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海水稻背后的故事

2021-01-26 11:57陈启文
北京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盐碱地袁隆平水稻

袁隆平是世界杂交水稻之父,他在水稻产量上创造了世界奇迹。本文以翔实的材料讲述了正在研发的水稻新品种“海水稻”的培育过程。海水稻首先被陈日胜发现并培育选种20年,袁隆平发现其价值之后,进行了规模化的科研、扩种及海外开拓。袁隆平团队在海水稻栽培上的探索与成果值得赞赏,中国以及世界的粮食安全问题更应该被公众关注。

大海馈赠给人类的一份神秘礼物

这世上有无数神秘的存在,也有不少惊人的巧合。

曾记否,五十多年前,袁隆平和他的几位助手在天涯海角的沼泽里,戴着被烈日晒蔫了的草帽,踩着漫过膝盖的烂泥,手里拿着放大镜,在水蛇与蚂蟥穿梭的荒芜水草中寻找一个极其渺茫而又神秘的存在——花粉败育型野生稻。那时候,你甚至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他们找了十多个春秋,终于在1970年的秋天找到了,袁隆平将其命名为“野败”。这为杂交稻三系配套打开了第一个突破口。作为袁隆平和杂交水稻的追踪者,我曾一再感叹:“从几率看,‘野败的发现几乎可称为一个无法复制的传奇,但‘野败的基因却可以无限复制,这是科学的本质规律,具有可重复、可检验原则;这也是种子的本质规律,可复制、可繁衍、可以大面积推广传播。如今国内外的杂交水稻品种已经数不胜数,但大多数品种里都蕴含着‘野败的血缘或基因。”

有人说,“野败”是上帝馈赠给人类的一份神秘礼物。

时隔十六年后,一个被遮蔽得太久的人物又发现了一粒被遮蔽得太久的种子。

陈日胜,如今也不一定有多少人知道他。1986年,陈日胜毕业于广东湛江农业专科学校(广东海洋大学前身)。他攻读的不是水稻育种专业,而是林果专业,然而一个偶然的发现却让他从此改变了人生的方向。就在他毕业那年的11月份,他陪同老师罗文列教授到自己的老家遂溪县虎头坡海滩普查红树林资源。虎头坡位于与海南岛隔海相望的雷州半岛,东临湛江港,西临北部湾,海滨滩涂上除了疯长的咸水草,就是白花花的芦苇荡。穿过芦苇荡,泼泼洒洒的海水中长满了泼泼洒洒的红树林,每一片树叶上都迸溅着浪花。这也是最适合在盐碱滩上生长的植物。陈日胜正带着老师在芦苇荡中穿行,他的视线一直瞄着那片红树林,却被另一种事物突然挡了回来。一阵海风哗哗吹来,在荡开的芦苇丛中,他忽然感到有些异样,猛地一下站住,一双眼睛愣愣地看着:那是一株长得比人还高的野草,看上去就像芦苇,如果不是忽然被风吹开,你还真是难以把它和别的芦苇分开。而一旦分开了,你就发现,这绝不是芦苇,芦苇不会结出像稻禾一样的穗子。凭直觉,陈日胜猜测这可能是一种野生稻。可一连串的疑问又来了,谁又见过这比人还高的水稻呢?而成熟的稻穗是金黄色,这家伙的穗子却是青白色的。陈日胜好奇地把穗子掰了下来,突然感到有些棘手,那穗子顶上还长着一小撮寸把长的芒刺,看上去又有点像麦子。他把穗子剥开来一看,里边竟是红颜色的籽粒,密密麻麻的,像米粒又像麦粒。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植物呢?好在身边就是老师,陈日胜把它摘下来递给罗教授看。罗教授用随身带着的放大镜细细看了一阵,也是越看越觉得奇怪。不过,从果实上看,这应该是稻子,很可能是一种生长在海滩盐碱地里的野生水稻,而这株稻子还出现同时开花、结实、抽穗的奇异现象。

罗教授搓了搓满手的芒刺,冲陈日胜兴奋地说:“小子,你很可能发现了一个尚未被人发现的新物种!”

陈日胜当时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听说自己发现了一个新物种,激动得一下子跳了起来。每一个科学发现都是非常了不起的,李四光有一句名言:“科学的存在全靠它的新发现,如果没有新发现,科学便死了。”但陈日胜又感到非常奇怪,这海湾盐碱滩上怎么能长水稻啊?罗教授若有所思地说:“中国蕴藏着丰富的种质资源,有众多的野生稻品种,只不过还没被发现罢了。而这种海滩上的野生稻非常珍贵,你既然发现了它,一定要设法把它保护好,说不定能培育出一种能在盐碱地上种植的水稻呢。”

陈日胜感觉心头猛地一沉,这个担子实在太重了啊。

罗教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语重心长地说:“别人可能做不到,你陈日胜肯定可以!”

陈日胜把老师的叮嘱当作“一份特殊的作业”,他也由此陷入了“一种特殊的命运”。

如果说“野败”是上帝馈赠给人类的一份神秘礼物,那么海水野生稻则是大海馈赠给人类的一份神秘礼物。那时候,袁隆平研发出来的杂交水稻已在全国大面积推广,袁隆平也成了农学界楷模。在很多人的印象中,袁隆平就是用一棵野草(野败)多养活了几亿中国人,陈日胜也想通过一棵野草再养活几亿中国人。而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把這野生稻的种子保存下来。而种子的保存不同于其他东西,种子是活的,保存种子的最佳方式就是播种,让它活下去,一茬一茬地繁衍子孙后代。当年,陈日胜小心翼翼地收下了这株野生稻的五百多粒种子,从1987年开始,他便选择虎头坡的这片滩涂作为自己的第一块育种试验田,开始年复一年的播种、选种。那时候,对这种在海边滩涂生长的野生稻还没有正式命名,陈日胜随口称之为海水稻,由于这种子是1986年发现的,他便将其命名为“海稻86”品系。

海水稻一年一熟,育种周期漫长。陈日胜一边自学水稻专业育种技术,一边进行田间试验。选育种子,第一阶段是普选,拣穗子大的、果实多的、结实饱满的选。1987年开春,这是陈日胜将野生海水稻转为栽培稻的第一个春天。他模拟野生海水稻原本的生长环境,在潮起潮落的地方播种。到了秋天,别的稻子早已抽穗扬花了,海水稻长到了两米多高,那穗子却迟迟抽不出来。这是怎么了?陈日胜急得踩着田埂团团转,秋日的阳光连同他焦灼的目光一起扑满了稻田,那田埂都被他的一双赤脚板踩烂了。夜里,他就搭個帐篷守在稻田边,海水稻在他的梦中焦灼地生长。到了9月下旬,别的稻子都已收割了,海水稻才开始陆陆续续抽穗。这来自同一株稻子的种子,却又像俗话说的那样,“一娘生九子,个个不一样”,它们有的是急性子,有的是慢性子,有的不紧不慢,这参差不齐的稻穗让陈日胜前前后后收割了三个多月。在这漫长收割的过程中,他也初步摸索出海水稻的生长期。他在这年播种的海水稻中选择了优良单株51株,在1988年又开始分月播种试验,又选择了15个优良株系在1989年播种。这样年复一年地筛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五个年头,到1991年,他选择了10个株型高、结实饱满、成熟期一致的10个株系,收获七八斤种子,这也是他选育的第一批性态比较稳定的海水稻试验品种。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转眼就已年届而立,那一副书生模样的脸孔早已变得粗粝而黢黑,看上去就像一个稻农了。而海水稻个儿长得那么高,产量却一直很低,哪怕风调雨顺的年景,亩产只有一百来斤。这么低的收成,陈日胜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更不用说在大田里推广播种了。陈日胜在这稻田里只有投入,没有收入,他的收入只能靠别的营生,这些年来他什么都干过,对自己的身份,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了,就像这棵芦苇不像芦苇、稻子不像稻子、麦子不像麦子的奇怪植物,不伦不类,说起来还挺好笑:“在一些朋友眼中,我是种树的,湛江、桂林、云浮等城市的许多行道树都是我承包栽种的;在另一些人眼中,我又是个修桥梁的,我接手过深圳的一个立交桥工程;在村民眼中,我是个种经济作物的,我承包过一片檀香林并加工檀香茶;在北京人眼中,我又是个卖石头的,我在高碑店开过一家奇石店,那都是我从盐碱地捡来的奇形怪状的石头;在鱼贩子眼里,我还是个养鱼的,我承包过鱼塘;在我女儿的眼中,我就是个失败的生意人,一会儿做这一会儿做那,有时候还四处躲债,哈哈哈……”

这是一个豁达而快乐的汉子,透过那一口广东腔的普通话,你会发现他天生就有一种苦中作乐的性格,若没有这样的性格,你难以想象他会数十年如一日把这只有付出没有回报的海水稻种下来。而他的恩师罗文列教授对他的评价只有三个字:“耐性好!”他就像一株无人问津的野生海水稻,耐盐碱、耐日晒、耐海淹,一直在日晒雨淋、潮来汐去的海滩上兀自生长着,也可以说一直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这么多年来,从1987年到2011年,陈日胜的海水稻育种一直是单干模式,而这么长时间的投入,他全靠多种经营来维持。到了2011年,他卖掉在桂林承包的一片桉树林和鱼塘,在家乡组建了虎头坡种植专业合作社并担任社长。这也是中国第一家海水稻种植专业合作社。这一次投入,一下就耗尽陈日胜多年的积蓄,还背上了近两百万元债务。为了海水稻,他几乎是连身家性命都豁出来了。他敢于豁出来,也是因为有了几分底气。这么多年的摸索,他把海水稻这个物种一代一代繁衍下来了,只要能把产量提高到常规水稻的水平,他觉得就可以进一步扩大播种面积了。而他的目标,是从事海水稻的规模化、集约化生产。

随着合作社的成立,一个被遮蔽了二十多年的种稻人连同那被遮蔽的海水稻终于进入了外界的视线,随即引起一片惊呼。很多人还是头一回听说海水稻,又想当然地认为陈日胜是在海水中种水稻,这还真是神了。除了莫名的惊诧,也有一些人发现了商机,纷纷找上门来。就在合作社成立的当年冬天,一家日本种业公司的代表找到陈日胜。陈日胜正在地里忙活呢,北部湾的冬天还是大热天,陈日胜一张脸被汗水浸得油光光的,脸黑,汗也是黑汗。那日本人却是西装革履,一副绅士派头。此人是个中国通,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他对陈日胜很礼貌也很有诚意,不过,他提出与陈日胜合作开发海水稻,所有的研发资金都由日方出,但条件是请他带着海水稻的种子赴日搞研究。当他说出给陈日胜的待遇时,陈日胜吃惊地看了对方一眼。简直不敢相信,日本人竟然如此慷慨大方。这么说吧,若是他去日本干一年,在国内就可以吃一辈子了。但他却一口回绝了。是的,这野生海水稻是他发现的,但这是中国的种质资源,他从未把它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若是去外国搞研究,那成果就变成人家的专利了。

陈日胜的一口回绝让那位日本人也很吃惊,在迟疑片刻后他又提高了给陈日胜的待遇。

陈日胜淡然一笑,说,“这是我们的东西,一定要留在中国!”

这日本人走后不久,又有一个广州老板找上门来。这位老板一开口就豪迈地说出了一个数字,他知道陈日胜此时最需要的就是钱啊。不过,这位豪迈的老板比那位日本人还精明,他投资的目的不是单纯为了海水稻,而是想通过海水稻申报专利和国家专项科研资金,若是申报成功了,陈日胜必须先退回其所投入的前期资金,然后双方按四六分成,他占六成,陈日胜占四成。

陈日胜冷笑了一声,“你这不是耍手段套取国家宝贵的科研资金吗?”

