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茂伟
(宁波大学 公众史学研究中心, 浙江 宁波 315211)
2021年3月5日,仓修良先生突然离世。因纪念稿约,重新梳理仓先生的学术道路与学术特点,写成本文。有关仓先生生平的基本事迹与学术贡献,他的自述、访谈多已涉及,这里不多重复。笔者随仓先生治史,近十多年又在建设公众史学,所以重视当代学人的学案史资料积累。2012年,我们在主持编纂《执着的史学追求:仓修良教授八十华诞庆寿文集》时,曾对仓先生的学术活动及资料做过整理。笔者的另一个计划是做《仓修良口述史》。仓先生记忆力相当好,口齿清晰,表达力强,语速适中,比较适合口述史。可惜仓先生一直不肯接受访谈。2018年6月,笔者在看望先生时,曾做过一个小时的口述记录。他不谈自己的往事,只谈与学界名流的交往,这属交往记忆,自然也是好事。遗憾的是,2019年3月,笔者的电脑被黑客控制,导致所有文档被锁住,这份录像也在其中。2020年1月,鉴于先生快90岁了,笔者决意给先生做口述史,已经分配了团队分头采访任务,无奈适遇新冠疫情,未及执行。3月,仓先生入院。等8月知道消息时,仓先生讲话已经吃力,只得作罢。
2012年,做仓先生的学术活动编年时,仓先生坚持从1979年开始。他的理由是,前20年没有什么大的学术活动,不必写。收入《史志丛稿》时,将学术活动编年下延到2017年。收入《仓修良文集》的年表,已经从1954年上大学开始了。
1933年3月6日,仓先生出生于江苏省泗阳县仓集镇一个农家,有七个兄妹,他是老二。据师母口述,他爷爷欣赏这个孙子,让先生的三叔带他到镇江读书。仓先生在家乡读过两年私塾,到镇江以后发奋读书,连续跳级,读完小学、中学。1951年9月入镇江中学读高中,1954年9月入浙江师范学院历史学本科,1958年8月毕业留校。这年5月,浙江师院并入新成立的杭州大学,于是他成为杭州大学的老师。先生经历了新旧社会的嬗变,从泗阳到镇江,再从镇江到杭州,不断地向南迁移。到镇江读书,是先生第一个人生转折点;考上浙江师范学院并留校任教,是第二个人生转折点。在1978年研究生招生制度恢复之前,只有一小部人读过研究生,多数人是本科留校,仓先生即属本科留校者。他一生甚至没有机会读助教进修班,仅当过黎子耀副教授的助教。此后,完全靠自己的勤奋而逐步成长。
1958年,仓先生留校任教,时年26岁。工作前5年,他十分用功。仓先生心细,读书时容易发现小问题,敢于发表主见。最早刊登的文章是《范仲淹生平事迹订误》[1]、《〈补农书〉评介》[2]、《潘季驯》[3]。他发表文章刊物的起点高,直接在《光明日报》发文章;从研究时间段来说,偏重宋以后。
仓先生的史学史专题研究始于1962年,从胡三省、章学诚、郑樵、顾祖禹4人开始。这显然与1961年教育部要求开设中国史学史课有关。1962—1963年,他接连发表4篇论文:《胡三省和他的〈通鉴注〉——纪念胡三省逝世六百六十周年》[4]、《章学诚和方志学》[5]、《问题解答:郑樵的生卒究竟为哪一年?》[6]、《顾祖禹和他的〈读史方舆纪要〉》[7]。这一时期所研究的问题,从时间段来说偏重宋以后,从空间来看偏重浙东,体现出仓先生重视明清史学、浙东史学的特色。对范仲淹、胡三省的考订,表现出仓先生的考辨特点;而对章学诚、顾祖禹的研究,体现出先生的研究范式是经典的史学史研究范式。
仓先生作为本科出身的助教,在留校任教后的5年间连续发表7篇论文,其中《江海学刊》2篇,《光明日报》《文史哲》《实践》《历史教学》《浙江日报》各1篇,说明他在学术上出道是比较早的,也说明新中国初期的本科教育质量比较高,当然与仓先生个人的勤奋与聪明也是分不开的。凭这些成果,他完全可以评讲师了。1963年前后,他有一次晋升机会,因为系里人事内耗,结果谁也没上。
