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希黎 Zheng Xili
陈晓键 Chen Xiaojian
近年来,随着军事遗产概念在时空两方面的发展和扩充,记忆遗产、战争遗产、军队遗产等新的遗产门类不断涌现,军事遗产保护的内涵也伴随着社会变迁而不断丰富。
法国的军事遗产保护实践起步较早,自1840 年第一份文物建筑保护清单建立时起,军事建筑遗产就成为其中重要的一类。随着文化遗产保护制度的不断健全,法国军事遗产的保护对象在空间和种类上得到扩展,分级保护体系日趋完善。冷战结束后,针对大量废弃的近现代军事设施,法国武装部队部与地方政府又补充制定了非法规类保护措施,多方参与的整体性保护机制日臻成熟。在保护和控制的基础上,决策者们展开了对军事遗产的“可利用性”挖掘,通过博物馆利用、多元功能利用、军事街区复兴和主题整合四个策略,分步骤地将军事文化遗产引入遗产保护的语境,放大遗产的价值。在实现文化遗产保护目标的同时,还兼顾了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
目前,我国对军事遗产保护的研究方兴未艾,通过对国外经验的研究和学习有助于开阔视野、启发研究思路。本文在大量收集法国军事遗产保护相关理论文献和优秀案例的基础上,梳理并总结了法国军事遗产的特征和保护历程,介绍了法国军事遗产保护与利用过程中所采用的主要策略,旨在为我国军事遗产保护理论的发展提供案例支撑和依据。
法国军事遗产具有数量多、类型丰富、时间跨度大三个主要特征。
数量多、分布广:法国的军事建筑遗产总量高达75 000 座,在法国国土上分布广泛,总占地面积26 万ha,占法国国土面积的0.5%[1]12。据法国文化部公开的遗产普查数据统计,“全法94 个省的2 574 个市镇都分布着一处或多处军事遗产[2]133”。数量庞大的军事遗产具有重要的群体价值,集中见证了法国领土版图的演化、军事科技的发展、国家政治军事体制的演变。
类型丰富:小到纪念碑,大到军营、练兵场、军事防线工程,种类繁多的军事遗产展现出丰富多样的空间形态(图1)。主要类型包括军事堡垒(fortification)、卫城(ville citadelle)、军事建筑(architecture militaire)、防线工程(ligne de fortifications)等建筑物、构筑物,也包括战场、战壕等战争遗址[2]127。军事建筑的建造,集中浓缩了军事科学智慧,具有独特的建筑风格,在外观、体量、形体的几何构成等方面与其他功能的建筑有较大的差异。
时间跨度大:法国军事遗产的范畴随社会变迁而不断扩展,从原始公社制度时期到封建制度时期,再到近现代,法国历史上的每个时期都出现了与生产力发展水平、军事工程技术和政治格局相匹配的军事遗产。
根据法国军事防御系统的演化特征,本文将法国军事遗产划分为三个主要时期进行说明:
(1)1 世纪至15 世纪末:因受制于科学技术的缓慢发展,在15 世纪末远程火炮出现之前,法国的城防系统变化缓慢,主要参考古罗马城墙和意大利棱堡的模式修建。这个时期军事遗产的主要类型为城墙、棱堡、防御小镇、古军营、古战场遗址等。此类遗产年代久远,历史价值和考古价值突出。
图1 类型丰富的法国军事遗产1a.勒芒3 世纪罗马城墙(图片来源:https://fr.wikipedia.org/wiki/Enceinte_gallo-romaine_du_Mans);1b.昂热9 世纪城堡(图片来源: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Château_d%27Angers,_South_view_20170611_1.jpg);1c.16 世纪卢瓦尔河谷区的城堡(图片来源:https://www.vsp-incoming.com/en/tourist-french-destination-paysloire);1d.布列塔尼17 世纪防御工事(图片来源:https://www.letelegramme.fr/ar/viewarticle1024.php?aaaammjj=2 0070427&article=763698&type=ar);1e.贝桑松17 世纪卫城(图片来源:https://www.mafamillezen.com/citadellede-besancon-famille/);1f.里昂19 世纪圣让防御工事(图片来源: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Lyon_Fort_Saint-Jean-4.JPG);1g. 南希10 世纪帝瑞军营(图片来源:https://fr.wikipedia.org/wiki/Caserne_Thiry);1h.罕普拉斯20 世纪马奇诺防线工程(图片来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Ouvrage_Rimplas);1i.土伦16 世纪-21 世纪海军基地(图片来源:https://www.europe1.fr/faits-divers/toulon-le-commanditaire-en-syrie-est-bienconnu-de-la-justice-2618981
