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乐鹏 蒲晓田 刘佚阳 Nigel Wiseman
21世纪初,中国提出了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战略方针[1]。作为中国文化中优秀且独特的一员,中医在中国文化的国际交流传播舞台中的出场越来越频繁。同时,在传播过程中思想与文化认知的差异问题也更加突显。在目前的中医译作中,中国译者为了降低读者理解难度,更多地采用了简化、向目标语言同化的翻译策略,这虽然是以保证传播顺畅为虑,却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了中医药文化的原貌,同样也造成了西方读者对于中医药文化的曲解和误读。在中医逐渐被世界所认识并重视的今天,如何不断深入推进其国际传播,力求准确、完整地将中医药的医学价值、文化价值展现给外部世界,最大程度的引起西方读者共鸣,是中医文化“走出去”战略中需要解决的重要议题。本文将立足以上观点,对现有的中医翻译传播策略是否仍然适宜,翻译方式要如何做出改变以提高传播效率,中医文化传播中还有哪些制约因素等问题做出探讨。
有学者认为,非原文语言所属社会的成员不能够很好的理解作品究竟要对读者产生什么效果,所以要引起读者的反应,译者必需要是“原文语言所属社会的成员”[2],此即逆向翻译。但也有学者说,译者应是目标语言所属社会的成员[3],即进行顺向翻译。因为即便来源语言母语者具有专业的翻译水准及翻译策略,在选择翻译风格及翻译内容时,均会因不能对目标群体的需求喜好感同身受而存在隔阂,从而在引起读者反应方面成效不彰。
一般认为,如果译者在翻译涉及的两种语言上存在语言能力的不对称性,那么以目标语言为母语的译者进行的顺向翻译更容易取得成功[4]。因为翻译工作在一定程度上不是仅求理解而是相当于创作新的作品,对中医翻译而言,更是创作一个反应深刻文化思想的作品,这需要具备一定程度的文本创作能力,而这种能力往往只有在创作语言是其母语时才好具备,因此顺向翻译与逆向翻译不仅仅是翻译方向的问题。如果某译者对某外语的掌握达到或接近母语水平,便无所谓顺逆,因为此时“顺向翻译”与“逆向翻译”的区分价值几乎不存在。但尽管来源语言译者得到了专业的翻译训练,对目标读者理解和欣赏角度的判断仍然会存在偏差。如许多中国学生在刚接触翻译时不能理解“佛跳墙:Buddha Jumps Over the Wall”“狮子头:Lions’ Heads”“锅贴Potstickers”等这种直译竟在英语国家得到了共识。他们认为,菜名的翻译应由食材及烹调方式组成才便于西方人理解。同样,中医名词术语如“梅核气plum-pit qi”“增液行舟increase humor to move the grounded ship”“牵正散Pull Aright Powder”,这类术语直译也是中国译者因考虑到不易被理解而尽量避免的翻译方式,但实际上同样得到了广泛的接受。对于有丰富隐喻和类比的中医理论而言,中国本土译者常担心采用直译方式将不被西方人所理解,因此往往倾向于停留在较保守的、简单易懂的基本逻辑层面的翻译。
在翻译学界,逆向翻译的一般适用情况为:当缺少以目标语言为母语的译者时,为了填补翻译力量的不足,就需要来源语言母语者完成翻译。因此逆向翻译仅是替补翻译方案。但在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医作品的翻译中,在英语母语译者并不缺乏的情况下逆向翻译仍特别突出。其原因大概有两个方面,一是基于中文是西方人最难学的语言之一,由其记录的中国文化历史悠久、内涵丰富,西方人难以准确领会;二是中国人口基数大,翻译力量远大于目标语言译者。然而,就文意的顺畅表达而言,以目标语言为母语的译者更有优势。因为基于多年与本国读者的交流实践和语言训练,他们近似于本能的更容易判断出本国读者对一件作品是否理解、欣赏,以及需要添加什么样的讯息来更好的表达文意,更容易获知哪类人群可能对他们传达的信息感兴趣以及如何与之交流。并且作为外来文化的既成接受者,他们更容易知道如何沟通文化之间的差距。
