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绍琪
【阅读导引】
本文节选自当代作家胡学文2020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内吸》,这篇小说入围由北京文学月刊社主办的2020年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优秀中篇小说篇目”。小说以小人物命运为书写的聚焦点,讲述的是花小春、花玉兰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到某蔬菜基地打工,之后便频频出现各种事故的故事。“内吸”原本指的是一种杀灭害虫的方式,即通过药剂在植物体内具有的传导性能,有效杀死隐蔽处的害虫。农作物在贪夜蛾来袭之时要采用内吸的方式来进行解决,而人在面对快速发展的社会时又该如何自处?长期处在高压的环境之下,个人的观念会受到社会无形的、无奈的控制与压迫。在此种环境之下,人将会变得越来越力不从心,内心的紧张与焦虑与日俱增。
马克思曾说:“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承载着社会关系的外衣,势必要把人性复杂化,因为人是一种能动之物,他可以通过到自然界中去选择和寻找幸福,也可以通过自身能动本能,创造和毁灭幸福。”每个人都是与社会息息相关的,都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作家胡学文认为人就和植物一样,在面对不同的环境时会出现不同的“病症”,社会的发展也会引起个人或好或坏的改变。
不论是花小春、花玉兰夫妇,抑或是黄萍、马伸,不同的角色,或在新环境中产生迷茫,或对贫苦的底层人报以最大的善意,或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虽然性格与经历不同,但这其中都暗藏着复杂的人性。小说中留下了多个谜团,如马伸为何坐牢,他和哥哥马屈之间发生了什么,花氏夫妇是否存在碰瓷的行为等等。对于这一系列问题,作家胡学文都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将对人性的理解和阐释留给了读者。正如其在创作谈《关于植物的记忆与想象》中提到的:“《内吸》是一篇目击性的小说。我强制自己后退,再后退,不掺杂、不剖析、不议论,选择了无为与无奈。”作家更大程度上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上,以他的方式将不可见世界的幽深、繁复、隐秘呈现在读者面前,从而引起读者更深层次的想象与思考。
【作者简介】
胡学文,男,1967年9月生,中国作协会员,河北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有生》等5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命案高悬》等16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十五届、十六届、十八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孙犁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等。
【附文】
内吸(节选)
胡学文
我把工人送到,抽了支烟便往回返。开出也就两三公里,黄果打来电话。他平时不喊我姐夫,叫姐夫准没好事。我的心直往下沉。他着急起来,舌头就短了半截,说话那叫费劲儿,但我还是听清了。电话里隐约传来哭号和杂乱的喊叫,知道黄果就在边儿上。我掉转车头,恨不得让金杯车飞起来,到了地边,我跳下车,边跑边扫视。花小春扛了一袋菜,双脚生风,飞快地移往菜车方向。他身材细瘦如竹竿,那袋菜足抵他三个粗壮,但他步态稳健,没有丝毫摇摆。我奔过去,他正好走到车旁边。他抓住菜袋的两个角,往上一抛,车上的人稳稳接住。我扯他,他直往后甩。我喊声高,他意识到了,紧跟我身后。
怎么了?尚未坐稳,他再次问。
我阴着脸叫,抓牢了!
