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戬
(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2)
黄仁宇(1918-2000)与王夫之(1619-1692)虽然年代悬殊、教育迥别、遭际不同,但在史学思想上颇有相通之处。二人均强调历史的连续性、逻辑性、结构性、地理基础,主张用宽宏视域审视历史的发展进程与价值得失,凸显历史的借鉴价值与社会诉求,兼具世界眼光与中国情怀。只是黄仁宇受科学思潮和欧风美雨的熏染,对中国历史传统多持批判态度,技术主义色彩更为强烈,且有着地理决定论的倾向。黄仁宇既受到黑格尔历史哲学、法国年鉴学派结构史学、剑桥学派(李约瑟等)、哈佛学派(费正清等)的影响,也受到中国史学传统的熏染,体现出中西杂糅的复合特征。王夫之对历史传统既有批判,也有同情之理解,往往辨伪意识、理性意识、主体精神、道德情感、社会责任兼备,其史学思想更具历史的厚度、锐度和张力,虽然不免受传统道德伦理与政治文化的束缚,但其洞见启人心智、惠泽深远。
黄仁宇以理想(理性、阳)、欲望(人欲、阴)为历史的发展动力,认为历史发展是二者合力的结果:“即从一个读史者的眼光看来,我们的自由,无论如何也只能始自我们祖先撒手的地点。自此向空伸出的箭头表示我们理想主义之倾向。道德也能在这时候成为一种有力量的因素。大凡人类全体性的动作既有群众运动之参与,必带牺牲自我之决心,也包含着公平合理的性格。可是和这种倾向作对的有向心的力量,以较短的箭头表示。后者或称为原罪,或者如宋儒所提的人欲。弧线上的历史进程,总是以两种力量之总和,也就是阴与阳之合力。”[1]316-317可以说,这一观点从形式而言受传统阴阳论、理欲观的影响,就其实质内容而言,则有着黑格尔历史哲学的深刻烙印。黑格尔认为理性(观念、精神)和热情(需要、本能、兴趣、欲望)两者力量的交织活动构成世界历史发展的经纬线。在黄仁宇看来,个人的能力、欲望、热情只是历史的工具,历史借英雄人物实现其目的,无论是拓跋氏、黄巢、朱元璋,还是毛泽东都是如此:“拓跋氏打破了这一僵局。他们之所以能如此,不是文化程度高,而是人文条件简单,可以从最基本的事业着手,并能以原始作风来解决问题,所以不期然的做了中国再统一的工具。”[2]70“在这种情势之下,黄巢及其招讨,只是推进历史的工具,而不是历史发展重要节目。”[2]132“等到朱元璋组织明朝时,他一方面好像行动自由,全帝国由他摆布;一方面他的视界也仍受近千年来历史衍进的限制,因之他的作为,也无法超时代的发展了。”[2]208“毛泽东一生事业也不过是中国革命过程中的一环。他已经扫除了农村内放债收租的陋习,过去这习惯如癌症般影响到乡村里每一个细胞的健康,阻挡中国的现代化。”[1]302这显然受到了黑格尔 “理性的机巧”思想的影响,因为黑格尔认为人类的热情欲望是理性展开自己、实现目的的手段。在世界历史中,个人依然只是理性运作的工具。
王夫之对宇宙本体持乾坤并建、阴阳互含的观念,在道德伦理层面强调理欲合一、继善成性,在社会历史观上强调理势合一,即民见天,均富有“两端一致”的辩证观念。王夫之一方面认识到理性、民心、公理对于历史的推动作用,提出“理即事在”“势因理成”“即民见天”的历史动力论,同时也深刻地捕捉到情感、欲望作为历史动能的方面,提出“非情则无以为功”“天假其私而行其大公”“天欲开之,圣人成之。圣人不作,则假手于时君及智力之士以启其渐”[3]60等著名论断。
可见,黄仁宇、王夫之均认识到理欲是历史发展的动力,他们既看到了二者的区别性,也认识到二者在某些层面的一致性。只是王夫之更富哲学的思辨性,洞见非凡,表达古雅而深邃;而黄仁宇则有着历史的场境性,明白如话,更为清晰而显豁。黄仁宇更具现代意识,并淡化道德伦理色彩,而王夫之则受宋明理学的影响更深,比较强调圣王对于文明发展与历史演化的巨大贡献,不免受到圣贤思想和道德观念的束缚。
黄仁宇强调历史认识的长时段与宽视域,以此来把握历史发展的逻辑脉络。他认为,历史上一些看似不合情理的事物在长时期远视界的眼光下仍有其一贯性和合理性:“最后我希望与本书读者共同保持一点检讨中国历史的心得,此即当中的结构庞大,气势磅礴,很多骤看来不合情理的事物,在长时期远视界的眼光之下,拼合前因后果,看来却仍合理。”[2]215“非穷究则难能了解历史中的纵深和曲折,因之也难看透中国历史长期的合理性。”[2]176“观光和大历史一样,可以穿透许多扭曲的诠释,带我们更接近历史的长期合理性。”[4]375-376