图2 沃邦改造和加固的军事工事分布图(图片来源:郑希黎改绘自参考图片https://www.lhistoire.fr/carte-le-pré-carréfrontières-et-places-fortes-sous-louis-xiv)
(2)16 世纪至18 世纪:路易十四时期,法国封建王朝进入极盛阶段。为维护封建统治和达到征服欧洲的目的,国王不断强化国防和军事力量,这就需要从国家视角整体统筹,建立新的国防体系。在沃邦(Sébastien Le Prestre de Vauban,1633.05.15 - 1707.03.30)及多位将领的努力下,全法数百处军事要塞得以改造和加固,并通过运用沃邦创造的新型防御系统——“加固的双层防线”(PréCarré)[3],形成了牢不可破的防御系统①这套系统主要包括法国北部和东北部边界的两道防线。第一道防线位于法国北部和西北部地区,包括敦刻尔克(Dunkerque)、里尔(Lille)、瓦朗谢纳(Valenciennes)等15 个军事要塞。在第一道防线的背后,沃邦建立了由13个军事要塞组成的第二道防线。(图2),确保法国进入全盛阶段,成为西欧霸主。兼备科学性与艺术性的沃邦军事工事,不但为法国带来了荣耀,对整个欧洲乃至美洲、俄罗斯以及东亚地区防御工事的演化和发展都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因此,沃邦工事被誉为法国军事工程史上的明珠,构成了法国军事遗产中备受瞩目的一类(图3)。
(3)两次世界大战时期:19 世纪,科学与工业的发展带来了军事科技的迅速发展,坦克、飞机、军舰等新型武器被发明和制造。为应对规模巨大、时间漫长、残酷性高、参战人数多的现代化战争,法国军事工程的规模、体量与材料都发生了巨大的技术飞跃。两战期间,法国共有四条重要的防线工程:位于法国东北部的凡尔登防线、法德边境的马其诺防线,法意边境和阿尔卑斯山脉的小马其诺防线,以及大西洋墙防线(图4)。除防线工程、军事基地等大型的军事工程之外,也同时修建了军营、军工厂、军医院、练兵场等军事配套建筑。战争结束后,为纪念重要战役以及在战争中牺牲的英烈和被迫害的人民,法国政府建设了大量的军事纪念馆、纪念碑等纪念性建筑。虽然年代价值相对较低,但这类遗产与国家及民族的命运紧密相连,甚至触碰到每个法国家庭的家族记忆,具有较高的社会价值,又被称为“记忆遗产”②1984 年,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 · 诺拉在《记忆之场》中首次提出并普及了“记忆之场”的概念。2007 年,Le Petit Futé 出版社发行了第一版《记忆遗产指南》,。冷战结束后,许多军事设施逐渐失去原有功能,日渐踏入遗产化进程。
法国军事遗产保护有着近200 年的发展历程。伴随着社会变迁,人们对军事遗产的价值认知发生了4 次重要转变,军事遗产保护的对象、内容、措施也随之不断拓展:第一次在18 世纪末至19 世纪,一些军事遗存因具有突出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被列入文物保护清单;第二次在两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与法兰西共和国记忆紧密联系的军事纪念物、纪念建筑、重要战役的发生地、烈士墓等军事遗存因其所具有的政治价值、社会价值、爱国主义教育价值而被纳入文物保护清单、景观地保护清单;第三次在保护区制度建立后,一些影响地方文化和特色风貌的军事遗存,通过纳入保护区规划的方式获得保护;第四次在2008 年《国防与国家安全白皮书》(Le livre blanc sur la defense nationale)颁布以后,法国进行了军队改革、大量裁军,并关闭了数十个军事基地。面对大量释放的废弃军事遗存,法国国防部(2017 年更名武装部队部)和地方政府开展了对其文化价值和经济价值的挖掘工作,制定了非法规类的保护措施。
18 世纪末,随着大量历史文物在法国大革命中受到破坏,军事遗产作为封建统治的象征,也一度遭受严重损毁。人们甚至将城墙、城堡的砖块拆除,用于建造自家的房屋。19 世纪初,法国的历史文化遗产保护意识逐渐形成,军事建筑的文物价值也逐渐凸显。在1837 年法国创立第一个历史性纪念物委员会时,城堡就成为了文物建筑的三个重要范畴之一[4]4。