近代以来,中国中医界学者越来越多地投身于中医药文化的翻译和国际传播当中去,并逐渐占据主导地位,中国的相关政策也十分支持和鼓励中文母语者翻译和出版相关中医作品。然而不论何种跨文化的传播都是两个不同文化间的交流,交流的效果取决于目标文化族群对来源文化产物的感兴趣程度。而提升兴趣除了通过来源文化与目标群体的互动,还有目标群体成员内部的互动,文化传播绝不仅是靠来源文化者单方面的精心策划就能达成的。故笔者认为,在新时期中医文化传播战略的构建中,应该更多的吸纳目标语言为母语的译者参与到中医作品的翻译创作中来,同时为了避免类似早期典籍误读的弊端,中医学界应为目标语言译者提供更方便、专业的中医药知识学习。
翻译原则在来源导向和目标导向2种方向不同的代表性翻译思想指导下,有异化翻译和归化翻译两种[5]。异化翻译基于“来源导向”,强调译者在翻译文章内容时应当站在作者角度思考,是一种以源语文化及语言为归宿的表达方式,通常是直译字面意思,最大限度地保留源语言的特色和基本形式。它在诸如需要忠实传递准确概念的专业名词翻译中占主导地位;在相关宗教典籍的翻译中,因每一个文辞都可能包含了作者的隐喻,故也应用较多;在核心思想的表达有赖于来源语言的人类学和文化学中也常应用。归化翻译基于“目标导向”,即从读者的角度出发,是一种较为自由的意译方式,它通常将原字面内容进行处理,采用与目标读者更接近的地道表达方式,以便于增强译文的可读性和欣赏性。一般在一些如非正式场合的交流、公告性讯息、广告等,这些地方允许并且需要将复杂的内容用易懂的语言表述。
理论上,无论是哪种翻译方式,都应该尽量注重在译作中保留专业知识细节和文化细节,但就现实情况而言,一方面,中医学术界目标导向的翻译思想占据主流,且中国译者的主要预期读者是国际生物学专家群体,故中国本土译者采用归化翻译较多,并引入了较多的生物学术语转述;另一方面,由于种种因素使中国本土译者认为中医中的许多文化细节对西方人来说太难领会,故而舍去了许多文化细节以删繁就简,出现了过度的简化。
在归化翻译中常用生物学术语表达中医概念,尤其是病名的翻译。但用生物医学术语来诠释经典的中医病名往往会模糊其中原来所蕴含的重要信息,或者曲解其本意[6]。典型的例子如“风火眼”翻译成“acute conjunctivitis(直译:急性结膜炎)”(异化翻译方式为“wind-fire eye”)。归化翻译方式借用了精确的解剖名词来定位病位,似乎这样对西方人来说更熟悉更容易理解,而实际上反而失掉了中医术语中对诊治十分重要的病因信息(wind风邪、fire火邪),造成了有用信息的损失,并且破坏了中医病证的经典术语结构。再比如,中医术语“痈”“疽”原本指的是有各自不同阴阳属性的两种脓疡病证:“痈”红肿高大,多属于阳证,“疽”平塌色暗,多属于阴证[7]。如果用生物学名词来进行归化翻译的话,这种带有双重含义的术语结构就被破坏了。如表1所示,在归化翻译中,痈、疽都套用了现代医学的病名,读者从译语中得到的是现代医学的疾病信息,而中医对“痈疽”的区分在译语中没有得到体现。异化翻译是用welling,flat来区分痈疽的不同症状特点,再对不同类型的痈疽直接冠以发病部位名称进行直译。笔者认为,这样得到的翻译术语读者并不会感到难以理解,并且忠实的传达了来源术语的原始涵义。
表1 两种版本中医术语“痈”“疽”的翻译比较
此外笔者认为套用生物医学术语不仅会模糊和曲解中医病名的本意,并且容易使西方人误解为之所以套用生物医学名词,是因为中医没有“病”而只有“证”的概念,因此对病名等中医术语应进行异化翻译从而最大限度的保持其原意,而生物学术语只宜对相应的中医概念作大略的解释说明或补充。