1963年“四清运动”中,仓先生受冲击。“成了清理的重点对象,整整批了三天三夜,批我整天钻故纸堆,鼓吹封建文化,美化封建人物;经常追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之后(我确实喜欢向老一辈师长们学,除了本系外,中文系和校外,如陈训慈、夏定棫等先生处,常去请教,甚至谭其骧先生来杭或我去上海,总要去拜访);反对毛泽东思想。这一条在当时来说,可了不得。”[8]41964年,仓先生下放诸暨劳动一年。“从1964年起,在精简大学课程声中,史学史被精简掉了,我已改教中国古代史和历史文选课了。”[8]6此后10年,仓先生受到的打击相当大,他不敢再写论文,未见文章发表。
1973年,《历史研究》复刊[9]。1974年8月,先生被上级领导点名,成为《历史研究》编辑。科教组下发(74)科教办字220号文件《关于出版〈历史研究〉杂志的通知》明确指出,复刊宗旨是:“遵照中央领导同志的指示,为适应批林批孔和国内外阶级斗争的需要,在斗争中加强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队伍的建设,用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占领史学阵地,决定出版《历史研究》杂志。”[10]这次复刊,不是恢复原来学部主管的编辑部,而是由国务院科教组主管教育部工作的迟群主持,实际上是“创刊”,具体由教育部办公室主任曹青阳负责,参与复刊的专家有章开沅、庞朴、施丁、仓修良等20余人。杭州大学历史系入列,仅仓先生入列,证明当时先生有较高的知名度。(1)仓先生在谈话中数次提过此事。当时大概是由宣传部门选人,要看年龄和学术成果,从国内较知名大学的中青年教师里选取,主要标准是能写大文章,有一定理论性等。仓先生因此入选,由省里直接通知他去报到。这一年,仓先生与魏得良合撰的《王充的反潮流精神》[11]发表。这篇文章有“批林批孔”风格,但选择的对象是王充,这是先生浙东学术研究的起点。先生性格倔强,喜欢发表己见。譬如,原来的刊名“历史研究”四个字是郭沫若题写的,仓先生说,好好的题字为什么不用?“由于在讨论许多重大问题时,我发表意见常常与当权者相悖”[8]5,因此得罪领导,被要求早日离开。仓先生任《历史研究》编辑的时间不长,他说有半年,最迟在1975年2月上旬回到杭州。
仓先生是反“四人帮”的,有《“思鼎”与篡权》一文[12]可证。1976年10月,“四人帮”倒台,他应《杭州大学学报》编辑部约,与魏得良合撰《利用历史进行反党的黑标本——评江青及其御用文人吹捧武则天的罪恶目的》[13]。任《历史研究》编辑这段经历,一度成为他的罪状,系里说他是“‘四人帮’的黑爪牙”。他的文章也因此被压到1978年初才发表。此后,他被下放绍兴“五七干校”劳动。干校领导见他身体差,让他养鸭子。他自称“鸭司令”。在“五七干校”两年间,他得以集中精力研究与写作。1977年12月,全国十所院校《中国古代史》教材编写会议在杭州大学召开,系总支通知他参加会议并参与编写,他拒绝了。会议期间,他回杭州看望了朋友,朋友建议他放弃史学史,改治断代史,他没有同意。这种执着精神确实难得。
1978年是仓先生学术活动的新起点。“北京学术界许多朋友得知我当时处境,都很关心,为了使我尽快摆脱困境,《光明日报》和《历史研究》都以很快速度为我发表了《从章学诚的史德谈起》和《顾祖禹生卒年辨正》两篇文章,等于让我在政治上亮相。”[8]5如果说1976—1977年间发表的文章仍属反批判文章,政治味仍浓,那么,《从章学诚的史德谈起》[14]和《顾祖禹生卒年辨正》[15]则是纯粹的学术论文。这两篇高端刊物论文,标志着仓先生学术研究的重新起步。1978年,他也终于评上讲师。从1958年至此,他已当了20年助教。
据《仓修良教授学术论著编年》,1979—1987年间,仓先生发表论文数为:1979年5篇,1980年3篇,1981年5篇,1982年5篇,1983年6篇,1984年8篇,1985年6篇,1986年6篇,1987年3篇。据浙大人事档案,仓先生1978年被评为讲师,1983年3月被评为副教授,1988年9月被评为教授。从今日五年一评职称的眼光来看,仓先生的职称评定比较顺利。不过,考虑到20世纪70年代末与80年代初,职称评定没有时段限制,只要有成果就可申报,他的职称评定仍是不顺的。他有成果、有实力,完全可以破格评审。不过,1963年以来职称评定欠的陈账太多,他的先生们也要上高级职称,他自然不太可能先上,所以屡次申报失利。