花小春斜过身,如针的目光扎着我。我没理他,紧紧握着方向盘。上了公路,花小春的電话响了。没说两句话,黄面皮彻底转白,额际也冒出冷汗。目光再转向我,已经泛着血红色。他催我快点,眼睛紧紧盯着前面。我一言不发,已经够快了。我还想飞呢。
黄果再次打来电话。挂断,我大出一口气,发现后背已经湿透。救过来了!我腾出右手,狠狠抓花小春一把。花小春的细胳膊比铁棍还要硬。天!他叫了一声。又打一通电话,目光没那么血了,他抹一下额头,在腿上擦擦;再抹一下,再擦擦。
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你……放心,我安慰道,不会有事的。他仍不停地抹额头,仿佛突然间长出个喷泉,但脸已经由白转黄,透着隐隐的不安。给你们添麻烦了。他低声道。岂止是麻烦!我心想。斜斜他,皱眉道,你也是,一天一百二也不少了,非要跟别人跑,你留在菜地,看住他,哪会发生这事?幸亏旁边有人,及时救上来了,这要有个意外……那个黄昏闪出来,我忍住了。花小春惴惴的,嚅嚅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
上午是县医院看病的高峰期,车辆行人出出进进,喇叭声此起彼伏,比菜市场还喧闹。足有五分钟,才从门口挪进院里,却找不到停车位。我让花小春先下车,他倒利索,插进人流,一闪一跳便没了影儿。转了一圈,我又将金杯开出医院,停在马路边。
黄萍、黄果在走廊里站着,两个人都板着脸。花玉兰则坐在地上,头发有些乱,脸带泪痕,花小春蹲在她身侧,小声劝慰着。
黄果叫声姐夫,我说人呢,他看看黄萍,指了指门。我欲进去,发现门插着。不是救过来了吗?怎么回事?我问黄果。黄果又看看黄萍,似乎说话都需要黄萍批准。没少灌,医生建议洗胃。黄果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
每样蔬菜在不同的生长期要施不同的农药和化肥,黄萍钟情的内吸法,须把农药和化肥用水搅拌稀释,再浇灌。刚抽上来的水温度低,直接浇不利于植物生长。黄萍别出心裁,挖了两个大水池,既可晒水又可溶药。花社在给水枪灌水时滑进了水池。药水毒性轻于农药,但终是有毒。而且,出于对贪夜蛾的恐惧,黄萍用药比往年猛。想到此,我的心又吊起来,水枪是我送给花社的,唉,我怎么想得到呢?
临近中午,洗胃结束,花社算是彻底脱离了危险,医生要求住院,观察三五天。黄萍和黄果先后离去,我帮着办了住院手续,买了午饭,又拉花小春取了行李。花小春说花玉兰一个人陪床就可以,我硬劝他也留下。花玉兰腿不方便,两个人照料毕竟好一些。
我没顾上看母亲,一天折腾下来,身心疲惫,脑袋像灌了糨糊,开车时记得还有一桩事,停了车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想回黄萍的高楼好好睡一觉,黄萍打电话让我回菜地,我明白她要住在那里了。那张床是临时搭的,床板翘着,翻个身咯吱咯吱响,一个人睡还好,两个人挤在一起,耳边一整夜都不消停。但黄萍让我去,绝不是睡一夜那么简单。她考虑事情远比我长远,或是又想到什么吧?
黄萍坐在床边,神色凝重。我触见桌上的水枪,突然明白在脑里摆来摆去,却模糊不清的东西是什么了。水枪在黄萍这里,她自然把一切都搞清楚了。难怪在医院的走廊,她一句话都没和我说。
你干的好事!黄萍毫不掩饰自己的愠怒。
我勾了头,说,谁能想到呢,那孩子——这是个意外。
黄萍冷笑,意外?没那么简单。
我吃惊地看着她,怎么会呢?
黄萍说,动动你的脑子。
我动不了,那一堆糨糊要胀破头皮了。好半天,我才艰难地说,谁会拿自己的孩子……不会的……绝不会。
黄萍说,你坐了五年牢,白坐了。
那是我的软肋,也是我的疮疤。未能随时间流逝而愈合,有风吹草动就钻心地痛。我紧紧咬着嘴巴,生怕自己说出难听的话。
黄萍轻轻瞄瞄我,缓了语气,说道,不是我多疑,实在是太蹊跷了。你前脚把花小春送走,那孩子就掉进了水池。我问过,他可不是第一次去汲水了。听黄果说,花玉兰干活心神不定,直朝水池瞭。如果担心,她就不该让他去那里。
我终于缓上口气,你别乱猜疑了,如果他们有什么想法,完全可以……何必……
黄萍说,如果没有那份协议,你以为呢?
