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心怡
摘要:被父亲的一封家书触动,朱自清创作了经典散文《背影》。文中节选家书有前后矛盾之处。其中包含了朱自清父亲朱鸿钧身为“家长”的威严、身为“父亲”对儿子的慈爱、以及“老年人”的对衰老死亡的恐惧。
关键词:背影,家长权,父子关系
经典散文《背影》中深沉无言的父子之情感动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多年积怨后,父亲一封家书,言及“大去之期”,瓦解了朱自清的心防,才有了经典散文《背影》的诞生。然而细读文中节选家书,“身体平安”“大去之期不远矣”前后矛盾。而且根据《朱自清年谱》可推断,家书写于朱自清“北来后”即1925年8月朱自清赴北京任教清华大学之后,1945年父亲朱鸿钧才逝世,二十年的时间,实在谈不上“大去之期不远”。这封家书矛盾的背后,是 “家长”“父亲”“老年人”三重身份带来的复杂心理状态。
一、“家长”的强硬
朱鸿钧作为一个典型的封建家长,他的一言一行都在无意识地维护自己的家长权。在《背影》中,直接承受丧母之痛的他安慰朱自清:“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母亲去世,难过是人之常情。只是此时作为一家之长,朱鸿钧想要在儿子面前表现的不是个人感情,而是自己能够支撑整个家的态度与能力。车站买橘一节,朱鸿钧叮嘱儿子“不要走动”。当时的朱自清已是成年人,朱鸿钧还像对待幼子一般。从他作为“家长”的角度来看,朱自清永远是自己的幼子,而不是能够独立的成年男性。这样固守家长权的父亲,和逐渐成长的儿子必然产生矛盾,就算是最后想要与儿子和解,也放不下作为家长的面子。
结合《背影》的创作背景可以看出,父子二人主要围绕家长权中的“财产权”和“教令权”产生冲突。
在中国传统家庭中,家长拥有整个家庭财产的绝对支配权。因为朱鸿钧是家长,所以即使是他私德有亏,引发纳妾风波,他也有权力支配家中财产,叫家庭成员拿出金银首饰“变卖典质”“还了亏空”。朱自清以这段生活为蓝本创作的《笑的历史》中,以儿媳的视角见证公婆为典当首饰之事“大吵一回”,侧面反映了朱鸿钧在家中掌控财产权的强硬与固执。1920年,朱自清用自己的薪水资助二弟朱物华就读心仪的大学,违背了父亲要求朱物华读师范为家中省钱的意愿。因为朱鸿钧擅自支取薪水,朱自清从省立第八中学辞职,朱鸿钧认为他不顾家,随便丢掉相当不错的饭碗,盛怒之下将他赶出家门。朱自清体谅父亲持家不易,提前完成学业以尽早分担家庭责任,但他也要维持自己和武钟谦及子女这个小家的运转。而朱鸿钧考虑的只是以自己为核心的大家庭。这些冲突的背后,是父子二人在家庭财产权上的矛盾。
朱鸿钧为个人私欲,严重损害了全家的利益,这使他与朱自清在道德资本上原有的平衡被打破了。所谓“道德资本”,是指一个家庭中被公认为对全家有益的言行或地位。围绕家庭生活中的大小事件,每个家庭成员都希望自己有更大的发言权,或至少得到更多的尊重,道德资本就能让人在这种角逐中产生地位变化。纳妾风波不仅直接导致朱家经济受到重创,更间接致使朱自清祖母病故。因此,朱鸿钧在家庭中的道德资本就大大减少,他作为一家之长的权威感被削弱。朱自清也就不再完全服从于朱鸿钧的 “教令权”,即家长对子孙教育、命令、监管的权力。朱自清在车站分别之前对父亲心怀贬抑——“总觉得他说话不大漂亮”“心里暗笑他的迂”。这是朱自清对父亲“教令权”的无声反抗。在失权的威胁下,朱鸿钧对子女的管束越来越严。《背影》中“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即为侧面反映。可以说,朱自清与父亲朱鸿钧之间的矛盾,不仅仅是新思想与封建旧思想的矛盾,更是自家庭产生以来就有的家长权纷争。
二、“父亲”与“老年人”的柔情
当然,朱鸿钧“家长”的身份并没有完全抹杀他作为“父亲”对儿子的爱。在威严的管教之外,也有对儿子生活关怀的慈爱柔情。
负债累累时为儿子买橘子、做大衣,似乎与他在朱自清薪水上的錙铢必较相矛盾。然而这正是朱鸿钧在父子离别的情境中,短暂地脱离了“家长”身份,以“父亲”身份向儿子传递的深沉的爱。家庭中的权力纷争并不是以消灭对方为最终目的,而是为了维护一种有利于自己的亲密关系,为了一个家庭按照自己希望的方式过日子。作为“父亲”,朱鸿钧希望朱自清在北京过得好,所以给他买橘子做大衣;作为“家长”,朱鸿钧希望能够将所有家人的收入都用于维持以他为核心的大家庭,所以擅自支取朱自清的工资。同理,作为“父亲”,他渴望修复父子之间的亲密关系,所以给朱自清写信,说自己“身体平安”;作为“家长”,他需要维持自己的“脸面”,即要求子孙对他表现出尊敬和顺从,如果在信中直接表达希望与儿子和解的意愿,就无法维持“家长”这一特定形象的威严,所以他说自己“大去之期不远”,试图以衰老濒死的形象唤起儿子的孝心。
此外,根据现代老年心理学的研究,由于生理老化的生物性,老年患病往往被视作理所当然,疾病与衰老被捆绑在了一起。即使是未进入老年的人,一旦出现主因老化的疾病,就容易归咎于身体的衰老,进而强化自身对衰老的恐惧。从信中提及的“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可以推测,病痛影响了朱鸿钧的日常生活,使他不得不更加依赖于家人。而朱自清在外谋生,朱鸿钧的妻子周绮桐又前往温州帮助朱自清料理家务。家庭的不完整和家人情感支持的缺失,加重了朱鸿钧的孤独感。自以为行将就木的老人,开始向儿子让渡家庭权力。所以,家书中的前后矛盾,不全是为了让朱自清回家所说的谎言,其中也包含了朱鸿钧步入老年时对衰老与死亡的真实的恐惧。
总而言之,这封家书是一个坚守家长权的父亲,以言不由衷的方式逐渐向儿子交接家庭权力,以含蓄的方式对儿子示好。“家长”的威严、“父亲”的慈爱、“老年人”的孤独无助,共同构成了这封看似矛盾,实则耐人寻味的家书。仔细品读不同身份的复杂心理,也能为我们思考当代父子关系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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