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肃清
我第一次读《西游记》,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那时我在上小学三年级。那一年中国至少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文革”开始,全国山河一片红,对一个儿童而言,难以理解人们为什么都群情激动,唯一的感受是惊奇。二是那年邢台大地震,大地震颤,房倒屋塌,当时我正在地震中心区域内的一个国营农场。全国人民都奋力支援灾区的抗震救灾,周总理也风尘仆仆到地震中心慰问群众。
空旷的地方,是一个个用各种材料搭起的防震棚。夜晚,我就睡在用秫秸秆搭起的简易“防震棚”里,棚子外面“呼呼”地刮大风,棚子内脆弱的烛光摇曳着亮着,我躺在烛光下读《西游记》。这是一套三本的小说,封面略发黄,繁体竖排本,开场白就让我似懂非懂:“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从此读起,一读而不可收。开始是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迷住了我,然后是大闹天宫,再然后是师徒四人西天取经,我被迷在神话里了。书中有些字我不认识,就顺着行文猜文意,整整一夜不睡觉,自此我与《西游记》有了不解之缘。
在这之前,我读过一些儿童和通俗文学读物,但《西游记》是我接触的第一部经典小说,孙悟空在我眼里是本事最大、最有能耐的人,还有他那根能大能小的金箍棒,变小可以是绣花针,变大可成为擎天柱,十万天兵天将、无数妖魔鬼怪,都曾败在他这根棒子下。我为他的英勇无敌而骄傲,也为他有时打不过二郎神以及个把妖怪而郁闷。
《西游记》左右了我童年的文学情,对我的影响巨大毋庸置疑。如今回顾这本书对我产生最大的影响,是拓展了我的想象力。做文学,最基本的要素是要有想象力,这是我后来一直坚持的写作观点之一,没有想象力的人,最好是不要跨入写作这门槛。
我们这一代人遇到的是一个特殊年代,尚小时少书读,一代人的人生裂变为两极,要么发愤图强,丢掉的时间之后补,到生儿育女的岁数,还须背着行李去上学;要么是随波逐流、甘为人后,接受和面对生活现实的艰辛磨砺。人生就是这样,像是唐僧师徒去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哪一个坎儿都得过。
我那时候所接触的文学,读的都是课外书,而课外书都是自己借来的,还得偷偷地躲着别人读,诸如《静静的顿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堂·吉诃德》《悲惨世界》等等,因为这些书,当时都被归类成了“封资修”。记得上高中时,学校组织我们班级把图书馆的书拉去卖废品,整理书架时,我忍着急速的心跳,偷偷地把一本很薄的书塞到我的胸前棉衣里,记得那本书的书名叫《没有太阳的街》,作者是日本作家小林多喜二。
我说这些的本意是,我喜欢文学,而《西游记》是我喜欢文学的起点,或者说它是对我文学田园的拓荒。现在想想,我为什么首读的小说是《西游记》?虽说是偶遇,但也有其必然性,因为与其他文学经典相比,《西游记》是老幼皆宜的一部书、全民读物,没那么多深奥,又充满着神奇。想象力成为艺术,那是要有一个过程的。做文学的人就像是取经的“行者”,脚下走过的是万水千山,“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这句话,就是《西游记》里孙行者说的。
回顾我的文学之旅,几十年如一日,没有敢懈怠过,写了不少不同题材的作品,但我的处女作是一篇童话,当时发表在本地报纸的副刊,为什么是童话而不是别的,这是不是与童年初读《西游记》有关呢?文学太奇妙,尽管在再贫穷、再匮乏的时候,它都可以丰富人的精神生活,给我们带来乐趣和快乐。
从年幼到年老,我对《西游记》不忘初心。这些年来,每次央视播放《西游记》电视剧,我都是一个执着的观众。有闲暇时,顺手取出书架上的《西游记》再翻翻。此时非彼时,应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那句老话,此时彼时看到的各不同。师徒四人,各个可爱,他们既是神话,又是活生生的人。当代人的生活原貌,在这本书里都能看得到,这恰恰就是文学的魅力所在。真正的艺术不会老,就如我曾在《北京文学》登载过的一篇文章题目,《永不磨灭,就是文学的意义》。《西游记》是文学的经典,更是民族的传统文化。
常有文友问及何人何著对我的影响,我也不止一次地回答,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有两个,一是吴承恩,二是浩然。后者在此暂不多论,从读他的《喜鹊登枝》到《艳阳天》,那些人物和话语,至今依然是耳目一新。少年时代就像是一张白纸,可以写字,可以画画,是最易于被塑造的,因了那个年代、那些事情。
到后來,我少年时读的那套《西游记》因为几次搬家弄丢了,这时的我正在一所高校任教,单位每月发八块钱的书报费,我跑书店买了几本书,其中又特意买了一套《西游记》,拿着发票到会计那儿报销,会计看着我的发票,一副怪怪的神情说:真买书了?我说是,书报费不就是买书用的吗?要知道,那个时候的八块钱,是可以贴补许多家用的。
再说个题外话,有一天正在上小学的孙女向我咨询读什么课外书,我告诉她,读读《西游记》,增强想象力。随即我把我后来买的那本《西游记》赠给了她。待我有闲时悄悄地翻看她书桌上的那本书,上面有页码折叠的痕迹,还有红笔蓝笔对词句的圈点。我心悦,是对这本书,还是对后人呢?应该都是的。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