黄仁宇强调要放宽历史的视域,“以长时间远距离的姿态观测”[2]13,保持“历史的纵深”视角[1]110,“看到古今中外的历史纵深”[2]86。他认为,历史长期性的重要发展,很难是少数人的贤愚得失所能概括,必有其复杂的其他面相,未曾被我们认清[5]308。短浅的眼光无法窥测历史的长期合理性,这是因为当时人物所作的判断依然受限于自己的人身经验[1]176。人的个体生命相对于历史长河而言都是短暂的,而以短衡长只是对历史的反映,还不足以成为大历史。只有将历史的基点向后推数百年,形成历史的纵深,才能摄入大历史的轮廓,因此历史的结论应当顾远不顾近[5]307。通过放宽历史的眼界,可以发现历史的连贯性与内在规律:“个人能力有限,生命的真意义,要在历史上获得,而历史的规律性,有时在短时间尚不能看清,而需要在长时间内打开眼界,才看得出来。”[5]307所谓的短期突进,其实是长时间演变的显性化而已[5]315。黄仁宇的大历史涉及到两个层面:一是对史实的考察,注意放宽历史的时间界域,以数百年来前推后推其时间节点,然后进行重新审视;二是注意将政治史与社会关系史和思想史相结合[4]433。
黄仁宇检讨中国历史时发现,很多看似不合情理的事物,在长时期远视界的眼光之下,拼合其前因后果,仍有其合理性[2]238。从历史的连续性认识出发,黄仁宇认为南宋和战问题与北宋王安石变法有着密切关联:因为无法取得经济上的突破才导致军事上的积弱不振[1]151。民初帝制取消后,军阀割据不可避免[1]296。一些看似敌视、充满对立的历史人物或利益集团,从宏观历史的角度来看却体现了连续历史的不同阶段:“历史家从本身的爱憎去褒贬一个现存的政权,与自己身份不符。可是他必须具备能力判断这样一个政权,尤其在它有一种群众运动在后支持时,是否在长期的历史意义里与他前任的行动相衔接。在现在的情形下,我们没有理由作否定的答复……今日之人民共和国能自由行动之处,无非自它前任而来。纵使功劳不加在领袖人物的个人头上,至少也要归功于他们所代表的群众运动。”[1]306他认为,如果坚持短期历史的观点,则中国历史与世界历史不能衔合,但若能采用后推三五百年的长期历史视角,则可以看出中外共同的历史发展规律与趋势:“从以上情形观察,以中国历史一百年或两百年的立场作基点,不能和世界历史衔合。如果坚持短期历史的观点,不仅威斯俾及的音乐不能听,即孔子的仁民爱物也是反动。假使我们把中西历史都推后三五百年,才可以看到,因为世界工商业技术的退步,所有国家都要从以前闭关自守的形势,将社会生活作彻底的改造,以期适应新的世界金融经济,中外不可避免。”[5]315纵使事实的衍化不尽如人意甚至荒诞不经,但若将这些情事前后连贯,又以超越的眼光审视,则依然有其意义:“中国的长期革命有如一个大隧道,需要100年时间才能摸索过去。当这隧道尚未被探索的时候,内外的人物都难于详细解说当中弯曲的进程。即是革命人物也会被当前困难的途径迷惑,而一时失去方向感。今日之原始资料充满着愤怒和焦躁的文字,强调事情之衍化不如理想。可是着眼于宏观历史,我们不能不以积极的目光视之。我们所说历史上的长期合理性有何意义?这就是说,纵使事实之衍化对我们个人不能如意,或者短时看来为荒谬不合理,可是把这些情事前后连贯,又从超过人身经验的角度看去,则它们有其意义;最低限度,这些事迹使我们知道我们生命旅途之原委。”[1]282当然,黄仁宇认识到对因果关系的应用要持审慎的态度:一则,史家对历史材料的铺陈,重在检讨其发生的前因后果,而不能过度猜度未曾发生的事情[2]163;二则,从宏观来看,世界上并无全然相同的历史事物。因此在提出因果关系时,要注意将历史事迹进行前后连贯的审视,不能因一时一事的偶然相似即下定论[1]294。
