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宇晖 Zhu Yuhui
徐瑞彤 Xu Ruitong
孙文达 Sun Wenda
万航 Wan Hang
上海老城厢发源于南宋时的江南浦滩湿地,在纯粹商业化和生活化的语境中,相对外向地自然生长、伸展;到了元明两代,则更多地被相对内向的、政治和军事的空间话语所集聚、规范、限定;最终在内、外向话语的平衡交织中,逐渐满铺、加密,并向着江滩溢出。
老城厢的空间格局,兼顾着源自北国政治中心的网格、等级和理性,以及对江南自然地脉(主要指水体)和商业、生活欲求的因应,在墙的限定与河的奔流间,寻求着某种平衡——我们或许可称其为柔性的网格城市。
滨江(濒临黄浦江与吴淞江交界)、近海(邻近吴淞口与东海)、居中(位于国家海岸线与周边海域的中点)和背倚富庶的江南经济腹地、直通江南的地中海——太湖……这些得天独厚的交通地利因素,极大刺激、强化了城市的商业话语诉说,解放了因充分集聚而蓄势待发的城市空间能量,令诸如县城小东门①上海县被迫筑城自守时,除东南西北四门外,另辟有小东门和小南门,均位于靠近黄浦江的县城东侧。增设两门,既呼应了城市内部水系,也体现了外向的亲海性。外的江滩道路呈现出与九里城垣内全然不同的面貌,也几乎预言了未来城北租界的城市肌理与空间样式——此前,汉以来的广州、唐代的扬州、宋元的泉州,都先后释放过这样的空间能量,所谓“扬州郭里暮潮生”(唐 · 李颀《送刘昱》),只是终被不同的外力所禁锢,未能超越自己的时代。
而居于上海城垣内、相对规则而平静路网中的县城隍庙湖心亭,则仿佛是同样能量在城内的伏脉和青春版的释放,共振着老城厢其他公共魅力空间。
上海老城厢的城市肌理,就这样在城垣内的柔性网格、“东滩”上的激情奔聚、和一个个魅力空间热点的散布和递传中,自我生长和发育着,直到突如其来的外力侵扰与被迫边缘化。
上海的“海洋时代”,至晚始自唐宋之际,天风浩荡的青龙江上,一代名港青龙镇的熹微晨光。明隆庆元年(1567)于福建月港尝试开关,整片江南又迎来漫天春熙,上海县城东北潘氏豫园、东南陈氏日涉园、南部乔氏南园(清代称也是园)、西北顾氏露香园等建立于富足基础上的诗性空间竞秀争妍,流溢全城。
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平定台湾后海禁重开,商船会馆应声而建,在大堂高奉起新晋“天后”的海洋之神(原称妈祖、天妃),与千载捍海之神、上海县城隍霍光之庙遥相呼应。
乾隆二十二年(1757),清廷悍然关闭闽、江、浙三海关,但上海县绾毂江海、沟通南北洋的国内贸易名港地位已然确立。3 年后,颓败的潘氏豫园被绅商们购建为县城隍庙西园。27 年后,作为“内循环”经济的硕果,“青蓝布业”商人筹资为“失焦”的城隍庙西园水域空间兴建了高直风的湖心亭,为这座城市确立了核心场域①场域(field)原为社会学概念,这里借指较普通场所(place)尺度更为宏大、空间更多层次的城市区域。与地标的基本样式,并垂范至今。
道光二十三年(1843)屈辱开埠后的百年间,新一代空间场域与地标又次第涌现,如租界内的张园安恺第与跑马厅钟楼。一向在传统文人士大夫间递传的优质城市空间如日涉园们,也纷纷怀抱着旧日风雅,投入新兴的豪商之家,只存着“书隐楼”之类故名。好在某些神性与威权空间仿佛永不退场,如“洋务运动”的高潮期,官方出面正临租界水陆要道重建了天妃宫,仿佛重新扬起的、面向海洋和世界的自信之帆。
上海这段如潮奔浪涌的城市史,就凝固在老城厢内外的一系列“海洋系”地标里(图1)。