1978年,“中国史学史”课程恢复,仓先生重新授课。他较早写出了详尽的讲义。当时没有新编中国史学史教材。1979年,在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成立会议上,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编辑向他约稿。1980年10月,《中国古代史学史简编》定稿并送出版社,1983年6月出版。此前,朱杰勤《中国古代史学史》于1980年1月出版,刘节《中国史学史稿》于1982年出版。仓先生的《中国古代史学史简编》是“文化大革命”后第一部“新写新出”的通论性史学史著作。书中《后记》曾说,过往史学史是“历史编纂学史”,说明他参考过同类史学史书,并有所突破。这是该书新颖所在。此书最大的特点是按分期法编纂,分为四大时期,朝代是第二层次的划分。而朱杰勤、刘节二书,仍是按朝代排序。此书体现了新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著作的撰写要求。全书以史学发展的内容(如史学思想、史学流派、史学传统)与形式(如史体的演变、史著的产生、史料范围的扩大)为主线,结合中国社会演变的特点,将中国史学发展历程划分为四个大的时期。每一个时期又抓住重要史体的发展、史著的产生、史家思想的影响等,分别加以评述,线索明了、重点突出、便于教与学。这部书代表了20世纪80年代初期中国史学史编纂的新水平,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当时报考史学史专业研究生,必读仓著。《中国古代史学史简编》也成为仓先生评副教授的代表作。
仓先生的专题研究重心在浙东史学。1978年,发表《章学诚的历史哲学——章学诚史学研究之一》[16]。1984年,出版专著《章学诚与〈文史通义〉》。这部专著在中华书局出版,级别较高。这部书让仓先生成为著名的章学诚研究专家,也是他评教授的代表作。其后,他想写成一部《浙东史学》(2)尚存9页《浙东史学》写作提纲。。1993年,仓先生获得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浙东史学和明清文化”立项。从目前所存《浙东史学》写作提纲看,全书分为六章,第一章《浙东史学产生的时代背景》,第二章《金华、永嘉、永康三大学派及其对后世的影响》,第三章《四明王应麟与天台胡三省之史学》,第四章《宋濂、王袆与胡应麟之史学》,第五章《清代浙东史学》,第六章《清代浙东(江)其他史家》。从这份提纲可见仓先生对浙东史学的理解。它是从南宋浙东学派说起的,下迄清代浙东史学。这体现了仓先生在20世纪80—90年代初对浙东史学的理解。仓先生念念不忘浙东史学研究,但为什么没写出书稿?据项目成员叶建华说,有三个影响因素。一是出版社约稿多,导致分心。二是身体不好,精力有限。三是当时出版社追求市场营利,对学术著作的出版意愿不高。那时,仓先生仍持出版社导向观念,于是就没有正式动手写作。但他一直念念不忘要撰写《浙东史学》,直至2020年8月,叶建华去医院看望病中的仓先生,他还说要撰写出版《浙东史学》一书。虽然该书未成,但主体成果已经完成,体现在相关论文中,弟子们的相关硕士论文也体现了先生的理念。
仓先生的方志学研究,始于章学诚方志学研究。20世纪60年代,他曾写过20万字的方志学初稿,不料多年心血结晶连同资料卡片竟都毁于“十年浩劫”。80年代,方志学兴起。1981年,仓先生率先为本科生开方志学课程。他采用老办法,先写出详细的讲义,然后边讲边修订。1985年,杭州师范学院组织方志培训班,他任主讲老师。他对于方志的起源有自己的看法,与复旦大学黄苇教授的观点不同。1986年春节前,他完成了《方志学通论》并寄到齐鲁书社。遗憾的是,当时出版业不景气,直到1990年才出版。2000年以后,方志学成为仓先生关注的重点。他提出了一系列方志编修理论,为指导新方志编修作出了贡献。