那老板也嘿嘿一笑:“老陈啊,你真是个聪明人啊,一听就明白啊,这笔生意,你不用投资一分钱,就能白白拿四成哪!”

陈日胜说:“我从来不跟国家做生意,哪怕倒过来,我拿大头你拿小头我也不干!你若是真心实意地为了研发推广海水稻投资入股,你拿大头,我也心甘情愿。”

那广州老板悻悻然地摇着一个大脑袋,带着一脸匪夷所思的神情走了。走了又不甘心,又回头冲陈日胜喊了一句什么,陈日胜也没听清楚,那莫名的一句话就被一阵风吹走了。

在陈日胜资金最困难的时候,有人向他伸出了援手。那是北京富程集团董事长,一位真心为了研发推广海水稻而投资的老板。当他得知陈日胜的合作社快要揭不开锅了,在与合作社签订合同之前,他就提前汇来了一百万元。陈日胜是个老实厚道人,一开始还不敢收,无功不受禄啊。这老板却笑称是“扶贫”,而陈日胜的合作社里也确实有很多贫困户。陈日胜被他的诚意感动了,便选择了和富程集团合作,合作社运作经费全由富程集团负责,陈日胜终于再也不为钱的问题发愁了,这也让他把主要精力投入到海水稻研发。富程集团还在旗下专门成立了研发推广海水稻的子公司——海稻国际生物技术有限公司,陈日胜担任副总经理,与四十多人的博士和硕士组成了合作研发团队。

随着公司化运作,陈日胜领衔的海水稻研发进程加快,虎头坡海滩那片试验田太小了,必须开辟更大的试验基地。2013年春天,陈日胜来到北部湾西岸的廉江县营仔镇下洋村,他在考察后发现这里的生态环境和虎头坡差不多,当即决定租下一千亩海滩盐碱地。那村支书老叶一听陈日胜要租上千亩的海滩,连眼睛都瞪直了,这盐碱地一直都是毫无用处的荒废地,连白送给村人都没谁要,这个人租来干吗呢?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陈日胜,好像想看看陈日胜哪根神经搭错了。陈日胜告诉他,要在这盐碱地上种植海水稻,他连连摆手劝阻道:“这盐碱地我们不是没有种过,种什么都颗粒无收。我活到这把年岁,只看见这海滩上长出来的咸水草、芦苇和红树林,还从没见过里面能长出别的什么。我劝你不要种什么海水稻了,别浪费钱!”但陈日胜却铁了心的要租,好像这地里能种出金子来。叶支书和村民商量后,决定以两百元一亩租给陈日胜。在签协议时,老叶还感到过意不去,觉得骗了人家,一脸歉意地说:“老陈啊,你们花两百元一亩租了我们这荒废地,若是颗粒无收,我都觉得亏欠了你们啊!”

陈日胜说:“你就放心吧,这地里保证能长出稻子来。”

到了播种季节,那种子播下去了。叶支书比陈日胜还着急,生怕那秧苗长不出来。这还真是生孩子的不急,在一边看着的急,陈日胜反倒要再三安慰叶支书。过了五六天后,那秧苗便破土而出,还长得特别齐整,叶支书的眼睛又一次瞪直了。陈日胜叉起腰,笑眯眯地看着叶支书,那眼角都笑得扬起了鱼尾纹,“怎么样,老叶,我就说嘛,这地里保证能长出稻子来!”

自从播种后,陈日胜几乎日夜守在这稻田里。开始几个月还算风调雨顺,这一茬稻子长势喜人,尤其是夜深人静时,在月光下能听见清脆的拔节声,感觉那稻子正一节一节地往上蹿。到了8月中旬,稻子已长到半人多高,开始抽穗了,然而风云突变,广东沿海地区遭受第11号超强台风“尤特”的袭击,这海滩盐碱地都是低洼地,当风暴席卷而来时首当其冲,那狂泻的暴雨连同汹涌倒灌的海水猛扑向稻田,陈日胜眼睁睁地看着几百亩稻子被洪水与海浪淹没,随即死死地闭上了眼睛,“完了,一年心血又完了啊!”陈日胜种了二十多年海水稻,还是第一次遭受这样的滅顶之灾。遭灾的又岂止是他,那些农田里的稻子也被淹没了。当台风过去,大水终于退了,那些农田里的稻子都泡死了,绝收了。陈日胜对自己的海水稻也不抱什么指望了,但奇迹往往就在绝望中出现了。这海水稻在海水中浸泡了十几天,都被台风刮倒了,但哪怕倒伏着也在继续生长。这一次大灾,让陈日胜见到了,这海水稻的生命力太顽强了,要是普通水稻,早就死光光了。

经过二十多年的种植和年复一年的试验,陈日胜对海水稻的特性也越来越了解了。这种稻子拥有很多一般水稻所没有的优点,如抗盐碱、抗旱、抗涝、抗病虫害,也不需施肥锄草。这表明海水稻具有非同一般的优势基因。但海水稻也有几个一直难以大面积推广的弱点,一是不抗倒伏,若是遭遇台风暴雨,这稻子就大片大片倒下,大面积倒伏造成收割困难;二是单产低,陈日胜用了二十几年才从最初的亩产几十斤提升到两百来斤。到2014年,陈日胜的海稻种植面积从几百亩一下子扩大到一千多亩,终于将亩产增至三百斤,但这个单产还是太低了,如果大面积推广种植只能是得不偿失。这些弱点都是必须攻克的难关。

陈日胜一直在攻关,他在稻田里埋头躬背作了三十年,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如今已是两鬓苍苍,那直挺挺的脊背也有些驼了。他也早已像农人一样习惯了忍耐、等待,和汗水浸透了的长久的劳作。只是,当初,他可能没想到,那大海馈赠的神秘礼物竟然是一道大难题,这稻田简直是一个烂泥坑,一旦跳下去就越陷越深而难以自拔。为了一粒种子,陈日胜几乎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却一直迟迟交不了那“一份特殊的作业”。这原本就是一个世界性难题,也确实难为他了,太难了。

一个稻作界的哥德巴赫猜想

对于海水稻,而今有不少专家首先从名字提出质疑。而在此前,很多人想当然地认为,海水稻就是生长在海水里的水稻,或是用海水直接浇灌的水稻。这虽是想当然,却也算是挨着了边。海水稻大多生长在海滨滩涂或内河入海口,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抵御海水的侵袭。科学界认为,凡是能够在盐分浓度为千分之三以上的土壤里正常生长的水稻便是耐盐水稻。若能在盐碱含量千分之六的盐碱地生长,则是耐高盐碱的水稻。而在盐浓度千分之八的环境下,大部分水稻品种就会枯死。在人类开始有意识培育海水稻之前,它属于野生稻与栽培稻之间的一个水稻品种。若从严谨的科学定义上为海水稻正名,应当称之为耐盐碱水稻。而海水稻这个名字,其实只是对它的形象化称呼,也是俗称。很多的名称都是约定俗成的,海水稻这名字叫了多年,人们早已习惯了,习惯成自然。

海水稻最早是谁发现的?若实事求是地追溯,对于海水稻或耐盐碱水稻的发现和试验,陈日胜在国内外都并非第一人。早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为了应对粮食危机带来的严峻挑战,一些沿海国家就把开发和改良盐碱地、利用海水灌溉种植水稻作为了探索的方向。1939年,印度洋热带岛国斯里兰卡培育出了世界上第一个抗盐水稻品种(Pokkali),印度也在1943年开始试种耐盐水稻,巴西、日本、比利时、美国、英国、澳大利亚等国也相继开展了水稻的耐盐性研究,国际水稻研究所(IRRI)于1975年实施了“国际水稻耐盐观察圃计划”。从国内看,我国拥有漫长的海岸线和众多的江河入海口,在陈日胜之前,很多人就发现了不少野生耐盐碱水稻,如在太湖流域发现韭菜黄或老黄稻等,也是俗称的海水稻。除了国内发现的耐盐碱野生稻品种,中国农科院等机构还从国外引进了相当数量的耐盐碱水稻材料进行筛选,试图选育出可推广的耐盐碱水稻品种。然而,这些抗盐水稻品种都遭遇了一个一直难以逾越的大坎,亩产在一百公斤左右徘徊,难以从根本上突破并推广,这也是那些出类拔萃的稻作专家和陈日胜一样的遭遇。这也让国内外的遗传育种专家不得不正视,海水稻和杂交水稻一样,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这一难题也被公认为“一个稻作界的哥德巴赫猜想”。

2013年是中国海水稻研究的一个转折点。这年,袁隆平院士正率领科研团队向“中国超级稻育种计划”第四期目标攻关,但他没有忽视陈日胜的海水稻试验。10月中旬,袁隆平委派国家杂交水稻研究中心副主任马国辉专程到湛江海水稻发源地考察,并参加了由中国科学院、国务院食品安全办、农业部和国土资源部等单位领导和专家参与的考察会。

北部湾的秋天,天空和大海蓝得跟明镜似的,那海水稻正在抽穗灌浆,在咸涩的海风中散发出一阵一阵的稻香。一个农人正戴着草帽在田间忙碌着,而一顶被风吹得翻来覆去的草帽又怎能遮挡住头顶上的烈日,那脸和手臂早已被阳光晒得如锅底一般黑黢黢的。马国辉还从未见过陈日胜,但他一眼就认出了。他叫了一声老陈,就把一双手伸了过去。这一握,他立马就感觉那双手不是一般的粗糙。由于常年在海水中浸泡,陈日胜的双手早已粗糙龟裂了。当陈日胜听说马国辉是袁隆平院士派来的,那被汗水浸湿的双眼里闪烁出一种喜出望外的光芒。这天下稻田,谁都想得到一位当代神农的关注啊。

马国辉是师从袁老的博士研究生,他研创了杂交水稻高产栽培、三熟制双季稻高产栽培等技术成果和技术体系,为科技部国家支撑计划专家组成员。他仔细察看着陈日胜的试验田,尽管这片海水稻在两个月前遭受了台风的袭击,很多水稻还倒伏在泥水里,但也有不少稻子挺过来了。他数着稻穗上的谷粒,捏在手里一粒粒还挺饱满。在转了几圈后,他选取一片长势较好的稻子,数着稻穗上的谷粒,随机估测了一下,亩产应该超过两百斤。是的,这个产量还很低,但对于现有的海水稻产量来说已经相当高了。若是没有遭受台风袭击,这一茬稻子的亩产甚至可以超过三百斤。

这次考察以中国科学院院士谢华安为组长,他对海水稻的生物学价值、社会价值、经济价值予以充分的肯定。专家们一致认为这是一种特异的水稻种质资源,建议国家加强全面保护。他们还联合签名,将这一建议上呈农业部,申请海水稻项目国家立项。这也是陈日胜多年来的梦想。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海水稻的命运从此将被改写。

袁隆平院士虽说没有亲临陈日胜的试验田考察,但看了马国辉用手机在现场拍摄的影像和视频,那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还像孩子一样好奇。他还用手指划过屏幕把那尚未成熟的稻穗放大了,几乎是一粒一粒地看着,许久,他才慢慢抬起头,连声说:“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这一茬稻子收割后,陈日胜又带着收获的种子去拜访袁老。他向袁老讲述了从海水稻的发现到这么多年的试验经历,回数流年岁月,不禁涌出了满眶咸涩的泪水。袁老感叹:“搞农业科研实在太苦了,想搞出一点名堂又实在太难了。”他老人家也是从最艰苦的岁月中走过来的,何况陈日胜这么多年来还是一个人单打独斗,那就更难了。

陈日胜这次来当然不是为了向老前辈诉苦,他是带着许许多多的困惑和难题来向袁老请教的,但这么多的难题也不是一下就能解决的,更不是一个袁隆平就能解决的。当科学试验发展到了一定的阶段,尤其是到了瓶颈了,就必须集结更多的科研人员进行全国性协作攻关。袁隆平被世人尊称为杂交水稻之父,但在杂交水稻攻关路上从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从三系法、两系法到超级稻,他都是率科研团队协作攻关。这也正是陳日胜的想法,若能由袁老领衔组成一个协作攻关团队,势必会大大推动海水稻的研发进程。然而,袁老此时已是一个早该颐养天年的老人了,此时还在向超级稻的极限挑战,而海水稻眼下还是命运难测的一潭浑水,他老人家愿意来蹚吗?