上海镇因青龙镇之衰而起,直至成为上海县和上海市,其最初的发源地,就是后来小东门一带的街坊浦滩。
小东门近乎迎潮立门,门内有海防同知署、县城隍庙及西园湖心亭水域。门外则有平行于城垣与江岸、满街闽腔粤调、专营南洋番货的外洋行街与里洋行街,以及与之垂直的勒俾街、大生弄、南翔路、福京路等密集街道,足见小东门滩岸遥对吴淞海口、连接江河湖海却又波平水深的冲要位置。
与城墙包裹着的方格网街道相比,这片江滩街市似乎更富于空间速度与势能,更饱含欲望与活力,仿佛纷纷夺门而出,奔向江岸上的众多码头,俨然是开埠后外滩空间肌理的微缩版。
图1 上海老城厢内外部分“泛海洋系”地标示意图(图片来源:朱宇晖改绘自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光绪十年《上海县城乡租界全图》)① 捍海之神:上海县城隍庙与湖心亭(原为明代潘氏豫园);② 海洋之神:天后宫(一期)遗址;③ 海洋之神:天后宫(二期)遗址;④ 海洋之门:小东门;⑤ 海商行会:商船会馆;⑥ 海商捐建:上海县学宫;⑦ 海派早期名园:也是园(原为明代乔氏南园);⑧ 海派士大夫宅邸:明代名臣徐光启居所九间楼;⑨ 海商宅邸:郁氏居所宜稼堂;⑩ 海商码头:郭氏金利源码头(已不存);⑪ 海商商号与宅邸:郭氏商号群与居所(后仅为郭氏长房居所,已不存);⑫ 海商宅邸:郭氏二房居所毓瑞堂(即书隐楼,原为明代陈氏日涉园的一部分);⑬ 海商宅邸:郭氏三房居所(原为明代乔氏居所最乐堂)
上海开埠后,小东门的滩岸风光渐为租界新一代外滩所夺,仅成为其南延段落。民国初年,城垣城楼亦在一片欢呼中消失于历史尘埃——中世纪的雄关挡得住倭乱的刀光血影,却挡不住一座城市拥抱海洋和时代的决心。
道光二十三年(1843)上海开埠后,十里租界以征服者的傲然姿态,在老城厢北侧矗立起来,向仍旧挣扎在北国天子脚下的海上臣民和涌动在“中世纪”②这里借指中国的历史进程中,类似欧洲中世纪的特殊历史时段,自专制空前强化的明初到1840 年鸦片战争讫。下同,不再注出。城堡中的网格城市,展现了全然不同的城市肌理、空间样式和文明图景。
类似的街区结构、样貌和激情,其实早已出现在上海县城小东门外的江滩,甚至南宋临安城弯曲的御街和被庶民争相侵占的横生支路中,以至官府不得不严令拆违——“本府居民添盖接檐突出并芦席木䈋侵占街道,及起造屋宇侵占河岸,如有不伏去拆、违戾之人,令追捉于地所,断遣枷项号令!”[1]——只是路网未能那么绵密有序和宽阔有容,道路界面也未能那么整饬有力。而自圆明园东路(今圆明园路)北行至水光潋滟、驳船穿梭的苏州河畔,蓦然出现在街道转角的新天安堂(Union Church)的尖峭屋顶,也会让人油然回忆起老城厢曲折街巷中惊鸿一瞥的荷花池与湖心亭。
表1 城市核心场域的构成要素
作为江海交汇地带的文明“飞地”,尽管背负着沉重的历史原罪,租界仍然在商业欲望和功能理性的驱动下,不断探求着良好的空间品质和激昂的精神感召力,于不自觉间展现着契约化和平民化城市应有的面貌。它在近百年间,为更多以仪式感和防御性驱动的中华城市,包括上海老城厢,就近提供了并不完美的形态样板和源源不断的发展动力,在20 世纪20 至30 年代臻于巅峰,并在随后的社会转型中戏剧化地大面积保存至今。
每座空间发育相对成熟的城市都会拥有自己的魅力中心与核心场域。