仓先生的谱牒研究,始于1983年《试论谱学的发展及其文献价值》[17],第二篇是1997年的《关于谱学研究的几点意见》[18]。由于20世纪80—90年代出版业不景气,《谱牒学通论》一直被搁置。他在杭州大学主要是给研究生做谱牒研究的专题讲座,在宁波大学给本科生开过一次课,没有如早年那样写出详细的讲义。2007—2008年间,仓先生发表6篇谱牒学论文。2016年,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的支持下,在陈凯、鲍永军的帮助下,完成了定稿,2017年出版。《谱牒学通论》汇聚了仓先生的心血,将中国谱牒思想史梳理得清清楚楚。这是先生封笔之作,溯本求源、内容翔实、脉络清晰、观点鲜明、研以致用。[19]叶建华称:“仓著对最早谱牒《世本》的剖析,对唐代敦煌姓氏族谱残卷价值的发掘,对宋代欧阳修、苏洵两家谱学理论异同辨析,对明代方孝孺谱学理论的阐述,对谱学新体裁年谱的全面分析等等,都在谱学研究中具有开创性的价值,填补了谱学学科建设的诸多空白。”[20]仓先生与他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提出谱学不等于家谱之学,而是兼及年谱诸体。相关话题虽也有近似文章,但仓先生有独到见解。
1999年,仓先生退休。退休后,他坚持研究与写作,学术活动可归纳为几方面:一是修订旧稿;二是方志约稿;三是朋友书序;四是完成专著计划。2000年后,适逢方志学大盛,他的精力也转移到新方志研究,仍是方志学界红人,对新方志展开评价与研究。因为他人的赠送,他得以接触不少新编方志。他创造性地发明了“特色过眼录”模式评论新编方志,不必面面俱到地评论。这是一种好模式。近者,笔者主持公众历史作品评论,也拟用此法。后又出版《仓修良探方志》一书。2000年以后,仓先生的旧著得以修订再版,新出了《谱牒学通论》,另结集出版4部文集。他一直著述立说到老,学术周期相当长。从1958年算起,有近60年的学术生涯。
仓先生的主要研究方向在中国史学史领域。然而,中国史学史研究会一直没有成立起来。1979年,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成立,仓先生是创会元老,成为理事,1983年成为常务理事,1985年担任副会长。此后直到2017年才退下来,当了30多年副会长及名誉会长。所以,他的学会活动主要在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近十多年,华东师范大学、南开大学、宁波大学主办中国史学史会议活动,他也会参与。他参与的方志学活动,主要是各地方志编纂大纲讨论或志稿评审会,学术会议参与的反而不多,仅在2001年参加了在北京举办的全国方志学术会议。中国地方志学会学术年会是从2010年开始的,其时仓先生年龄已大,所以不再参与了。
因为仓先生1989年、1997年两度评博导未成,且他在《八十自述》中对此事作了清楚的说明,给人的感觉,仓先生是“墙内开花墙外香”。其实这是错觉。他在校内也是非常受人尊敬的学者。1989年申报专门史博士点时,校长沈善洪教授拉仓先生做两个梯队教授之一,说明沈校长肯定仓先生的学问。1992年开始,仓先生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1997年,新任的郑小明校长将他视为“校宝”“省宝”,鼓励他申报博士生导师。近年,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百年求是学术精品丛书”,收录了仓先生的《史志丛稿》。这套丛书收录了夏衍、王焕镳、姜亮夫、陈桥驿、徐朔方五位大家的文集,表明仓先生在校内学术地位之高。
在校外,《学林春秋》收入仓先生《我与中国史学史》,将其与相关前辈名人并列。近年,商务印书馆将出版10卷本《仓修良文集》。华东师大帮助他出版了多部图书。这些是仓先生自我满足之处。