陈日胜的担心其实是多余的,一个科学家到了袁隆平这样的境界,已不再是为个人得失而计较,一切都是从国家战略和人类利益出发。袁老没有直接回答他愿不愿当这个海水稻协作攻关的领衔人,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问陈日胜:“中国有多少盐碱地?”

这个陈日胜心里早有数,他一张口就答出来了:“大约有十五亿亩。”

袁老又不动声色地问:“全国有多少盐碱地可以开发来种粮食?”

这个陈日胜也说不太清楚,他估计最少有两三亿亩。

袁老突然提高了嗓门:“有一亿亩就不得了!如果每亩能达到三百公斤的产量,就能增产三百亿公斤粮食,这相当于湖南目前全年粮食总产量,可以多养活八千万人口!”

陈日胜忽然发现,袁老刚才其实是明知故问,对于中国有多少盐碱地,有多少可开垦的盐碱地,这些盐碱地能打多少粮食,他老人家心里早就有了数。而陈日胜一听心里也有了数,为了多养活这么多生命,袁老对担当海水稻协作攻关的领衔人绝不会推辞,也义不容辞。

这里不妨来算算账。无论中国还是世界的粮食安全问题,说穿了就是一道简单而又复杂的数学题。中国是一个拥有十四亿人口的大国,耕地面积只有十八亿亩,人均耕地就是俗话说的一亩三分地,除了种粮,还要种植瓜果蔬菜。这就意味着,在人口不再增长的前提下,无论遭遇怎样的天灾人祸,每一亩田地都必须生产出足够养活一个人的粮食。一旦人口增加,就意味着人均单位面积的缩小,一亩地就必须以提高单产的方式生产出更多的粮食。为此,袁隆平从三系法杂交稻到两系法杂交稻,再到超级稻从一期到五期的攻关,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在保证稻米质量的前提下不断推高单产。而在这两个前提下,中央提出“两个绝不能”,一是已经确定的十八亿亩耕地红线绝不能突破,二是已经划定的城市周边永久基本农田绝不能随便占用。人多地少的基本国情,决定了我国耕地资源的特殊重要性和战略性,粮食安全的特殊战略地位任何时候都不能动摇,而耕地是国家粮食安全的根本保障,是农业发展和农业现代化的根基和命脉。

中国农民是世界上最勤劳的农民,而中国耕地是世界上最疲劳的耕地,由于人多地少,一直难以得到休耕。而土地和人一样,若长时间得不到休耕也会疲惫不堪,越种越贫瘠,用农人的话说就是越种越瘦了。

袁隆平院士在向水稻高产的极限发起挑战的同时,也一直在关注着另一粒有可能改变世界的种子——海水稻。如果能培育出可以在盐碱地上大面积推广种植的水稻,那又将是一次改变中国和世界的种子,对于人类将是巨大的福音。

对于陈日胜在海水稻上的开拓性贡献,袁隆平院士给予了严谨的科学评价,称他为“国内最早发现耐碱性强、抗病性强、生命力强的野生海水稻的专家之一”。他也以同样严谨的方式给科技部部长万钢写信,提出“海水稻是一种非常宝贵的水稻种质资源,具有极高的科学研究和利用价值”,海水稻的产业化发展必将对有效解决国家粮食安全、土地和水资源及全国盐碱地开发等领域产生一系列重大影响。袁隆平设想,若能在超级稻之外,再大面积推广高产耐盐碱水稻,中国的粮食安全保障就有了两座长城,共筑中国粮食安全堡垒。

袁隆平还有一个多年来的梦想——禾下乘凉梦:水稻长得像高粱一样高,稻穗像扫帚,人可以坐稻谷下乘凉。近年来,袁隆平还提出超级杂交水稻未来要走“超模”路线,高度要达到一米八到两米左右。而湛江海水稻株高已达到甚至超过了这一标准,如此独特的“身高基因”,还有抗涝、抗盐碱、抗虫害的特有基因,或有助于袁隆平实现“禾下乘凉梦”,而杂交水稻的优势基因也可有助于海水稻提高产量和抗逆性。

中国缺少的不只是土地资源,还有水资源。我国是一个干旱缺水严重的国家,在沿海地带若能利用一部分海水资源灌溉,就可以节约大量宝贵的水资源。

无论从哪方面看,推广种植的耐盐碱水稻都是大势所趋。

陈日胜也做了一个近三十年的长梦,那就是实现“海水稻种子产业化工程”,把盐碱滩变成米粮川。到了2014年春天,他的梦想又往前迈进了一步,农业部受理了“海稻86”品种权的申请,该品种正式在农业部“农业植物新品种保护公报”上公布,这意味着“海稻86”进入由农业部推进的试验阶段。这年,陈日胜将下洋村承包的千亩海滩盐碱地全部种满了,而试验是用常规水稻和海水稻作比照。当又一年秋天来临,那常规水稻是金黄色的,而海水稻是青白色的,看上去就像大片大片的金镶玉一般,一块一块地镶嵌在一起。来这里考察的专家被眼前这如金似玉的田野深深地折服了。他们一个个弯下腰身,拿着放大镜察看着这两种稻子的区别。那金黄色的稻穗低着头,株秆矮,谷粒也比海水稻小多了。而青白色的海水稻比常规稻子高出了一大截,一棵棵长得挺拔劲健,连稻穗也是直挺挺的,顶着满头结实的谷粒。

陈日胜看着这稻子,那微微驼着的背脊也下意识地挺了起来,他笑着说:“到下个月开镰收割时,这海水稻会有两米多高,谷粒比眼下还会饱满些。”

专家们听了这话,一个个竖起大拇指啧啧称奇。还有人说,袁隆平院士把这种耐盐碱、易倒伏的海水稻终于扶起来了!

这一年,陈日胜的海水稻亩产达到了三百斤。对,是市斤。而袁隆平设定的最低标准是亩产超过三百公斤,这个产量还只有最低标准的一半,不过已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一粒种子若要大面积推广,先必须在不同的区域内大范围试种。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对于种子也是这样,你在某个地域发现和培育的种子,往往只适应当地的小气候和小环境,只有因地制宜才能茁壮成长。若是换了一个地方,气候和环境变了,就会出现典型的南橘北枳现象,“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袁隆平院士则按照全国一盘棋在大江南北布局,南方已有了湛江这个海水稻试验基地,而袁隆平将北方试驗基地选择在青岛。有人问袁隆平为什么首选青岛?袁老说,一个青岛市就拥有五十多万亩盐碱地,又环拥胶州湾,这是北方最适合作为耐盐碱水稻科研育种的试验基地。

袁隆平院士作为海水稻研发团队的首席科学家,首先提出了一个三年计划:三年内,在现有自然存活的高耐盐碱性野生稻的基础上,选育出可供产业化推广的、盐度在千分之六的海水灌溉条件下、能正常生长的“耐盐碱高产水稻”。而在推广种植耐盐碱水稻的同时,还有望逐渐修复改良海水倒灌农田盐渍化土壤。一般认为,海水倒灌农田后至少五年内无法进行农业生产,而根本等不到五年,每年都有多少次台风啊,海水往往会接二连三地倒灌农田,造成大面积农田撂荒。而根据科研人员此前的试验,一般在种了几年海水稻之后,盐碱地就可能转化为良田,常规水稻、大豆、棉花等其他农作物就可以正常种植了。这是推广种植海水稻的另一大功能,功莫大焉,如果所有的盐碱地能改变为良田,中国和世界上又该增加多少良田啊。

袁隆平的每一次科学决策,都是从反思开始。想想,从上世纪到本世纪,那么多国家和专家都在搞耐盐碱水稻研究,那些专家都是水稻领域的一流专家,为什么搞了六七十年还只有一百多公斤的亩产?如何在关键技术上有所突破?袁老思来想去,其主要原因就是在耐盐碱水稻里边打转转,只是在海水稻种子中优中选优,但没有跳出耐盐碱这个圈子。而中国在水稻领域的强项就是杂种优势利用,若是将耐盐碱水稻基因与水稻杂种优势利用结合起来,将其耐盐碱基因转育到第三代杂交稻(超级稻)上,会不会有所突破?

按袁隆平院士设计的技术路线,一个是采取常规育种——筛选良种,选取抗涝、抗盐碱、抗倒伏、抗病虫害、分蘖力强、偏大穗的海水稻品种,再经过去杂去劣,进一步挑选籽粒饱满,粒形整齐的种子,然后把海水稻的特性转移到高产品种上面来;另一个是利用分子技术,通过基因测序,筛选出天然抗涝、抗盐碱、抗倒伏、抗病虫害的基因,在现有自然存活的高耐盐碱性海稻的基础上,选育出可供产业化推广的、利用初级淡化海水灌溉条件下能正常生长的优质稻种。在确定技术路线后,接下来分两步走,第一步是培育出亩产量能达到三百公斤的耐盐碱水稻品种;第二步是在八至十年内,选育出可供产业化推广、亩产一千公斤以上的耐盐碱的超级杂交稻新组合。

从袁隆平设定的第一期产量指标看,亩产三百公斤,乍一听,这个产量实在不高,比当下的常规水稻还低,更不能跟现行的第三代杂交稻——超级稻比,但用袁老的话说,这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迄今为止,世界水稻的平均单产为亩产三百余公斤(4.5吨/公顷),这个产量已经接近世界平均值了。而现有海水稻一直徘徊在亩产一百至三百斤的低产状态,如果第一期产量指标能实现,从市斤变成公斤,将比现有海水稻单产翻了一番。不过,从接下来几年的试验结果看,袁隆平设定的第一期目标对海水稻的产量还真是大大低估了。

对于遗传育种材料,那是多多益善。全世界范围内,迄今已发现并被作为耐盐碱水稻种质资源入库保存的水稻材料有几百种,陈日胜发现的“海稻86”只是其中一种,经过陈日胜近三十年的试种,这一品种的最高单产迄今只有三百余斤,基本上可以验证,这一品种没有高产基因。而今有人或是因为误会,或是想当然地认为袁隆平团队窃取了陈日胜的“海稻86”试验材料,这在科学界只能说是一个“科盲式笑话”。假如“海稻86”能够取得优质高产的效果,那还有袁隆平什么事?他又何尝不想乐观其成?事实上,培育海水稻或耐盐碱水稻必须借助大量的种质资源,而世界上最大的水稻资源库就是国际水稻研究所,拥有十多万份水稻种质资源。袁隆平团队多年来一直与国际水稻所加强合作,既可以引进大量水稻育种资源,又能借助其国际影响力,有效降低耐盐碱杂交水稻国际化推广的阻力与质疑,为推广中国海水稻提供广阔的国际平台。

