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文字和物质证据加在一起,有力地证明了粟特人的实际存在,他们中的许多人无疑受到贸易的诱惑,前往了远离粟特的各个地方。证据还表明,粟特工匠生产的商品或粟特商人交易的商品遍布欧亚大陆的广泛地区。我们对海外粟特人存在的最后一类证据是在亚洲各地发现的艺术品中对他们的表现。
粟特人在外国的存在似乎确实促使当地的艺术家,尤其是在中国,常常用一种接近漫画的奇思妙想来描绘粟特男性形象。中国出图的唐俑中所描绘的许多异国情调的人物如今都被认定为是粟特人,基于他们身上的各种特征,例如鹰钩鼻、浓密的胡须和肥胖的身材; 服装, 尤其是一顶高而松软的帽子; 以及行囊和活动。在中国的粟特形象中,舞蹈与音乐是显著的特征,有些人物演奏的是中世纪琉特琴的前身琵琶,还有一些则是在表演一种被称为“胡旋舞”的舞蹈时疯狂地手舞足蹈(图17)。这种舞蹈在中国很受欢迎,尤其是唐玄宗(712年~756年)对这种舞蹈甚是喜爱。
图17 雕有粟特舞者的釉陶器。中国北齐(550年~577年)。釉面陶器,中国国家博物馆
然而,却出现了两个问题。一是,虽然这些随葬人物显然具有异国情调,但没有一个被明确认定为粟特人。中国的工匠和公众可能会将他们视为一般的“西方”人物,而不是将他们具体视为是粟特人。如果要将他们归类为粟特人,那么我们就需要更多地依靠证据而不是推断。第二个问题是,在粟特的粟特人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表现自己。例如,在片治肯特的壁画中,粟特宴会的人往往身材高大,肤色或许白得夸张,有着黄蜂腰和精致的五官,通常也不蓄胡子。这与我们通常所认为的大腹便便、粗暴的福斯塔夫式粟特人物形象截然相反。
图18安伽墓榻细节图:马背上的狩猎宴会中的饮酒者与乐师。出土于中国陕西省西安市,可追溯至公元5 7 9年。镀金与彩绘石浮雕; 高1 . 17米×宽2 . 2 8米×深1 . 3米。陕西省考古研究院,西安
幸运的是,现在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粟特人在唐以前和唐朝的中国是如何描绘自己的。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考古学家在西安发现了两个粟特人的浮雕墓葬— — 史君和安伽, 这两位在中国的粟特人社区的杰出领袖,也叫萨保。让我们把安伽墓榻上描绘的情景中的中心人物(图18)与来自片治肯特的一幅壁画上的骑士宴会图(图19)上的人物进行对比。画面中的二人都是在享受宴会,但是片治肯特的壁画上人物是纤瘦的,而安伽的身材则是十分圆润。
图19捧着来通杯的宴会者。塔吉克斯坦彭吉肯特( 古索格底亚那) ,第十四号遗址: 公元8世纪上半叶。壁画;高105厘米×宽110厘米。国家冬宫博物馆,俄罗斯圣彼得堡
不过,安伽并不是唯一一个肥胖的粟特形象,据报道,在安阳发现了一座无名的石榻(图20)。这种明显不同的人物形象很可能是由于阶级和形象的差异。在片治肯特,畫面中的人物可能是坐着,但是他们自豪地配着剑,显然是属于骑士阶层,他们在狩猎和战斗中所展现的骑士精神在片治肯特和阿弗拉西亚卜(今伊朗)的其他几幅壁画中得到了体现。
另一方面, 粟特萨保是商人社区的领袖,对他们来说,丰满的腰围是世俗成功的标志。墓榻上的场景里那些盛宴可能是与某种仪式有关,但饮料、食物、音乐和舞蹈显然是这些外籍粟特人生活乐趣的表达。在一个将西方的幻想和时尚带到唐都的社区中,这些反映了粟特人更广泛的文化特征。作为最早的唐代经典史, 《唐书》简明扼要地说:“‘撒马尔罕人嗜酒,喜在街上载歌载舞。”
没有什么比这个来自西藏最重要的寺院里巨大的银质鎏金壶上的(图21)三个场景更详尽、更有表现力地描绘了那些沉醉于狂舞、音乐创作与饮酒的胖子、大胡子形象了。这里是拉萨的大昭寺,由吐蕃王朝的创立者松赞干布(公元617年~650年)建立。在壶上的两个场景中,一个人物在反弹琵琶。在第三个场景里,他身体苏软,昏昏沉沉,耷拉着脑袋,倒在两个无助的同伴怀里(图22)。