在学术界,仓先生的人缘很好。华中师范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南京师范大学、南开大学及其他单位的学会人,都十分感恩他、惦记他。在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他的威望十分高,仅次于张舜徽,可以说是学会的精神领袖。
仓先生在《史志丛稿·前言》中将自己的治学特点归纳为三条。此处略加延伸,总结为八大方面。
“执着的史学追求”,是仓先生学术的最大特征。仓先生的史学研究,表面上有三大方向,实际上只是“史学”一个方向。仓先生的研究,一生没有脱离“史学”二字。从空间建构单位来看,国史、方志、家谱,是史学的三大支柱。他的史学史研究偏重中国古代史学史;方志学研究主要在中国方志学史方面;谱牒学研究也集中在中国谱牒思想史领域。三者均是大史学史内容,只是分成不同的专题而已。所以,我们主持的祝寿文集,名为“史学”,此间用的“史学”,是大史学,包括方志与谱牒。善弃,不贪多,坚持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执着,不跟风。这是他对自己治学经验的总结。“执着”,是指学术精神的追求一生未变。
仓先生走上史学研究道路,正处于新中国史学史建设初期。1961年,全国曾开展史学史大讨论。他参与了当时的史学史建设活动,边教学边研究,逐步进入史学史领域。这成为他一生的奋斗方向。1961年,杭州大学根据教育部要求,开设“中国史学史”课程,早期由黎子耀教授上,他当助教。后来他独立上课。为了备课,他编纂了讲义初稿。左手是科研,右手是教学,两相结合,这是他的特色。他的方志学研究也是从编教材开始的。教学科研相统一,这是杭州大学历史系的特色,也可能是新中国学苏联而形成的专业教学科研特点。
早在20世纪60年代初,仓先生的学术研究就显示出问题意识强的特点,后来一生未变。他的写作都是有感而发,这才是真正的学术研究。关于这一点,他在多个文集的前言中,特别是在《史志丛稿》的前言中已经详述,此处不再展开。
仓先生的学术研究不追求热点,更喜欢寻找冷点。他主张“做学问不能赶风头”,是有自己的经验教训的。1974—1976年间,他一度从事批判时文写作,1977年以后放弃了。另一个表现,就是不追求学界研究的热点学术话题,尽量寻找新的学术话题,如对于王世贞、胡应麟的研究。这些选题,除了他自己写之外,多成了他指导的研究生的毕业论文选题。
先生是擅长搭框架之人。这正是现代学术不同于传统学术之处。仓先生擅长建构框架,尤其会写详细的讲义。这正是他能写出《中国古代史学史简编》《方志学通论》的原因所在。
更为重要的是,他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史学的规则。《后记》说:“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早就指出,一定的学术文化是一定的政治经济在观念形态上的反映,同时又反转过来作用并影响一定的政治和经济。因此,不同时代总是要出现为这一时代服务的学术文化思想体系、学术流派以及相应的各种学术著作,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文化反映论。我正是用这种观点,才建立起在中国古代史学史上自己的思想体系。研究方志学自然也离不开这个观点。”也就是说,由时代而史学研究,要将学术回归到时代中加以考察。
中国人文学科研究的主体模式是个人奋斗型。仓先生也如此,喜欢独著。他偶尔也找人合作。早年撰写《中国古代史学史简编》,以及20世纪90年代写《章学诚评传》时,各找过一个合作人。除了史学史、方志学、谱牒学三大主线,他也主编了不少图书。如《中国史学名著评介》《史记辞典》《汉书辞典》《二十五史警句妙语辞典》。他在20世纪80—90年代的主要工作之一,是主编《中国史学名著评介》《史记辞典》《汉书辞典》,为此花费了不少精力。在此之前,他还参与主编了《中国历史大辞典·史学史卷》,说明他主编辞典是有渊源的。20世纪80—90年代,出版社为了寻找商机,喜欢编纂辞典。