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训霞 任荣
【摘 要】 谢榛的《四溟诗话》作为明代一部重要诗论,其诗学理论价值近些年愈发受到学术界的重视。在“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思想倾向之下,“正”是诗人写作诗话的基础导向,“正”即尊唐之正统,宣扬奇正与中正之诗法。“气”则是诗人在诗话中拓展的重要目标,提倡“养气”,形成“气格”,追求“神气”,摹古而不守古寸寸之,卓然自立一家之说。
【关键词】 谢榛;《四溟诗话》;“正”;“气”
【中图分类号】 I20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4102(2021)06-0072-03
《四溟诗话》在明人诗话存目中堪称是十分优秀的一部。自上世纪80年代之后,谢榛相关研究逐渐得到重视。研究者在涉及诗话研究上主要从版本校注、思想理论、美学鉴赏、批评比较这几个较为典型的研究方向入手,其中细分出来的研究支流大抵不出于此。当然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谢榛诗学研究也在不断开拓进取中。值得注意的是在思想理论研究方面,涉及情景、虚实、格调、妙悟、韵律等,笔者不才,以其中“正”与“气”作为研究论点,将“正”与“气”由抽象化为具体进行剖析阐释,以此为契机挖掘其中蕴含的诗法,以期能够更好地了解诗人,彰显《四溟诗话》之理论价值。
一、诗话之“正”
“正”的本义为“正道”,在诗学意义上最早出现于《诗大序》中,“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正”演化为“正统”的代名词。在谢榛诗话谈及的一百三十多位诗人中,唐代诗人占据近一半的数量,另外诗话中直接提到“唐”这一字眼较为频繁,根据语义理解其中多指盛唐之意。同时,谢榛在诗话中直接使用“盛唐”一词共有28次,有学者曾认为“谢榛使用‘极’‘最’等最高级的词汇赞誉‘盛唐’,把‘盛唐’奉为光辉的楷模。这足以说明,他倾心力倡的只是‘盛唐’。”显然“正”与其“诗必盛唐”的宗旨相契合,或可理解为“谢榛之‘正’是对其复古理念的追随,在‘正’的思想中,谢榛将其复古理论实践其中。”通览诗话,谢榛在树立“正”这一导向的基础上,拟古却又标新立异,从而主要创造了奇正与中正诗法。
(一)奇正
“历谈声律调格,以分正变。”所谓“求正容变”,那么奇正之意则可理解为“正中生变”,变正而出奇。在声律方面,谢榛并非古板恪守之人,也追求奇正之音,始终保持着“有意於古,而终非古也”的清醒认知。历史上复古的产生往往伴随着一定的思想改革,谢榛所追求的复古在当时是为了矫正文坛上台阁体所带来的“千篇一律”的弊病,因而复古不是全盘复古,体现了一代文人身上所承担的历史使命与责任。
谢榛在诗话中追求“奇正”并非漫无边际地纸上谈兵,而是重点阐述奇正关系论。将唐代大家诗歌成就进行比较,认识到“奇正”与“大家”之间相辅相成的关系。“譬诸诗,发言平易而循乎绳墨,法之正也;发言隽伟而不拘乎绳墨,法之奇也”,“奇”是指忌蹈袭,语平意奇,形式活泼,化陈腐为神奇,充满艺术感染力,从根本上未脱离“正”的绳墨。“平易而不执泥,隽伟而不险怪,此奇正参伍之法也命”,例如,“秋響门前水,寒生树里涛”,语工而字简,用“响”“生”“涛”这几个字眼,颇有奇趣,具有变形的拟声效果,写出了京师夜雨之大之急。
需要明确的是,谢榛虽以“奇古为骨”,但坚决反对一味求“奇”而声韵晦涩。“《四溟诗话》云:‘游环胁驱,……浅’等语,艰深奇涩,殆不可读。韩、柳五言有法此者,后学当以为戒。余谓诗各有体,以学三百篇为戒,奇语也。”清人何文焕想必是赞同谢榛观点的,否则也不会称之为“奇语”,从而侧面证明了谢榛观点的可取性。在这里,谢榛批评《诗经》语言虽具有一定的个人主观认识的局限性,但明确反对用字艰深怪涩,认为不忍卒读,后世自当引以为戒,这对学诗者具有相当的启迪作用。相反,他赞扬李白诗法结构的变幻和雄深的造语,将其当作“奇正”的典范,而他也从未限制“奇”的范围,并接受“奇”的个性发展建立在“正”的基础上产生的新奇效果,因而,他所倡导的“奇正”还有一层根标关系,正如他自己所言:“正者,奇之根;奇者,正之标。”