2014年,袁隆平团队在全世界范围内搜集了近三百份耐盐碱水稻种质资源,作为育种材料,这都是可以共享的,袁隆平团队当年发现的“野败”也是无偿地奉献出来供国内外稻作专家共享的。而对于共享材料,每个专家可以利用自己的技术来加以研究,其关键技术才是可以独享的知识产权或专利。袁隆平团队利用现代分子标记技术,对搜集来的水稻材料進行耐盐性分子鉴定和测试,筛选掉耐盐性差的水稻品种,并对耐盐性好的水稻再次优化并重复测试。为了得到耐盐性好的水稻品种,这一过程需要不断重复测试。而筛选出具有耐盐性基因的材料后,还要进行芽期、苗期试验鉴定,进一步确定水稻材料的耐盐性,然后与杂交水稻技术进行配组,并引入高产和抗逆性等优异农艺性状。只有经反复鉴定筛选,才能选育出产量高、抗性好、口感佳、营养高的品种。为了加速水稻芽期耐盐碱筛选,袁隆平团队在海南三亚南繁基地和青岛海水稻试验基地设立了组织培养实验室、人工气候室,在培养皿、培养箱内种植水稻的幼苗,以利于较快地初选出耐盐碱水稻材料。

2015年,袁隆平团队培育出了YC0045水稻材料(凡品种审定前均称为材料),开始进行田间试验。“Y”是“袁”字的第一个拼音字母,即袁氏。凡是以“Y”打头的水稻试验材料和品种,都是袁隆平海水稻团队研发培育的。这一试验材料在2016年试种,使用含盐量千分之六的咸水灌溉,小面积试种的最高亩产突破了五百公斤。对于一直萎靡不振的海水稻产量,这已是惊人的奇迹了。但袁隆平显得很低调,他比谁都清楚,一两年的小范围试验还不能说明问题,那么接下来的结果又如何呢?很多人都在拭目以待。

自2017年起,袁隆平海水稻团队组织开展国家耐盐水稻联合体试验,分北方中早粳晚熟组、黄淮粳稻组和南方沿海籼稻组三组,在全国沿海滩涂及盐碱地不同生态区进行试种。

黄海之滨,胶州湾畔,有一片寸草不生的白泥地,整片滩涂一片苍白,往这儿一走,连脑子都是一片空白。袁老一声不吭地走着,又四下张望着,这地方就在海边啊,竟然连一只海鸟也没有。几个助手跟着袁老转了一圈,又偷偷地打量着袁老的表情。

袁老说:“你们看我干吗?好好看看这地方,能种水稻吗?”

几个人都连连摇头。袁老盯了他们一眼,“你们连试都没有试,怎么就断定不能种?”

那些助手一下被问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袁老还要说什么,一股海风忽地吹来,扬起一阵灰土,那味道就像海风一样咸涩。袁老被那呛人的味道冲得眯了一下眼睛,随即又睁大了,他坚定地说:“凭经验,这儿确实不能种水稻,但我们不是凭经验,而是搞试验,先试试看嘛!”

这年春夏之交,袁隆平团队在白泥地开辟了一片海水稻育种试验田。对这一片土地,最了解的就是当地老乡了,他们在这白泥地上种过七七八八的东西,任你播下多少种子、栽下多少秧苗,过不多久就死光光了。这也是实情,无论种什么都要灌溉,而灌溉后在阳光下就有蒸发,这海水在陆地上灌溉,那田地就变成了白花花的晒盐场,在持续蒸发后还会形成卤水池,别说水稻,连海带都长不活。当老乡们看着那些戴眼镜的专家在这里弯腰播种、埋头插秧,一个个都来好心好意地提醒他们,“唉,这地方连咸水草也不长啊,哪能种水稻?你们这简直是拿种子打水漂啊!”

这些专家抓着秧苗笑着说:“老乡啊,我们是搞试验,试试看嘛!”

那神情,那口气,就跟袁老一样,形似神更似,一看就是袁老带出来的学生。

专家种田和老乡们还真不一样,他们就是在这里搞试验,哪怕颗粒无收,那也是试验的结果,而失败的比率往往比成功率更高,但你必须试。而科学种田与老乡们种田也不一样。他们培育的海水稻秧苗能够在盐碱地及滩涂上存活生长,具有抗涝、抗盐碱、抗倒伏、抗病虫害等能力,但这个能力也是有限度的。全球各地海水的平均含盐率为百分之三至百分之五,基本是陆生植物的禁区。据试验,海水稻耐盐碱的基本值为千分之六,超过了基本值就必须用淡水冲淡,即采用海水和淡水勾兑混合浇灌,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节省了淡水资源。还有一点很关键——对土壤进行改良,将其盐分控制在千分之六的基本值之下。

若要生产出优质高产的海水稻,说穿了就是两条途径,一是改良品种,二是改良土壤。

在袁隆平院士的指导下,海水稻团队摸索出了一种盐碱地改良技术——四维改良法,这也成了他们的独门绝技。他们先对这片土壤进行反复检测,也可以说是解密土壤的生命密码,而后以海水稻等抗逆性作物为核心,以综合排灌系统、物联网传感器系统、大数据农业信息服务系统为基础,建立起的一套全新的盐碱地稻作改良技术。这一套技术有多先进,还得透过现象看本质。袁隆平院士最爱打比方了,他把海水稻试验田比作一座冰山,浮在水面以上的是一眼就能看见的海水稻,而大部分则是在外人看不见的水面以下秘密进行。

这秘密的核心要素就是物联网——结合传感器量化控制的排灌网络系统。你想要控制盐,先得控制水——合理灌溉。海水稻也是喜水性的植物,在水稻的不同生长期,需要的水量也是不同的,时多时少,这就需要良好的排灌系统,既能充分满足泡田和冲洗盐碱的需要,也能做到灌排自如。袁隆平团队在试种海水稻时,采用海水+淡水混合的方法,配置出不同浓度的咸水,来模拟自然界中不同盐碱地的情况。相比种植普通水稻,海水稻非但不会耗费更多淡水资源,还可以节约宝贵的淡水资源。那物联网传感器系统能根据水稻不同时期需肥特点、土壤环境和养分含量状况,控制喷头和喷枪定时定量喷洒水分和养分。它主要由两根搭载了多种传感器的管道构成,第一根管道根据传感器反馈需求,将所需水肥自动送达水稻根系部,供水稻生长;第二根管道是将土壤中渗出的多余水肥回收,运送至回收池供第一根管道循环使用,节省了宝贵的水肥资源。此外,要素物联网模组在地表还有智能喷洒灌溉系统,能根据水稻不同时期需肥特点、土壤环境和养分含量状况,精准控制喷头和喷枪定时定量喷洒水分和养分。运用这项技术,既可以对水稻实施精准浇灌,又能降低盐碱地盐分、改善土壤结构、提高土地肥力等。说来有趣,这科学种田竟然与华为有关,华为不只是全球领先的信息与通信技术(ICT)解决方案供应商,华为的触角已伸向了现代农业领域,那遍布于地表下两米深的传感器的芯片就是华为提供的。有了这样一个物联网,关键技术解决了,接下来还要用土壤定向调节剂,如改性有机质吸附土壤中的盐分、重金属,改善板结的盐碱地,调节土壤的酸碱盐含量(PH值),通过有机肥来定向调节和改良土壤。然后加入植物生长调节素,使用小分子有机化肥。这一切,都是从海水稻品种、营养搭配、水盐管理系统等方面出发,因地制宜,量身定做针对目标土壤的最优解决方案,让土壤和作物“活”起来。而你最后看见的,便是那拥有耐盐碱基因的海水稻。

除以上四维之外,还有其他辅助体系,如现代化栽培和机械化植保,这也是真正的高科技农业,有人形容为“科幻级的智能农业”。对此,袁隆平院士充满了期待,他一直期待这样的“科幻级的智能农业”成为解决粮食问题的终极方案。

不能不说,这种科学种田是需要高成本投入的,每亩地改良成本约一万元,这是一般庄稼人投不起的。但若从长远看,一年的改造可以赢得十年的功效,十年内不需再进行土壤改良投入,而一般在两到三年内可以将盐碱地逐渐被改造成良田,除改良沿海及内陆盐碱地外,“四维改良法”还可对重金属污染及农残土地进行修复。经过改良后,也就具备进行大规模推广海水稻的可行性。

那么,白泥地试验基地的结果又如何呢?这才是人们最关心的。

当秋风带着大海咸涩的味道一轮轮吹将起来,白泥地的稻香一阵一阵扑鼻而来,那稻子如海浪般起伏。这里种植的海水稻跟普通水稻相比,末梢有一些卷曲发黄,穗子也不大,但远看齐刷刷的一片,近看一棵棵丰碩茁壮。袁老就像一位即将收割的老农一样,数了穗子又数谷粒,然后默了一会儿神,心里仿佛有了数。当几个助手请他估测一下产量时,他又盯了他们一眼,说:“我说了不算数,最终的结果还得等专家来检验,咱们就等着大考吧。”

测产,是非常严格的,一切都是在众多专家的监控下进行的,几乎如同高考一般。

9月28日,中国科学院等单位的评测专家来到白泥地,他们抽签选择了7号和8号地块,又挑选了四个试验品种进行评测。在测产之前,还要先通过盐度计测试,这两个地块的灌溉用水盐度达到千分之六,符合耐盐碱水稻试验的标准。随后,便进入测产环节。为保证数据的准确性,在专家的严密监督下,采用人工收割的方式。随着一把把镰刀在稻海里闪亮地划过,那昂扬的稻穗唰唰唰地飘落,又被工作人员一捆一捆地从田里抱了出来,经脱粒、称重、去杂和水分测定等多道工序,评测专家组组长、扬州大学农学院教授刘世平宣布了测评结果:“最高亩产620.95公斤!”

现场顿时一片惊呼,那些老乡们一个个把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很多人种了一辈子水稻,在那良田里也没种出这么高的产量,这些戴眼镜的专家可真是牛人啊,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竟然种出了这么高产的水稻,牛啊!