简化在中国译者翻译的中医作品中很普遍,在现代著作和古文典籍中都有。减少信息负荷对中医的初期传播确有帮助,如简化教材《中国针灸学概要》(EssentialsofChineseAcupuncture)[10]和《中国针灸学》(ChineseAcupunctureandMoxibustion)[11]在实际上填补了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美国在中医出版物市场的空白。然而,简化同样存在弊端,《中国针灸学概要》中论述中医基本理论(阴阳、五行、藏象、气、血、津液、病因)和诊断(四诊、辨证)的内容不到70页,而随着考试制度的发展,这些教材是作为取得中医行医资格的必备参考书目的,出于担忧过度简化,美国在得到了一些中医资源之后,就开始自制教材,部分替换了中国译者的教材。
在早期的典籍翻译中,也往往使用简化的翻译。20世纪80年代,在中医典籍翻译中具有开创意义的罗希文版《伤寒论》中,对于方名的翻译往往仅给出一个简洁的翻译,如Decoction ofSini(四逆汤),Decoction of GreaterQinglong(大青龙汤),Decoction of LesserQinglong(小青龙汤),Decoction of GreaterXianxiong(大陷胸汤)[12],其后也没有丰富的注释来进一步说明其含义。实际上,四逆汤是取自方剂的功效“回阳救逆”,而青龙是古代哲学神话术语,大陷胸汤是以病机命名。在其后的李照国版本的《伤寒论》中,就多了更多的注释,如SiniDecoction(四逆汤,decoction for resolving four kinds of adverseness),XiaoQinglongDecoction(小青龙汤,minor blue loong decoction ),DaXianxiongDecoction(大陷胸汤,major decoction for resolving chest sinking)[13]。李照国版的《伤寒论》是在采取简洁的音译基础上再加释译法,四逆汤以“four kinds of adverseness”进一步解释“四逆”病症的含义,青龙汤用学界普遍认可的“loong”翻译“青龙”,大陷胸汤的翻译其后添加了方名中“陷胸chest sinking”的含义。这些注释考虑了东西方的文化差异,更利于西方读者直接接触到中医名词中的内涵。而若只是简化的翻译,在失去了方名文化含义的同时,也往往丧失了这些有价值的医学诊疗信息。
译者采用不加解释的简化翻译方剂名称,往往是认为“四逆”“青龙”“白虎”“陷胸”这种词语所负载的中国古代哲学及文化内涵太丰富,对西方读者理解起来太过复杂。这或许是传播初期基于西方对中医认知有限的阶段性考虑,尤其如“青龙汤”的方名含义,在中医界有的归为五行理论,有的归为方剂功效,解释起来较为复杂。但笔者认为,忠实的翻译应该与原始文本一样。且中国译者之所以认为有必要简化,也是由于轻视了西方读者的理解能力。事实上,西方人也有自己的古籍,对处理像中医这样的古籍中的歧义问题非常熟悉。在原文的含义有多种意义时,译文也应该提供注释来进行解释,只有这样,非中国的读者才有望明白像基于对“伤寒论”的不同理解所形成的不同学派这样的情况,从而对中医文化有更全面的认识。
实际上,笔者认为归化翻译和异化翻译并不互相排斥。归化翻译增删原文信息以使得译文对读者来说更加易懂,这在中医翻译中是非常重要的。但中医基本术语及典籍的翻译模式应该是异化翻译优先,同时相应的注释在有必要时适当补充。有中国译者提出中医典籍术语的英译策略应采取“异化为主、归化为辅”的原则,归化翻译策略仅适用于症状、体征和器官名称的翻译[14]。笔者提出“术语翻译用异化,文本翻译用归化”的翻译原则应该成为大多中国中医界人士的共识。在翻译实践中,译者更应该根据实际情况灵活使用此两项翻译原则,从而在忠实传达中医文化内涵与吸引读者两个文化传播目标间取得平衡,这样才能取得有效的中医文化传播效果。