对于历史,王夫之强调“克念”,即念念之相续,认识到“今日”是过去、未来的枢纽,承认历史的连续性。同时王夫之主张对历史进行贯通古今的综合考量与定位。他提出要有“通古今而计之”“参万岁而一成纯”,进行长时间、宽视域的历史审视和价值评估,“以一时之利害言之,则病天下;通古今而计之,则利大而圣道以宏。天者,合往古来今而一成纯者也”[3]60。“时之未至,不能先焉。迨其气之已动,则以不令之君臣,役难堪之百姓,而即其失也以为得,即其罪也以为功,诚有不可测者矣。天之所启,人为效之,非人之能也。”[3]61王夫之认为历史的发展充满着矛盾与偶然,但从长期而言它又是合理的、有规律的:一方面,“性命之理显于事”“理成乎势”“事以理成”,理性对于历史情势具有范导作用;另一方面,“道因时而万殊”,历史是丰富特殊的,不可立理限事,而应即事明理,处变贞常,在曲折发展中依然透显理性的光明和规律的趋向。
可见,黄仁宇、王夫之均认识到历史的连续性、逻辑性,他们均具有长距离、宽视域的恢宏视域,都对传统历史进行反思甚至批判。相对而言,黄仁宇主要运用西方视域对中国历史进行批判性审视,揭示出中国落后的根源和症结,意在引导中国实现社会转型,走向现代化征程;而王夫之对待历史虽不无求实考察与理性批判(如其对玄学史观、神学史观、正统论的批判,对三代黄金世界的质疑和打破),但也葆有着主体意识、道德情怀、忧患意识,意在救亡图存、兴灭继绝,保存和延续文化命脉,重振民族文化精神,实现民族政权的复兴。
黄仁宇主张从结构、技术层面看历史,主张保持历史判断的深邃眼光,不受道德观念的障蔽。他认为滥用道德判断会导致历史的取消,因此应当放宽历史的眼界,保持历史的判断,避免肆意的道德评议,“今日我们企图放宽历史的眼界,更应当避免随便作道德的评议。因为道德是真理的最后环节,人世间最高的权威,一经提出,就再无商讨斟酌之余地,故事只好就此结束”[2]134。
黄仁宇认识到社会制度与组织结构对于政治兴衰的关键作用。他指出,统治上层生活的奢侈腐化,并非国家覆亡的根本因素[2]107。政权衰亡的根本因素在于组织结构和管理制度无法与时代社会相适应。宦官专权、后宫干政、外戚专政、朋党之争并非汉朝瓦解的真正原因,所谓的“纪纲败坏”是社会进化的结果,实质在于原有的法制不能适应新的时代需要[2]49。道德纪律的败坏废弛并非唐代灭亡的原因,而是由于唐代的政治制度与组织结构未能及时调整、自我更新,“唐代之覆亡不由于道德之败坏,也不是纪律的全部废弛,而是立国之初的组织结构未能因时变化,官僚以形式为主的管制无法作适当的调整,以致朝代末年彻底的地方分权只引起军阀割据”[1]130。传统思想只有与社会组织相接近和匹配时才能发生影响和功效[2]76。中国传统的官僚组织与近代西方的重要差距在于前者不能用数目字管理[1]55。
黄仁宇认为,传统学人的历史研究往往受到道德观念的拘囿和牵绊而妨碍技术性的探讨与省察[2]165。他并非主张对道德进行否定和摒弃,但认为以道德作为标准具有危险性,因为道德名义下的真相不易把握[2]93,因此,切不可把问题道德化,而应当从技术层面来探测历史的结构与本质。从表象上看,唐玄宗时期出现的是道德问题,而实质上是出现了严重的技术问题[2]108。中国近现代的动荡局势,从道德情感与社会风气层面是把握不住其真正的问题所在[2]214。
黄仁宇显然受到了法国年鉴学派的影响。年鉴学派代表人物布罗代尔关注历史的结构性因素,认为地理、生态、经济、社会、文化、心态等因素组成的结构,对人类社会发展起着长期的决定性作用。
王夫之虽然也注重道德判断,但在观念中已经认识到“事理”的独特价值,“理者,物之固然,事之所以然也”[7]168,强调“不以理限事”,肯定历史、事象的具体性、丰富性、多变性。他在具体的历史分析中并不以道德代替历史,而是重视时代境况、内外局势、组织结构、社会制度对历史的影响,初步具有了结构化、制度化的眼光。王夫之在《读通鉴论》《宋论》中对行政制度(分封制、郡县制、察举制、九品中正制、三省六部制、立储制度、宰相制度、监察制度、谏官制度、节度使)、军事制度(府兵制、募兵制、监军制、枢密制)、法律制度、经济制度(租佣调制、两税法、货币制度)、礼仪制度(丧服制度)、文化制度(科举制)等进行考察,辨其源流,考其得失。王夫之认为,郡县制虽出自秦统治者的私心,却符合历史的发展趋势[3]1-2。他认为将相宜分不宜合,汉文帝实行将相合一制并不符合新的时代局势[3]27。王夫之从东晋政治中心和军事中心分离的角度揭示了桓温北伐失败的原因,认为直到谢玄创建北府兵才改变这一局面,成为江东复振的军事保障[3]381。王夫之认为宋文帝亲临听讼虽有其现实的合理性,但非君天下之道,而应当建立有效的制度,抓大放小[3]419-420。王夫之对租佣调制的发展流变进行考察,认为这是一种有利于国计民生的良好制度[3]581-583。王夫之揭示了谏官制度的历史衍化,指出宋代谏官与宰臣对垒,却失去了对君主的约束和监督,导致朝政的纷争与朝局的动荡,得不偿失。有鉴于此,王夫之设计出宰相、谏官、君主循环牵制的政治结构[6]88-92。