正如凯文 · 林奇在《城市意象》一书中指出的,每一城市都存在着一个由道路(path)、边界(edge)、区域(district)、节点(node)和标志物(landmark)这五大要素交织成的公共意象[2]——而城市核心标志物周边往往会形成特殊的城市核心场域。这其中,斩截有力、富于表现力的空间逻辑(也包括色彩和材质逻辑)有时是决定性的。例如北京城中轴北端,以横向线条与饱和色彩层叠而成的、高大凝重的钟鼓楼巨构,与其脚下横向匍匐着的青灰色城市界面、场域间的逻辑与尺度关系,是饱含特征的。这类场域的构成要素[3]如表1 所示。
在清中叶以来200 余年波谲云诡、大开大阖、脱胎换骨、溢彩流光的岁月里,上海一地的城市核心场域曾经历四度变迁,传承着核心的空间逻辑,共振着时代前行的步伐,展现着特殊的指标意义。
城隍庙西园(即明代潘氏豫园)荷花池与湖心亭,是清乾隆年间至开埠前,原江苏省松江府上海县的城市核心场域。
康熙年间一度“开海”后,随着太仓浏河和京杭大运河航道的日渐淤阻,上海作为南北洋贸易与长江、太湖内河贸易的交织点,一跃成为国内一线港口。乾隆四十九年(1784),自信心与钱囊日渐饱满的青蓝布业商人们合资白银2 000 余两,在城市内湖的心脏、明代豫园凫佚亭的旧址兴建起城市的崭新地标——湖心亭,用作同业的办公场所。其平面于正方形“正屋”左右对称分出八角抱厦,再分别向天空升腾为一个四方与两个八角攒尖屋顶,成为饱满“亭簇”,整体如鲜花般嫣然盛放,又如塔楼般决然高耸,举折陡峻,发戗昂然,以密集的纵向线条聚合为飞扬向上的空间势能(图2)。
图2 湖心亭构架轴测图(图片来源:同济大学建筑系测绘)
它仿佛中世纪滨海边城中的“哥特式”(Gothic)①文中湖心亭密集轻盈的垂直线条、高耸尖峭的体积与繁复的装饰恰与几乎成为欧洲中世纪图腾的哥特式建筑(Gothic Architecture)具有某种共性。因后者也曾被形象地称为“高直式”建筑,故本文借用这一称呼,以表达上海城市与建筑,尤其某些地标性建筑率先突破时代的围城,激起城市的横向肌理涟漪,走向“去魅”与求索的某种久远传承。商业教堂[4]与精神高标,向天空昂然升腾诉说的不再是对缥缈神灵和无上圣境的膜拜与向往,而是对现世财富与美好生活的夸示与礼赞——其后直至民国晚期,它还数度加建变身,空间愈趋膨胀、叠合而灵活多元,更紧密地嵌入了城市的空间与生活,成为纯粹的市民建筑。
湖心亭周边的岸线上则满布一至二层亲水的轩亭楼榭,形成连续的亲水建筑界面。在宽阔的湖面之外,绵延低伏的水岸建筑和顺势而行的周边市屋仿佛一道道涟漪,以层层横掠的亲地线条向外逐次扩散;而高直的湖心亭则自其中脱颖而出,冲向天空——亭、池、漪三者铺陈饱满、层次清晰,聚焦有力,对比斩截,迥异于传统文人园林“寒塘渡鹤,冷月葬花”般空灵精约的构图语境,于无形中展现出“中世纪”末叶,海滨小城一骑孤行、破关欲出的特殊审美变迁与精神指向。
图3 上海县城隍庙及庙园轴测图(图片来源:同济大学建筑系测绘)
图4 清乾隆四十九年(1784)的上海城隍庙西园与湖心亭(图片来源:清范廷杰修、皇甫枢等纂《上海县志》,乾隆四十九年四月刻本)
图5 清同治年间(1862-1875)的上海城隍庙与西园湖心亭(图片来源:清应宝时修,俞樾、方宗诚纂《上海县志》,同治十年吴门臬署刻本)
图6 清光绪年间(1875-1908)的上海城隍庙西园湖心亭(图片来源:尊闻阁主人编《申江胜景图》,清光绪十年上海点石斋石印本)
以湖心亭为核心地标,以荷花池水岸建筑群落为周边界面,以官、商、士、民共享的神性仪式、商战博弈、文化游赏与世俗闲聚为活动内容,累积着重重记忆的城隍庙西园荷花池,俨然成为那一代青春边城自然生成的、初具现代意味和“高直+横漪”画风的核心场域——原发的自主性,彻底的去魅化,超前的价值观,使其得以在城市的后续发展中生生不息,不断隐约叠映或强势再现(图3-图6)。
