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春雨
这是十月的一个清晨,中秋刚过,牯牛降山坡上的毛竹依然翠绿如常,而奇峰村的稻田里只剩下收割后粳梗的金黄。村口的三棵古树下落满了金色的银杏树叶,据村里的老人讲,从他们记事起,这三棵树就已经无法由一人环抱了。它们如同村里的守护者,给村民们荫庇出一方老人休息、孩子玩耍的空间,同时迎接着不多的外来客人。古树的一旁,有一座四坡屋顶的老屋,老汪一如往常,一大早便打开了这座老屋的门窗,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一边和村民们一起喝着热气腾腾的野茶,一边用石台的方言闲聊着,旁边窜来跳去的狗是他家的“大黄”,时不时在老汪身上蹭来蹭去地撒娇。深秋时节晨雾渐浓,露水更重,当雾气升腾到山间和云连在了一起,就无法分辨出彼此。奇峰村就这样被笼罩在如雾如云的仙境中,朝阳的晨光穿透云雾,照在十月金色的银杏树叶上,再穿过树叶的缝隙,照在旁边的老房子和村民们身上。
1 奇峰村清晨鸟瞰
2 改造后村口古树及队屋
3 奇峰村卫星总平面图
4 改造后村口空间
奇峰村,位于安徽省池州市石台县的仙寓镇,仙寓奇峰,地如其名,山是牯牛,水为秋浦,诚然是皖南大地的一处世外桃源。得益于奇峰村史馆这个项目,我对这里的自然、风土有了一些了解。村子地处连绵不绝的牯牛降主峰脚下,海拔约500m,是仙寓镇最高处的一个村落。牯牛降古称“西黄山”,是黄山山脉向西的延伸,其山势险峻奇伟,云海奇幻多变,苍松遒劲有力,颇有黄山之风,加之山形如牯牛从天而降,故而得名。原本来讲,牯牛降深得黄山气韵,景色隽秀,本该在中国名山谱中享有更大的名气,无奈生不逢地,处在九华、黄山、太行之间,实在是难以突围。同样的,由于山高水长,在交通并不发达的时代,奇峰村也未能达到古徽州一般的繁华,这里没有繁荣的徽商贸易,没有出过多少儒士名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奇峰的村民们靠春耕秋收、采茶卖茶度日,也过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世代祥和。
与蜚声国内外的西递和宏村不同,奇峰村没有严谨有致的村落规划,没有庭院深深的祠堂宅第,连徽派建筑标志性的马头墙,到了这里也改变了制式,只求其功能,不求其繁复精致的细节了。每一座民宅都透出一种朴素和务实,虽不华丽精巧,却自成一派徽韵。
近年来,奇峰村的交通有了很大改善,但由于地处山窝窝里,与山下的公路尚不能无缝衔接,经济发展仍然受到了很大制约。到2018年,奇峰村尚未脱去国家级贫困村的帽子,当时安徽省省属单位下派的定点扶贫驻村干部已经在这里扎根多年,为村里脱贫多方谋划,寻求资源。也正因如此,有了后来社会资源介入的契机,才得以在当地政府主导下,播下奇峰村微改造的种子。
每天清晨,老汪和村民们都会在这片空地上喝茶闲聊,他们身后的那座四坡屋顶的老屋——这一片朴素民居中普普通通的一座——便是奇峰村史馆。建筑坐北朝南,背靠屋后的山坡,面向南侧的水田和竹林。建筑本是奇峰村大队公屋,曾用作大队会议和仓储,至今已有70余年的历史。当我们第一次推开公屋老朽的木门时,伴随着门轴的一声柔缓的“吱嘎”声,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内部空间和堆满整个空间的杂物,有农机、农具,甚至还有几具备用的空棺材。走进公屋,借着从极小窗洞穿透进来的几缕阳光,我们仔细打量、触摸这座老屋。老屋为砖木结构,共有两层,木柱、木梁、木屋架承担主体,受力构件之间以榫卯插接,外围护结构为砖墙,墙上开有小窗和通风口。建筑正面面宽三开间,进深共六跨,木柱柱脚有石柱础承托。有趣的是,每根柱子下的柱础各不相同,外缘一圈柱础多呈立方形,内部柱础呈平面八边形,即使形状相似,但上面雕刻却各不相同——有的带有花瓣状浮雕,有的则只有简单纹路。地面为三合土压实,是这一带民居的普遍做法。
