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彬
(1.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89;2.淮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淮北 235000)
明清时期是安徽传染病学对外交流最为活跃、成果最为显著的历史时期,天花防治技术的交流是其中最为耀眼的部分。
以人痘术为代表的中医天花防治术的国内外传播是医史学界关注较多的话题,成果主要聚焦于传播方向与范围、传播影响、传播媒介、传播主体等方面。在传播方向与范围方面,李经纬[1]对人痘术传入朝鲜、日本和欧洲的史实进行了简要的勾勒,刘学礼[2]对人痘术海外流布进行了简略的勾陈;在传播影响方面,孙关龙[3]对人痘术的出现与传播导致天花灭绝进行了简略的论证,谢蜀生和张大庆[4]对中国人痘接种术传入英国后,英国皇家学会于1721—1722年主持进行的人痘接种预防天花人体试验的历史影响进行了分析;在传播媒介方面,章丽华和王旭光[5]论及汪机的《痘治理辨》《痘治附方》、徐春甫的《痘疹泄秘》、孙一奎的《痘疹心印》、吴元溟的《痘科切要》、江瓘的《名医类案》、孙一奎的《赤水玄珠》等专论或涉及天花防治法的新安医籍在日本的传播,王旭光[6]论及汪机的《痘疹理辨》、孙一奎的《痘疹心印》和《赤水玄珠》、方广的《丹溪心法附余》等专论或涉及天花防治法的新安医籍在朝鲜的传播;在传播主体方面,余新忠[7]简略论及痘师由徽宁至江南和周边种痘,傅维康[8]论及康熙帝对人痘术的推广。上述学者全方位、多角度地对以人痘术为代表的中医天花防治术国内外传播史实的梳理,对我们认识明清中医天花防治术传播的全貌大有裨益,但就明清中医天花防治术传播的主体而言,在官方力量和医生群体之外,在明清中医天花防治术国内外推广与传播的历史进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历史角色的徽商却未得到应有的重视。尽管明清徽商对新安籍医家流寓行医于他乡的助推和明清徽商对医籍刊刻的赞助简略散见于张玉才[9]62-64、秦宗财[10]248-254、张海鹏和王廷员[11]526-527;538-542等学者的作品中,但尚未见学界系统考究明清徽商对中医天花防治术的传播赞助。有鉴于此,笔者拟对明清徽商对中医天花防治术传播的赞助进行勾陈与耙梳,以期对学界系统认识明清徽商在安徽传染病学与外部交流史上所扮演的角色及其历史影响有所裨益。
天花是一种急性病毒性疾病,通常由空气中的飞沫传播,经上呼吸道进入人体。其感染率高达90%,或者说大多数人都处于感染风险之中。天花影响所有种族,年龄和性别似乎都不直接影响其易感性……重型天花的病死率通常为25%~30%[12]。人类体内的天花病毒很大可能是由某种野生或家养动物的痘苗病毒进化而来的[13]。传染性强且致死率高的天花病毒给人类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中世纪时期,广泛流行于世界各国的天花直接造成全球几乎10%的居民死亡[14]。中国的天花是外源性的,关于天花传入中国的记载最早见于晋代医家葛洪的《肘后备急方》:“比岁有病时行,仍发疮,头面及身,须臾周匝,状如火疮,皆戴白浆,随决随生,不即治,剧者多死……世人云:永徽四年,此疮从西东流,编于海中……以建武中于南阳击虏所得,仍呼为虏疮。”[15]据范行准考证,《肘后备急方》中的天花“从西东流”指的是天花由西域传入[16]106-108。