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陈进 编辑 | 王旭辉
武汉江汉关 摄影/图虫创意
武汉地处我国中部,又是九省通衢之处,为何从来没有成为中国的古都?其中重要原因是武汉地处长江和汉水冲积平原,地势低洼,河网众多,江湖演变剧烈,洪涝灾害频繁,而且难守易攻。武汉三镇长期分治,作为统一城市的武汉仅有93年的历史,在我国省会城市中算是“年轻”的。现今,武汉城市的发展和文化特性与特定的地理环境与治理密切相关。
全新世以来,全球气候变暖,长江出三峡后曾形成多河道东流的三角洲格局,汉水出丹江口后也是如此。武汉地处古云梦泽的边缘,这里地势低洼,是洪水泛滥、滞留之地,人烟稀少。有文献记载的城镇历史是从东汉末年开始,吴黄武二年(223),孙权在武昌长江边的黄鹄矶上修筑瞭望塔,后取名黄鹤楼,同期刘表部将黄祖在江对面的鲁山西北坡筑郤月城(也称鲁山城),建设了官船码头,并在长江中的老鹦鹉洲修建军港。隋朝在武昌设江夏县,在长江对岸鲁山城设汉阳县,分别为武昌和汉阳的县治所。唐朝时,江夏县和汉阳县分别为鄂州和沔州的州治所,元朝至元十八年(1281),武昌成为湖广行省的省治所。明朝成化年间,汉水主河道改从龟山以北入长江,到明嘉靖年间在汉水北岸逐渐形成汉口镇,明嘉靖以后,武昌码头重地刘公洲渐遭江水冲没,汉口汉水边的码头取代其地位。汉口虽然出现最晚,但由于其便利的水上交通,发展速度快于武昌和汉阳,到明末清初,汉口与北京、苏州、佛山并称“天下四聚”,又与朱仙镇、景德镇、佛山镇同称天下“四大名镇”。
1861 年汉口开埠,英国最先与汉口通商,随后多国来汉通商,开设租界,汉口地位大幅提升,1899 年,时任湖广总督张之洞奏准清廷,实行汉口与汉阳分治,新置“夏口厅”(汉口前身),其行政地位才与汉阳县等同。1912 年民国政府改夏口厅为夏口县,1917 年汉口德租界被中国政府收回,改称汉口特别区,1925 年,汉口俄租界被中国政府收回,改称汉口特区,1926 年北伐军攻占武汉三镇,划武昌城为武昌市,划夏口县为汉口市,1927 年初,国民政府自广州迁至武汉,将汉口、武昌两市划为京兆区,武汉一时成为国民政府首都,从此才形成三镇一体的武汉市。
1466 年,汉水入江主河道改由汉阳郭茨口,经龟山北麓入长江,汉水将汉阳一分为二,北岸因是汉水入江之口,故称为“汉口”,从地理上与汉阳分离,但其行政上一直隶属于汉阳县管理。由于汉口三面环水,不仅取水方便,而且汉水新水道经过一段时间的冲刷,港深水阔,水流平缓,形成天然的避风港,往来长江和汉水的商船纷纷在此停泊,久而久之,四方的人口、货物逐渐在此汇集,但由于汉口三面环水,地势低洼,经常遭受洪水侵入,明清期间,先后有四次较大规模的堤防修建,每一次都给汉口带来更大的发展空间。
明崇祯八年(1635),也即汉水改道169 年以后,汉阳府通判袁焻组织民众从汉口硚口至民权路,修建了长约9 里的堤防,后人称之为袁公堤。袁公堤修筑之后,人们开始在堤上居住,既安全,又方便取水和交通。袁公堤的修筑使汉口街市从汉水边向内陆纵深发展,堤内居民筑基建屋,逐渐形成从汉水到袁公堤“码头-河街(沿河大道)-(汉)正街-(大)夹街-(长)堤街”的南北向道路排列顺序,其中汉正街300多年来一直是汉口最繁华的街道。修建袁公堤时,因在堤外侧就近取土,形成了一道约两丈宽的沿堤濠沟,称为“玉带河”,跨越玉带河修建了31 座石桥或者木桥,方便堤内外居民交通。从空间来看,汉正街像一条大鱼的“鱼骨”,而从桥道穿越街道、通向汉水的横街巷道就像“鱼刺”,从此,汉口沿汉水上游(窄)向下游河口(宽)发展起来。
