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200240)
博古图指以古器物为主要描摹对象的绘画种类或以古器物图样纹饰装饰的工艺品,按照绘画内容可分为“场景式博古”和“静物式博古”,其中辅以花卉、果蔬等点缀的类别亦称“花博古”。博古图滥觞于先唐,发展于两宋,盛行于明清,于晚清民国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博古图的审美意蕴不同于山水、花鸟等传统题材,后者寄情于自然事物,展现自然造化之美,抒发个人情志或追求“天人合一”、超脱出世的境界;博古图则更多的寓情于器物,展现的是人工之美,歌颂人类社会中物质、精神、文化等方面的成就,表达对人类文明和现世生活中的某种推崇和追求,这背后包含的是人类社会中的情感心理以及人文精神。下面本文就从三个方面分析博古图的审美文化意蕴。
博古图描摹的器物以鼎、尊、彝、盘、鬲、斝等青铜器物为最多,这些器物在先秦时期是祭祀用的礼器。夏、商、周三代褫相更替,从禹造九鼎、班瑞群后就开启了以器物象征阶层地位的历史,殷商甲骨卜辞中记载了大量关于用器物贡纳、祭祀的条例与史实,周承殷制并进一步完善,去除人祭、人殉等野蛮血腥的部分,建立起华夏延续数千年的礼乐文明。
礼乐文明即秩序文明,秩序文明就是社会在一种和谐、有序的氛围中运转。管仲说:“古者未有君臣上下之别,未有夫妇妃匹之合,兽处群居,以力相征。于是智者诈愚,强者凌弱,老幼孤独不得其所。故智者假众力以禁强虐,而暴人止。”1管仲描述的就是文明理性取代野蛮暴力的过程。在儒家看来,暴力与混乱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是需要解决的所有社会问题的垓心,而理性与秩序,则是儒家追求的终极目标,儒家一切理念都最终指向这个目标。如“仁者爱人”、“不争”、“克己复礼”,都是为了约束人的欲望与行为,将所有人纳入一套伦理和秩序中来。
这套秩序规定了所有人的位置职能与言行准则,所有人都理性地遵从这套秩序,因此就消弭了不和谐因素与矛盾冲突。器物,尤其礼器,从形制、数量、使用方式等方方面面做了详细区分,就是这套秩序体系的外化。如《周礼·春官》中记载:“正乐县之位,王宫县,诸侯轩县,卿大夫判县,士特县。”2这是关于钟磬乐器使用规模与方式的规定,王可以悬挂满四面墙壁,诸侯可以悬挂三面,卿大夫悬挂两面,士只能悬挂一面,不能有丝毫逾越和混淆。
唐太宗命孔颖达编纂《五经正义》,宋朱熹注解四书章句,官方钦定统一教科书,儒家一脉相承的礼乐秩序在宋代进入新的巅峰。相应的,北宋徽宗时期出现了官修《宣和博古图》。
《宣和博古图》是现存第一部以“博古图”命名的绘本,图谱以白描形式绘制商周青铜鼎彝等器物,配以铭文拓片及释文,所选器物以当时宫廷收藏为蓝本,共收录青铜古彝器869 件。当时的士大夫明确提出:“掇习三代遗文旧制以行于世”3、“三代传以为宝,非赖其用也……礼家明其制度,小学正其文字、谱牒,次其世谥,乃为能尽之”4。可见,官方组织绘制博古图谱就是为了让人们了解三代礼制、延续礼乐文化。此时还出现了刘敞《先秦古器记》、欧阳修《集古录跋尾》、吕大临《考古图》、李公麟《考古图》、董逌《广川书跋》、赵明诚《金石录》、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等著作,人们对博古图的喜爱即体现了对儒家构建的那个文明有序的礼乐社会的向往。
要说“雅文化”,先要说“文化”,“文化”即“文明开化”,其实质是后天习得的理性克制精神,区别于先天的动物性。宋代统治者推行“崇文抑武”策略,加之理学思潮兴盛,人们对雅文化的推崇达到空前。
宋代以“兵变”取得政权,靠掌握和控制军队建立皇权政治,因此宋代统治者深知军队对皇权的威胁。为解决这一问题,除在制度上采取中央集权、文武分权相互制约外,尤其制定了“以文治国”国策,用“佑文抑武”的方法改变官僚队伍的人员构成。军、政、财、法等重要部门和关键职务都由文人担任,所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不仅“宰相须用读书人”,军事正印官也一律由文官兼任,武官只能充当副职。