致死率高的天花流入中国后,给中国人民带来的伤害是中国传染病学史上前所未有的。就清代天花给中国所造成的危害而言,约四分之一的儿童死于痘症[17],12位清代皇帝中顺治和同治因天花而去世,康熙和咸丰大难不死,在脸上留下了天花的印记。鉴于天花带来的灾难深重,自天花流入中国后,历代医家为抗击天花病毒进行了长期不懈的努力,取得了彪炳史册的成果。中医先贤在“以毒攻毒”理念指引下推出的人痘接种术是人类医学史上人工免疫的先驱,在人类抗疫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医史学界关于人痘接种术的发明,有源于唐、宋和明代的不同说法。武荣纶和董玉山在《牛痘新书》的《种痘源流》一文中曾言:“考上世无种痘诸经,自唐开元年间(713—741年),江南赵氏,始传鼻苗种痘之法。”(1)参见(清)武荣纶,董玉山.牛痘新书[M].新城三清宫集仁堂光绪乙酉年(1885)刻本:1-2.但该说法缺乏有力的佐证材料。清代朱纯嘏的《痘疹定论》第二卷《种痘法》中关于人痘接种法肇始于宋仁宗时峨眉山神医到京师为丞相王旦之子施种人痘的说法流布较广,甚至乾隆帝御制钦定的太医院教科书《医宗金鉴》也持这一说法,但医史学家范行准考证后认为该说法不可信。范行准[16]113-114指出,在人痘接种法的技术演变史上,开始仅有痘衣法、痘浆法,没有干苗,因而痘苗不可能保存一月以上,峨眉神医的痘苗来源是一大疑点,而且如果峨眉神医已有保存痘苗之法,何以在后来十六世纪之前的几百年间没有留下任何相关的记载。范行准根据章次公的考证指出人痘施种法始于宋代的上述说法实属伪造,人痘接种术始于明代宁国府的说法较为可信。清代名医俞茂鲲在《痘科金镜赋集解》中指出:“闻种痘法起于明朝隆庆年间(西元一五六七—一五七二年),宁国府太平县。姓氏失考。得之异人丹传之家,由此蔓延天下。至今种花者,宁国人居多。”(2)参见马伯英.中国医学文化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811.由于历经改良后在预防天花方面效果较好,人痘接种术不仅在国内得到了大力推广,且传至朝鲜、日本、越南等邻国和欧美诸国。人痘接种术传至英国后导致了牛痘接种术的出现,为人类的预防医学事业做出了不朽的贡献。“人痘接种术是我国的伟大创造,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它不仅是牛痘发明前预防天花的有效方法,更重要的是它成为人工免疫法的先驱……人痘接种术无疑是世界医学史上最辉煌的篇章之一。”[18]以人痘术为代表的中医天花防治术由其首善之区新安医学所在的徽宁地区“蔓延天下”得益于医生、官员、士绅、商人等社会精英的赞助,其中处于鼎盛时期的明清徽商在以人痘术为代表的中医天花防治术传播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历史角色。
徽商历史悠久,萌芽于东晋,成长于唐宋,盛于明末清初。“16世纪以来,伴随着赋役制度改革,民间商品经济兴起,国家对平民的人身控制也有所松弛。地少人多的徽州人借着紧邻江南的天然地理优势和自身的经商传统,很快在这商品经济兴起的时代站稳了脚跟,并发展壮大,成为明清时期商界当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大商帮。”[19]明代谢肇淛《五杂俎》卷四中称:“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20]乾隆时期徽商位列全国十大商帮之首,鼎盛时期曾占有全国总资产的七分之四。