武汉堤防位置示意图 制图/李浩
清同治三年(1864),为防卫捻军攻击,汉阳知府钟谦钧组织修筑了一道上起硚口,下至沙包(现在一元路附近),环抱汉口镇长约6.6 千米的城垣,名为汉口堡,使汉口第一次与武昌、汉阳一样,成为有城墙保护的传统中国城市。汉口堡虽然是一道军事上的防线,但也是汉口免受水患之苦的屏障,具有抵挡来自府河和后湖方向的水患的功能。汉口堡修建以后,堡内洼地逐渐被填为居民区,使汉口城区面积扩大了2.3 倍,堡内城区面积超过汉阳和武昌,城区中心也逐渐从汉水边向沿长江边发展。为了联系城内外的交通,汉口堡共开辟了玉带门、居仁门、由义门、循礼门、大智门、通济门在内的6个堡门以及东西两个便门,据《武汉文史资料》记载:“堡垣外处处是水,一到夏天水涨,就把城门关闭起来,不然,水就要流入城内,一关就是好几个月”,由此可见,汉口到了夏季几乎处于孤城的状态。
1861 年汉口开埠后,英、德、俄、法、日各国相继在汉口建立租界。由于老汉口都是在地势相对高些的汉水边发展,那里人口密集,租界只能选择低洼的长江边,当时那里还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沼泽地,经常遭受洪水的侵袭,因此,租界区建设的第一要务就是修建沿江堤防,也正是因为江堤的修建,使汉口汛期水位开始高于城市地面,使汛期防洪成为汉口必须面对的问题。英租界最早修建沿江堤防,其他四国则集中于19 世纪末分别修建,堤防和洋码头几乎同时修建,码头与租界区相辅相成。到1926 年,汉口长江边的“洋码头”共有87 座,从江汉关一直延伸到丹水池、谌家矶一带,汉口的码头文化也随之形成。除此之外,仓库、工厂、旅店等围绕码头业务相关的建筑也随之兴起,并且随着租界生活的稳定,也带动了教堂、医院、学校等服务性建筑的产生,许多场所开始扩展到汉口堡以外区域。租界区街道的建设不论是在规模还是质量上都远超老汉口,街区也仿照西方的街块(Block)式,整齐划一。汉口从地势相对高的汉水边向低洼的长江边发展,也使汉口的防洪形势日趋严峻。
清光绪三十年(1904)八月,湖广总督张之洞为治理水患组织修筑了后湖长堤,该堤东起汉口堤角,西至汉水边的舵落口,全长23 千米,堤高6 米,堤顶宽8 米,到1905 年完工,因堤外环后湖,故当时称为“后湖堤”,后来为纪念张之洞改称“张公堤”。张公堤的修建,使得汉口城区面积扩大了22 倍,堤内湖泊面积逐渐幅萎缩或者消失。张公堤建成后,之前修建的汉口堡于1907 年拆除,墙基改建成后城马路,即现在的中山大道,该马路很快成为汉口新的主干道。张公堤的修建,极大地促进了汉口的发展空间,进出口贸易额的持续增长。也正因此,汉口传统的手工加工业已无法满足近代工业化发展,汉口也由商业中心转变为工商业并重的近代大都会,工业主要围绕进出口贸易的轻工产业,且以外商为主,农副产品加工与轻工产品为汉口最主要的工业形式,其中德商与英商所占比重最大。张之洞督鄂期间大力开展洋务运动,促进了民办企业的发展,使武汉成为中国内地最大的工业城市。至1928 年,武汉年进出港口船舶数量增为14260 艘(次),总吨位887 万吨,仅次于上海和香港九龙,武汉港成为长江内河最大的水路综合运输枢纽港。