刘世平教授在宣布结果后还有些难以置信,他揩拭了一下眼镜,又把刚才宣布的数字再次确认了一遍,连小数点后边两位数都没错啊!他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说:“在盐度千分之六的条件下种植的海水稻,最高产量和大面积种植的淡水稻基本持平,这个产量具有超乎寻常的意义。”

袁隆平乍一听这个结果,也是猛地一愣。这些年来他创造了一个个水稻高产、超高产的世界纪录,但对于海水稻达到这个产量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这足足比他预期的三百公斤亩产翻了一番多!看来,海水稻的增产潜力很大啊。当有人问他这个结果怎么样,这个老顽童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咧嘴一笑,那黝黑的脸加上一口雪白的牙齿,这就是他那典型的“刚果布式的笑容”,很多人对这袁老的笑容都很熟悉了,每次他露出这样的笑容,就表明他很满意,甚至有些得意。

果不其然,袁老咧嘴一笑后便连声说:“很满意,很满意,可以打个优秀,希望再接再厉,接下来要大量制种,明年再选两个点进行大田种植,看看怎么样。”

白泥地试验让袁隆平团队信心倍增,而在接下来的试验中,他们还远不止是选两个点,而是在全国东南西北多个省份进行大田试种。每一粒种子从科学界的试验田走向农民的田间地头,都要经历小面积试种、大田试种、区域试种(区试)和生产性试种等几个阶段。这一年春天,袁隆平团队在海南三亚南繁基地通过杂交的方式,将耐盐碱水稻的优良基因进行重新组合,从中挑选出176份优良品种作为试验材料,在不同区域进行试种。袁隆平团队经过前期考察,发现我国的盐碱地大致可分为五大类型,并按照这五大类型开辟了青岛城阳、黑龙江大庆、陕西南泥湾、新疆喀什、浙江温州等五个耐盐碱水稻试验基地。其中,青岛城阳为黄河三角洲盐碱地,大庆为东北苏打冻土盐碱地,南泥湾则是次生盐碱与退化耕地的典型代表,喀什为干旱半干旱地区盐碱地,温州属长江三角洲盐碱地。这也是袁隆平团队首次在全国五大基地同时进行千亩片的区域试验。

青岛城阳,桃源河畔,这一带原本是良田沃土。上世纪60年代以前,河流沿岸“十里桃源、万亩稻香”,不是桃源,胜似桃源。这里有个上马村,早先是一个香飘四野的稻香村。谁知到了1963年,正当稻子扬花抽穗的季节,一场台风裹挟着海水席卷而来,海水从河口漫过了堤坝,倒灌进了稻田。台风,海水倒灌,是沿海农田最常见的灾害,而它带来的不是一次性灾害,而是长年累月的灾害,乃至万劫不复。那一年上马村的老一辈村民没齿不忘啊。一个姓张的老汉十二三岁就在这里种水稻,如今年过古稀了,那牙齿掉了好几颗,说话有些不关风。说起那一年,老汉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咱们村里那时候有四千多亩稻田啊,那一年的水稻比哪一年的长势都好,但水稻哪经得住海水的浸泡,过了三四天,海水退了,稻子全都泡死了,那一年颗粒无收,只能吃政府的救济粮。原本以为挨过了灾年,第二年就会好的,哪知道接下来又是连年干旱,田里的盐分一直排不出去,这稻田全都变成了白花花的盐碱滩,从那以后这些田地就荒废了,种庄稼根本就没什么收成,只能长些稀稀拉拉的狗尾巴草了……”

而今,在上马村还流传着一首民谣:“春天地碱白茫茫,夏天地涝水汪汪,秋天十种九不收,冬天地冻硬如钢。”这盐碱滩别说种水稻,什么也种不了,村里人只能干别的营生,或是下海去打鱼摸虾,或是在盐碱滩上挖鱼塘,养鱼养虾。年轻一辈早已不知道往日的桃源河畔有多美,老一辈人还时不时梦见那“十里桃源、万亩稻香”,端的是好景致啊,却也只能在梦里头看见了。张老汉做梦也没想到,而今这里又要种水稻了,而且不是一般人来种,而是那个像神农一样的袁隆平袁大爷来种。张老汉简直笑得合不拢嘴了,“咱们这个地方叫上马,只等袁爷爷这个项目上马了,咱们的好日子也会很快就上马了啊!”这老汉说话还挺风趣呢。

这是一个大项目,比白泥地大多了。2017年11月份,袁隆平便派助手考察了桃源河畔这块荒废多年的盐碱地,在测定了桃源河两岸的土壤养分、盐碱度等指标后,袁隆平团队便与当地政府签约,合作打造“万亩国家级滨海盐碱地稻作改良示范基地”,桃源河畔将建起“十里桃源、万亩稻香”的田园综合体,打造乡村振兴的新标杆。这上马村的老老少少谁不知道袁隆平啊,但谁都没见过他老人家,更没有见过那传说中的海水稻,大伙儿一个个都盼着他老人家赶紧来啊。

袁隆平就在上马村人的翘首期盼中走进了上马村。那已是2018年5月28日,正值芒种,“时雨及芒种,四野皆插秧”,青岛市城阳区政府在上马村举办了首届“海水稻插秧暨中华拓荒人计划”启动仪式,他们将“开拓亿亩荒滩,增加亿亩良田,多养活一亿人”作为拓荒人的梦想。除了青岛主会场,全国五个实验基地也将同时举行插秧仪式,这秧苗就由袁隆平院士来传递了。

看啊,老爷子来了!一大早,那村口早已密密匝匝地挤满了人,老爷子在老乡们心中就像一个神啊。看上去,这位当代神农从头到脚都像一位老农,可那双眼里闪烁着智者的光芒。那黝黑的脸上布满了故事,每一个故事都像神话。只要他老人家走过的地方,哪怕是不毛之地,转眼也会绿意荡漾。他一边跟老乡们亲热地打招呼,一边仰起头来看太阳。这也是一个老农的习惯了。而每到一个地方,他立马就把手一挥,“走,去田里看看!”

那田坎上滑溜滑溜,一个年近九旬的老人,比张老汉还大二十岁呢,倘一时收不住脚,滑倒了怎么办?但人们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位在稻田里走了六七十年的老人,那一双脚板还走得稳稳当当。忽然,他身子猛地往前倾了一下,把几个跟在后边的助手吓了一跳,赶紧上去搀扶老人,他却稳稳扎扎地蹲在地上,像个老农一样,先抠起一把泥土,在手里搓着、揉着,又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嗅着,一脸迷醉的神情。这是一个农人对土地的迷醉,也是一位农业科学家对土地的把握。在插秧之前,袁老抓着一把一把鲜嫩的绿色,向参与“拓荒人计划”的每一位拓荒人传递秧苗。这一株株秧苗就是去年在白泥地測产产量最高的YC0045,每个人都盼着这秧苗在新的一年里创造出更惊人的奇迹。

袁隆平团队把在白泥地摸索出来的经验和技术都搬到了这个国家级的示范基地,还采用了比白泥地更高端的技术,这是依托华为公司的物联网、大数据、移动互联、云计算技术等为支撑的智慧农业4.0样板。

如果你想亲眼看看智慧农业是什么样,这里就是一个样板。

尽管袁老向每一位拓荒人传递了秧苗,但这只是象征性的,而插秧的是一台无人插秧机。若是一般插秧机也不稀奇,而无人插秧机却还鲜为人见,这也是第一次在海水稻插秧中实验应用。当袁老宣布插秧仪式开始后,它就独自在水田中开始工作,将一株株的秧苗整齐地插进水田中。它可以熟练地进秧、插秧,到了田埂还可以自动转弯、掉头。一台无人插秧机一天可以完成五十亩的作业面积,相当于上百人干一天。中国传统农耕文明最大的特色就是精耕细作,而无人插秧机也延续了这一传统,不仅效率高,而且作业精细化、标准化、程序化。人工插秧只能凭经验、靠感觉,但由于人的情绪和精力的变化而造成间距不齐、深度不匀,而无人机插秧秧苗间距整齐,深度均匀,质量更稳定。

这无人插秧机还只是智慧农业看得见的一只手臂,还有更多的“智慧”像大脑和神经一样是看不见的。现代农业生产首先要掌握实时环境状况和作物长势,而布置在土壤、水源中的理化传感器、智能气象站、高杆上的智能图像采集设备,则是盐碱地稻作改良的神经系统,这些都是基于华为九天智慧农业全球联合创新中心的“九天芯”研发的,而智慧农业的大脑就是“后土云”,它更是深藏在机房中,在大数据分析的基础上,形成最优作业工艺, 指挥调度生产作业。“后土云”盐碱地稻作改良智慧农业项目获得2018年巴塞罗那全球智慧城市博览会创新奖。城阳上马基地整合了华为的全线ICT技术,形成了以“九天芯”“后土云”为代表的智慧农业产业,将持续通过农业智能芯片、云平台等软硬件,以及大数据、云计算、物联网等新一代信息技术的示范应用,推进“盐碱地改良+智慧农业”模式打造,激发海水稻全产业示范。

当然,无论多么高超的技术,最终还要看试验的结果。那海水稻经过四五个月潜滋暗长,到了这年金秋十月,桃源河畔的海水稻渐渐散发出了成熟的气味,又迎来了测产验收的时候。这对于每一个试验品种都是一场大考。10月10日下午,青岛农业大学林琪教授等七名专家组成验收小组,按照严格的程序进行了测评,但奇迹没有出现,结果令人大失所望,这次测得的最高产量为编号1803的水稻材料,实打实亩产只有261公斤,比去年白泥地的产量低了一大半,也没有达到袁隆平院士设定的最低标准。对于这样一个结果,袁隆平并没有太多的失望,这样一位饱经沧桑的科学家,对各种结果都有心理准备,科学探索之路就是这样,有起有伏,有高峰也有低谷。而这片荒废几十年的盐碱地,在首年种植就获得这样的产量,也算是不错了。接下来还要进一步探索,到来年秋天再看收成吧。

其他几个试验基地也相继进行了测评,大庆市的苏打冻土盐碱地改良示范基地,编号为1807的水稻材料现场实打亩产210公斤,没有达标;新疆喀什示范基地的土壤含盐量高达千分之六至千分之十五,原本是五大基地中最不被看好的一个,经测评,其编号为1805的水稻材料理论亩产达549公斤。这是一个出人意料、令人震惊的结果,一下子引起了周边地区、有关单位和援疆干部的关注。若能在这样的高盐碱地上种水稻,对辽阔的新疆大地将是巨大的福音。而从南泥湾传来了更令人惊喜的消息,经测评,其编号为1802的水稻材料亩产为636公斤,比去年白泥地的亩产多了15公斤。

这些测评数据无论高低,无论惊喜与失望,都为下一步的区域试种和生产性试种提供了重要依据和参考。一个品种,在经过了小面积试种、大田试种后,至少要经过两年区试及一年生产性试验后,才能通过国家新品种审定,而品种审定后就具备了大规模推广的资质。这是极为严格的。袁隆平团队根据2017年、2018年的大田试验和区域试验数据,又筛选出表现优良的材料,在2019年进行生产性试验。

这年,袁隆平团队又增加了山东潍坊、东营,江苏南通通州湾,浙江瑞安、台州等多个海水稻试验基地。

潍坊海水稻种植基地位于白浪河畔。白浪河原名白狼河,为渤海莱州湾独流入海河流,由于源短流急,“平地泉涌如轮”,历史上多次决口泛滥, 又加之海潮频发,土地大都盐碱化,大量粗细砂砾沉积于河床及决口扇形地带。上世纪90年代,由于上游厂矿排放大量废水,河水污染严重,到本世纪,这里已沦为一片寸草不生的重度盐碱滩,到处都是结满盐霜的水凼凼,那海滩上的死鱼死虾招来了纷飞的苍蝇和臭虫,海风中弥漫着呛鼻的腥臭味,十几里外都能闻到。潍坊人一直梦想把这片充满了死亡气息的盐碱滩打造成一个绿色生态农业示范园区,他们在这里试种过多种植物,但这盐碱滩上连生命力最顽强的芦苇也长不活。当他们听说袁隆平团队正在全国多地试种海水稻,便决定试一试。

2018年,袁隆平团队进驻潍坊,与当地合作打造“袁隆平海水稻一二三产业融合发展示范区”,规划总面积十八万亩,海水稻示范区近四万亩,2019年试种一千亩。这年春天,随着第一茬秧苗插下去,这片荒凉死寂的盐碱滩终于浮现出了一片淡淡的绿意。这不是一次单纯的水稻试种,袁隆平团队瞄准的目标是跨界解决土壤改良和种植问题,力求方法生态、循环利用、产品绿色,田间秸秆就地还田并用于生物质排碱沟,变废为宝。在试种海水稻的同时,还采取鱼、稻、鸭立体式生态改良实验,这是一举三得,在增加土壤肥力的同时保护生物多样性。