营商人数之多,经营资本之厚,曾一度主宰了中国经济的命脉[21]。徽商活动范围较广,“近游浙赣、南直隶,尤以苏州、扬州、南都金陵为盛,至有‘无徽不成镇’之谚;中走齐鲁、中州、两湖,以临清、武昌为要;远贾燕赵、辽左、山陕、云贵川及两广,甚则经闽广而商于海外”[11]544。徽商和中国其他地域性的商帮相比具有浓郁的经济之外的文化色彩,也是极具传播力的文化载体与传播媒介,在文化交流与传播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就中医天花防治术而言,在医术发展方面,明清之际,徽商助推下的新安医学取得了空前的历史成就,据笔者统计,仅《新安医籍考》(3)参见王乐匋.新安医籍考[M].合肥: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1999.中专论天花防治的著作就多达五十余部,《新安名医考》(4)参见李济仁.新安名医考[M].合肥: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1999.中论及的痘疹医家就多达三十余人,《四库全书》中收录的涉及人痘术的医籍基本上都是新安医家的作品,如江瓘的《名医类案》、孙一奎的《赤水玄珠》、汪机的《痘证理辨》、方广的《丹溪心法附余》、叶天士的《临证指南医案》;在以人痘术为代表的中医天花防治术传播方面,徽商在中医天花防治术首善之区徽宁二府与外部的技术交流过程中也起到了极其重要的助推作用。徽商助推中医天花防治术传播的原因是多重的,除基于家庭、宗族及亲友成员的生命保障需求之外,助推天花防治术传播既是徽商彰显仁、善等道德诉求的救世济民之道,也是建构更好的官商关系和优化自身良好形象从而服务于自身商业利益的重要手段。由于庞大的商业网络和经济实力,徽商对以人痘术为代表的中医天花防治术传播的助推作用可谓安徽传染病学与外部交流史和徽商史上极具历史意义的事件,但令人遗憾的是,史学界对徽商助推以人痘术为代表的中医天花防治术交流与传播的系统研究仍告阙如。有鉴于此,笔者拟对徽商在中医天花防治术交流与传播中的助推进行系统梳理,以期对学界深刻认识安徽传染病学与外部交流史上这一极具历史意义的事件有所裨益。
医籍是医学文化传承与传播的最重要媒介,医家呕心沥血推出的医籍能否得到刊刻对于医学文化流布而言可谓至关重要,但医籍的刊刻需要雄厚的资金支持。张之洞[22]在《劝刻书说》中言道“凡有力好事之人,若自揣德业学问不足过人,而欲求不朽者,莫如刊布古书一法。但刻书必须不惜重费,延聘通人,甄择秘籍,详校精雕……”可见,刻书虽能扬名积善但“必须不惜重费”。涉及中医天花防治术的医籍刊刻所需的费用往往是一般痘科医家难以承受的,因而此类医籍的刊刻往往需要凭借其他力量的资金支持。明清时期,经济实力空前强大且好儒重医的徽商对中医天花防治术书籍刊刻的赞助,在以人痘术为代表的中医天花防治术首善之区皖南徽宁二府和外部的天花防治术交流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助推作用。