1840 年,百余处与军事相关的历史遗存由于具有突出的历史和艺术价值,以“文物建筑”(Momument Historique)的名义被纳入法国第一份受保护和国家财政资助名单[5],其中主要包括中古时期的军事营地、公元前1-3 世纪建立的凯旋门、方尖碑,以及从公元前5 世纪到公元16 世纪的军事城堡、防御主塔(donjon)、防御塔楼(tour)、卫城、城墙等防御工事。
1913 年《历史纪念物法》颁布,确立了“列级保护”(Monument Historique Classé)和“登录保护”(Monument Historique Inscrit)两种不同级别的文物建筑保护方式①该法根据文物建筑的历史和艺术价值,规定了两种不同程度的保护方式:一种是非常严格的列级保护,要求对文物建筑从历史学的角度或者从艺术的角度来进行保护。另一种是登录保护,保护要求相对简单,主要是对文物建筑的变化进行监督和有效的管理,以保持和体现其价值。详见邵甬《法国国家建成遗产保护教育与实践体系及对我国的启迪》一文,《中国科学院院刊》2017 年第7 期第735-748 页。。文物建筑的评价标准在考虑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的基础上,增加了技术、科学和人类学价值[6]。由此,被纳入文物建筑保护范围的军事建筑的数量大幅增加。之后,17-18 世纪建设的沃邦工事也通过纳入保护清单的方式受到保护。随着价值标准的扩展和变化,被纳入清单的文物建筑遗产的数量和类型不断增多②截至2018 年,还有两处军事建筑被纳入列级保护的遗产清单。然而从总量上看,纳入国家历史文化遗产保护清单的军事遗产数量相对较少,“列级”的军事文化遗产大概仅有190 余处,“登录”的军事遗产大概有5 000 余处。。法国对受到“列级保护”和“登录保护”的军事遗产实行一种强干预的保护措施,被保护的军事建筑的任何改动都要报请国家文化部审批,事实上构成了军事遗产保护中的最高保护级别[7]。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法国造册登记的物质遗产增加了十倍,军事遗产保护的种类和数量都得到了扩充。在两次世界大战中产生的军事遗存作为国家记忆和民族创伤的承载物,其社会价值得到凸显,成为文化遗产保护中重要的一类。一方面,战争纪念碑、纪念馆、英烈墓地等被列入国家和各地编制的遗产保护名录,法国文化部梅里美数据库中也设置了相应的保护门类“1914-1918 以及1939-1945 的纪念性战争建筑”(Monument aux morts des guerres de 1914 -1918 et 1939 -1945);另一方面,一战结束后颁布的《景观地法》为战场类军事遗产的保护提供了法律依据。
图3 沃邦设计的星型工事阿然斯卫城(Citadelle d’Arras)3a. 星型工事阿然斯卫城平面图(图片来源:https://62.agendaculturel.fr/citadelle-vauban)3b. 星型工事阿然斯卫城现状实景照片(图片来源:同图3 a)
图4 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修建的防线工程4a. 四大防线工程分布图(图片来源:郑希黎改绘自参考图片http://www.forteresse-st-maurice.ch/franz/dat_f/allg_f/ff_f.htm)4b. 马奇诺工程剖面示意图(图片来源:https://carlpepin.com/tag/ligne-maginot/)
内容囊括了战场、军事墓地、博物馆、纪念馆等与战争相关的遗址和纪念地。如今,记忆遗产一词被越来越广泛地使用(不仅在学术界),它通常包括有形遗产和无形遗产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具有强烈的历史性、象征性和情感色彩,能够表达出历史上与民族记忆相关且特别重要的物质遗产,二是如回忆录、口述历史、礼仪、声音、气味等能唤起精神和情感共鸣的非物质遗产。在“记忆之路”(cheminsdememoire)网站上,记忆遗产被定义为:“堡垒(Forteresses)、防御工事(fortifications)、军事工程(ouvrages militaires)、博物馆,以及法国帝国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战争和防御遗址与纪念地。”(Anne Bourgon, https://www.tourisme93.com/notion-lieu-memoire.html)
