封诸侯,不只是作为护卫王室的屏障,更是大规模占领荆蛮和众多土著部族土地的有效手段。全书先是逐一介绍商周时期南土各土著部族和古国,以与后来周王室大规模分封的诸侯国相区别。继而对周王室分封的不同姓氏诸侯国详加剖析,指出周王室的分封和移民,其实是以合法手段范围广泛地吞并荆蛮和众多蛮夷戎狄的土地,人为改变南土原有的土著部族和古国的分布格局,为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力图恢复荆蛮原有土地而大规模灭国埋下了伏笔。大分封使荆蛮与周王室的矛盾不可调和,荆蛮始终武力反抗历代周王以分封之名强占土地,这是西周时期荆蛮多次与周王室爆发大规模战争的根本原因。程涛平对西周大分封性质的这种分析极为深刻,马克思主义理论色彩很浓,使得荆蛮与周王室爆发多次你死我活的战争势在必行,顺理成章。

五是概述了芈族与荆蛮逐步融合共建楚国的完整历程。这是全书精彩的部分。程涛平以大量的论据证明,西周时期,周王室与荆蛮、芈族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历代周王为了维护对江汉流域的统治,一方面对敢于反抗的荆蛮无情镇压,另一方面高度信任从中原南下,文明程度较高的芈族,应要求将荆蛮土地分封给芈族,形成楚封国,继而怂恿芈族控制荆蛮。历代芈族首领攀龙附凤,乞求封赐,甘当周王的鹰犬,遵从周王的授意竭力接近荆蛮,继而与荆蛮同化。荆蛮由于与芈族同为祝融后裔,同事稻作农业,习俗相近,文化相通,逐渐感情相融。西周晚期荆蛮惨遭周王室镇压,走投无路,向芈族靠拢。经过漫长的岁月磨合,芈族与荆蛮的思想渐趋一致,走向共同与周王朝对抗的道路,为周王室所不容。至春秋初期熊通不待周王批准自立为楚武王,既标志着芈族与周王室的彻底决裂,更标志着荆蛮与芈族这两大部族集团的完全融合,芈族的楚封国和荆蛮自称的楚族从此合并为楚国。楚国的诞生,使得芈族拥有的文化、农业诸优势与荆蛮拥有的广袤土地、众多人口以及铜矿开采及青铜铸造技术诸优势合而为一。这就是楚国一旦成立,便似横空出世,必然实力超群的内在原因。《先楚史》作为多卷巨制,一个重要特色就是在写作方法上,程涛平能够运用多样方法,一改史学家行文通常拘谨、刻板、晦涩的述事风格,力求简洁明快,通俗易懂,引人入胜。在没有直接的文献记载和考古资料形成历史发展“断层”的情况下,以逻辑推理来弥补、衔接断层。用小说笔法叙事,不排斥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这在司马迁的《史记》中常有经典运用。程涛平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发表过小说,曾经是“工农兵业余作者”,有较好的文学功底,这也有助于他在写严肃的史学著作中遇到“断层”时笔锋一转,以合乎逻辑的生花妙笔来对付,收到意想不到的功效。如第六章第一节“晚商季连,浪漫追魂”中写到季连追求盘庚之子的女儿,清华简《楚居》中只有寥寥数字,程涛平却写出来季连的复杂心理活动,又如在第七章第一节“熊盈远仲,首至亰宗(丹阳)”中写到芈族举族迁徙,溯伊河翻越伏牛山,程涛平描述男女老少扶老携幼,历尽艰辛,终于到达山南《楚居》中的“亰宗”的场景,使读者觉得合理自然,生动有趣。

《先楚史》是开创之作,还从没有人系统研究过,连参考仿效的样书也没有,资料又少又分散,寻找极为不易,难度太大。程涛平注意吸纳已有的楚国史研究成果,充分利用考古资料和新出楚简,反复揣摩,融会贯通,创造性思维,将看似无关的一系列历史事件串连起来,纠正陈说,推陈出新,勾勒出楚武王称王前楚先民发展历程的大体轮廓。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通观《先楚史》全书,程涛平迎难而上,广征博引、考证精准,观点新颖、挖掘深刻,体例严明、不避难点,可谓在迄今的楚国史研究中独树一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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