明清时期,好儒重医的徽商对涉及以人痘术为代表的中医天花防治术的医籍刊刻的赞助不仅仅是基于其空前强大的经济实力,而且得益于徽商助推下空前繁荣的明清徽州出版业的支持。“徽州地区,历来重教兴学、文风昌盛。因之,与文化发展密切相关的出版传播史也源远流长。唐朝中晚期,徽州就诞生了书业,宋元时期官刻和家刻得到了发展,徽州刻工也逐渐崭露头角。明代初期,秉承宋元余绪,徽州书业以官刻和家刻为主。明中叶以后,随着徽商的兴起,在徽商经济的支撑下,官刻和家刻有了较大幅度的发展,坊刻书业也开始崭露头角,且发展势头迅猛。在官刻、家刻、坊刻三驾马车的支撑下,徽州很快成为与金陵、苏州、杭州并驾齐驱的刻书中心。三大系统不仅在徽州本土发展很快,而且在徽商的带动下,家刻、坊刻以及刻工迅速向外埠发展。明清徽商与徽州出版出现了共同繁荣的局面,并非偶然现象,而是有其内在的必然的联系。”[10]12明清徽商从事刻书的人数之多,范围之广(凡徽商经营状况较好的地方几乎都留下了徽商刻书的印记),可谓中国商帮史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事实上,不论是徽州本土还是外埠,徽商活跃与否及经营状况变化的历史脉络与刻书业发展变化的时空分布是高度吻合的,如徽州盐商在扬州的成功见证了扬州刻书业的发展,而道光之后徽商的没落则直接伴随着徽州刻书业的衰退。人痘接种术出现于皖南宁国府后,新安医派成为世界上以人痘术为代表的中医天花防治术成果最为丰硕的医学流派。新安医学中天花防治术的勃兴正值徽商赞助下的徽州刻书业鼎盛之际,徽商对医籍刊刻的赞助在以人痘术为代表的中医天花防治术“蔓延天下”过程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不可否认,徽商赞助刊刻涉及天花防治术的医籍的动机不一而足,但客观上有力助推了以人痘术为代表的中医天花防治术“蔓延天下”。以徽商中因刊刻出版大量医学书籍而闻名的吴勉学对天花防治术著作的刊刻为例。“许多珍本医书经其校刊编辑方得以流传于世。如明代王肯堂辑,吴氏刊刻的《古今医统正脉全书》,汇聚了四十七种医书,重要著作几乎已罗列殆遍。其中《痘疹大全八种》二十一卷,搜集了宋明年间较有影响的有关痘疹专著。……其他已知由吴氏刊刻的医著有……《万氏痘疹全书》《增订痘疹宝鉴》二卷等。”[23]27上例可见,吴氏所刻的二十一卷《痘疹大全八种》搜集整理了历史上较有影响的有关痘疹的专著,且又刊刻了《万氏痘疹全书》《增订痘疹宝鉴》等专论天花防治的医籍。吴勉学刊刻涉及天花防治术医籍的动机应当是基于其射利所需及其济民救世的功德观和仁、善的道德诉求。关于吴勉学刊刻医籍的动因,《讱庵偶笔》记载如下:“歙吴勉学梦为冥司所录,叩头乞生。旁有判官禀曰:‘吴生阳禄未终。’吴连叩头曰:‘愿作好事。’冥司曰:‘汝作何好事?’吴曰:‘吾观医集,率多讹舛,当为订正而重梓之。’冥司曰:‘刻几何书?’吴曰:‘尽家私刻之。’冥司曰:‘汝家私几何?’吴曰:‘三万。’冥司可而释之。吴梦醒,广刻医书,因而获利,乃搜古今典籍,并为梓之,刻资费及十万。”[24]上述传闻虽似荒诞,但对吴勉学耗费巨资(尽家私三万)“作好事”的医籍刊刻动机的说明应当是可信的,明清徽商中像吴勉学一样把刻书当做积阴德的善行的观念应较为常见,如清代黟县商人孙熙存把刊善书与施药饵、治病救人同视为善事之举[10]15。事实上,明清士绅中认同上述视刻书为善事的观念者不在少数,如光绪年间的官员和著名学者叶德辉曾言:“积金不如积书,积书不如积阴德,是固然矣。今有一事,积书与积阴德皆兼之,而又与积金为异,则刻书也。”[25]8吴勉学基于“作好事”的动机而耗费重金刊刻的《古今医统正脉全书》(包括《痘疹大全八种》《丹溪心法》等涉及天花防治术的著作)是中国最早汇刻的医学丛书之一,时至今日仍被列为中华十大医学丛书之一,该丛书对包括中医天花防治术在内的医学文化传承与传播起到有力的助推作用。