图5 摩兹省景观地保护清单空间分布图及EPARGES 战场保护范围示意图5a. 摩兹省景观地保护清单空间分布图(图片来源:郑希黎改绘自参考图片http://www.grand-est.developpement-durable.gouv.fr/sites-classes-et-inscrits-r207.html http://www.forteresse-st-maurice.ch/franz/dat_f/allg_f/ff_f.htm)5b. EPARGES 战场保护范围示意图(图片来源:https://www.memoire-et-fortifications.fr/memoire/cimetieres-militairesmemoriaux/le-monument-des-revenants-aux-eparges/)5c. EPARGES 战场弹坑遗址现状照片(图片来源:https://www.pinterest.fr/pin/411727590925316492/)5d. EPARGES 战场纪念碑现状照片(图片来源:http://www.paysages-et-sites-de-memoire.fr/site/les-eparges/)
《景观地法》(1930)①本文中涉及《景观地法》,也有其他学者翻译为《自然名胜与古迹保护法》。此法在历史上有两个版本,分别是1906 年颁布的《景观地法》(loi portantsur la protection des monuments et des sites naturels “œuvres de nature”)和1930 年颁布的《景观地法》(loi sur la protection des monuments naturels et des sites de caractèreartistique, historique, scientifique, légendaireo upittoresqueremarquables)。由于1906 年颁布的《景观地法》评价标准主要侧重于自然风景地的审美价值,与文中所涉内容关联度较低,故不再对此法发展历程进行叙述。的评价标准侧重于对景观地人文价值的保护,在评价标准上制定了历史、科学、传说、人类学等内容。景观地保护清单由各省成立的景观地省级委员会组织编制[8]。在保护空间规划上,占地面积较小的景观地以遗址点的形式出现,没有清晰的保护边界;规模较大的景观地一般会划定明确的保护范围。沿用文物建筑“列级保护”和“登录保护”的制度,将保护级别划分为“列级保护的景观地”和“登录保护的景观地”。由于该法对景观地的评价与甄别不存在城市和乡村的差别,因此也适用于乡村军事景观地的保护。
以位于法德边境的摩兹省(Department Meuse)为例,这里是一战西线的重要战场,是许多著名战役的发生地。连绵的战事留下堡垒、残垣、弹坑等军事遗迹,组成了该省别具一格的人文景观资源。在该省编制的景观地保护清单中,战场成为较为重要的一类。其中较为著名的是凡尔登战场(les champs de bataille de verdun) 和阿帕斯战场(les champs de bataille de Epar ges),都被该省列入“列级保护的景观地”名单,并分别划定了911 ha 和65 ha 的保护范围(图5)。
二战结束后,法国百废待兴,进入了快速重建期。同时,也伴生出历史街区被盲目拆除、城市特色风貌景观消失等问题。出于对现代化建设的反思和对城市特色风貌的关注,《马尔罗法令》于1962 年8 月4 日出台。自此,“保护区”(Secteur Sauvegardé)制度开始建立。法国从国家层面着手,通过编制保护区规划(PSMV),对体现城市风貌特征的历史街区进行控制和管理。1983 年《地方分权法》颁布后,国家将管理市镇事务的权力移交到地方。1993 年“建筑、城市与景观遗产保护区”(ZPPAUP)制度建立,市镇政府在历史文化遗产管理和开发利用中的作用得到强化,各地因地制宜开展建筑、城市和景观遗产保护工作,对延续地方特色风貌起到了重要作用。2010 年,ZPPAUP 制度被“建筑与遗产价值提升区”(AVAP)制度所取代,成为目前地方市镇进行遗产管理的主要规划工具。
图6 梅兹保护区规划建筑分级保护利用示意图(图片来源:参考文献[9],第26 页)