我说,不至于。
黄萍哼了一声,眉间的疙瘩宛若青杏,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结束,你等着瞧。
那一夜,我没睡好,她也是。她总在我以为她睡着的时候,冷不丁地抛出疑窦。清早起床,她眼窝发青,脸皮枯干。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拔掉一根白发,同时咕哝,昨天还没有呢。
三天后,我将花小春一家接回菜地。两口子都有些衰,花社还是那么不安分,几次想摸那个桃木挂件,均被花小春拽住。花小春冲花社瞪眼,低声吓唬。如果是别的,我早就给他了。见他仍一眼一眼地瞟,我说改天送你个别的。那把水枪被黄萍扔了。我不会再买水枪给他。别的也许会买,也许不会,就那么一说。花社眼睛发亮,花小春却有些慌,说,娃不识惯,老板千万别再破费了。花社说他想要,花小春举手佯打,花社躲了一下,缩进花玉兰怀里。
隔了一日,夜已深了,我和黄萍正要睡觉,花小春敲门进来。这些天我和黄萍都住在菜地。花小春冲黄萍笑笑,望着我,问我能不能帮个忙。我问什么事?他从兜里摸出一卷纸递给我说,我觉得算错了,咋这么多呢,也就住了三天。他有些紧张,说话时麻秆腰一抖一抖的。那是叠在一起的药费条子,我刚展开,黄萍就夺了过去。她一一翻过,极其干脆地说,没问题呀,三千二百九十八。黄萍学历不高,但在数学方面极有天赋。花小春说,我不是说没加对……黄萍嘴极快,那就是算对了,你怎么说错了?花小春被噎着,脖子抻了抻,才略显艰难地说,不是数字不碰,是医院算得太多了,就三天,我寻思着……黄萍说,什么费用,每项费用多少钱,写得清清楚楚,医院就这么规定的,不是为你单设的标准,这还算少的呢,一天花几十万的都有。花小春显然被黄萍镇住了,或者说,吓住了,黄面皮僵僵的。如果就这个事,你不必说了,我很负责地告诉你,绝对错不了。黄萍将药费条卷住,塞给他。花小春说,我还是想去问问,万一算错呢?黄萍皱眉,我说了半天,你怎么听不懂呢?花小春甚是不安,他求救地望着我,灯光下,他的目光和他的面皮一样灰黄。我说,既然有怀疑,抽空带你去趟医院。花小春生怕我反悔,说那就谢谢老板,风一样飘出去。
我說什么来着?黄萍目光如锥。我说他没进过医院,有疑虑很正常。黄萍冷哼一声道,有疑虑结账的时候就该问,何必拖到现在?询问医院不过是虚晃一枪,这小伎俩能哄谁?
这期间我给花社买过一箱牛奶、两盒曲奇饼干、几斤桃。住院费黄萍事先就严厉指示过,所以我没结。三千块钱不多,但对花小春和花玉兰,要干半个月才能挣回来。我和黄萍商量,钱也不多,要不给他结了吧?黄萍仍如先前一样坚决,不行!这不是多少钱的问题,我没那么抠,你给他医药费,性质就变了。我说未必有你想得那么复杂,黄萍的目光就有些凶狠,她说,你敢保证?我说,如果真如你想的那样,那协议他绝对不会签的。黄萍说,没有前边的,这后边的事怕也不会发生呢。我还想劝,黄萍突然来了火,她让我扪心自问,她是不是黑心的人?她当然不是。替我照料母亲就不说了,每年她都给野马镇敬老院捐款,五千、一万的都有。
我不吱声了。黄萍的感觉令人刮目。比如在用什么农药及量比上,她说不出理论依据,只凭感觉,连技术员都服。在识人方面,她更是胜我一筹。万一,真如她猜测的那样呢?
第二天收工,我拉花小春去了医院。自然白跑一趟。收费的姑娘三言两语就把花小春打发了。花小春的黄脸蒙了一层灰,一路上不停地絮叨,咋这么贵呢?跟吃人差不多了。若是本地人,可报销一部分,他不在报销范围。我和他说了,他沮丧地说,看来没指望了。我兜里倒是有千把块钱,那是攒下来,准备给赵月红的。脑里翻腾了一会儿,我放弃了。
一周后的凌晨,我和黄萍起床时,花小春已经候在门口,神色焦灼、不安。花社半夜直叫肚疼,天亮才消停。他问能不能送他去趟医院,他想给花社查查。我立即答应。没有理由不答应。花小春感激地说,又给老板添麻烦了。快步跑向帐篷。
戏开场了,你等着瞧!黄萍拍打着浮肿的脸,目光却有些游移地说,老婆头疼孩子肚疼,哪会这么巧?