经济实力强大且好儒重医的徽商中如吴勉学一般主持刊刻涉及中医天花防治术医籍的不为罕见。此外,一些徽商因与医生交情匪浅而资助刊刻其医籍(其中不乏涉及中医天花防治术的医籍)。徽州歙县潭渡人黄履暹为乾隆年间两淮盐商中的翘楚,黄氏与徽州籍名医叶天士交往甚密,为叶天士刊刻了《叶氏指南》(其中幼科部分有涉及天花防治术内容)。歙县名医程杏轩到扬州行医时,带着《医述》(该书第十五卷为专论天花防治术的《痘疹精华》)书稿拜访了盐商八大总商之一的包松溪,为包松溪盛赞,并建议从速付梓。该书历经四年刻成,其刊刻得到了扬州徽商经济上的资助[11]528。除本人直接主持刊刻或出资帮助医家刊刻涉及天花防治术的医籍外,明万历之后徽商对官刻、书院刻书、家族刻书、文会刻书的资助也相当普遍。万历以后,随着徽商的崛起,商人刻书越来越多,并逐渐在徽州家刻队伍中占主导地位。随着经济力量的延伸,其他几种刻书类型也与徽商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家族刻书、书院刻书、文会刻书等,其刻书资金绝大多数来源于徽商[10]87,官家、书院、家族、文会受徽商资助所刻书籍中应不乏涉及人痘术为代表的天花防治的医籍。
除直、间接资助刊刻涉及中医天花防治术的书籍外,好儒的徽商通过藏书和积极捐献书籍(其中不乏涉及中医天花防治术的书籍)给官府和国家,有力助推了中医天花防治术的流布。“清代是我国私家藏书发展的高峰时期”[26]48,“有清一代,私人藏书之盛,为历代之冠”(5)参见(清)袁同礼.清代私家藏书概略[J].图书馆学季刊,1926(1-4):37.。好儒且经济实力空前强大的徽商藏书之盛可谓中国藏书史上的不朽印记。藏书对于明清处于鼎盛时期的徽商而言极为常见,以扬州徽商为例,“扬州徽商几乎家家藏书”[10]98。明清徽商藏书之多,质量之高,影响之深远,都可谓世界藏书史上的一座丰碑,甚至乾隆皇帝也仿照徽商鲍廷博的藏书楼知不足斋建立内廷知不足斋[27],徽商藏书之影响可见一斑。徽商藏书家大多在藏书的同时,注重藏书的利用,藏与用相结合,如扬州徽商马曰琯的小玲珑山馆聚集着众多江浙文人相互切磋,并从馆中借读;鲍廷博不自秘藏书,常常投赠他人,其知不足斋与其他江浙名藏书家参合有无,相互借抄[28]。徽商藏书家不仅通过重视藏书之用助推了藏书中蕴含的文化的传播,而且通过捐献藏书给官府,有力助推了相关文化的传播。徽商向官府捐献书籍是其优化官商关系的一种举措,史册中留下很多徽商向官府捐献图书的事迹,如乾隆年间政府下令征集民间图书,“全国进书500种以上的只有4家,除浙江范钦八世孙范懋柱天一阁进呈638种外,其余3家均为徽州府人,而且均是徽商家世。最多的为祁门县马日珀之子马裕,进书776种;次为歙县长塘鲍廷博,进书600余种;三是歙县汪启淑,进书500种以上……”[25]69。除上述三人外,徽商汪汝溧、汪如藻、吴玉墀、程晋芳也位于献书前十名之列,全国进献图书百种以上者14人,其中徽商及徽商子弟多达8人[26]63,足见徽商献书之盛。徽商所捐书籍中不乏涉及天花防治术之作,如论及“痘疮”(天花)的《名医类案》。吴慰祖[29]在《四库采进书目》中就指出《名医类案》十二卷为鲍廷博之子鲍士恭第四次献书时所献。《四库全书总目》把该书来源标注为“通行本”,并指出,因原板“岁久板刓”,“近时歙县鲍廷博又为重刊”[30]。徽商捐献给官府的涉及天花防治术的医籍被官刻之后影响范围大大增强,对中医天花防治术的传播而言可谓意义非凡。
明清徽商把赞助医学事业视为践行儒家济世行仁价值观的重要手段,他们不仅赞助医籍刊刻和捐献医籍,部分徽商甚至因自身或家人的原因弃商从医或亦商亦医,并推出了一些质量较高的涉及中医天花防治术的医著,其中影响最大的是歙县名医江瓘父子编纂的《名医类案》和休宁名医孙一奎所著的《痘疹心印》。
