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兵法·作战篇》“驰车”与“革车”考

（山东师范大学齐鲁文化研究院,山东济南 250014）

《孙子兵法·作战篇》中提到了两种战车：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1]

此句中出现了“驰车”与“革车”两类战车，而历代学者对于“驰车”与“革车”的解说，各家不一。众多观点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种观点以轻重来区分二者，认为“驰车”为轻车，“革车”为重车。另一种看法是从类别和轻重来看待二者，认为“驰车”为战车，“革车”为轻车。而第三种观点则认为“驰车”与“革车”的区别在于“攻”“守”之别。但笔者认为“驰车”与“革车”之别的核心应在于材质和功用，而非单纯从轻重或类别角度区分二者。

一、“驰车”为轻车，“革车”为重车

较早提出这一观点的是曹操，其所著《孙子略解》（又称《孙子注》）一书中，对“驰车”与“革车”进行了解释。“曹操曰：驰车，轻车也，驾驷马；革车，重车也，言万骑之重。车驾四马，率三万军，养二人主炊家子，一人主保固守衣装，厩二人主养马，凡五人。步兵十人，重以大车驾牛。养二人主炊家子，一人主守衣装，凡三人也。带甲十万，士卒数也。”[2]

曹操认为“驰车”是驾四马的轻车，驾驭马匹数量为四匹，跟随后勤人员为五人，率领三万大军。而革车是重车，能装载着千军万马的辎重。

唐代杜牧也是持有此类观点的，他认为：

“轻车，乃战车也。古者车战，革车，辎车，重车也，载器械、财货、衣装也。”[3]

杜牧不仅区分了“驰车”与“革车”的轻车与重车之别，而且从功用上区分为：“驰车”即轻车，为战车，用于作战；“革车”即重车，用于承载军用物资，如：刀剑等器械、财货，衣装等。此想法更加细化了“驰车”与“革车”的类别。

北宋时期的梅尧臣也认为“驰车”为轻车，“革车”为重车。但率领甲士、步卒人数上与曹操相异。他解释为：

“驰车，轻车也；革车，重车也。凡轻车一乘，甲士、步卒二十五人；重车一乘，甲士、步卒七十五人。举二车各千乘，是带甲者十万人。”[3]

梅尧臣主要根据承载人数多少所导致的车体重量不同，以此来区分二者，并举证轻车率领士兵数量为二十五人，重车率领士兵数量为七十五人。认为二者所承载人数差异较大，以承载重量来区别二者，进而得出了“驰车”为轻车，“革车”为重车的结论。

二、“驰车”为战车，“革车”为轻车

持此观点的是唐代李筌。他认为：

“驰车，战车也；革车，轻车也；带甲，步卒。车一两（辆），驾以驷马，步卒七十人，计千驷之君，带甲七万，马四千匹。”[3]

李筌所持“革车”为轻车的观点与曹操“驰车”为轻车的看法截然相反，率军数量也有差异，这就让后人对“驰车”与“革车”的概念产生了混淆。

三、“驰车”为攻车，“革车”为守车

此观点来自南宋时期张预，他认为：“驰车”，即攻车也；“革车”，即守车也。他引用曹操在《孟德新书》中对攻车与守车的说法：

“攻车一乘，前拒一队，左右角二队，共七十五人。守车一乘，炊子十人，守装五人，廐养五人，樵汲五人，共二十五人。攻守二乘凡一百人。兴师十万，则用车二千，轻重各半，与此通矣。”[3]

张预从功能上的攻守之别来探讨“驰车”与“革车”的区别，较前人的视角有了很大的创新性，也启发我们探寻“驰车”与“革车”二者的区别不能仅从轻重、率军人数等方面去探讨。

四、“驰车”与“革车”之别在于材质和功用

先秦时期，车是战争中尤为重要的运输工具和作战工具。由于战车机动性强，进攻时和防守时采用车阵，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战争的胜败。因此，春秋时期各诸侯国为赢得兼并战争，都把先进的制车技术运用到制造战车上，“车千乘”“车万乘”成为衡量一个国家军事力量强弱的重要标志。但“驰车”与“革车”的区别以及用车制度还需仔细探究。

春秋时期，周天子“天下共主”地位丧失后，诸侯纷争，你争我夺，动荡不安，见于史书记载的大大小小的诸侯国有一百四十多个，诸侯争霸，混战不断，有战争就需要战车，作为战争中尤为重要的作战工具，战车在诸侯争霸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在描述一个国家的军事实力和富有程度时，常常使用“千乘之国”“万乘之国”这一类与战车有关的形容词。春秋时期，车马制度发展到了高峰时期，车马随葬现象也更为普遍，车马制度与礼仪制度进一步结合。因此，通过考古挖掘发现的春秋时期车马坑中车马的遗存，或许可对春秋时期车马的形制进行深入探究。

1990年，在临淄齐陵镇后李家村西北淄河东岸发现了古代殉葬车马坑。据考古挖掘报告：“车马坑位于该村西北一个隆起的高地上，西距淄河仅几十米，淄河从西南方向流来，至此折向北流。高地上的殉葬坑呈南北向，一宇排列着十具车马，马皆侧卧，马首西向，其中辕马首青铜髻饰铜锈斑驳清晰可辨。”墓主身份、年代已无从查考。关于这一殉葬车马坑的年代学界说法不一。但大多数学者根据所出土车马的形制和样式分析，初步判断此车马坑是春秋时期殉葬车马的遗迹。春秋时期的车辆和车轮皆为木制，留存至今虽然已经腐烂，但大致可以根据其痕迹辨别当时的车马形制，因马骨架保存的比较完整，由遗存的车马形制可判断部分车配的是四匹马，部分车配有两匹马。