由于军事建筑的外观通常具备较强的可识别性,是自然景观和历史人文要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是体现地方风貌特征的重要物质载体。因此,无论是《保护区规划》,《建筑、城市与景观遗产保护区》(ZPPAUP),还是《建筑与遗产价值提升区》(AVAP),都将保护体现地方风貌的军事遗产作为规划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例如,在梅兹保护区规划(PSMV)中,卫城内的建筑和多处有战备作用的粮仓被全部划定为具有保留价值的建筑[9]16(图6);在土伦建筑与遗产价值提升区(AVAP)中,除了对市镇内所有的军事遗存进行普查、清点、甄别及纳入保护范围之外,还将能体现军港特色景观风貌的“海军管辖区”整体纳入了保护规划范围[10]22(图7)。
总体上讲,保护区制度的建立,起到了进一步扩充军事遗产分级保护措施的作用。该制度在文物建筑的基础上,添加了“标志性建筑物”和“重要建筑物”两个保护级别。保护措施与文物建筑相比更具弹性:“标志性建筑物”禁止拆除、移动,必须在布局和外观上保持现有的面貌或者按照其原有的特点进行修复;“重要建筑物”在保留其现存特征(或要素)的基础上,以建筑原有的特点(即类型特征)为依据,进行整治、更新,整修,装饰、更换[9]26。这就基本形成了军事遗产分级保护的雏形,并为后期对其进行改造利用提供了依据。在未编制“保护区规划”的市镇,军事遗产的分级保护依托建筑、城市与景观遗产保护区和建筑与遗产价值提升区得到补充。这些措施无疑进一步扩大了军事遗产法定保护的范围,完善了法规类保护体系。
图7 土伦建筑与遗产价值提升区范围示意图(图片来源:参考文献[10] ,第20 页)
自冷战结束后,受法国一系列去军事化政策的影响,废弃军事设施的数量大幅度增加。特别是在2008 年后,“军事重组”政策加速了军事机构的精简及合并,集中产生了大量闲置、废弃的军事设施。军事设施的空心化,引发了传统军事街区的迅速衰落,并导致城市社会经济活力丧失。为了有效保护和利用这些废弃的军事设施,使其既要符合文化遗产保护的要求,也要符合城市的社会经济发展诉求,在这两个重要目标的指引下,法国开展了针对废弃军事设施保护及活化的实践活动,并形成了多方参与的保护机制。
法国武装部队部作为军事遗产最大的产权人,是主要参与者之一。自1987 年起,该部的记忆、遗产和档案司(la Direction de la Mémoire, du Patrimoine et des Archives)就联合文化部,设立了军事不动产活化任务处(MRAI),作为专门机构负责组织废弃军事遗存活化工作,包括会同地方市镇进行专门遗产价值评估和研判,确定保护内容,提出保护要求。除军事不动产活化任务处和各地方市镇以外,市镇联合体①法国的国家行政等级分为四个层次,即国家-大区-省-市镇联合体。市镇联合体这一层次的行政机构是由相邻的几个市镇联合在一起形成的。由于技术要求与财源限制,一些小市镇必须联合起来加强他们的投资能力和提高处理技术的能力。法国鼓励市镇之间组成联盟,国家在立法上保证市镇之间协调工作的可能性,市镇之间可成立为解决共同事务而组成的联盟,共同执行并分担权限。详见周俭、张恺编著《在城市上建造城市:法国城市历史遗产保护实践》一书,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3 年版第20-23 页。也是重要的参与者之一。在解决多个市镇的军事遗存保护问题时,市镇联合体的身份有利于集中制定保护利用目标、平衡发展资金。梅兹市镇联合体②2002 年梅兹市镇联合体建立,以梅兹为核心,由40个市镇组成。的案例就是如此,通过整体统筹协调,各市镇对多处军事建筑遗产的保护利用模式达成了共识,也起到了避免遗产利用同质化发展的效果[11]。
在保护措施方面,废弃军事遗存的保护利用采取一址一策的方式。笔者通过对多个实践案例、招标文件、规划方案的研读发现,对于现状建筑质量良好的传统军事街区,都采取了“必须保留一部分具有遗产价值的军事建筑”的保护措施。评价保留建筑的依据主要是军事建筑所具有的特征性和展示性,具体包括建筑质量、建筑立面及外观、特有的建筑元素、空间布局条件(例如沿街及入口处的建筑)等。其次,建筑的改造利用成本也是一个重要的制约因素。对于确定保留的军事建筑,保留其特有的建筑元素,但允许对建筑结构、室内建筑空间、建筑体量等要素进行改造[12]。
这些措施为军事遗产保护体系提供了非法规层面的补充,使多方参与的整体性保护机制趋于完善。如今,在国家、武装部队部、文化部、省、市镇联合体、市镇等多方共同努力下,不仅使众多曾经保卫城市和人民的军事遗产得以保存,还通过价值重现策略将军事遗产重新引入当代生活,使之焕发出新鲜的活力。
军事遗产保护的目标不仅仅是通过列入遗产名录、划定保护范围、制定保护措施,将其锚定在原始坐标上,更在于如何挖掘和放大遗产的价值,通过一系列的利用策略,使军事遗产融入当代生活的语境、与人们建立情感联系,最终产生遗产共识。从军事“遗存”向军事“遗产”转化的过程中会遭遇许多问题和困境,若只是停留在法律及行政层面,无异于将“遗产”化为一种仅存在于形式上的空洞之物,军事“遗存”的遗产价值将无法被实现。