1843 年上海开埠后,城市空间与景象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异军突起的张氏味莼园(俗呼张园)作为跨文明空间图景的展示者与调和者,恰逢其时地抱拥乃至点燃了整座城市。
张园准确把握了时代的风尚与诉求,急速填补了沧桑巨变之际,传统城市公共功能空间的连片空白,也营造出巨大的商业价值——随着光绪十九年(1893)安恺第大厅(Arcadia Hall)的拔地而起,张园彻底与同时期而邻近的愚园、徐园等海派公众园林拉开了差距,完全取代了风光不再的荷花池与湖心亭,跃然成为城市新的核心场域。而数里之外的老城厢,则伴着时代的斜阳和“中世纪”的围城缓缓坠落。
当然,传统湖心亭场域的空间结构和景象要素依然在这里获得了某种延续——十亩荷池仿佛变身为安恺第前可容千人休憩或大型马术表演的大草坪,城隍庙戏楼变身为“海天胜处”剧场,点春堂、晴雪堂、萃秀堂们纷纷变身为绿荫中的弹子房、照相馆、电气屋……而湖心亭则变身为“安恺第”一隅的非典型哥特复兴式(Gothic Revival)的尖塔——一样峻拔刺天的垂直线条,一样宽绰横溢的空间场域,一样昂然不羁的渴求和诉说,一样夺目的爆发与引领力量(图7)。
光绪二十五年(1899)公共租界西扩后。随着城市公共空间的需求日益升级,从实际功能渐至精神层面,张园也充分利用其身处新扩租界的特殊政治区位与新建安恺第的场地条件,自然升华为各类政治集会中心,逐渐“海德公园”化,俨然成为晚清黑暗专制国土中的闪亮“飞地”。其赫赫之名激荡着时代的风雷,频频见诸报章,还转译为各类文学作品,固化在城市的文化和精神层面。
直到民国建立,租界的独特政治区位优势不复存在,文明认知初期的焦虑与饥渴渐渐缓释,城市的各类公共功能空间也日益分殊和升级,一度无所不包而又难以专精的张园终被时代赶超,湮没在跑马场、哈同花园、新世界和大世界这样的滚滚后浪里。
但无论如何,张园连同其核心地标——安恺第尖塔的高直身影,及其身旁荡漾着时代波光与故事涟漪的大草坪,无意中延续着中世纪末期,老城厢湖心亭与荷池“高直+横漪”的形态逻辑、空间记忆与价值认同,更由此架构起中世纪末叶整个城市,乃至中华大地窥看外部世界的“时代之窗”与“世界之窗”,成为时代与城市的启蒙标志与先驱。
失去了张园安恺第的上海城,群雄并起,却空间失焦。
图7 老明信片中的上海张园“安恺第”(图片来源:Virtual Shanghai, http://www.virtualshanghai.net)
图8 20 世纪30 年代的上海“跑马厅”钟楼与西侧界面(图片来源:同图7 )
民国二十二年(1933),在所谓“黄金十年”(Golden Decade)的建设浪潮中,上海的第三座地标建筑冉冉升起,带动整个跑马场(亦称跑马厅),成为城市新的核心场域。这就是上海跑马总会耗资200 万银元,倾力打造于广袤数百亩的跑马场西北角的总会大楼,及其高达50 余米的钟楼(图8)。
此前的宣统元年(1909),长期拿捏身份的租界跑马场迫于华界的巨大压力,终于破除壁垒,正式向国人开放。一时间以跑马为媒介的赌博彩票活动风起云涌,大行于世。而跑马场内部自高尔夫球场至游泳池无所不备的大型体育场,更渐令这片场域成为从洋行大班到平民百姓各阶层共享的娱乐休闲热土,起到了类似城市中央公园的效果——伴随着张园、愚园们的黯然退场。