扩充文官队伍的需求推动了科举制的改革与完善,科举管理制度更加严密,不仅有弥封制、誊录制,避免考官与考生作弊,还有姻亲、师生关系回避制,增强了公平公正性。不仅如此,凡“及第即命以官”,不须再经吏部复试。科举取士的人数猛增,咸平三年(1000年),皇帝亲试陈尧咨等840人,又有特奏名者900余人,共计1700余人,到宋徽宗时,平均录取人数达680人之多。
文人从政,科举取士,相应的书院、乡学的大量出现,都极大地激发了整个社会的读书热潮。苏轼说当时“释耒耜而执笔砚者,十室而九”,儒家“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系统理论得到普及,成为众多读书人的人生目标。读书、藏书、著书成为社会的普遍风气,各种学派、文化思潮和学术创新此起彼伏、相继不绝,从而形成文化兴盛繁荣的局面,甚至社会上出现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认知。
理学援禅入儒,讲究“通復”,讲究“存天理灭人欲”,即通过克制自省祛除生而俱来的动物性,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由此相应,与物质生活、功名利禄相关的便蒙上被贬斥的“世俗”的意味,而与精神生活、人生境界相关的便成为文人推崇的“高雅”文化。明代文人高濂在《遵生八笺》中说:“余嗜闲,雅好古,稽古之学,唐虞之训;好古敏学,宣尼之教也。”5这里明确提出了古之学是“雅文化”。袁變在《瓮牗闲评》中说:“平生无所嗜好,独于书画颇亦拳拳焉。故于所居之东偏辟一小轩,榜曰‘卧雪’。每日徜徉其中,自读书作字外,则取古书画展玩披览,未尝去手。”6这里的古书画等文物削减了崇高的象征意义,落入日常,成为“雅文化”的载体而被作为日常消遣怡情的赏玩对象。
宋明两代的博古图有大量“场景式博古”的创作,即人物聚众赏玩文物的题材。如刘松年《博古图》、钱选《鉴古图》、仇英《竹院品古图》、杜堇《玩古图》、尤求《品古图》《松荫博古图》、崔子忠《桐荫博古图》、佚名《博古图》《树下博古圈》等。博古图中的人物三三两两或于舍间或于树下观赏文物,这些文物已不再仅仅是礼乐文明的象征,更多的是因其文化内涵成为“雅文化”的代表,是赏玩的对象。文人士大夫们在宴饮集会上赏玩文物,是一种“雅集”、“雅玩”的高雅趣味。
同时,表现“雅文化”的博古图也不限于描摹古代器物,表现对象拓展出现了文房清供诸物。南宋赵希鹄在《洞天清禄集》中将文房清供列为十项,砚屏、琴、砚台、玩石、古画、笔墨真迹、古今石刻、钟鼎彝器、水滴、笔格等。明代曹昭在《格古要论》中将文房清供列为十三项,古墨迹、琴、砚、金石遗文、窑器、怪石等,后又增列为四十五种。陈洪绶《吟梅图》描摹了砚台、笔山、镇尺、毛笔、水滴等文房诸物,《蕉林酌酒图轴》亦描绘了书籍、琴、甚至火炉酒器浣花盆等物。这些博古图反映的都是文人对“雅文化”的崇尚和慕好。
体现这一审美趋向的主要是“花博古”。已知最早的花博古出现在梁代,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记载最早把花卉与古器物结合起来的是梁元帝萧绎的《芙蓉蘸鼎图》。宋代瓶中插花的题材已较为多见,如宋人《胆瓶秋卉图》,到了明代,瓶花图这一题材已广为流传。这类瓶花图审美范式的核心已不再是崇古或慕雅,而单纯是为了体现器物与花卉之美,传达现世生活中的美好安逸。
明代文人笔记中记载“铜器入土年久,受土气深,用以养花,花色鲜明如枝头,开速而谢迟,就瓶结实……”7“铜器之可用插花者曰尊、曰罍、曰觚、曰壶。古人原用以贮酒,今取以插花,极似合宜。”8孔令伟先生在《“芙蓉蘸鼎”——古器物与绘本“博古花卉”》中说:“以古器物配置花卉,这是中国古代艺术史中的一个特殊图像类型,将芬芳馥郁的鲜花置于彩色斑斓的古器物之中,这是一种典型而又纯粹的‘审美’文化,它改变了古物的属性,同时也为自然之物赋予了新的意义。”9
宋明两代由于外部制度的定型完善与社会秩序的渐趋稳定,人们把关注点更多地放入人的内心,思想领域出现“陆王心学”,文学领域出现“性灵派”和小品文,绘画领域出现“扬州八怪”和八大山人,这些都是“独抒性灵”,关注一个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情思感受。宋明两代的瓶花图即是如此,没有大开大合的家国情怀和人生理想,纯粹地是为了表现日常生活中的情趣和恬静之美。