明代医家江瓘(1503—1565年),字民莹,安徽歙县人。幼时学儒,因母丧而家贫,更加发愤攻读,然终科场失意,转而求生计于经商,因自身多病而求治不效,遂自学医术自疗,久之而竟成名医。因有感于“博涉知病,多诊识脉”之古训,遂摘录古往今来治验医案,分门别类加以摘录,意在“宣明往范,昭示来学”,历经二十余载于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完成《名医类案》初稿。其子江应宿走遍大半个中国,博采名医验方,历时19年,五易其稿,使《名医类案》12卷刊行于世。该书大量搜集了明以前的历代名医验案,同时博采经、史、子、集之中的相关资料,结合编者个人医案,共录病案2400余则,收辑内容广泛,涉及病类丰富,涵盖了传染病、内科杂病、外科病、五官科病、妇科病、儿科病、精神疾病等多种疾病。书中所载病案,大都有姓名、年龄、体质、症状、诊断、治疗等项,对部分重要医案还附有编者按语,提示该案要点,所以《名医类案》对于学习和吸取古代医家的治病经验,极具参考价值,尤其是对指导中医临床实践极具实用价值。就天花防治术而言,《名医类案》收录了36个医案,对每一个出天花病人的症状进行了极为具体的描述,对所用药方也描述得极为清楚。以该书对作者侄子的医案为例:“犹子(侄子)五岁,患痘,热时出,根脚密,白色,欲出不出,且腹痛,渴甚,连泻三次,呕恶不食。初以保元汤加桂三分,丁香三分半,糯米六十粒,不应。继以保元汤合异功散,加丁香十粒,觉稍起,连进二服,加丁香二十枚,桂五分,遂尽出,身无完肤,半月愈。”[31]从上例可见,该医案通过“热时出,根脚密,白色,欲出不出,且腹痛,渴甚,连泻三次,呕恶不食”对作者侄子出痘的症状进行了生动的描述,随后对所用药方的描述也极为具体。该书所收录的医案对痘医循证治疗天花具有极为现实的指导意义。作为我国第一部总结历代医案的医学名著,《名医类案》成书后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不仅在国内广为流传,且远传至日本等邻国,1826年日本医家丹波元胤把《名医类案》录入其所纂的《医籍考》中。《名医类案》的广为流传有力助推了中医天花防治术的传播。
明代名医孙一奎(1522—1619年),字文垣,号东宿,别号生生子,安徽休宁人。因其父体弱多病,孙一奎幼年便存“何得究竟秘奥,俾保和吾亲无恙”之心。年龄稍长即随堂兄往返括苍经商。路遇士人,传授秘方,用之多验。归告其父以故,并请舍业而专志方术。其父赞曰:“何不可为也。良医济施,与良相同博比众。”[32]122孙一奎师从汪机弟子黟县黄古潭,好学勤求,曾远历湘赣江浙等地,广询博采,访问名贤,探冥搜奇,经三十年,不但为人治病多验,而且在学理上颇有建树,为人决死生,多能效验,临证投剂屡起沉疴,学验俱丰,名噪当时,名士显宦争相交往。孙一奎著述有《赤水玄珠》30卷,70余门;《医旨绪余》2卷,70余篇;《孙文垣医案》5卷,收载407案;《痘疹心印》2卷(被并入《赤水玄珠》,为其第二十七、二十八卷“痘疹门”),后来合称为《赤水玄珠全集》。《痘疹心印》是孙一奎搜集大量痘疹方书,“节录各家成法,参以己意,会而同之”(《痘疹心印·小引》)后推出的作品,详细记述了小儿痘疹的各种诊断与治疗方法,卷上首录《原痘论》《肾无痘辨》《首尾不可汗下辨》《审证》等医论十余篇,后为夹癍、夹疹、夹痧、惊搐等二十余种病证证治,最后列痘疹证治;卷下列黑痘、天根痘、茱萸痘等五十二种痘形状及二十八种异痘诊治。