而徘徊于新古典主义与折衷主义风格之间的总会大楼及其一隅的钟楼,更以竖向的劲直线条、攒尖的四方坡顶、闪亮的钟面与激越的钟声昂然高矗、辉耀四方,仿佛高擎着时代的火炬,又仿佛日夜搏动的城市计时器,鼓舞着整座城市奋勇前驱——其高直的经典图景,连同其脚下层层漾开的椭圆跑道与周边缤纷繁荣的城市界面,仿佛再现了西园湖心亭水岸的亭亭竖影与款款横漪,承继了张园安恺第大草坪的塔楼高耸与碧毯横铺,也暗示了这座城市在20 年后,甚至70 年后的核心地标与场域样式。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时期,跑马场贴近租界的东侧西藏路界面、北侧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界面,均崛起为繁华的城市主流商业界面。其中北界面上由著名建筑师邬达克(Hudec)设计的“远东第一影院”大光明戏院(Grand Theatre)和“远东第一高楼”国际饭店(Park Hotel)均为竖向线条密集的装饰艺术派(Art Deco)建筑,它们与“远东第一跑马场”钟楼在数年内相继崛起,共振着上海滩的传统高直画风,展示着黄金般的岁月里,这座城市饱满的生长性,引领着整座城市向西跃进。如果不是1937 年日寇侵华的炮火打断了城市的发展进程,这片场域的繁荣程度与引领力度,还未可限量。
20 世纪50 年代后,原跑马场南半被改建为人民广场,北半则改建为人民公园,原有的空间逻辑变化剧烈。同时代,原哈同花园废址被翻建为中苏友好大厦(今上海展览中心),成为城市的新地标——整座城市在全新的空间生产中,以另类方式积蓄着势能,期待着下一轮空间爆发。
20 世纪90 年代后,随着古老国度的整体爆发,以陆家嘴为风貌核心的浦东,接过了城市前驱的火炬,开启了与当年浦西外滩同样的狂飙突进模式,而后者也步入了自觉保护与更新的鲜活状态——随着陆家嘴“三楼一塔”核心地标群的争锋并起、直刺云天,凝固为城市新的丰碑与宣言,以及浦江两岸建筑界面跨时代、跨风格对话“共振”格局的基本定型,这座城市的第四代核心场域终于厚积薄发、呼之欲出了。
由于高昂地价的推促和商业建筑固有的表现欲望,以及某种恒久而共通的城市属性,浦江两岸建筑群都具有某种以激昂的竖向线条、强悍体积和绵密肌理向天空升腾的形态逻辑。而众多楼宇围合为滨水连续界面,又成为密集竖向线条排列出的横向延展——仿佛还是旧日西园荷花池岸连绵轩榭、致密立柱的再现;柔媚一弯的春申江面盘旋似湖,又似西园荷池的涟漪扩展;三外滩环拥之中集合成簇的上海中心、环球金融中心与金茂大厦三楼一体,则更似西园湖心亭直刺青天的“亭簇”嫡传(图9)。
如果说,200 年前的西园荷花池湖心亭场域,犹似清初“康熙开海”的强劲余波;100 年前的张园安恺第场域,是半世纪开埠与洋务运动的宝贵硕果;70 年前的租界钟楼跑马场域,是晚清“十年新政”至所谓“黄金十年”的必然积累;那么今日上海跨江连海的核心场域,更暗含着跨越宽阔江面的逻辑传递、动态共振与价值趋同,暗含着喷薄向天的城市精神,无疑是改革开放40 年的荣耀结晶。
上海老城厢重要的“海洋系”地标书隐楼、商船会馆、天后宫等身处湖心亭场域的“横漪”外缘,与咫尺江滩和万里海疆存在着或明或暗的空间因应、功能关联和精神唱和。它们所包含或呈现的外向性格、契约意识与争竞姿态,是城市精神与空间形态的重要源头,也关联着城市未来的空间发育、场域塑造与基因传承。
图9 上海浦东陆家嘴建筑群(图片来源:方喆摄影)
明中晚期的上海城,仍是士大夫们聚族而居、纵情颐养的空间乐园,老城东北的“父子三进士”潘氏建筑群落连街跨坊,包含多路豪宅(今惟存世春堂)、名园(今豫园)、家庵(今沉香阁),至今仍深刻烙印于城市的空间逻辑。西北的顾氏兄弟建筑群落有名传万口的露香园、万竹山房,流淌出顾绣与蜜桃这样的空间衍生品,留存于城市的空间记忆。城南乔家浜畔,有川沙“父子进士”乔氏家族的住宅群落及其别业渡鹤楼(南园),其空间肌理至今犹存,但满面尘灰,亟待唤醒并激发。