清代宫廷画家创作了大量花博古,甚至统治者也常常执笔。清代的花博古绘画及纹样已不仅仅是器物花卉本身的审美,而更多的通过谐音赋予了美好的寓意。如葫芦与“福禄”谐音而多籽,代表“多子多福”,“瓶”与“平”谐音,瓶中插牡丹即寓意“平生富贵”,又如鼎象征权力和地位,鼎上插花即经典的“鹿鼎插花”寓意,代表权力与富贵永恒的美好期冀。
真正打破雅俗界限、将博古图从小众审美引入大众视野的是清末民初海上画派的创作。早在宋代,沿海开埠港口就开始了海外贸易,明清两代沿海经济迅速发展,海商与市民经济崛起。谭嗣同说中国古代小农经济是消极的内缩的,那么清末沿海经济在资本的催动下就是积极的扩张的。与之相应,商人与市民阶层的审美倾向便是积极的、占有的、蓬勃的。
清末考古文物大量发现,金石学再次兴盛,此时的古代器物作为经济市场背景下的收藏品,成为财富与金钱的象征。文物象征财富与地位,在画面构图中厚重有力,花卉果蔬象征富足的物质生活,在画面色彩中鲜明绚丽,加之谐音寓意祈福纳祥文化心理的日益成熟,便激发了适应商人与市民阶层品味的市场经济导向下的博古图创作。
赵之谦、吴昌硕、张熊、任颐、蒲华、任薰、朱偁、虚谷、陈师曾、郑午昌、孔小瑜等都有大量博古图创作传世。海派画家的博古图创作以写意花博古为主,色彩鲜明,物类丰富,精神抖擞,多以牡丹、玉兰、天竹、枇杷、佛手、柿子等具有美好寓意的花卉果蔬入画,落款亦直白大胆如“大富贵亦寿考”“贵寿无极”,一扫传统文人画推崇的清简贵无之气,无一处不体现着热烈富足的现世生活和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用一句俗语来形容,就是“带劲”。
博古图发展到今天,除承接以上诸多审美意蕴外,还在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发扬上增添了新的内涵。习近平总书记在2014年文艺工作座谈会的讲话中提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需要中华文化繁荣兴盛。”“历史和现实都证明,中华民族有着强大的文化创造力。每到重大历史关头,文化都能感国运之变化、立时代之潮头、发时代之先声,为亿万人民、为伟大祖国鼓与呼。中华文化既坚守本根又不断与时俱进,使中华民族保持了坚定的民族自信和强大的修复能力,培育了共同的情感和价值、共同的理想和精神。”
每一样文物的背后都有一段源远流长的文化,都有一批值得铭记的人物,都有一种或多种支撑我们民族走到今天的精神。我们在创作中应该体现出这些历史内涵,让更多人地通过绘画了解,追思、继承、发扬中华精神。
最后希望同侪共同努力,将博古图传承、发展下去。
注释:
1.姚晓娟,汪银峰.《管子》[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
2.郑玄.贾公彦.黄侃经文句读《周礼注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3.吕大临.《考古图序》,载于《亦政堂重修考古图·卷一》,清乾隆黄晟亦政堂印本.
4.刘敞.《先秦古器记》,载于《公是集·卷三十六》[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
5.高濂.遵生八笺[M].王大淳校点.成都:巴蜀书社,1992.
6.王毅.园林与中国文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
7.张谦德,袁宏道.瓶花谱瓶史[M].北京:中华书局,2012.
8.金石书画馆.艺文类聚.瓶花图谱[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
9.孔令伟.“芙蓉蘸鼎 ”——古器物与绘本“博古花卉”[J].中国美术,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