(二)中正
中正诗法的提出在一定程度上受多重教化思想的影响,“盖欲辞严义正,以裨风教”,内心深受教化洗礼,从风教中得到裨益感悟。首先,谢榛虽未曾入仕,但多少有受儒家中庸思想的浸染,赞同《文式》的“词温而正谓之德”,主张“平和为体”,其中词句、体格的中正,具体表现为温柔敦厚、平静温和的风格与态度。这种诗法运用于诗歌创作,在现实语言抒写中谢榛又表现出老庄哲学的思想韵味,“或问作诗中正之法。四溟子曰:‘贵乎同不同之间:同则太熟,不同则太生。……使其坚不可脱,则能近而不熟,远而不生。此惟超悟者得之’。”谢榛指出中正诗法是在追步盛唐诸公的基础上产生的,但他却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将如何中正的问题分为“同”和“不同”,“熟”和“生”比作衡量尺度,简单通俗化的解说方式,显然这是经过谢榛内心的体悟思考,通过手的掌握、心的感知,使事物中任何相对的两个机制达到近乎平衡的状态,最后指出只有懂得超悟的人才能获取运用中正的功力,将中正问题的答案上升到哲学领域去探讨解读。不仅是对诗学理论的救赎,也是文学复古运动对盛唐诗歌的发展和呼应。
于奇正和中正而言,在诗法中都占有一席之地,均存在可取之处,是“正”的不同表现方面,最终与“正”息息相关。同时它们是谢榛宣扬的对象,具体选择何种诗法进行创作因人而异,谢榛不做规定,也不去讨论二者孰优孰劣的问题,仅以自身实践凝结成符合实际操练的法式,因而其诗法不存在矛盾性。
二、诗话之“气”
谢榛在诗话中论及“气”共有92处,“气”为诗气,在整个诗篇中浑然一体,贯穿始终,可以说是凝结的精神气脉。通过上文可知,谢榛诗话中存在鲜明的宗唐观,“气”仍未脱离盛唐藩篱,但他在追步前人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地认识到“气”在诗歌中的重要作用,并成为诗话中拓展的重要目标,形成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创作法则。
(一)养气
早在此前,历代文人已经认识到如何“养气”,如孟子善养浩然之气,主要从道德上完善自我;曹丕提到文章之气,重在培养个性;韩愈则主于语言,偏向声音短长与高下。这些人大多主文之气且各成一家之言,而像谢榛这样力主“诗气”并形成一套独有理论的可以说并不多见。
大概谢榛有超越前人“养气”的想法,但实则更多偏向学习吸收,绝不自炫,真正做到“转益多师”,达到“养气”的浑成。因而,谢榛“养气”之说非但不排斥众家养气之法,反而将其融合出新,“自古诗人养气,各有主焉。……熟读初唐盛唐诸家所作,有雄浑如大海奔涛,……此见诸家所养之不同也。学者能集众长合而为一,若易牙以五味调和,则为全味矣。”一番爬罗抉剔,通过考察初唐和盛唐诸家“养气”所呈现的不同风格,别出机杼地将不同风格进行调和,有容乃大形成“全味”。从其创作实践看,“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以数言而统万形,元气浑成,其浩无涯矣。”分别以“媒”和“胚”指出景与情结构成诗的作用,语言包罗万象,气从其中孕育而生,气势浩大无边无涯,其养气之法指在情、景的择取与谋篇构局上。
不过,“当充其学识,养其气魄”,谢榛要求丰富个人学识,因为这是“养气”的基石。他自身勤学,提出读书要择采百家,化繁为简,“若蜜蜂历采百花,自成一种佳味,与芳馨殊不相同,使人莫知所蕴”,经过一番累积酝酿,营造出无穷气韵,达到使人甘之如饴、回味无穷的奇效。除了提出此种“酿蜜”法外,还有“剥皮”“远而近”等读书之法,但最终目的是为“养气”服务。