因此,结合军事遗产的特征,在价值重现的实践过程中,法国主要探讨了以下几个核心议题:①军事遗产相比其他历史文化遗产具有一种非典型性,出于军事目的而建造的建筑往往比较朴素,不同于其他久经磨砺的精美建筑,这与常规的审美观念相违背,难以引起人们的兴趣;②军事功能丧失后,如何在特殊的建筑单体结构中找到与其相适应的功能,并且这种功能能够与城市的发展目标相协调,使其进入一种活的循环,成为现代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③在一些军事遗产集中的地区,由于军事功能的丧失,导致城市、街区的衰败,如何利用军事遗产,使其保护与社会经济发展目标相协同,发挥出最大的价值,促进地方社会经济的复苏;④如何对价值和知名度相对较高的军事遗产资源进行主题整合,使其产生区域协同效应。
策略一:注入文化产业,博物馆化的利用模式
由于军事遗产具有非典型性,外观通常粗糙而朴素,如何让人们有兴趣关注和走进这个空间,是军事遗产保护和利用过程中首要解决的问题。博物馆化的利用,无疑是将其融入遗产语境的一种有效方式。
对军事遗产进行博物馆式开发,一般至少需要具备以下两个条件之一:获得国家项目或地区项目的资助,或具有广泛的知名度和重要的历史纪念性。法国穆兰市维莱尔营房(la caserne villars)的博物馆化改造项目就是通过国家资助的形式获得开发机遇的经典案例(图8)。为促进巴黎以外地区的文化产业发展,文化部意图在中部地区设置国家舞台服装和舞台艺术中心(CNCS)。在文化遗产保护和可持续发展双目标的要求下,文化部决定不建新场馆,而甄选与展览功能相适应的维莱尔营房。通过改造,其马厩变成了舞台布景和展示中心,营房变为法国国家图书馆、巴黎歌剧院、文化部等多家机构的办公空间。2006 年7 月1 日国家舞台服装和舞台艺术中心向公众开放,丰富的文化表演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也引发了人们对这座18 世纪老军营的重新关注[13]6-7。
整体而言,军事建筑遗产能够获得国家资助的数量相对较少,那些具有强烈历史印记的军事建筑和战争遗迹是进行博物馆化利用的主要空间。例如巴黎荣军院被改建为陆军博物馆、圣纳泽尔海军基地被改造为海洋博物馆、大西洋墙被改造为军事博物馆等。
法国军事遗产的多样性为博物馆利用形式提供了多种可能性。然而,如果将所有军事遗产都进行博物馆化利用,无疑将引起同质化、单一化发展的局面,加之地方市镇获得博物馆开发的契机和资金的条件有限,在客群数量相对固定的情况下,知名度较低的军事遗产在改造后难以达到收支平衡。因此,选择与城市现代生活相融合的多元功能利用策略,是大多数军事建筑遗产所采取的措施。
策略二:融入城市发展框架,挖掘与当代生活相适应的使用价值
正如弗朗索瓦丝 · 萧伊所说,把一个改变用途的纪念性建筑重新引入活的使用循环中,使之从博物馆的命运解脱出来,以此为内容的利用无疑是遗产价值开发中最矛盾、最大胆及最困难的形式[4]134。在军事功能失去之后,为其寻找一个新的使用价值,是对军事建筑遗产利用所普遍采取的手段。
图8 穆兰市维莱尔营房的改造8 a .1 8世纪的穆兰市维莱尔营房(图片来源:https://www.lamontagne.fr/moulins-03000/loisirs/quartier-villars-une-puissante-traditionmilitaire_11831415)8b-8d.改造为国家舞台艺术中心后的穆兰市维莱尔营房(图片来源:国家舞台服装和舞台艺术中心官网https://www.cncs.fr)
军事建筑遗产的多功能置换需要结合两个主要因素:第一,与城市的目标和特色相协同。例如在尼姆发展文化教育的目标下,该市的沃邦工事①1685 年10 月18 日,为防止尼姆的新教起义,路易十四决定建造一座军事堡垒来控制这座城市。1686 年,堡垒的设计和建设工程由沃邦的“模仿者”让-弗朗索瓦丝 · 费里主持。1973 年,这座堡垒被列为受登录保护的文物建筑。1991 年,尼姆政府以公共用途的名义收购了这座棱堡。被市政府以发展“公共用途”的名义收购,改造成一个大学园区。建筑师安德烈 · 布鲁诺(Andrea Bruno)遵循“在创造和创新之间取得平衡”的原则,力求原有部分与新建部分清晰可辨(图9)。他将“棱堡”改造为教学空间和餐厅,将主楼改造成行政办公室。棱堡的中心位置布局了一个图书馆和中心广场,形成学生和教师的活动中心。规模为600 座的露天剧场隐藏在壕堑的崖壁和壕沟外墙护墙之间。在交通设施改造方面,一方面改善了与主城中心区的交通联系,另一方面设置了一条不干扰教学的慢行游览道。此外,伊塞莱穆利诺市的城墙改造也是较好的范例。在信息数字化技术的发展目标下,这个城墙要塞被转化为一个兼备新科技展示和教育功能的科技展示中心[13]1-3。