在中医文化传播战略的构建中,出版者是不可缺少的一环。出版社通过寻找有创作能力的作者或者译者,并且对他们的写作/翻译方式进行引导,保证作品能被目标读者所接受。通过了解读者出版社是作者/译者和读者之间的重要纽带,出版者要帮助作者/译者确保他们的写作和表达对读者来说是清楚的。出版社要提供广告和行销来保证市场流通,以达到最大的市场预期。然而就中医的对外出版现状而言,还存在很多问题。从国内出版社的一方面说,国内出版的外文中医图书存在着的主要问题是国外读者接受程度不高,所占市场份额在全世界已经出版的外文版中医图书中较小。而国外出版社出版的图书内容和语言本土化,西方读者易于接受,销售方式灵活,具有一定的市场销售优势,但学术水平一般,内容上常有错误[15]。
中国出版商出版的中医译作在西方市场的销售发行方面并不理想,一方面是译作本身的原因。在中医文化传播初期,中医外文图书的出版操作模式基本上是挑选已出版的优秀中文版中医图书,直接组织国内外专家进行翻译、改编,在内容上则存在着文化、语言的隔阂问题。另一方面,除了译作本身,还因为缺少对国外市场的了解,这是目标市场以外的出版公司的普遍短处,也是中医文化传播中亟待解决的问题。如人民卫生出版社在大约10年前,制定了一个500本中医图书的出版计划,并且网罗了一个包括中国和英语国家的译者团队来完成。但当时与其合作的美国标登出版社(Paradigm Publications)提示说,美国中医书籍市场在那时不足以吸收如此多的书籍,而且读者心理上还没有准备好这么突然的一个信息的增加。笔者通过在与标登出版社的合作中了解到最终这个项目在500本书完成之前就结束了,后来仅仅发行了14本。
中国制定文化“走出去”战略之后,自2009年起全面推行了“中国文化著作翻译出版工程”,中医药作为“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最佳切入点”[16],相关医药类出版社也开始制定并实施中医国际出版计划,在翻译费用与出版及推广费用方面都提供了有力的资助。虽然在计划实行早期,由于缺少全面而细致的海外市场调研导致推广受阻,但经过多年的摸索和实践,国内出版社也对他们的计划做出了调整。在中医国际传播不断推进的过程中,需要通过更多的及全方位的国内外出版公司合作以结合各自优势,通过重视译者团队的建设、进行全程营销战略、在编写过程中注重市场宣传与推广等方面,探求更加有效的中医药图书翻译出版方案。
曾有人认为,要西方人了解中医是一回事,要认同和接纳中医,必须要遵循科学而非文化的原则[17]。大概正是基于这种认识,中医界一直致力于中医药的自然科学研究,而对中医文化仅停留在表浅的宣传阶段,对其研究少之又少,对中医文化的国际传播也致力不足。然而笔者认为,目前中医无法在西方得到广泛承认,缺少可被理解的话语沟通及文化层面的交流正是重要的因素。中医翻译一直存在着“国人翻译的,语言不过关,国外读者看不懂;外国人翻译的,语言流畅,但不能准确表达中医药知识内涵”的问题[18]。文化的有效传播需要适宜的文化战略,在文化战略的构建中,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中医的翻译问题。中医学是以自然科学为主体、多学科知识相交融的医学科学知识体系[19],在其理论构建中借鉴了大量独具特色的东方哲学语言为说理方式,目前翻译策略中生物医学名词的套用、过度的简化翻译破坏了中医思想的本意,不足以达到准确传播的效果,无法让西方人深入理解中医理论内涵,而且切断了它的文化根源,这些问题都亟待解决。在国际形势复杂多变的当下时期,文化传播策略除了服务于给文化一个更广阔的传播领域,还应该在传播中使其价值和文化魅力得以充分体现。优秀的文化能为当今世界面临的各种问题、困境和挑战提供智慧,中医药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它所同时具有的医疗价值和文化魅力应该为世界人民所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