(二)气格
“气格”在诗话中共出现15处,“气格”意为气韵风格,实则它是诗歌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可从“气之品格”或“气之体格”两个方面去理解,品格专指诗歌内容,体格专指诗歌法式,但他在诗话中往往多指“气之体格”。
形成“气格”的途径多种多样,无形却又有法可依。其一,“或者过于服善,不思可否,欲求完美,反臻气格不纯”“作古体不可兼律,非两倍其工,则气格不纯”,这两句话看似都在讲“气格”不纯,其实间接说明了“气格”纯正的要領。其二,“诗文以气格为主,繁简勿论。或以用字简约为古,未达权变”,针对提炼诗文“气格”的流弊,倡导开拓思维,善达权变。其三,在诗篇中各联看似各不相关,其中“诗以两联为主,起结辅之,浑然一气”,一般两联主要指中间两联,它们关连整体,互相呼应结成一气,所形成的“气格”也必然呼之欲出了。在诗话中谢榛提到自己曾赴晋阳受朋友款待,之后在园亭饯别,“草白晋阳路,霜清汾水秋”,诗以“秋”字为韵挥洒立就,其成语“一气浑成”的典故便出自于此,首尾贯通,自然而不假雕饰。以诗言志,正如他自己所说“涌若长江大河,滔滔拍天,而划然中断,……清雅不减刘文房,气格过之”。通过语句戛然而止的突兀,营造诗文气度的落差感,将内在格力的表达借助个人意志贯通其中,对此“气格”超过“五言长城”的刘长卿。其中虽有自夸成分,但可以肯定的是谢榛已经熟练掌握了如何在诗中注入气格。
(三)神气
具体对“神气”一词的注释语出孔颖达疏:“神气,谓神妙之气。”综合来说“神气”渗透精神气息,也属于风格气韵的范围。谢榛认同“神思超越,下笔殊有气也”的说法,真正的神气是来源于内体蓄积,做到思维跳脱,超乎想象。
为了防止后人拘泥于练“神气”而陷入死板的格套中,谢榛提出了几点建议。首先,“诗无神气,犹绘日月而无光彩。学李杜者,勿执于句字之间。当率意熟谈,久而得之,此提魂摄魄之法也。”“魂魄”为人之精气神,用来比作摄取之法,具有语言的通俗性和趣味性。其次,“造物之妙,悟者得之。……赵王枕易曰:‘全篇工致而不流动,则神气索然。’亦造物不完也”。所谓造物之妙善悟者得之,诗歌若要充满“神气”,那么作诗则要求达到工致与动态的兼容状态,否则索然无味,这又与“奇正”诗法的运用有着密切关系。
值得关注的是,谢榛在诗话中虽提及“神气”一词仅5次,但综览中国古代文学典籍可以发现,在认知到诗文同源一体的前提下,合言“神气”者屈指可数,并且鲜有形成具体的理论批评,大多数者将“神”与“气”分开进行单独论述,再一次体现了谢榛诗学理论的创新性。例如,《文心雕龙》对“神”“气”的意义范畴也进行过阐释,刘勰在《养气》篇中提出“钻砺过份,则神疲而气衰”“气衰者虑密以伤神”,学者罗宗强解读认为“气是生理的气,气质的气,是人体生命力之表现,是基础,……而神、志、情之产生,与作为生理的气有关。”比较得出刘勰和谢榛都注重“气”的基础作用,但刘勰所讲的“神”“气”远非谢榛所言。刘勰的“气”是精力、精神,通过调节可以养成,且尚未认识到与“神”的共同体关系;谢榛的“气”是精神气息和风格气韵,其中包含道德素养,与“神”浑然一体,认为“神气”可通过练习和领悟达成。因而值得肯定的是谢榛的观点较前人有了长足的进步。
三、结语
《四溟诗话》堪称是诗人实践经验的成果,在当今,我们要以客观全面的眼光进行公允评价,否则将使明珠蒙尘。全文以“正”“气”为研究重点,发掘理论在具体的表现过程中,乃是以诗人的真性情为依托,其中渗入性灵因素,“我手写我心”,由心自造撰写出集诗歌批评、鉴赏于一体的诗学观,使得后人在翻阅过程中对历代诗歌中存在的重要发展因素有了基本的认识,也对我国古典诗歌共同延续的“生命元素”提供了较有说服力的理论总结,“正”和“气”便是其中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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