第二,与自身的建筑空间结构相适应(表一)。就军事建筑本身的空间容纳潜力而言,军营类建筑的适应性最强,适合居住、办公、教育、文化等多种功能。卫城、沃邦工事的功能适应性次之,宜发展教育、文化等功能。城墙堡垒的适应性相对较弱,发展功能较为单一。除此之外,军事建筑遗产的区位条件对新功能的选择也具有一定的影响。在靠近市中心地租相对较高的地区,军事遗产的利用以维护公共利益为前提,优先发展行政、文化等功能。在城市郊区,军事遗产的功能置换主要考虑是否能注入新的经济活力,为城市提供更多的就业岗位,因此主要发展与产业相关的功能[1]23-25。
策略三:传承地方文脉,复苏街区活力
在和平年代,法国传统军事性城市的军事功能逐渐丧失。2008 年以后,受军事机构重组、精简等相关政策影响,驻军部队在这些城市大量撤离,导致军事空间快速空心化,并引发了街区和城市社会经济活力的衰减。由此,军事遗产保护又增加了更为广泛的内涵,即遗产保护与城市和街区复兴、提升人居环境质量等多个目标相统一。
在军事设施被彻底弃用后,决策者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些军事遗存在城市空间结构和社会经济发展中的作用,在制定保护措施的同时考虑街区的可持续发展。一方面需要对军事遗存所具有的遗产价值进行评估和挖掘,提取和保留最具特征性的建筑和空间元素,传承地方文脉;另一方面,考虑融入城市和街区的发展诉求,在确保经济可行性的基础上,改善景观环境、增加社会福利住宅、增加公共服务设施以及提升街区可达性。
例如在格勒诺布尔的邦纳街区(la quartier de Bonne)改造中,三座具有展示性的军营建筑被保留下来改造成两座住宅和一座商业建筑;骑兵马厩区被改造为新的街区服务设施,其中安排了菜市场、超市、图书馆和社区食堂,变成新的社区生活中心(图10)。这些特征元素也成为社区特色和魅力所在,是建立和维系居民归属感的关键因素。除此之外,改造项目为城市增加了公共设施、绿地公园及近300 套社会福利住宅。政府还通过发展轻轨等公共交通设施,为街区提供便利的交通服务。在一系列改造措施之下,这片曾经衰落的街区重新焕发了活力,不但保存了军事风貌,还兼顾了良好的环境效益和社会效益[14]31。
策略四:对同类型遗产进行主题整合扩大影响力
在法国大量而丰富的军事遗产中,一些关联度高、知名度高的遗产,常常通过主题整合的方式获得协同效应,扩大遗产的影响力。其中最著名的当属沃邦工事的保护和申遗。2005 年3 月,在贝桑松市的倡议下,12 个沃邦修建的拥有最具有代表性防御工事的城市组成了“沃邦式防御工事协会”。经过多年的努力和筹备,2008年由国家相关部委正式提出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并于同年被收录,扩大了国际影响力,促进了遗产属地如贝桑松、布列塔尼等多个地区的旅游市场繁荣。
图9 尼姆大学的改造9a. 建筑师安德烈 · 布鲁诺的改造方案草图(图片来源:http://vauban.unimes.fr/files/2017/06/ExternalLink_MTQzODMzMzAyNS0zNjc1ODk1MTU wLTIyNDc1LTE3.jpg)9b-9d. 尼姆大学现状照片(图片来源:https://twitter.com/unimesfr/status/1040528964807270400)
表1 法国军事建筑遗产的发展功能
图10 格勒诺布尔的邦纳街区改造(资料来源:参考文献[1]、[11])
除此之外,针对法国的记忆遗产,旅游部和法国武装部队部联合设置了“记忆之路”(chemin de mémoire)旅游专题,将在大革命战争和两次世界大战中产生的遗存命名为“记忆之场”(lieux de mémoire),并建立了遗产信息的数据库,开发了多条旅游线路。2012年,法国借由筹备“一战胜利100周年庆典”之机,成立了专门机构——第一次世界大战百年纪念任务特派团(La Mission du centenaire de la Première Guerre mondiale),为记忆遗产的文化利用制定了有针对性的政策[14]37-41。一方面鼓励各市镇围绕记忆遗产组织教育和纪念活动,通过申请审批的形式,为市镇提供财政补贴,并为记忆遗产贴上“百年纪念标签”(label 100)①以凡尔登为例,共有58处记忆遗产通过审批,占申请总数的87%,共获得85 500欧元的资助,主要用于举办展览、教育和纪念活动。这些措施,大大提升了社会对记忆遗产的关注度,2016年凡尔登地区的访问量达到了70万人次。(图11);另一方面通过减税政策鼓励市民和企业为记忆遗产捐款。与此同时,一战墓地及纪念碑(西线)和诺曼底登陆海滩的世界遗产申报行动不断酝酿发酵。2017年和2018年两次申遗行动,不仅提升了两处遗产地的国际知名度,也带动地区旅游业的发展。