图2 0 墓榻背面石板上的细节:宴会场景。中国,北齐时期(5 5 0年~5 7 7年)。大理石;整块背面石板高6 4厘米×宽1 1 5 . 8厘米×深1 0厘米。波士顿美术博物馆
关于这个大壶是否是在西藏由西藏银匠制作,还是由在索格底亚那地区的粟特人所制,学者们展开了颇为激烈的讨论。似乎没有争议的是,画面中的这位音乐家应该是个粟特人。这个大壶的壶嘴采用骆驼头的形状,可能指向这是丝绸之路的产物。对舞蹈着的音乐家如此生动的描绘和颇具戏剧性的细节使之超越了对一般人物的表达,这很可能是对某个历史人物的描绘。这个壶很可能是用来装酒的,其上所描绘的形象生动地从视觉上展示了酒精饮料令人沉醉的效果。
联系到松赞干布,这个酒壶反映了他对饮酒的兴趣, 足以让他两次在《唐书》上被提及:一次是说他进贡了一只可以盛下十加仑酒的大金鹅,另一次是说他在公元649年请求唐高宗赠送他酿酒所需的工具。
图21银质鎏金大壶。西藏或索格底亚那,公元7世纪~ 8世纪。银质鎏金, 高约80厘米。西藏拉萨大昭寺
集中体现了粟特人这种放纵嗜好的是唐代的将军安禄山,据埃德温·普利布兰克称,他的父亲是粟特人(安姓代表布哈拉),他的母亲是突厥人。安禄山的叛乱几乎推翻了唐朝的政权,然而实事、虚构与幻想的结合,创造出了一个传奇的男人。
用普利布兰克的话来说,他是“一个非常胖的人,极具表演天赋”,成为杨贵妃的宠儿。玄宗皇帝收到撒马尔罕等数座粟特城赠送的“胡旋舞女”后,对粟特回旋舞情有独钟,杨贵妃和安禄山都学会了跳这种舞蹈。关于安禄山的传闻越来越离谱。他,一个据说至少有4 0 0磅重的男人,真的是一个穿着超大号尿布在昏乱仪式上被杨贵妃“收养”为义子的吗?或许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传说往往比事实传播得更远。
在中国的粟特人形象从异国情调和娱乐性转变为怪诞的漫画和唐朝宫廷内部道德败坏的本质。唐代粟特音乐家在骆驼上蹒跚而行的雕像是丝绸之路商队的代名词,不仅带来了西方的财富,还带来了一种放纵的气氛(图23)。甘肃粟特舞者铜像是一个头戴滑稽帽子,脚高高抬起,长着鹰钩鼻的形象(图24)。正是这种滑稽的粟特人形象流传到了旧世界的东部边缘日本。
存于8世纪奈良正仓院和法隆寺的木质面具, 曾是宫廷流行的伎乐戏的配饰, 用来刻画留着胡子的“ 醉蛮王”(图25) 。这不是一个在时间和地点上都可以精确定义的人物, 而是一个典型的喜剧角色,体现了对甘肃舞者的视觉模仿与《唐书》中语言的那种尖锐。生活在海外的粟特人, 在旧世界的东边, 已经形成了一种脱离现实的形象,通过中国的视觉与语言被传达了出来。
那么我们要如何理解海外粟特人所跨越的地理范围与影响力呢?本文从三个维度探讨了粟特人在海外的经历:他们亲身走过的旅程、他们的物质文化之旅、以及他们在异国文化艺术中的形象之旅。这表明要把粟特人的身份确定下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在中亚与中国的核心地带之外,我们必须依靠零星的参考资料和遥远地区对粟特人的短短一瞥。
不過,考虑到他们作为小贩与工匠的地位,详实的文字记载与物质证据如此稀少也就不足为奇了。总的来说,这些证据确实证实了粟特商人与货物曾长途跋涉,从东南亚(至少有一次)跨越到拜占庭。对不同的艺术传统中对粟特形象的表现为粟特人的海外生活提供了不同的见证。
虽然有时这表明在发现艺术品的地方有粟特人的存在,但这些表征也表明他们在创造一个“来自西域的人”这一形象时所产生的文化影响,而这个形象显然为多种亚洲文化所熟知。粟特人文化身份的关键要素——特别是他们的毡帽、浓密的胡须以及对酒和舞蹈的热爱,我们可以在日本的醉蛮王面具中最清楚地看到。但是,这个面具到底只是一个半懂不懂的、想象中的“第三人”的遗物,还是证明了粟特人在丝绸之路最遥远的边缘的实际存在,就像关于海外粟特人的许多其它东西一样,仍然是我们无法触及真相的神秘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