1996年新郑春秋大型车马坑。此坑所见的车全为辕头部弯曲的独辕车，车体由衡、辕、舆、轴4部分组成，斜靠坑的西壁向东分三组依次斜压，北组8辆，中组7辆，南组7辆。按车舆体积大小来分，虽然各车尺寸都有差异，但大体上仍可分为大、中、小3种。大车2辆，车舆长2米，宽1.54米，是可以躺卧的安车，能并卧2人。中型车5辆，车舆长1.1米，宽1.5米以上，可以并排坐3人。小型车15辆，车舆长1.05米，宽1.3米左右，大小只能容下2人。车子轻巧便于急速行驰和追赶目标。

1988年太原春秋晋卿赵鞅大墓附葬车马坑。该坑出土古车16辆，战马遗骸46匹。其中部分车配的是四匹马，部分车配有两匹马。车马坑平面呈曲尺型，由车坑和马坑垂直交汇组成。车马坑埋葬十分讲究，古车的埋葬采取车轮落槽，车轴着地，车车紧靠的密集埋葬法，故大部分保留了车的原形，16 辆古车中只有一辆为圆舆车，其余15辆为方舆车。

综上考古所见，春秋时期埋葬的车马形制通常是一驾车所配马的数量为两匹或四匹。每辆车所载人数为两人至四人。因此可知，“驰车”与“革车”所载人数规制应无差别，二者又都出现在战场上，因此都是在作战中使用的战车，那么有差别的只能是在于材质和功用方面。

春秋时代的战车分为很多种。《周礼·春官·宗伯》将战车分为戎路、广车、阙车、苹车、轻车等“五戎”。就军车的用途而言，主要有用于驰逐攻击的攻车和用于设障、运输的守车两类。

《周礼注疏•卷第二十七》正文曰:

“车仆掌戎路之萃，闻车之翠，苹车之萃，轻车之萃。”郑注曰:“此者皆兵车，所谓五戎一也。戎路，王所在军所乘也。广车，横陈之车也。阙车，所用补缺之车一也。苹犹屏也，所用对敌自蔽隐之车也。轻车，所用驰敌致师之车也。”[4]

在周礼中戎路规定为周王在阵列中所乘的专车，但在春秋时期礼崩乐坏，诸侯逾越礼制，同样也可以乘坐戎路；广车据研究者所称是一种在作战中承载军用物资、运输兵器等作战工具的运输车辆；阙车为一种体积小、速度很快，重量较轻的小型战车，能够实现在战场上来回运动，以补充所缺；苹车是作为作战“屏障”的防守型战车，但在春秋时期的考古挖掘以及相关资料中并未探索到这种“苹车”的踪迹；而轻车则是一种攻击性比较强的战车，据历史文献所载，轻车的车轮较高，而车舆较短，车身不巾不盖，所驾驭马匹的数量为四匹，一车可乘三人，是比较容易攻击敌方的战车。[5]

《春秋左传注•闵公二年》传曰:

“齐侯使公子无亏率车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6]

《春秋左传》中关于晋楚城濮之战曾有这样一段记录：

“晋车七百乘，韅、靷、鞅、靽。”[6]

证明了晋国曾在此次作战中派出战车七百乘。在齐晋鞌之战中也曾有派出战车达八百乘的记录：

晋侯许之七百乘。郤子曰：“此城濮之赋也。有先君之明与先大夫之肃，故捷。克于先大夫，无能为役，请八百乘。”[6]

由此可见战车在当时成了战略决胜的重要工具，而车战也屡见不鲜。战车的形制在春秋时期也已经日趋完善。此时期的车所驾马匹数量也比较机动灵活，有一马所驾；有两马并驾则叫“骈”；或者三马齐驾叫“骖”；又有四马同驾叫“驷”。而春秋时期的战车则多为二马的骈驾或四马的驷驾，推断应是为了保持战车在作战过程中的稳定性。从历史文献当中探寻车战的历史，可了解到我国春秋时期战车多为四马同驾，还未探寻到少于四马驾车的现象。

综上所述，“驰车”与“革车”的区别应不在马匹，不在承载人数，不在承载轻重，其区别的核心应在于材质和功用。

“驰车”，“驰”的本义为赶马快跑。《礼记•曲礼上》：“入国不驰，入里必式。”又特指驱马进击。《左传•庄公十年》：“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此处又泛指所有的疾行。由此可见。“驰”的重点在于速度快。因此，“驰车”应指在战场上速度极快，能够快速追赶敌人、驱车逃跑，也能够快速调动和改变战略布阵的战车。

“革车”，“革”本义指去毛并经过加工的兽皮。此处引申为“甲胄”。《史记•礼书》：“故坚革利兵不足以为胜，高城深池不足以为固。”又指士兵。《三国志•彭羕传》：“老革荒悖，可复道邪！”裴松之注：“老革，尤言老兵也。”。由此可见，“革车”就是专指兵车。《史记•留侯世家》：“殷事已毕，偃革为轩。”[7]司马贞《史记索隐》引苏林曰：“革者，兵车也。”[8]因此，“革车”的特点应该是制作材料特殊，车上覆盖有质地较坚硬的兽皮的兵车。在战争时，刀剑不易刺透，能够减少所载乘士兵的受伤概率，因有厚重的皮革防护，也能够驱车于阵前，用于作战对垒的战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