为了将一片脆弱的绿意维系下去,袁隆平团队几乎把他们的独门绝技“四维改良法”发挥到了极致,一片淡淡的绿意渐渐变得青勃勃的。那周边的老乡往日是很少走近这片盐碱滩的,就是不得路过这里也是掩鼻而过,而现在他们都被这青勃勃的气息吸引过来了,一个个张大嘴巴呼吸着,这是一个可以让他们深呼吸的地方。当一个地方渐渐恢复了生机,那各种各样的鸟儿也飞来了。这稻田了养了鱼,放了鸭,在水稻的拔节声中,鱼在水中活泼泼地游动,鸭子追逐着飞来的虫子。它们嘎嘎嘎的叫声和鸟儿的叫声此起彼伏,那海水稻也在隨风起伏。到了9月下旬,这海水稻连风也吹不动了,一串串饱满的稻穗沉甸甸地垂下来,更引来了无数人的观望。这一年的收成怎么样,几乎都不用测产了,一看就知道。然而,一场十七级的超强台风突然逼近山东,那海上掀起的巨浪和暴风雨一起席卷了稻田。这一场台风让东南沿海地区的农作物遭受重创,很多稻子几乎绝收了。而这片海水稻还真是让人见证了奇迹,它们表现出坚韧的抗倒伏能力,在暴风雨过后又挺挺拔拔地站起来了。它们的耐盐碱性也得到了一次灾难性的考验。

10月25日上午,一台台联合收割机开进了金黄色的稻田,一株株稻子被卷进滚轮,随着谷粒源源不断地涌出,田野里弥漫着扑鼻的稻香。当地的老乡还是第一次嗅到稻香味,一个个都敞开了肺腑,深呼吸。经专家组实测,此次试种的海水稻亩产达536公斤,这也标志着海水稻在渤海莱州湾盐碱滩试验成功。

这不只是一次海水稻种植试验,更是一次综合性的、立体式的生态试验。海水稻的种植不仅仅利用滩涂地生产粮食,还能防风消浪、促淤保滩、固岸护堤、净化海水和空气,具有如红树林一般的生态和社会价值。海水稻的根系深三四十厘米,有效地滞留陆地来沙,减少近岸海域的含沙量,而且增加土壤有机质。随着海水稻项目的初步实施,通州湾也初步实现了滨海盐碱地的快速有效和生态化利用,那大片盐碱化的滩涂湿地环境得以优化恢复,这为渤海滩涂综合开发利用和耕地占补平衡工作提供了样板,也为东南沿海广袤的盐碱地改良提供一个可推广模式。

这一年,不只是潍坊的海水稻示范园区夺得了丰收,也是耐盐碱水稻的一个丰年。山东东营海水稻示范种植基地创造了迄今以来的最高亩产,高达800公斤;江苏南通通州湾海水稻亩产约340公斤;浙江瑞安丁山二期一号海水稻试验基地经评测,平均亩产达到330公斤;台州基地实现最高亩产670公斤……这些数据表明,袁隆平团队通过耐盐碱水稻跨区域试验,初步验证了海滩盐碱地能种,内陆盐碱地也能种。一些盐碱地原来连生命力顽强的杨树也栽不活,但海水稻不但种活了,还夺得了高产。随着海水稻疆域的不断拓展,又有人异想天开,沙漠里能不能种水稻?

到沙漠王国去种水稻

那异想天开的,一开始并非中国人,而是来自诞生了天方夜谭的阿拉伯世界。

2017年11月,袁隆平团队在青岛白泥地的海水稻试验创造了“最高亩产621公斤”的佳绩,一位耄耋老人又给世界带来了一次不小的震惊。随后,袁隆平团队便收到一份来自迪拜的邀请,邀请中国专家赴阿联酋的沙漠去种水稻。袁隆平团队刚接到邀请时,第一感觉像是一个恶作剧,真的?假的?后来经过多方查证,这还真是一份来自沙漠之国的诚挚邀请,而邀请者还不是一般的人,而是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副总统兼总理穆罕默德。

到沙漠王国去种水稻,乍一听还真是一个天方夜谭。而这份邀请越是诚恳,越是让袁隆平团队成员犯难。若是他们去沙漠里种水稻,一开始就是一个世界性的新闻。若是试种失败了,那更是一个世界性的新闻,这会不会影响袁隆平院士的声誉?

袁老一听他们的担心就笑了,“搞科研,失败有什么可怕?我就是从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走过来的。今年没搞成,明年再来,一百次试验有一两次成功,那就very good!科学从来不会嘲笑失败者,只会嘲笑那些连试都不敢试一下的胆小鬼,还有那些故步自封的人,你们别看我是个奔九十的人了,我还不想到此止步哦!”

这就是袁隆平,这就是一个科学家的境界。袁隆平决定去大胆试一试,哪怕失败了,那也是人类水稻栽培史上的一次重要尝试。他老人家对天方夜谭还特别感兴趣,那里头充满了异想天开的幻想,也充满了对未来的启示,在打动人们心弦时也激发了人们无穷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而科学探索往往也是从幻想开始,甚至就是一个验证幻想的过程。如今那天方夜谭中的许多传说和幻想早已变成了现实,如那载着人类飞翔梦想的阿拉伯飞毯,而今已从幻想世界中飞进了现实的天空,人类不但发明了各种载人飞行器,哈佛大学的科学家已经造出了真正的飞毯,而给阿拉丁和公主带来了幸福和快乐的神灯也化作了人间的万千灯火。

2018年1月,春节还没过呢,袁隆平选派的团队成员就在呼啸的寒风和大雪纷飞中告别了家人,奔赴迪拜。而当国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过大年时,他们正在热浪滚滚的大沙漠里跋涉考察。那沉睡的沙海正在他们倾斜的身体下不安地涌动,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什么。而又一个天方夜谭,将在他们脚下这灼热的沙海里诞生。

阿联酋总面积八万多平方公里,拥有七百多公里海岸线,境内几乎全为热带沙漠。很多人对于这个海湾国家的第一印象就是富得流油。在这里,富得流油其实不算什么,富得流水才是真正的富豪、大富豪。上世纪60年代,阿联酋和其他海湾国家一样,发现了令世人惊羡的石油资源,一个贫穷落后的酋长国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石油王国。到2018年,阿联酋人均GDP高达四万美元,为全球最富裕国家之一。在阿联酋第一大城市迪拜,警车是超跑,飞机是家用,黄金是装修材料,很多富豪家里的马桶都是黄金打造的。在阿联酋,这不算什么,在这个满大街都是石油大亨的国度,不差钱,只缺水,阿联酋是世界上最缺水的国家之一,其全国用水量的一半以上来自地下水,但随着地下水资源开采而不断枯竭,阿联酋为了给他们的后代留下一些宝贵的水资源,只能通过海水淡化来勉强维持生活用水和社会运转。由于水资源稀缺,那需要淡水浇灌的绿色植被也成了最昂贵的风景,若要炫富,绿色就是那些富翁们炫耀的资本。而那养命的粮食则只能依赖进口。对于任何一个国家,粮食安全都是国家战略,谁也不想把自己的饭碗端在别人手里。尤其是在海湾这种战争频发的动荡地区,粮食安全一直是巨大的隐患。为了解决粮食问题,一些海湾国家不得不在世界各地租农田、建“飞地”,在别国生产粮食后向本土输入,但这也充满了风险,一旦发生了战乱,这个粮食供应链也很容易被截断。

为了把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里,这些沙漠王国也一直梦想能在沙漠里种出粮食。上世纪70年代中期,沙特阿拉伯在海湾国家中率先发起了“沙漠种田运动”, 他们不惜重金从澳大利亚引进了抗干旱的农耕技术和设备。澳大利亚约七成的国土属于干旱或半干旱地带,在两个世纪的探索中,逐渐形成了如今处于世界前列的抗干旱的耕作技术。在澳大利亚的技术支持下,沙特一度创造了沙漠农业的奇迹。从1979年至1992年,沙特小麦年产量从十四万吨猛增至四百多万吨,一个原来九成粮食依靠进口的国家,一跃而为当时世界十大小麦出口国之一。这也让沙特的沙漠农业大大风光了一把。然而,在这风光的背后却是严重的得不偿失,沙特每出口一吨小麦都需要国家财政补贴五百多美元,而同期国际上每吨小麦交易价格还不到两百美元。有人称,“这是人类史上教科书式的大撒币项目,没有之一。”沙特不缺钱,但撒出去的不只是钱,还有水,这沙漠农业高度依赖不可持续的地下水资源。沙特也一直致力于发展高效的海水淡化工程,但海水淡化成本高昂,实在是难以长久支撑这种得不偿失的“农业狂想曲”。沙特最终只能接受严重缺水的现实,在本世纪初基本上放弃了依靠大量水资源支撑的沙漠农业,结果很快又沦为了世界十大小麦进口国之一。

其实,对于沙漠国家,这也不是单纯的“农业狂想曲”,而是“绿色狂想曲”,很多沙漠国家都想把沙漠变成绿洲,若能将粮食和绿化一并解决了,那更是两全其美。阿联酋邀请袁隆平团队到沙漠里种水稻,就是对这两全其美的追求。他们也知道,海水稻并非直接浇海水,但海水稻可以在千分之六以内的含盐量水体中存活,这就意味着可以利用大量的海水资源,节省淡水资源。而袁隆平团队通过“四维改良法”中的排灌系统,还可以对水资源进行回收和循环利用,能达到节水三分之一的效果。这种沙漠节水农业,也正是阿联酋最看重的。当然,效果怎么样,还得试试看。

根据双方达成的“绿色迪拜”合作框架协议,袁隆平海水稻项目团队将在迪拜开展四个阶段的试验和产业化推广计划。2018年上半年,进入第一个阶段——品种试验,他们必须针对海湾沙漠特有的气候,对每一粒种子精挑细选、反复试验,才能进行本土化种植。

迪拜位于中东地区的中央,是面向波斯湾的一片平坦的沙漠之地。袁隆平团队在迪拜东南方的马尔莫姆沙漠中开辟了第一块试验基地。由开阔处望开去,那白漫漫的盐碱滩随着起伏的沙丘一涌一涌地向波斯湾绵延,在扑面而来的海风中发出古怪嘶哑的声音,感觉特别荒凉而诡异。偶尔看见几棵在风中摇曳的沙漠植物,那孤绝的姿态看了反而更令人绝望。

在国内,此时还是早春季节,而阿联酋地处热带沙漠性气候,一年只有夏冬两季。此时正值夏季,白得耀眼的阳光伴随着如蒸笼一般的热浪,让人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里昼夜温差最大可达摄氏三十度以上,好几个人一来就感冒得稀里哗啦,而治疗感冒的最好方式就是到这大漠来晒太阳,这滚滚热浪就是天然桑拿。在这里种水稻,最大的难题还不是酷热,而是土壤。这沙漠里有沙没土——地表没有形成团粒结构的土壤,全是一盘散沙。这沙漠底下又是什么样子呢?挖!几个人从一个坑挖到另一个坑,挖下去半米来深就挖不动了,这厚厚的沙尘下边全是风化岩石结构。使劲挖!一股脑儿挖下去,那铁锨上乱石飞溅,火星子直冒。几个人挖了一阵,都累得一屁股坐在沙堆里了,老天,这就是他们要种水稻的土地啊!