全书共载治痘方一百九十七首,内容广博,论证精详,处方用药灵活实用,对医家学习天花防治术极为实用。《赤水玄珠全集》(内含《痘疹心印》)对后世医学界产生的影响可谓深远,给后学医者留下了宝贵的财富,该书不仅被录入《四库全书》,且被朝鲜的《东医宝鉴》、日本的《医籍考》等医籍所引录。孙一奎、江瓘等徽商从医后推出的《痘疹心印》《名医类案》等医籍在国内外广为流布,对新安医学中以人痘术为代表的中医天花防治术的传播和世界天花预防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徽州“七山半水半分田,两分道路和庄园”,因地狭而人稠,求生计于行商他乡者众,“十室九商”[33]300,在经济最为繁华的江南享有“无徽不成镇”之誉。仅就行商于武汉的徽商而言,“汉镇列嗣万家,而新安人居其半”[33]80。众多行商于他乡的徽商在商旅中难免遭遇疾病,“窃我徽郡六邑,民繁土瘠,赖糊口于四方;产少需多,籍充足于三省。是故肢体多劳,病疾何其能免……”[33]298甚至病逝于商旅的徽商亦不在少数,明清众多徽商善堂留下的大量帮助病逝同乡料理后事的记录是最为直接的证明。同治四年成立于杭州塘栖的新安怀仁堂在成立第一年就“付埋葬棺木八十七具,洋七十七元、钱六千六百五十文”[33]319。疾病对徽商的经营活动、身体健康甚至生命造成的严重威胁,使得徽商行商过程中群体性的医学互助较为普遍。康熙三十三年成立于汉口的紫阳书院在学规的“患难相恤”部分就明确规定了患病互助的条例,“患难之事,一曰水火……二曰盗贼……三曰疾病……”[33]62。始建于宣统二年的上海徽宁医治寄宿所对其开办的缘起做出如下说明:“窃董等籍隶徽宁,经商治下,年来同乡之旅居斯土者日益繁众,其成家立业者,固不乏人,而佣工度日,或小本经营、自食其力者尤复不少,一旦沾染疾病,孰肯容留?囊无余资,谁为医治?其情状至为凄惨。董等有鉴于此,特邀同志捐资创立病所,即就二十五保十三图靡字圩一百六十九号会宁会馆附近业地建筑房,颜曰‘徽宁医治寄宿所’,收留同乡贫病寄宿,代为医治……”[33]1151
行商于外埠的徽商不仅自身和团体的健康需要医家的帮助,而且赞助医学事业也是徽商优化自身形象、拉近与地方官府和民众之间关系,以营造更好的经商环境的重要手段。鉴于明清新安医学在国内居于领先地位和徽州文化固有的浓厚的家族观念,徽商行商中对医学的需求往往得益于家乡新安医家的帮助,因此明清徽商经营重镇也往往是新安医家外出行医地,如扬州、北京、南京、杭州、苏州、湖州、武汉、芜湖、慈溪、景德镇、上海、宜兴、淳化等地均是新安医家迁徙、客寓较多之处。新安医家紧随徽商足迹流寓外地人数之多、区域之广成为中国医学史上一个较为罕见的现象。据洪芳度考订,有文献记载流寓外地的徽州名医有70多人,另有20多人定居外地,还有29人为京城太医,实际情况应远远大于这个数字[11]526-527。
行医于徽商经营地的新安医家中不乏痘科名家,清代官员、学者温汝适在为邱熺的《引痘新法全书》题字部分写道:“余曩在京师见安徽人来北方种痘,询其苗,则来自江南,多能获效,心已奇之。”[34]行医于徽商经营地的新安痘医通过行医且结合自己的医案著书、传授天花防治技术给家人或徒弟、结社研医等途径助推了中医天花防治术在徽商经营地的传播。就流寓于徽商经商重镇的新安医派医家行医且著书论及天花防治术而言,《杭州府志》对由徽州迁居杭州的名医吴元溟及其所著《痘科切要》记载如下:“吴元溟,字澄甫,自歙徙钱塘,先世精於医,万历间浙大疫,从父道川治疗,日活数十百人,万年述父意,著书曰《痘科切要》、《儿科方要》。”