随着汉口空间的扩大,早年的袁公堤变成了现在的长堤街,汉口堡变成了现在的中山大道,卢汉铁路堤变成了现在的京汉大道,而张公堤则演变成武汉北三环线的一部分。
武昌古城是在宋、元时鄂州旧城的基础上于明初洪武年修建的,向蛇山(黄鹄山)两侧展开,南北向大约4 里,东西向约3 里,城区东起双峰山、长春观,西至黄鹄矶头临长江;南起鲇鱼套口,北至塘角下新河岸,大小与袁公堤范围时的汉口相当。武昌城外原有一道水面深阔的护城河,河围长达11 千米,其西面濒临长江,城北面形态受到沙湖、汤逊湖等天然湖泊影响呈现不规则曲线形态,城市东南面受到蛇山等山脉的影响也呈现出不规则形态。宋元祐八年(1093),汉阳南纪门外长江上出现刘公洲,至明代中期已发展成为季节性的商船泊地。
明初,武昌西南望山门外的长江中淤积成一块大的新沙洲,当时称新淤洲,后叫金沙洲,它西临大江,北靠巡司河,洲尾正对古鹦鹉洲头,后来金沙洲上首又淤起了白沙洲,江水由南向北从两洲间穿过。金沙洲由于有白沙洲外护,成为良好的天然避风港。明代武昌商市有数处,而以“金沙洲最盛”,有“百货云集,商舟辏泊”,“有街八道,号称几十万户”之称,不仅民间商贾云集于此,朝廷的漕粮也在金沙洲交兑,其附近江面常有“千艘转粟画旗同”的盛况。明代中叶,随着白沙洲的稳定,金沙洲凭借其外护作用,开始成为商船停泊地,沿江修有一道长达25千米的防波堤,堤外停满漕船、盐船和各种客货船,其他泊地无法停靠的大型船舶,也都汇聚在这里,时人称之为“东南都会”,后来由于金沙洲并岸,仅剩白沙洲,洲滩码头逐渐萎缩,武昌城外江边水流湍急,不再适宜船舶停靠,汉口开始成为武汉的主要港区。
从1898 年开始,张之洞组织修建了武昌堤防,分北堤和南堤。北堤从城北的武胜门新河起经红关至青山,计30 里,称武青堤,在北边东湖入江口修武丰闸,从此江水不能随便进入东湖、沙湖。随后,开始修建南堤,从白沙洲到金口,计50 里,称武金堤,在南堤巡司河入长江口处修建武泰闸。两道堤防的修建为武昌提供了发展空间。江堤内水系格局也发生变化,特别是东北部,城北新河和沙湖与长江联系阻隔,逐渐变小,而东湖、北湖变大,沿长江边腾出了大片土地,为武昌的发展扩展了空间(红关至青山)。光绪二十六年,张之洞为筹建粤汉铁路资金的需要,开武昌城北十里外滨江荒地三万亩为通商口岸,并通告汉口各国领事馆,武昌从即日起对外开放“中国自动开放的商埠,除不得设租界外,所有通商条约国家的商人可按通商条约享受一切权益”,并成立武昌府商场局。1912年粤汉铁路北段开始从武昌鲇鱼套动工,1918年湘鄂铁路通车。武昌铁路站网及后来的武汉钢铁公司等企业都是利用武昌堤防保护后的土地上先后建成。
没有哪个城市像武汉一样,其发展受江湖演变影响如此之大,武汉码头及贸易发展变迁与长江洲滩演变关系十分明显。从元末明初,武汉江段沙洲变迁先在武昌偏东岸和汉阳偏西岸,大致经历了鹦鹉洲(偏东岸)、刘公洲(偏西岸)、金沙洲(偏东岸)、新刘公洲(偏西岸)、白沙洲(偏东岸)、新鹦鹉洲(偏西岸)、新白沙洲(偏东岸)交替出现或并岸消亡的过程。如江中岛(滩)从诞生到消没一般在几十年间到几百年间,如武昌附近金沙洲的并岸,使武昌港口优势被汉口港取代,天兴洲南北汊的演变又促使汉口港区位置发生重大变化。