也是从那个清早,我犯了嘀咕。
抽血、化验、检查,折腾了一上午,医生说可能吃了不合适的食物,并无大碍。花小春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他就怕花社中毒。做父亲的担心很正常,来的时候四口人,现在成了三口,谁碰到这事儿不担心呢?只是,或许被黄萍灌多了的缘故,我心里打了个不大但也不小的问号。
那晚半夜,我刚迷糊着,床板咯吱了几声,黄萍碰碰我,说花小春在打听花社掉入的水池里掺的是什么农药,还捡了几个农药袋子。为提防贪夜蛾,黄萍下药虽然猛了些,但也在安全范围。这本来不是问题,与花小春联系起来,恐怕真有些复杂。不过,花小春忧心花社中毒,也没错,可以理解。我劝她别乱想,黄萍说,该下决心了。我听出话外有音,问她想怎样。黄萍说,还没想好,不早了,明天再说吧。
一早,黄萍发现自己的车胎被扎了。她非常生气,指着车,大声叫骂。发生得突然、蹊跷,谁会和黄萍过不去呢?扎她的车胎又有什么益处呢?那天,我没往外借人。黄萍报了警,警察来了一趟,挨个询问,气氛紧张极了,像发生了什么要案。警察临走,单独和黄萍谈过话。
那天下午,老边把花小春一家接走了。他给他们找了新的雇主。花小春不愿离开,因为他的老乡都在这边。他指天发誓,轮胎不是他扎的,更不是花社。黄萍没说是他扎的,也没说不是他扎的。她没提轮胎,说去哪里都一样挣钱,有老边的面子,哪里都好。老边也打劝,花小春没再说什么。临时工,没有合同,辞退就是一句话的事,辞退花小春两口子有些小波折而已。
傍晚,黄萍问我多久没去看母亲了,我说两天了。她说,明天我和你一块儿去。
九月底,最后一拨土豆收完,黄萍的精力全部放到冷库那边。我做了两天扫尾工作,到冷库帮忙。其实扫尾用不了半天,工人已经全部离开,或返乡或去他处谋活,只需打扫一下工棚,挂锁即可。看护的老两口常年住在菜地,清扫之类的活儿用不着我,但我硬是在菜地耗了两天。我有时地里走走,有时蹲在空了的水池边发会儿呆,就如我在村里那样。深秋,花草枯衰,还不如菜地有生气。偶尔还能看到一两棵绿油油的白菜。那是弃掉的,长势差,卖不上价。
十月中旬天气转冷,某个下午还飘了阵雪,落地即化成水。路面湿滑,好几对车发生了剐蹭。黄萍的车被蹭了,我赶过去,已经处理完,那个男人赔了她二百块钱。钱是小事,主要是影响心情。吃饭时,黄萍随口说,听老边讲,姓花的夫妇没回老家。我一怔,问,找上啥活儿了?黄萍说,谁知道呢,我没问,反正和咱没关系了。我夹了块白萝卜,塞进嘴巴。黄萍忽然皱眉,怎么这么咸?菜是我炒的,忘了已经放过盐,又放了一次。我大口嚼着,黄萍推了碗筷,走进卧室。没那么忙了,她又可以天天做美容了。
我没向黄萍提出旅行计划,还去不去,去哪里,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没往年那么迫切,也许过些日子就特别想去了。再者,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我挺担心的。
某天中午,我替朋友拉了趟货,经过福瑞超市门前,街的拐角处围了些人,我瞟了瞟,看见一辆白色尼桑,知道又出了车祸。我没有观瞧的意思,想尽快离开。但走不动,摁了几声喇叭,也只挪了几米。不知什么人竟然将三轮车横在路上。我下车将三轮车推至路边,往人群扫了扫。脑门的筋突然被烫着,突突直跳。我往里挤了挤。没错,斜躺在地上的是花小春,他的麻秆腰似乎更细了,一把就能掐断。旁边倒了辆旧自行车,几个土豆散落开,一颗几乎挨上了穿皮裙的女人的脚。她是车主,显然吓坏了,脸色煞白,声音有些走调,我明明踩了刹车的,没碰着他呀。
有人叫她报警,她没听见似的,重复着,我没碰着他呀。又让围观者给她作证。花小春一声不吭,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偶尔,他会抽搐一下。
我站了不到一分鐘,便退出人群。我有些紧张,生怕花小春看到我。我一点点挪着,终于驶离街口。从后视镜窥了窥,围观的人更多了。
(附文来源:《花城》,2020年第5期。)
(作者单位: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