[23]442《安徽医籍考》对由徽州迁居江夏(武汉)的名医程云鹏所著《慈幼笩》(该书卷三至卷六专论小儿痘疮的辨证及治疗)记载如下:“程云鹏,字华仲,号凤雏,又号香梦书生,清初康熙间歙县人,侨居江夏。所著《慈幼笩》又名为《慈幼新书》,首刊于康熙五十年辛卯。乾隆十一年丙寅本的《慈幼新书》为坊刻所致,托名为张介宾,略李叙与自叙,仅存张希良序。”[23]478流寓行医于徽商经营地的新安医家在行医并结合自己医案著书的同时也极为重视痘科技术的传承,就流寓于徽商经商重镇的新安医派医家对天花防治术的传承而言,家传现象较为普遍(上例中吴元溟就是在其父吴道川的悉心指教下学有所成的),《新安名医考》对程式玉、程式庄及程鸿烈的记载如下:“程式玉,字温如,清黟县桂林人,生卒年月不详。以医名于濮阳,弟式庄,字敬如,以医名于江西。式玉子鸿烈,原名鸿业,字承绪,医有家法,尤擅痘科。”[32]110除家族链传承外,以师带徒的现象在流寓行医于徽商经营地的新安医家中也较为常见。祖籍安徽歙县的苏州名医叶天士在吴县(苏州)授艺于华岫云等,其弟子再传叶氏所学,世称“叶派”。华岫云留心搜集其医案,日久积万余例,遂加以分门别类编纂,成《临证指南医案》十卷(该书第十卷有大量痘科医案),刊刻行世。流寓行医于徽商经营地的新安医家不仅通过家传、师承传授天花防治术,还常与同行交流包括天花防治术在内的医术,为中医天花防治术的推广和传播做出了重要贡献。以明清流寓行医于扬州和北京的新安医家结社研医为例,“徽商好儒,在扬州的徽商建有不少书院、读书楼,新安医家多为儒医,寓扬州的儒医每能借助书院等结社讨论,以研习、传播医学”[9]62-64。程茂先于1628年客芜城(今江苏扬州市西北)寓园,得数友人为社,与诸社友谈论、研习医学[35]。程氏的《程茂先医案》中幼科部分涉及人痘术,程氏与流寓于扬州的医生结社讨论的医学内容应涉及天花防治术的痘科内容。明穆宗隆庆二年(1568年),顺天府(今北京市)的徽州祁门籍名医徐春甫(1520—1596年)仿效“文会”的办法与其他45位客居顺天府的医家(其中新安名医有21位)一起成立了中国最早的医学协会“一体堂宅人医会”,以便“心集众思”,共同交流医疗技术,提升医疗技能。徐春甫著有100卷本的《古今医统大全》,其中涉及人痘接种术的《痘疹泄秘》曾单独印行,医会会员支秉中著有专论天花防治术的《痘疹玄秘》,不难想象,将“仁”的思想奉为圭臬的“一体堂宅人医会”所探讨的医术中应包括对当时的儿童生命而言至关重要的天花防治术。徽商助推下流寓行医于徽商经营地的新安痘科医家通过行医中进行天花防治,推出论及天花防治术的医籍,传授天花防治术于后人或学生,与同行交流天花防治术等行为在中医天花防治术于徽商经营地的推广中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明清时期是安徽传染病学对外交流最为活跃且成果最为显著的历史时期,天花防治技术的交流是其中最为闪亮的部分。徽商在明清中医天花防治术的传播中扮演了举足轻重的历史角色。在射利、救世济民的道德情怀和优化自身形象以营建更好的商业环境等多重因素的助推下,尚儒重医的明清徽商凭借其空前强大的经济实力和商业经营网络,通过主持或资助刊刻中医天花防治术著作、从医并推出自己的天花防治术著作、助推徽宁痘医到外地行医等举措,有力推动了中医天花防治术由其首善之区徽宁二府向国内外传播,为人类的天花预防事业做出了彪炳史册的贡献,在人类传染病学交流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