天兴洲的出现与汉水改道几乎同期,从那以后,长江主河道一直在天兴洲左汊,右汊一直窄浅,如在1900 年时,枯季人们甚至可以从青山涉水上天兴洲,从上世纪30 年代开始,天兴洲汊道主支开始发生变化,北汊逐渐由主汊变支汊,南汊由支汊变主汊,至60 年代末70 年代初,南汊分流比大于50%,成为主汊。随着天兴洲主汊变化,汉口边滩同时发生较大的变化,在70 年代以前,冲淤交替变化,以后迅速淤长变宽,最宽处达到700 多米,汉口江滩的发育,港口淤浅,码头被迫迁往天兴洲下游的阳逻,淤积成的宽阔边滩为汉口江滩公园建设奠定了基础。
1900 年以前,汉口一直隶属汉阳,在行政管理上是一个地方,当从汉阳到汉口需要渡汉水,从武昌到汉阳或者和汉口需要渡长江,地理上的隔离不仅难以统一管理,而造成汉口与武昌及汉阳在文化上也有差异。
汉口的发展始终伴随着抵御洪涝灾害历程,也影响着城市建筑格局特点,如沿汉水边,除码头外,曾经有众多的吊脚楼,而堤外居民,常常选择在高地修建住屋或者挖取低洼湿地之土垒起为墩台,在墩台上建房,以避水患,这些高地被称作“墩”,类似现蓄滞洪区进行的安全区建设。到20 世纪30 年代,汉口周边墩台星罗棋布,共计25 个,以后湖(东西湖)、换子湖、老襄河一带分布最为密集,名称保留至今有王家墩、陈家墩、唐家墩、鄂城墩、天门墩等,都曾是堤外特有的居民点。
老汉口是顺应着汉水走向呈现出带状线性发展,其形态是“上狭下宽,形如卧帚,后无座山。”不像中国传统城市那样横平竖直、方向感极强,也没有“方九里,旁三门”传统城市形态,因此汉口人没有“东南西北”的方向感,房屋多是沿河沿江而做,不特别强调“坐北朝南”。市民多用“往上走”或“往下走”来表示方位,而这里的“上”、“下”代表的是汉水、长江的流向。汉口虽然一直属于汉阳管辖,但隔着汉水,行政管理较弱,自由市场发达,商业文化盛行,基本是自然发展起来的,加上外来人口多,多元文化在汇聚和交融,形成了与武昌官方“雅文化”有明显差异的“俗文化”。汉口开埠以后,又大量引进“洋文化”,私人投资和外资工业兴盛,使汉口经济和文化更具有多元性,也是汉口经济发展速度远快过武昌和汉阳的重要原因。
在辛亥革命以前的1000 多年,武昌一直是省城、府城、县城一体,官员和文人聚集,保守的官场作风及传统文化一直占据统治地位,在政治和经济发展上比较保守,形成所谓的“雅文化”,直到张之洞督鄂以后,大力推行洋务运动,在武昌先后创办了武备学堂、将弁学堂、农务学堂等数十所新式学堂,许多学堂都是武汉现有大学和中学的前身,使武昌成为我国中部的教育重地,也为今天武汉成为科教大市奠定了基础。张之洞任两湖总督以后,才在汉阳修建官办的湖北枪炮厂、炼铁厂,形成以重工业为主的经济,在武昌开办纱布丝麻四局等以纺织为主的轻工业。武昌的“雅”、汉口的“俗”与“洋”结合形成武汉特有的文化标签,“雅俗洋的融合”构成今天武汉的“汉味”文化。
江汉朝宗是武汉的地理标签,修堤治水,保障了武汉的安全,扩展了城市发展空间,但修堤也阻断了湖泊与长江的水系连通,在高度城市化的今天不仅会增加防涝压力,而且会影响水环境,从可持续发展角度,必须给洪水以空间,保护湖泊湿地生态系统,适应江湖及洲滩的演变,尽量以自然解决方案应对气候变化和城市发展,促进城市居住环境改善和文化的传承。
三镇分治时的武汉(1890) 制图/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