张树臣是迪拜海水稻项目的生产队长。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在国内外的稻田里跋涉了三十多年,还是第一次破天荒地在这大沙漠里种水稻。凭经验,这地方无论地表还是地下,都不是可以播种和插秧的地方,这沙石里有机质含量低,就是种下去了也无法保墒。当然,若是有水浇灌,这问题也不难解决,不过,那也轮不到中国的科学家来解决了。这地下倒是有水,但沿海地区的地下水受海水侵蚀,沙漠地下七八米即为盐度高达千分之十六的海浸水,远远高于海水稻的耐盐极限。这水不能直接浇灌稻田,还很容易反渗到种植作物的根系,伤及种子和秧苗。在这样的沙漠里种水稻,从一开始就是一项史无前例的农业挑战。此前,其他国家也曾尝试在沙漠中种植耐盐碱农作物,都因无法克服高温、缺水等極限而灰溜溜地走掉了。有人甚至说,一旦证明能在这沙漠里种水稻,那地球上就没有地方不能种水稻了,甚至可以把水稻种到月球上去。

2020年进入第四阶段,即全面推广阶段。迪拜酋长私人投资办公室计划与袁隆平团队通过资本、技术和土地合作,对沙漠耐盐碱水稻开始快速复制,扩大种植面积,以覆盖阿联酋百分之十以上国土面积为目标(约合六十万亩),并以每十平方公里的“人造绿洲”为单元,打造“绿色迪拜”和“生态迪拜”,大幅提升阿联酋粮食自给能力和粮食安全,并有效改善当地生态环境。这标志着海水稻产业形成独特的商业模式,实现不依赖补贴的自主发展,这对于阿联酋的现代农业产业化具有开创性意义。

阿联酋雄心勃勃,还计划与袁隆平海水稻团队签订共建中东及北非海水稻联合研发推广中心框架协议,合作成立“袁隆平中东及北非海水杂交稻研究推广中心”,该中心将承担面向中东及北非地区海水稻品种测试、工艺条件优化、技术培训和产业化推广等使命。他们将以该项目的前期成果为基础,致力于将“人造绿洲”推广到整个阿拉伯世界,改善沙漠地区生态状况,解决贫困和自然条件恶劣地区的饥饿问题。

土地沙漠化和盐碱化是个全球性的大问题,全球有近十亿公顷荒漠化的盐碱地,耐盐碱水稻的研发是一项世界级的超级工程。尤其是中东和北非等沙漠地区的国家,更渴望早日推广能在沙漠里种植的海水稻。埃及国家农业研究中心顾问阿齐兹·阿部·艾莱兹说:“我觉得很震撼,中国人的智慧在一个试验当中运用多品种水稻是新的创举。”埃及的沙漠与半沙漠占全国的百分之九十五,大部为流沙,随着沙漠的不断扩张导致耕地减少、水资源短缺,又加之人口的持续膨胀,埃及正在经历粮食短缺的挑战。对于任何一个国家来说,粮食安全都不仅仅是解决人民吃饭的问题,还关乎国家经济发展和政治稳定。阿齐兹希望埃及能尽快享受到海水稻种植带来的红利。

而阿联酋的邻居沙特更是跃跃欲试。沙特的自然条件和土壤环境与阿联酋大同小异,在经历了一场“农业狂想曲”之后,沙特一直在寻找可持续的沙漠农业发展模式,中国海水稻在阿联酋试种成功,让他们又看到了重振沙漠农业的希望。其实,又岂止是埃及和沙特,中国在阿联酋沙漠种植水稻的经验可以向整个中东地区加以推广。这也是袁隆平院士多年来的夙愿与梦想。袁老有两个大梦,简单说就是“禾下乘凉,覆盖全球”,而单靠杂交水稻是无法覆盖全球的,如今他们培育出了可以在沙漠种植的海水稻,可以填补原来的空白了。袁老说:“只要扩大示范的面积,就可以在阿拉伯国家推广,对保障世界粮食安全发挥重大作用。”

永恒的课题

当袁隆平海水稻团队在阿拉伯沙漠上不断拓荒时,袁隆平院士正率全国协作攻关的团队组建一个国家级的耐盐碱水稻技术创新中心。为抢占国际盐碱地利用技术领先地位、培育粮食生产新的增长点,这一中心得到了国家的鼎力支持,并被纳入了国家粮食安全保障体系。

2018年4月12日下午,习近平总书记在海南省三亚市考察了国家南繁科研育种基地,他同袁隆平等农业技术专家一道,沿着田埂走进了“超优千号”超级杂交水稻试验田。这一片稻田正在扬花灌浆,雨后的阳光中缭绕着一缕缕甜丝丝的香气。习近平弯腰察看着水稻长势,当他张开双臂伸向水稻时,海风灌满了他的衣袖,而满田的稻子也鼓满了风。他向袁老询问超级杂交稻的产量、口感和推广情况,还特意问起了海水稻的研发进展。袁老说,他在2017年就拿出第五期超级稻的攻关品种“超优千号”,将其培育成耐盐碱水稻示范先锋品种,作为前期通过筛选试验鉴定出来耐盐碱性较好的品种,在国内典型盐碱区进行示范推广。习近平一边倾听着一个科学家的心声,一边频频点头,海水稻若能试种成功,像杂交水稻一样大面积推广,这对我国粮食安全又是一次重大突破。总书记的肯定,对袁隆平既是鼓舞也是压力,这种压力说到底就是对粮食安全的忧患。习近平在告别袁老时一再强调:“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保障粮食安全对中国来说是永恒的课题,任何时候都不能放松!”

2019年,由袁隆平院士倡议发起成立的“国家耐盐碱水稻技术创新中心”,经李克强总理批示并责成国家科技部等有关部门抓紧落实,于当年11月在三亚崖州湾科技城开建。该中心是由国家杂交水稻工程技术研究中心牵头,联合海南大学、三亚市南繁科学技术研究院、湖南省农业科学院、广东海洋大学、湖南农业大学、江苏省农业科学院、黑龙江省农业科学院、青岛海水稻研究发展中心等研究单位多方共建的高水平科研平台。针对我国盐碱地分布广、类型多样,研究优势单位、平台和人才队伍分散、难以集中的特点,该中心将集结全国优势力量,对接各地方政府支持,充分调动人力、物力、平臺协同攻关。中心设立一个总部,拟设置三个中心、四个区域分中心及一批典型区域合作试验站或试验基地。

中心将总部科研基地设在三亚,几乎是不二选择。这里海水和淡水资源丰富,而且有许多咸淡水交汇处,又具有极佳的光热条件,一年四季均可开展水稻试验研究。三亚也是全国南繁育种集中地,对于聚集人才和种质资源、加强行业技术交流,进而统领行业发展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而海南地处中国水稻种植区与东南亚稻区的过渡地带,而随着中国(海南)自由贸易试验区的加速推进,对于辐射带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和地区开展耐盐碱水稻种植,也将起到重要的桥梁和纽带作用。

如果说“中国人要把饭碗牢牢地端在自己手里”,三亚南繁育种基地就是“中国饭碗”的底座。袁隆平与一粒种子有不解之缘,一粒种子又与三亚有不解之缘,早在2002年,他就被授予“三亚市荣誉市民”,这片土地也确实是他的第二故乡,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他几乎年年都来三亚,每年至少有五个月时间在海南南繁基地培育杂交水稻新品种。袁老说:“杂交水稻能成功,一半功劳在海南。”

袁老住在三亚荔枝沟镇的一幢四五十平方米的筒子楼里,院子外面就是南繁育种基地的试验田。除了超级稻试验田,“国家耐盐碱水稻技术创新中心”还在宁远河入海口、崖州区大蛋村征用一百亩近海土地,开辟了三亚总部科研基地的试验田。宁远河是海南岛的第四大河,在三亚崖城镇注入南海,是崖州的母亲河。河口为冲积平原或台地,河道平缓,河床淤积,汛期排洪不畅,经常造成崖城一带发生严重洪灾,河水盐度稳定在千分之十八左右。这并非一个适合种水稻的地方,却又特别适合用来检验耐盐碱水稻的抗逆性和生命力。

2019年12月18日,袁隆平和助手在大蛋村试验基地播种了十五亩耐盐碱水稻,以“超优千号”为主打品种,另有来自中心共建单位、海水稻重大专项协作单位的94个新品种在各自的区域中同期试种。科研人员为它们设置了盐分浓度千分之六的土壤环境,以“超优千号”为对照,考验鉴定这些不同类型的常规粳稻、杂交籼稻、常规籼稻品种的耐盐性。

每次播种后,袁老就会再三提醒自己的助手:“水稻育种有时就是那一秒钟的事情,错过一瞬间就要再等一年。”每当种子发芽、出苗的关键时刻,就要片刻不离地盯着,一旦出现意外就要在第一时间处理好。袁老这么大年岁了,在田间地头一蹲就是好几天,谁都劝他不走。他喜欢喝椰子水,在蹲守时他手里抱着一个大椰子,这家伙特别解乏、提神。在苗头冒出来之前,他那身子一直紧绷着,那黑黢黢的脸颊显得更黑了,两眼微闭,似乎陷入了沉思。这时候谁也不敢打扰他。眼看着出苗了,他微闭的双眼睁开了,那紧绷的身子也终于放松了。这时候,你感觉他又像一个天真的老顽童了,还可以跟他开开玩笑。

袁老也爱开玩笑。他在去稻田的路上时常被一些陌路人认出来,却又不敢相认,便试探着问:“你老跟那个袁隆平长得很相像啊!”

这样的情景袁老经历多了,他哈哈一笑道:“是吗?很多人都说我们长得像!”

说来,那海水稻和超级稻长得也很像,但还真的不一样。这一茬种子在2020年1月8日移栽。袁老每天都要走进自己的试验田,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那神情既充满了疼爱,却又故意让它们经受各种各样的考验。只有经历了种种考验,才能鉴定出真实的效果。由于受降雨量、地下水返盐量的年度间、季度间的变化影响,土壤和田间水的盐碱度差异较大、极不稳定,这给水稻品种耐盐碱性的标准化鉴定带来了极大挑战。为解决这些问题,在袁隆平院士的指导下,科研人员们探索建设了两套由地下井淡水、近海河口盐水、供水管道、提水泵、盐水配水池、供电系统等组成的盐度可控可调的盐水配兑系统,每小时可供给120立方米灌溉水,能同时实现千分之三、千分之六盐度的灌溉需求,并通过机电设备及防雨设施,构建了一套盐度可控可调,且不受降雨、地下水返盐影响的鉴定体系。

经过四个多月的精心培育,这一茬耐盐碱水稻表现出了顽强的抗盐碱、抗倒伏和抗涝能力,即使海水完全淹没了水稻,只剩若隐若现的叶尖,但在退潮后依然生长清秀。清明过后,这一茬水稻迎来收割日。经测产,“超优千号”平均亩产508.4公斤,高产丘块达547.5公斤,其他品种也大多达标。

对于这个结果,袁老说出了自己的评价:“满意,但不满足。”这也是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这次试验,采用的是袁隆平团队独创的鉴定技术体系——“稻品种耐盐碱性规模化鉴定体系”。这一体系也获得了专家评议认可:“该体系实现了盐水浓度的可调可控,具有高效实用、简便低成本等特点。”其他系列工作成果也达到了育种材料筛选、品种鉴定、品种示范等科研工作预期目标,为下一步提高种植盐度或者更大面积试验示范奠定了基础。这次试验后,科研人员从近百个品种中挑选了六个耐盐碱水稻苗头品种,堪称百里挑一。

这些年来,陈日胜也一直在湛江不断试验。从2014年到2019年,他通过近五年的种植试验总结出海水稻的种植特性与培育规律:广东、广西、海南三省区因存有大面积临海滩涂,且部分滩涂位于热带气候,可直接种植“海稻86”。而对于北方,基于海水稻耐盐碱的不同特性,是否适合种植推广正在研究。无论南方、北方,海水稻都必须共同攻克的一个难题,就是突破现有的低产量现状。目前他已经研制出17种海水稻种子,亩产最高达到350公斤,而“海稻86”的产量在其中是最低的,依然只有300斤左右(150公斤)。陈日胜说,由于其他种子他还没有申请专利,暂时他还不方便对外透露。屈指一算,陈日胜试种研发海水稻已有三十多年的时间,他也以三十多年的时间验证了,科研创新,注定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

而今,对于海水稻很多人都不再陌生了,对于海水稻的科研价值、生态价值也多少有所了解了,但一旦有新农作物研发出品,在中国就躲不过转基因的传言,袁隆平院士就时常遭到追问,甚至是质问,海水稻是转基因吗?

