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雪 刘世元
(1.郑州铁路运输检察院,河南 郑州 450052;2.国防大学 政治学院,上海 200433)
物化思想是马克思立足其所处时代的资本主义社会现实,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政治经济体制运行规律的深刻洞察和批判分析,得出的具有预见性的理论成果。随着大数据技术的广泛应用以及大数据时代的到来,作为其基础的数据化,也在进一步扩大其应用范围。在这个万物皆可用数据表征的时代,物化是否具有新的表现形式,数据化对于物化又究竟意味着什么,这需要我们首先从物化概念的本质内涵出发来进行探寻。
物化是马克思物化思想的核心概念,他在著作中对物化进行过诸多论述,在他之后的众多国外理论家如卢卡奇、广松涉等,都对物化概念从文本、本体等方面作了各自的阐释,拓展了此概念的内涵。但想要准确把握马克思物化概念的内涵,还是应该回到其文本中去。中文译本中的“物化”所对应的是两个不同的德文词“Verdinglichung”与“Versachlichung”,但在早期的翻译使用上,并未对这两个词做明确的区分。事实上,马克思在使用上也未对二者进行过明确的区分,在其文本中,同这两个词“直接相关的物(ding)和物象(sache)……这两个术语在马克思的著作中使用非常频繁且常常混杂在一起”[1]。随着研究的深入,这两个概念也引起了国内外学者的关注,不少学者都对两者进行了辨析。在此,选择采用日本学者广松涉的译法,将“Verdinglichung”译为“物化”,将“Versachlichung”译为“物象化”,以此对物化概念进行辨析。
“物化”和“物象化”在马克思的语境下都具有双重内涵。两者都拥有其存在的肯定意义,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环节。但在这里,我们主要对两者的第二重涵义,即批判性内涵加以阐述。就“物化”(Verdinglichung)而言,主要表现为物成为了与主体相悖的力量,本属于人的性质转化为物的属性,物反而成为一种人格化的存在,主客之间呈现出颠倒的状态。这也就是马克思所讲的“在资本-利润(或者,更恰当地说是资本-利息)、土地-地租、劳动-工资中,在这个表示价值和财富一般的各个组成部分同各种源泉的联系的经济三位一体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神秘化、社会关系的物化(Verdinglichung)、物质的生产关系和它们的历史规定性的直接融合已经完成:这是一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2]。人的特性被消融在物化的资本主义社会,主体所呈现出的不是个性饱满、鲜明的人的存在,而是规范、机械的物的存在,人表现为活动的价值容器。特别是工业化大生产时代,这种特性在劳动者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他们将自己的劳动作为商品出卖,被资本家视作有劳动能力的物而购买。在劳动过程中,他们更多的是作为机器的附件,在流水线上长时间、高负荷地进行着呆板重复的工作,只是为了获得最基本的生存保障。
与“物化”不同,“物象化”更多的是从关系的角度出发,指向物化现象背后的生产关系网络,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对其概念有过以下论述:“对生产者来说,他们的私人劳动的社会联系就表现为现在这个样子,就是说,不是表现为人格在自己劳动中结成的直接的社会关系,而是表现为人格和人格之间的物象的关系以及物象和物象之间的社会关系。”[3]这也就是说,人格之间的社会关系表现为单纯的物象之间的社会关系。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商品的交换日益发达,形式也日趋复杂,使得个体必须以货币为中介展开社会交往,但其本质上表现为依附于物之上展开的货币、商品之间的关系。而人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其丰富、真实的社会关系被简单、抽象的物的关系所遮蔽。必须说明的是,对两个词语进行区分和辨析,其目的并不是要割裂马克思的物化思想,而是要更加准确的表达出其思想内核。事实上,这两者共同构成了物化概念的内涵,下文中所使用的物化概念也将涵盖这两个方面的内涵,并在此基础上进行讨论。