而咫尺之遥的城东南,西起南梅家弄(今梅家弄),东至水仙宫前(后称道前南街、巡道街),北起东梅家弄与引线弄,南约至今天灯弄的20 余亩城市空间,则在明清之间,历经了海上士大夫家族间的三度递传与景象化塑造——从明代面目模糊的唐氏园,明末群峰峭立、名噪一时的陈氏日涉园,到明末清初至清乾隆年间因特殊政治际遇而著称的陆氏日涉园——清中后期,盛况不再的陆氏家族曾逐步退守至该空间西北的五老堂景域,苦苦赓续着士大夫时代的一线血脉和文人家族的最后荣光。而该空间中部偏东的部分核心景域则辗转于晚清光绪早期,被后起的航商郭氏入据,经大规模的功能化改造,以书隐楼①书隐楼主人的郭万丰船号就曾开设于洋行街多年,仰首即见小东门城楼和不远处万军台上高耸的天后宫丹凤楼。丹凤楼下,就是郭氏家族赖以沟通万里海疆的金利源码头。之名传承至今——书隐楼以外的景域则最终全部消泯于城市空间变迁的长河,被高密度里弄建筑所填塞。
郭氏曾是清咸丰中期上海八大航商中唯一专营远洋贸易的“洋船”商,每次航程往往两年以上,其房产亦曾遍布小东门外的黄浦江岸。今存此宅园仅是其家族二房所创居,但其中路三进住宅之宏阔与东路一线庭园之幽邃,其中路头进大厅(毓瑞堂)之文质秀雅与后两进走马楼(书隐楼)之深郁豪壮,都展现了某些风格话语的叠合传递——它们深嵌于绵密市井间,完成了对一代文人名园的空间传承与意象重构,为老城厢的财富转移、空间嬗变与价值转化提供了珍贵的标本(图10)。
清初的康熙开海,带来上海沙船业的逐步繁荣。康熙五十四年(1715),各地航商集资在城东南的董家渡马家厂创办商船会馆——这是沪上建设较早的业缘会馆,足见海洋城市的行业轻重与空间自组织能力。
上海开埠后的咸丰三年(1853),伴随着西班牙巴洛克风的董家渡天主堂在会馆北侧高调矗起,沙船业也在日益激烈的竞争中,经历着最后的辉煌,并渐渐凝入城市空间历史。这期间,商船会馆几经兴替。今仅存清中晚期翻建的头门(背面出抱厦即戏楼)与大堂(前出抱厦即拜厅)两进建筑,但局部做法依然存古——或许出于对完形的追求,看楼残余部分及大堂南侧原存挟楼在近年的修缮中未能保留。
(6)槽孔坍塌的预防及处理措施。①严格控制泥浆性能指标,必要时采用复合泥粉拌制泥浆,增加泥浆的附着力,确保槽段两侧土体的稳定。②减短成槽完成至混凝土浇注之间的工序衔接时间。③槽段出现坍塌时,应立即进行回填,防止坍塌进一步扩大。
商船会馆坐西向东,背城面江。其方正雄浑的体形,犹似即将驶向万里海疆的庞然之舟,诉说着曾经烜赫的商业威势与海洋属性;其繁缛纤弱或拘谨夸张的装饰线脚,则勾画着晚清的时代偏好与艺术趋向;而其严整的轴线与层叠的抱厦,更借神灵之名与海浪之形,加持着契约空间的无声力量。
明万历年间(1573-1620),因隆庆开海、倭患渐平而久疏战阵的上海县九里城墙渐转向形态、景象与仪式感的打造。县民在城墙东北的敌台万军台上重建了南宋末年的顺济庙(供奉妈祖),以大殿后部高耸的丹凤阁踞台临江,东瞰黄浦江潮与未来的江海大关,北眺吴淞烟波,兼顾了内向的城防与外向的眺览,令“凤楼远眺”成为“沪城八景”之一。一庙一阁,升华为城市与江海对话的神性地标。
清咸丰三年(1853)的小刀会战事中,此宫与江海关同时被毁,修复后风光难再,直至民国拆城时完全消失,俨然是老城厢衰败之路的缩影。