在一个普遍缺乏常识的国度,袁隆平院士也只能从常识开始科普。基因(遗传因子)支持着生命的基本构造和性能,演绎着生命的繁衍、细胞分裂和蛋白质合成等重要生理过程,无论是人类还是其他生物,其生、长、衰、病、老、死等一切生命现象都与基因有关。耐盐碱水稻与常规水稻都是水稻,属于同一物种,但海水稻的许多基因与常规水稻不同,具有抗涝、抗盐碱、抗病虫等特有的优势基因,这些特殊基因来自大自然,属于自然变异,是非常好的水稻育种材料资源。为了得到更优良的品种,可将海水稻与普通高产水稻杂交得到更优良的品种。袁隆平团队的海水稻利用的均是第三代杂交稻(超级稻)育种技术,这种技术是利用非转基因雄性不育系和非转基因的父本进行杂交制種,因此生产出的杂交水稻种子也为非转基因品种。这并非将某一物种的特定基因(外源基因)跨界导入不同物种,而是在同一物种中的杂种优势利用,与转基因没有一毛钱的关系。而在中国,所有的品种若要推广都必须通过国家的严格审定,尤其在水稻等主粮领域,中国一直没有放开对任何转基因品种的审定。

而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又有人问,大海是咸的,海水稻是不是咸的?

对这些想当然的、莫名其妙的问题,袁隆平总是微笑着给予通俗易懂的回答,海水稻在海滨滩涂或盐碱地生长,富含钠元素,这是人体必不可少的重要元素,控制细胞、组织液和血液中的电解质平衡,使神经和肌肉保持适当的应激水平,而普通水稻的大米中钠的含量几乎为零。作为一种微量元素,它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咸。袁老就时常品尝试种出来的海水稻,他一边吃一边笑着说:“你们可以放心吃,好香啊,一点也不咸!”

还有人觉得海水稻米怪怪的。确实,同普通稻米相比,海水稻有着更斑斓的色泽。海稻米含有天然可溶性红色素,大多呈赤红色,也称为海红米。这种天然可溶性红色素对身体有益无害。而海水稻原本在野生环境下生长,由于盐碱地从未被开垦过,海水稻又是一年一季稻,养生休眠期可长达大半年,这可有效存储养分,因此土壤里的微量元素得到了很好的保存,稻米中富含氨基酸、蛋白质、淀粉膳食纤维和钙、硒、锌、镁、铜、铁、钼、锰等微量元素。稻米蛋白质是公认的优质植物蛋白,海水稻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特性,加上独特的栽培措施,造就海水稻大米中的蛋白质含量高于普通稻米。硒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重要的抗衰老元素,经专家检测,海水稻的硒含量是普通水稻的七倍。海水稻还富含独特的活性有机化合物 IP6,其具有预防和治疗多种疾病的功效,经常食用海红米,有抑制致癌物质、清除自由基、延缓衰老、补血及预防贫血、抗应激反应、免疫调节等功效。这些,都是科学检测的结果。

如今,随着现代社会经济的发展以及人们生活水平的进一步提高和饮食结构的变化,人们对稻米的消费需求已经趋向追求稻米的营养价值、保健功效等,这海水稻就是能满足高端需求的水稻。而海水稻的抗病性较强,没有常规水稻的病虫害,可不使用化肥,不喷洒农药,加上其盐碱度和耐盐基因,海水稻的“体质”是相当不错的,属于特别难得的健康有机绿色食品。

那么海水稻好不好吃?实话实说,在改良之前,天然的海水稻米质粗粝,确实不好吃,难以下咽。而在改良之后呢?这里就以内蒙古兴安盟出产的“袁蒙米”为例。这种米已经上市,你可以试一试。

兴安盟位于内蒙古东北部的大兴安岭南麓生态圈。兴安,满语意为丘陵。这里属高寒地区第三、第四积温带,东北四省(区)用的水稻品种最多的在这一积温带,而兴安盟处于世界公认的寒地水稻黄金带,被誉为“中国草原优质稻米之都”。然而,这里也是世界三大苏打盐碱地之一,有上千万亩盐碱地需要改良。若在这里开展寒地耐盐碱水稻育种项目,对水稻品种进行耐碱耐寒性研究和推广具有较强的区域代表性,不但能满足整个东北及内蒙古东部地区水稻种植区域的需求,对于我国北方,甚至对同一纬度上、同一气候带上的国家都具有广泛而深远的示范意义。

2018年,袁隆平院士应邀在兴安盟设立了院士工作站,先后建立了种子繁育、耐盐碱水稻科研基地,这是袁隆平院士在国内挂帅的三处水稻实验基地之一。袁隆平团队通过品种改良和土壤改良,采用第三代杂交水稻育种技术,以之前筛选出的优质耐盐碱水稻为亲本,经过无数次试验,培育出了适合兴安盟土壤、气候条件、积温环境的“兴安粳稻系列16”等耐盐碱的水稻品种。此前,兴安盟盐碱地的水稻亩产量只有两百多公斤,袁隆平团队在科右中旗盐碱地综合利用基地试种,平均亩产达到了508.8公斤。

这里重点不说产量,而是人们最关心的米质。袁老为兴安盟耐盐碱水稻起名为“袁蒙稻”,其谐音为“圆梦稻”,稻米则为“袁蒙米”。这款大米看上去米粒均匀、饱满,色泽如玉一般晶莹剔透,用东北老乡的话说是“一水儿漂亮”。这可不是表面上的光亮,而是从大米内部焕发出来的光泽。一般来说,稻米中脂类含量越高,煮成的米饭的光泽性越好,米饭的适口性越佳,延伸性越好。用“袁蒙米”做的米饭,米粒颗颗分明,还闪着自然油亮的光泽,一开锅,那醇正的米香味溢满整个屋子,其口感软硬适中,筋道不粘,紧致有嚼劲,在回味中带着明显的甘甜。有人品尝后赞叹道:“那新鲜劲儿,感觉每吃一口,都能呼吸到内蒙古大草原的新鲜空气。”

袁老香喷喷地吃了一碗又添一碗,像个小孩子一样咂嘴直呼:“好吃,好吃啊!”

好吃不好吃,味道怎么樣,这可不是袁老说了算,还得经农业农村部稻米检测中心检测。经检测,“袁蒙米”的食味值达到了90分,比一级五常大米还要高。按国家标准检测,大米食味值是对食用大米的外观、香味、口感等的综合打分,而一级五常大米的食味值一般是85分左右。在2018中国首届国际大米节上被授予“2018中国十大好吃米饭”称号,兴安盟成为继长春、哈尔滨之后,全国第三家荣获“稻米之都”的地级市。

不过,眼下想要吃到海稻米还真不容易,迄今为止,国内海水稻试种面积还只有两万亩左右,还在生产试验性阶段。那么,这些优秀耐盐碱水稻品种,接下来是不是就可以推广到农民的田地里了?这也是许多人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有些人甚至急不可耐了。每次面对这些焦急的面孔,袁老总要习惯性地摸摸他那白发苍苍的脑袋,又连连摇摇头说:“莫急啊,心急吃不得热汤圆。我们现在已经选出了耐盐碱能力突出的六个苗头品种,但还需要经过区域试验、生产试验等程序才能通过品种审定,各项特性及其配套技术还需进一步研究探索,只有通过品种审定这一关后,才能成为农民可以种植的耐盐碱水稻。”

袁隆平用一粒种子改变了世界,但每一粒种子都来之不易,更不会一劳永逸。即便通过品种审定,那也仅仅说明海水稻达到了在千分之六以下盐度的土壤中种植的要求,之后还要不断完善、优中选优,不断优化种质资源,这确实是一个永恒的课题。

按袁隆平院士设计的技术路线,第一步是培育出亩产量能达到300公斤的耐盐碱水稻品种,这一目标已经实现而且超过了预期目标。目前,由袁隆平担任首席科学家的海水稻研究团队,已在山东、浙江等多个省份建立九个区域试验种植基地,耐盐碱水稻种植面积近两万亩。海水稻原来的一大难点就是单产太低,难以推广,如今这个难点变成了一大亮点,在区域试验中频频夺得高产;接下来,袁隆平院士将率全国协作攻关团队迈开第二步,在八至十年内,选育出可供产业化推广、亩产1000公斤以上的耐盐碱的超级杂交稻新组合,推广面积达一亿亩。这笔账,袁隆平早已算过,若在大规模推广后平均亩产达到300公斤,每年就可增产300亿公斤粮食,可以多养活近八千万人口。如果更乐观一点,将耐盐浓度从现在的千分之六提升到千分之八,推广面积就会大幅度提高。若是推广达两亿亩,按照亩产400公斤计算,可以多养活两三亿人口。这就是袁隆平院士算的两笔账。

当下,海水稻的大规模推广还面临很多困难。由于我国盐碱地面积大,性质差异性大,需要根据不同类型的盐碱地,建立相应的示范推广模式,这项工程开发难度大,商业风险高,仅凭单一单位的力量实施难度高。为保障开发的有效性和可持续性,需要与当地政府合作搭建稻作改良示范研究平台,开展在不同盐碱地类型、不同气候区的试验测试,建立配套生产技术体系,在此基础上进行产业化开发。而从国家战略上,也需要国家能够在新品种选育、综合技术配套、基本农田认定政策、上下游产业配套等方面给予支持,通过政策引导,在典型区域建立示范工程,推动耐盐碱水稻的大面积种植。

今年,袁隆平已是一个九十一岁的老人了,这位“90后资深帅哥”越活越年轻了,爱热闹,好讲笑话,还时不时飙英语——这是一种典型的“袁氏幽默”。他还特别喜欢穿红格子衬衫,那胸口上还绣着一个大写英文单词——YOUTH(青春)。他这一副年轻的打扮,走到哪里浑身充满了活力,被一些“袁粉”尊为“90后梗王”。每当有人问他什么时候退休时,他便咧嘴一笑,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哈,我觉得我还可以,我九十岁了,身体还好,脑瓜子还没糊涂,full of energy(充满活力)!我还想再活十年,十年后,海水稻肯定能推广到一亿亩,中国人一定能把饭碗牢牢地端在自己手里!”

陈启文

肯定!他一向是不说满话的,但这次他说的是肯定。我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烁出一种奇异的、甚至是神奇的亮光。我也深信,随着他向水稻王国的极限、向人生与生命的极限发起挑战,一个人和一粒种子的故事还将续写,那不是传奇,更不是神话。事实上,他早已不是在向世界挑战,而是一直在向自己挑战。我知道,世上从来没有永生之人,科学探索也永远没有极限,从不承认终极真理,但有永恒的追求。而这位从未停止脚步的老人,不在试验田,就在去试验田的路上……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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