所谓数据化,“就是人类在信息传播、人际交往乃至日常生活的过程中,为了便于沟通、传播和保存,将一切客观存在均处理为数据,进而使得整个人类社会成为了一个庞大的数据库”[4]。其实,将事物数据化的过程并不是从近年来才开始的,它有着十分悠久的历史。早在古埃及时期,人们就懂得用数来计算财富、丈量土地;在中国,我们的祖先很早就开始用数和计量单位描述事物的属性。如今,随着大数据技术的不断发展,云储存技术为各类数据提供了巨大的存储空间,海量数据能够快速及时地分散存储于云端,云计算技术为数据资源的价值挖掘提供了手段,使无用数据变废为宝。这些技术使得数据化拥有了比过去更加有力的技术支撑和更为充足的发展动力,我们也因此进入了一个万物皆数据的时代。
虽然同为数据化,但大数据时代的数据化与以往有着较大的差别。在大工业时代,数据化是将复杂多样的事物同简单抽象的标准相比较,用数来表征事物的量,也就是对事物进行量化。而在大数据时代,技术的进步使得人类对于自然界探索和测量的范围不断扩大,数据化的范围也随之不断扩大,逐渐将整个自然界全部纳入其中;同时,数据种类从单一的数字扩展到文字、图像、音频和视频等多种多样,这意味着事物的各方面属性都可以通过数据表现出来,真正实现了用数据对事物的全面表征。除了物质世界可以通过数据来表征,作为主体的人也被卷入这股数据化的浪潮之中。在大数据时代,每个人从出生开始的人生履历就被贴上了数据的标签,通过数据来表现,同时,个人的日常生活所产生的数据也不断充实着数据化的自己。
在这种数据化的背景下,大数据时代的关系网络通常基于数据中介展开。在信息的获取方面,个人通过互联网来接收外界的信息,足不出户便可以利用网络数据掌握所有公开信息,这使得人与外界的交往方式呈现出多样化的趋势;在社会关系方面,随着社交平台的广泛应用,人们在交往上更多选择网络的方式进行,传统的交往方式所占的比重逐渐减少,交往的区域性和局限性也被逐渐打破;在经济交往方面,移动支付的兴起改变了人们的支付方式,也改变了传统的经济交往方式,交往中介由从前的货币变为如今的数据。这些变化表明,自然世界与人类社会都在大数据时代被全面的数据化,构成了一个刻画和反映世界真实状态的“数据世界”。
不可否认,大数据技术的不断发展,数据化程度的不断加深,对于促进社会发展和生产力提高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但是,我们在看到其历史进步性的同时,也要注意到其中所蕴含的批判性内涵,正是从这个层面才能清楚地看到数据化与物化之间的联系。
首先,从主客关系的角度来讲,物化表示着物成为与主体相悖的力量,人的性质转化为物的属性,物成为一种人格化的存在,主客关系呈现颠倒的状态。数据化在主客关系上则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随着数据表征能力的增强、范围的扩大,物被全面的数据化,之前附着在物之上的人的能力,被进一步转移到数据之上,使得数据成为一种人格化的存在,人与物的颠倒关系变成了人与数据的颠倒关系;另一方面,人可以直接被数据表征,实现了人的数据化,这就使数据被直接赋予了人的性质。人的方方面面被抽象化为数据,进而创造出了以数据集合为样式的拟人化的存在,数据参数就成为了评判个人的重要指标,通过对个人的数据进行比较,甚至可以决定人的价值的大或小、多或少。同时,随着大数据技术的发展,数据的价值被不断挖掘,使其成为了同石油一样重要的资源。体量庞大的数据资源被掌握在少数拥有先进技术的国家和企业手中,他们通过大数据技术,从低成本的数据中分析出有价值的信息,从而赚取高额利润。而每个人作为数据产生的主体,却无法拥有自身产生的数据,即便可以掌握到相同规模的数据,也无法进行有效处理,这就形成了数据资源的垄断现象。在这种背景下,人只是被当作产生数据的工具,并未被赋予其应有的人的属性。在大数据时代,人从被抽象为物演变到被表征为数据——数据化的人看似“现实的个人”的真实还原和表现,但在本质上仍然是一串串抽象的0和1组成的代码。