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法国,军事遗产都是历史文化遗产中非常重要的一类,它们不但是国家历史和军事智慧的重要见证,也是培养人民爱国主义精神的重要载体。
面对大量而丰富的军事遗产,中法两国开展了不同的保护工作。法国的整体性保护伴随着文化遗产保护体系的发展和人们遗产意识的加强而日趋成熟,在对待每一处军事遗存时都渗透着遗产保护的理念。我国目前的军事遗产保护工作还处于发展完善阶段,虽已取得一定的成效,但就现状来看,仍存在着保护利用不平衡、不充分的现象。例如,一些知名度高的军事遗产普遍拥有巨大的游客量;而非著名的军事遗产,有些由于保护不利而毁坏殆尽,有些虽挂上了文保单位的牌子,却大门紧锁、无人问津。诚然,中法两国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存在较大的差异,法国经验无法直接应用于我国军事遗产,但我们仍可以从其中获得一些启示与思考:
图11 围绕记忆遗产举行的丰富多样的纪念活动11a. Plouedern 被授予百年标签的战壕遗址照片(图片来源:http://asso-vpm.over-blog.com/2016/05/tranchees-retour-d-experience.html)11b. 法、德、波兰中学生参观遗址进行教育活动照 片( 图 片 来 源:http://asso-vpm.over-blog.com/2016/05/tranchees-retour-d-experience.html)11c-11e. 凡尔登地区的相关纪念活动(图片来源:参考文献[15],第55 页)
(1)重视和加强对军事遗产的基础性普查和理论研究工作。纵观法国军事遗产保护历程不难发现,军事建筑的普查和认定是遗产保护的首要任务,通过建立详细的资料档案和数据库,可以从宏观上把握遗产的数量、种类和时空分布等信息,为下一步展开价值评估、认定等工作打下基础。从法国近年来将愈来愈多的近代和当代军事建筑纳入历史建筑清单的情况来看,近代和当代军事遗产的价值愈发得到重视,相关的理论研究也逐渐增多。而我国对军事遗产保护,特别是近代和当代军事遗产保护的理论研究则相对滞后、薄弱。目前学界关注的热点主要在历史文化遗产、工业遗产、文化线路等领域,对军事遗产的关注度较低。亟需加强军事遗产的理论研究,并制定专类遗产保护清单、遗产保护导则和标准规范。
(2)建议开展军事遗产保护专项规划研究工作,并将遗产保护的内容纳入相关规划。我国幅员辽阔、历史悠久,军事遗产数量巨大、种类繁多。但与法国较为清晰的军事遗产布局结构相比,我国军事遗产的分布特征尚不明确。因此,结合我国国情,应首先从宏观尺度上开展对中国军事遗产保护专项规划的研究工作。首先,根据军事遗产普查结果、地理信息数据库和历史文献,对中国军事遗产的时空分布特征、军事遗产文化线路和遗产群落识别等内容进行研究。其次,借鉴法国在军事遗产保护过程中将遗产保护的目标落实到各层级规划的做法,建议将军事遗产保护的内容纳入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保护规划、总体城市设计、城市风貌规划等相关规划,落实军事遗产识别与评估、遗产保护单元划定、军事风貌区范围划定、军事建筑遗产保护范围划定和分级保护措施及开发利用策略等内容。
(3)针对不同的区域,进行差异化的军事遗产保护与开发利用。一方面应从区域的视角提出整体性、系统性、科学性的利用建议,突出规划统筹协调的作用,避免将所有遗产地都转化为博物馆、展览馆的做法;另一方面应结合各地的风貌特色和发展目标,提出具有本土化和市民化的利用建议。例如我国红色文化遗产多分布在贫困的乡村地带,可以与乡村振兴的目标相结合,通过对其价值的挖掘,真正起到改善乡村环境、提高人民生活质量的作用。而对于城区中活力衰减的军事街区,则应从空间和功能的视角考虑与周边功能区的过渡与衔接,通过释放公共空间、改造沿街建筑用房(非经营性功能)等手段,激活衰退街区。
(4)在分级保护框架下赋予改造利用适度的弹性。对于没有列入法定保护清单的军事建筑,在改造利用时可赋予适度的弹性。可参考法国在实践中所采取的“一址一策”方式,在充分保留其特征性和展示性元素的基础上,建筑师可以对建筑结构、室内建筑空间布局和建筑体量等要素进行灵活而富有创造力的改造,并允许加入现代建筑材料,但要遵循“原有部分与新建部分清晰可见”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