1982年,山东教育出版社提出编写《二十五史辞典》的计划,列入国家八五出版计划。1983年,山东教育出版社出版《中国历史文选》时,仓先生是下册主编。他推荐张舜徽任“二十五史专书辞典”主编。山东教育出版社编辑温玉川先生通过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秘书长、武汉大学阙勋吾教授,找到了会长、华中师范大学张舜徽教授。当年10月的开封年会上,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讨论合作事宜,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对,感觉难度太大。张舜徽先生说,我无法一人主持,项目时间长,怕完不成。提出分册出版,设立分册主编。会后,让仓修良先生代表学会,负责协调联系。从前四史开始,仓修良负责《史记辞典》《汉书辞典》二卷,张舜徽负责《后汉书辞典》《三国志辞典》二卷,此四史篇幅小,很快完成。最后,只有《宋史辞典》《明史辞典》拖得时间长些,主要原因是篇幅太大。这是大工程,历经30多年才完成。在做“二十五史专书辞典”的过程中,山东教育出版社又提出了《中国史学名著评介》计划,于是有了3卷本《中国史学名著评介》。这是出版社的计划推动了他的学术工作。“二十五史专书辞典”与《中国史学名著评介》这两项活动,可以视为史学普及工作。这些工作,既是大事、好事,也制约了他的专著出版计划,《谱牒学通论》因此被推迟了,《浙东史学》最后未完成。也就是说,仓先生的学术活动,既有个人专著,又有集体主编。
仓先生的著作几乎都有修订本。这项工作始于《章学诚评传》,此书相当于《章学诚与〈文史通义〉》的修订本。《方志学通论》出了两个修订本。其他如《中国古代史学史简编》扩充成《中国史学史》,《中国史学名著评介》由3卷扩充为5卷,《文史通义新编》扩充为《文史通义新编新注》。仓先生不断地出修订本,主要是出于学术完善之心。仓先生追求完美,不想让自己的学术作品留下遗憾。先生走上学术道路时处于新中国学术发展初期,当时不太重视学术规范,故在写作中会有些小瑕疵。譬如《中国古代史学史简编》用的是夹注,只引古代典籍,多不及当代学人的论著。因为有不少是转引,偶尔会出错。先生爱惜羽毛,对自己的学术成果十分看重,别人能证明其书的硬伤,他会乐意接受。如陈凯在复旦大学读博士生期间,读《方志学通论》时发现有不少错字,他将错字或引文差错一一列出,给仓先生写了信。仓先生对此十分感谢,收他为弟子。后来,陈凯成为他晚年出版编辑校对的助手。他在晚年也接受了笔者在明代史学研究上的一些说法。再版工作扩大了他作品的社会影响力,让他保持了学术热度,让仓先生有一个较长的学术周期。
学术是仓先生的全部生命所在。他向来的名言是,学术高要求、生活低要求。凡与仓先生交往过的人都发现,他多谈学术,少谈生活琐事。
仓先生学术地位如何定位?至少可以总结为几个“第一代”。
他是新中国“中国史学史”学科第一代建设者(3)刘节、董朴垞、白寿彝等学者,是由民国而来的中国史学史学科建设者。仓先生是新中国成长起来的一代。。他从1961年就开始关注中国史学史的教学与研究,此后一生钟情中国古代史学史研究,1983年出版了《中国古代史学史简编》。此书奠定了他在新中国“中国史学史”领域的建设者地位。
他是新中国章学诚研究最权威的第一代专家。围绕这个选题,他出版了5部书。
他是第一代浙东史学研究专家。虽然此书最终未成,但主要成果已成,只是分散发表,未能汇总而已。
他是方志学第一代建设者。《方志学通论》3次再版,加上《仓修良探方志》,让他在古今方志研究上成为开创者。
他是谱牒学第一代建设者。《谱牒学通论》虽然2017年才出版,但主要论文从1983年就开始发表。
叶建华称,“仓氏三通”之作,对史学史、方志学、谱牒学三门学科建设都是奠基之作,可谓功德无量。[20]这个评论基本到位。
(本文发表前经过了同门诸师弟妹的反复修订,表达更稳妥了,非常感谢大家的用心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