光绪五年(1879),同光中兴之际,恢复元气的官方无视了老城厢,在当时的租界以北、苏州河河南路桥西北堍的12 亩“热土”上谋划新建天后宫,至光绪十年(1884)而成。其尺度恢弘,豪情未改,踞河眺海,直面租界,成为一度走向理性而自信的时代象征。其旁并建有出使行辕,是国内官使如李鸿章、五大臣出洋访问前的暂宿之地。光绪二十五年(1899)公共租界扩张,此地倔强地成为租界中的华界飞地——依然是中外对话的窗口。
今日该天后宫之头门(背面北向为戏台)、大殿与寝宫仍为清末原构,只是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叠遭拆迁,各自异地而存,半世飘零,令人慨叹。其中单檐歇山顶楠木大殿被移建于松江方塔园,在一代宗师冯纪忠先生的妙手中,完成了现代语境下的转译。
而外滩河南路桥(又称天后宫桥或天妃宫桥)则永失灵魂性地标,海洋之神也失去了她在这座海洋之城最具标志性的栖灵之所。
老城厢的没落,是空间场域与地标的盛衰流转,也是文明与时代的无奈选择,但今日城市发展的蓬勃之势,早已撞击着阻碍流动与复兴的无形之墙。
图10 上海县郭氏宅邸(中轴第二进楼厅即书隐楼)及其东部庭园复原轴测图(图片来源:同济大学建筑系测绘)
图11 20世纪30 年代的豫园湖心亭,已被周边的纵向楼宇层层包围(图片来源:Virtual Shanghai, http://www.virtualshanghai.net)
图12 今日城市环境中的豫园街区(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上海老城东北的湖心亭水域景象变迁(图11,图12),是一个自然山水景象与横向逻辑不断退缩,建筑空间与竖向逻辑不断膨胀的过程。从厅堂隔水面山,逐步变为群楼拥池如井。湖心亭作为街区乃至城市的风貌原点,也渐成被竖向线条与浓重色彩、厚重体积包裹甚至禁锢着的孤立中心,千楼壁立,一池如井,遍寻不见,赫然眼前——失去了对周边街区与城市应有的空间组织和视线引导力量。一池碧水与水上空间、环水建筑也均失去了“横漪”般的延展性,而过度高直化——亟待重构街区的空间、风貌与视线逻辑,用风貌“涟漪”与“辐射”等理景手段,去唤醒隐没已久的历史层理与风貌逻辑。
在“涟漪”方向,可以纵向升腾的湖心亭为中心,将荷花池沿岸设定为风貌内圈,将包括荷花池西岸和南岸区域在内的、晚明至清中叶的豫园鼎盛期范围设定为风貌中圈,而酌情将更宽阔的街域设定为风貌外圈——一方面以多元手段,适度强化各圈界面的风貌一致性和可识别性,一方面由内向外,对建筑密度、高度与风貌作逐次放松的涟漪状控制,于内圈尽可能增大场地、绿地甚至水体(原有荷花池支流)面积,至外围则可逐步容纳差异性的风貌协调——以此强化风貌“涟漪”的扩展与空间逻辑的层叠而远。
在辐射方向,则可借助历史河流、历史路径与视廊等穿越性元素的提示、铺垫、引导、衬托,塑造湖心亭在周边街区内有层次、有节奏的可视性、引导性与发散性,更可强化其与邻近历史地标的线性关联,如潘氏故宅世春堂大厅(后称敬一堂)、丹凤楼旧址(今古城公园内)、小东门旧址等。
在时间维度上,应充分尊重、珍视街区内晚明、清中叶、晚清这三个主要时代的历史空间逻辑、风貌特征与实物遗存,而以最具特征性的清中叶为“底图时代”,以地面铺砌、绿化、小型广场塑造、局部下沉或抬升、典型地标再现等多元方式,整体呈示这一时代的建筑空间布局与山形水系,而以另两个时代的重点信息分层次叠合其上,使长时段的历史信息得以层理清晰、主次分明、丝毫不紊地如涟漪般叠映于当下的城市,营造出历史街区与海洋城市应有的缤纷景象与时间质感。