我们顺着建筑后端的木质楼梯小心翼翼上了二层,受限于面宽的缘故,楼梯坡度甚陡。二层地面以实木板铺就,搭在一层顶部的木梁上,木板未经表面的保护处理,部分已经腐朽,让我们的每一步都着实提心吊胆。二层的层高较低,屋面结构接近于传统民居的抬梁式做法,中间开间净高较高,两边开间梁的位置较低,常人需要低头方可通过。顶部椽子多有破损,瓦片脱落,可见天光。阳光投射进来,照在交错搭接的木构架上,却形成了美妙的光影。我们人多,不敢在二楼久留,快速初勘后便下来了。房子斑驳老旧,在岁月的洗礼中已经疲态尽显,甚至让人难以想象70多年前它初落成的模样。
现场考察过后,建筑改造的准备工作便即刻启动了。在这次改造中,我们有幸邀请到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宋晔皓教授(也是我的老师)主持的素朴工作室进行策划和设计,宋老师从事乡村建筑研究和营造实践多年,当时也正在参与皖南其他传统村落的保护与发展实践。宋老师主张从建筑本身及其在地性出发,不刻意追求常规意义上的技术、价值、美学标准,而是直面环境、社会、经济三重问题,寻求可持续的建筑更新模式。
5 村口古树下空间
6 改造前室内外原貌
7,8 施工过程
9,10 队屋东侧立面局部
11 队屋夜景
12 采光示意图
13 自然通风示意图
14 改造后户外楼梯局部
15 改造后檐口局部
这与我们对待奇峰村队屋的改造思路不谋而合。对于我们而言,自从看到队屋之后,有一个问题始终萦绕不去、纠结难解:之于奇峰村,什么样的建筑才是村子和村民们真正需要的?这里包括了建筑的外观、功能,甚至村民的参与度,这些都直接或间接地定义了改造后队屋的意义。经过多日的观察和与当地政府及村民们的交流,这个答案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老队屋不大,空间的设计和改造与功能策划同步进行。在乡村营造实践中,宋老师十分重视当地村民在特定地域和材料条件下世代传承沿袭的传统手艺,这或许才是在乡村更新改造过程中最应该保留的、最具有活力的东西。从正式动工到改造完成,整个过程均由本村及周边地区的工匠们完成,前期的屋面拆除重修,更是凭借全村村民的协作得以完成。完整的改造工期不足3个月,自始至终,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着,村民们就像给自己盖房子一样,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屋前的水田由绿转黄,银杏树叶密了又落,老队屋一天天在向着新生不停地新陈代谢。
老队屋重焕新生的过程,是温顺而柔和的。建筑改造设计的初衷,便是在不改变原有村落整体风貌的前提下,赋予队屋新的生命,并对村口树下空间进行再营造,重焕乡村活力。队屋的改造除了必要性的加固及修葺以外,我们主要做了这样几个动作。
16,17 改造后入口空间
首先,在功能上,我们将有限的两层空间做了简单划分,一层作为村史、民俗及特产的展示空间,二层则更侧重于村民的日常及村里的集体活动。由此,一、二层既需要必要的空间联系,也需要保持各自的独立性。基于这样的考虑,我们将原有的队屋最后一跨打开,保留原有木结构、屋面及后墙;拆除侧墙,形成屋后的一块灰空间,打通了屋后的穿行路径,同时形成了可供雨天休憩的户外场所,而且通过外部楼梯可直接进入二层,实现了一层展示区和二层活动区开闭的独立控制。