其次,从社会关系的角度来讲,物化是指人格化之间的社会关系表现为单纯的物象之间的社会关系,社会关系的展开必须以货币为中介。而在大数据时代,移动支付手段逐渐成为主流,货币也脱去了其物质形式的外壳,被进一步数据化成为智能手机或电脑中的数据,归属于不同的虚拟账号,而以货币为中介展开的生产关系,则转变成依靠数据展开。这种通过数据中介进行的社会关系,直接表现为数据之间的关系,而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以及物物间的关系都被数据间的社会关系所取代。社交平台作为大数据时代人们开展社会交往的新形式,在丰富交往方式、打破交往界限的同时,也悄然建立起统治地位。在数据化交往已经普及的今天,想要进行有效交往活动就必须借助社交平台,也就是必须通过数据中介来实现。而人们在享受着数据化交往所带来的便利的同时,会逐渐因为其诸多优势而忽略或放弃真实的社会交往方式,由此造成现实社会中人与人关系的冷漠和疏远,甚至导致人陷入交往困境。除此之外,不仅是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建立需要通过数据中介来实现,人与外界的交往也是如此。在这个大数据的时代,人们与现实世界的交互更多的是通过与数据世界的交互来实现,人们的衣食住行背后都有数据的影子。而当人们失去了数据中介——手中的网络移动设备时,就会显得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成为数据洪流中的一座孤岛。我们可以看到,人们利用数据不断拓展着社会关系,但也正是在这种方式下,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由借助数据转变为对数据彻底的依附,主体之间、主客之间的社会关系全部被数据之间的关系所取代。
再次,从批判性的根源来讲,物化在根源上指向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私有制,数据化也同样如此。数据化作为一种技术在使用上是中性的,是推动社会进步和生产力发展的一种手段,其产生的数据资源是大数据技术的基础。但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数据资源被强制纳入资本的体系之中,成为其扩张和牟利的工具,数据呈现出资本化的趋势。一方面,数据资源所具有的潜在价值,使不论是具有公共属性的数据还是具有个人属性的数据,均被赋予了资本的属性,成为可以赚取利益的商品。资本的逐利性使得资本所有者在数据领域展开掠夺与竞争,不断加剧着数据资源的私有化。另一方面,在大数据技术的推动下,以数据资源为基础的科学研究、分析预测、人工智能实现了快速发展,其对社会的影响也越来越大。但资本的垄断性使得数据资源逐渐成为一种权力资源,通过对数据资源、技术的占有,既可以让其所有者在所属领域轻而易举地获取优势地位,又可以对数据的生产者拥有更强的支配能力。这些都说明了在大数据时代,数据化的批判性内涵的产生根源,仍然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私有制。从以上三个方面,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数据化与物化具有相同的内涵,但是在大数据时代具有了新的表现形式。
数据化作为物化在大数据时代的新的表现形式,随着应用范围的扩大和表征程度的加深,其批判性内涵也正被逐渐地揭示。大数据作为一种新兴的技术,在国内外得到了高度的关注和重视,其拥有着广阔的发展空间和应用前景。虽然当前数据化的批判性内涵并未完全暴露,但我们仍无法完全摆脱其中所包含的诸多弊端,在利用数据时仍然会受到困扰,而且会以一种更加隐蔽的形式表现出来。虽然我们想要摆脱数据的控制,但是这不应成为我们拒绝它的理由,更不应试图通过倒退回到“前数据化”的时代来逃避这股数据化浪潮。
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5]。数据化的过程,无疑是人类不断进步的过程,特别是在如今的大数据时代,数据已经表现出巨大推动作用和广泛的应用领域,蕴含着庞大的社会、经济、科研价值。因此,我们要从历史的视角出发,肯定数据化的巨大贡献,并且要继续利用好大数据技术,实现社会的繁荣发展与生产力的快速提高,为我们国家富强、民族复兴的目标创造得以实现的物质条件。同时,我们也要认识到数据化的发展为克服其批判性内涵创造着可能的条件。数据化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大数据技术在应用过程中会遇到一定的风险,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我们要在挑战中寻求机遇,对大数据时代如何合理运用这一技术展开深入研究,并在社会实践中进行不断地探索,最终寻找到一条克服数据化批判性内涵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