老城厢南部的乔家路幅南侧,原为乔家浜故道,自西端的也是园①也是园原为明末天启年间,礼部郎中乔炜在上海县城南部、乔家浜西端的古渡鹤楼旧址所建别业,人称南园。其广袤近20 亩(13 333.3 m2),入清后先后变身为道家蕊珠宫、儒家蕊珠书院——直到抗战时毁于一旦。湖向东款款流向小南门与黄浦江。浜南似为枕河市屋,浜北则有东西长路依河而行。路北而面南的优质空间多为传统文人世家聚居,推测明末时西“徐”而东“乔”,清中叶后渐渐转换、解析,成为航商豪宅直至里弄群居。
其中东临道前南街,近小南门与上海道署的转角空间,至少历经了由仕宦而至商贾的四任主人,今存郁氏宜稼堂故宅仿佛沙船时代的斜晖脉脉,而西邻王一亭宅(立德堂梓园)则凝聚着清末民初的实业探索与空间杂糅。两宅在清中叶均为乔氏最乐堂东部。而最乐堂中部至晚清时则为洋船商郭万丰号三房居所,北眺着二房居住的书隐楼,民国时此宅翻建为里弄住宅,仍存着首进大门前疑似清中前期的旗杆石,铭刻着文人时代的荣光——浜西段的南北两岸则有徐光启故宅(九间楼)②所谓九间楼(九间头)位于今乔家路西段,文献、口碑与现存建筑样式均指其为晚明万历三十二年(1604)进士、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徐光启(1562-1633)之太卿坊祖宅。从建筑形制看,应为其中轴最北部、北瞰乔家浜的残存七间后楼。与祠堂残存。浜西端更曾是清波回旋、土冈绵延的复合型公共景象空间,历经着明末乔氏南园、清代也是园、蕊珠宫与蕊珠书院的变迁,其旧日布局遗迹或仍留存于地下,极具价值。
一条曾经的历史长河,就这么叠合着空间故事,汩汩东流,愈东而空间更新愈速。由明末的乔氏南园,直至东端南侧、清末的“高直风”小南门火警钟楼。民国初期填没水面,将其凝固为乔家路,并于两侧兴建大片里弄住宅。却终因北部租界的虹吸和东侧江岸的衰败,令这片水岸空间终失东流入海、与潮涨落的魂魄,归于沉寂。
亟待重振风华的乔家路,仍应是一条饱含时间感与流动性的风貌之河——只需根据遗址发掘,恢复西端沦为棚户区的也是园湖面,并以铺地、高差、绿植与局部沉降等手法,对道路南侧的乔家浜、东北支河郁婆浜、西端也是园浜故道作出强势提示甚至局部恢复;对永兴桥、陈箍桶桥、凝和桥、太卿坊等历史节点加以写意打造,对沿河影壁、水井、埠头、船鼻等历史细节加以提炼刻画——即可展现旧日西湖(也是园湖)东流、南河(乔家浜)北路、水陆并行、蓄势欲发的空间逻辑,暗示出一代风貌长河东出小南门,沿王家码头大街冲向黄浦江岸与东海的空间记忆(图13,图14)。
图13 20世纪30 年代的上海文庙前街与魁星阁(图片来源:Virtual Shanghai, http://www.virtualshanghai.net)
图14 清光绪年间(1875-1908)的也是园(图片来源:尊闻阁主人编《申江胜景图》,清光绪十年上海点石斋石印本)
时至今日,站在老城厢缤纷参天的西园湖心“亭簇”仰首东眺,同样高直的浦东“上海中心”楼群总会赫然跃入眼帘——一回眸间,已是沧桑200 余年。
200 年间,历经城市核心地标与场域的几度变迁,曾经在中世纪末期的“围城”中奋力挣扎出鲜活不屈的建筑与空间形态的老城厢,仿佛仍被无形的城墙所阻隔,沉睡在颓败的酣梦,与邻近外滩的烜赫区位形成极大反差。
老城厢因港而兴,面海而行,向天而矗,其近乎自主生成的风貌逻辑,为这片热土奠定了集体无意识般的动态一致性。
未来的保护与更新,需要回溯与激发这一城市风貌与脉络原点,以层层扩展的湖心横漪、汩汩东流的乔家水脉,托起一座座高直的新旧地标,带着缤纷鼓荡的张力,融入滔滔黄浦江流和城市更新发展的时代激浪——成为城市精神与价值观不懈的搏动与宣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