其次,在内部空间上,由于二层边跨屋架较低,不便使用,且一层层高较低,空间封闭,室内压迫感较强。因此我们就势拆除了两侧边缘以及最南侧一跨的楼板,将上下层空间打通,削弱空间的压抑感,这样两部分空间既相互独立,又彼此视线相通,形成了分而不隔的状态。
18 保留的原有柱础
19 改造后二层空间
最后,在屋面的修缮改造中,除了必要的防水及部分破损屋瓦的更换以外,我们还在两侧坡顶上各增加了三个老虎窗,改善建筑内部的自然光环境的同时,利用一、二层的打通形成一定的烟囱效应,促进室内外空气的自然流通。
队屋的改造,所有动作均从实用性出发,同时十分克制,不关乎单纯的形式美学。在很多地方,能轻而易举地发现一些毫不掩饰的“拙”,这种“拙”或来自民间工艺做法,或来自本地传统材料,抑或出自每一个村里老工匠朴实的双手。同时,正因为每一处改动都与功能、村民的使用需求、室内空间的舒适度密不可分,所以队屋的改造又是“巧”的,不是刻意的巧,而是自然而然,大巧而小拙,也符合这一方水土的特点。
20 改造后队屋北侧灰空间局部
21 改造后全景剖透视
22~24 队屋布展及投入使用后空间
改造后的队屋作为奇峰村的村史馆,成为了奇峰村向外来客人展示自己的历史文化、资源特产的展厅,村民们清晨傍晚、茶余饭后打牌聊天的活动室,同时也是村里召开会议、议事讨论的会场。展示馆里的展品都是村民们从自家拿来的收藏多年的老物件,甚至还有老房子上拆下来的精美构件。外来的登山客、摄影团再次到来的时候,馆里的一幅幅摄影作品、一块块古刹碑文,无一不向他们讲述着奇峰村乃至牯牛降的自然历史;一副副农具、瓦罐展示着百年来山区农耕生活的缩影,馆内的一根根柱子、一块块木雕呈现着朴实无华的民居建筑特色。当他们离开奇峰的时候,不仅可以带走高山的新茶、富硒的大米,也会带走一份只属于奇峰村的回忆和乡愁。
传统村落的改造并不单纯是物理空间、物质层面的改造更新,更多的是对一方水土养育的群体精神认同感的重新唤起,在最终呈现结果的背后,政府、社会资本和村民共建的过程应该是更为重要的。正因为这样的过程,才让奇峰村史馆在功能之外有了更多的意义。
在空间层面,队屋及村口树下空间的改造,是对已经遭受岁月和人为破坏的奇峰村整体村落空间关系的弥补和缝合,其物质性的变化为村里营造了更加适宜的公共空间,新功能的植入如同针灸一般起到活血化瘀之功效,让长期麻痹的空间状态得以盘活,同时也缝合了日渐疏离的邻里关系。
在文化层面,队屋的改造不仅延续了传统村落文脉,同时通过共建过程中村民们在前期策划、中期建造以及后期展示的物质、劳动和情感上的投入及倾注,产生了一种对本地文化认同感的激活效应,使得逐渐淡薄的精神归属感获得了存续的寄托。
在经济层面,村史馆的改造还不足以产生可观的影响,但一点点微小的变化也能够引起蝴蝶效应。随着政府的重视和更多资源的引介,越来越多的外来客人和团体来到这里,登山、摄影、体验、小住,甚至休假,也已有村民参照着村史馆开始了自家住房的改造,使其不仅可以自己居住,也能够兼做民宿。改造只是一个小小的种子,使得新的收入模式由此在奇峰村渐渐发了芽。
在皖南,像奇峰村这样的村落有很多,其中也有一部分在一步步进行着村落的更新代谢。由政府、村集体、社会资本三方协作的模式也在不断实践中优化,通过各方的并力齐驱,绿水青山常在,乡愁日渐醇浓,乡村会愈发美丽。
老汪是村里的文书,也是村史馆的全程参与者。村史馆改造完成后,钥匙由老汪保管,他每天都要来村史馆看看,开门通风,清扫灰尘,和村民们在这里坐着品茶聊天。一年多过去了,春去秋来,枝繁叶落,清晨傍晚,屋前树下,怎样都是一幅美好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