王夫之在审视历代兴亡时,从不就事论事,而注意从制度、结构层面去探测其兴亡得失的远由始因。他指出:府兵制的推行加速了唐代的衰亡[3]604;宋代统治者对武将的猜忌在相当程度上促成了宋代的积弱局面[6]35-37,而仁宗的朝令夕改、政无定志开北宋后期之变乱[6]79。从上述观点可以看出,王夫之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道德化看问题的习惯,而开始注意从结构、制度等本质架构层面去探讨历史的发展、政治的演进与管理的优化。这是其“无其器则无其道”哲学思想在历史上的延伸与开展。
黄仁宇和王夫之都注意从制度层面来探赜历史的结构秩序,表现出深宏的历史眼光。不同在于,黄仁宇更多地是用现代眼光和欧美经验来审视社会历史的变迁与传统政治文化的症结,表现出技术主义和去道德化的倾向;王夫之主要是通过历史洞察和哲学思辨对历史兴衰、制度文化做出自己的天才判断,但由于缺乏相应的社会基础,他的判断也难免会受到传统政治生态和道德伦理的限制。
黄仁宇非常强调自然地理对于历史的深刻影响。他认为,地理因素与历史的发展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放宽地理的范围、延长历史的眼光时会更加凸显这一点[1]23。他认为,历史并非全是人为,天候地理的影响极为深刻[2]28。地缘政治因素的影响,甚至超过了所有历史人物和各朝代作为的综合[1]234。他认为中国在秦汉以后以统一为正轨,有气候和地理因素的型塑作用[2]10。通过治水,就可以看出中央集权在中国已成趋势,无法避免[2]8。有自然的因素支撑战国时期的大国兼并,“而且大国控制资源愈多,对赈灾恤邻更有效,参附的越多,是以有自然的因素支持兼并”[2]9。
地缘生态深刻影响和制约着社会历史,中国文化是亚欧大陆的产物,而美国文化深受大西洋的影响,“周发源于西安附近,为后起之强国,此后数千载,这黄土地带上的一雄给中国的影响,远超过东部平原的商。这地区自中古至近代并非中国最富庶地区,更不是最容易接近的地区。西安总揽这地带却注定要在中国历史里起决定性的作用。以一个天马行空的比喻来说,就如同让德克萨斯州和俄克拉何马州在历史上的功效,超过东部的麻州或宾州。这种比喻别无他意,不过强调地理因素在历史上的重要。中国文化为亚洲大陆产物,美国文化则离不开大西洋的传统,此中有一个深刻的差异”[1]8。
黄仁宇认为,自然力量的驱使既造就了中国的团结[1]23,也对中国的政治制度、政治格局、行政政策产生了深远影响。“也就是表现着自然的力量无可推避,因治水与救荒,中国即须组织大帝国对付,武帝本纪内也常有忧水患忧灾荒的叙述。而北方绵亘两千里的国防线与15英寸雨量线吻合。”[2]28因抵抗自然灾害与国防的需要造就了秦汉的统一,形成政治上的早熟[2]21。他认为,并非意识形态,而是地理因素与技术因素才导致中国缺乏商业革命、无法产生文艺复兴[1]160。中国的官僚政治是亚洲大陆主体的产物。黄土、季候风和黄河是影响中国命运的三大因素,并对中国的政治形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易于耕种的纤细黄土,能带来丰沛雨量的季候风,和时而润泽大地、时而泛滥成灾的黄河,是影响中国命运的三大因素。它们直接或间接地促使中国采取中央集权式的、农业形态的官僚体系。而纷扰的战国能为秦所统一,无疑的,它们也是幕后的重要功臣”[1]23。自然地理对政治军事格局的影响也极为深远,蒙古人海上征战的失败,说明缺乏现代科技支撑的前提下,陆上强国很难成为海上强国[1]169。
黄仁宇对地理形势与文明发展、历史演化的关联的探讨,既深受梁启超、章太炎、刘师培的影响,也有洛克、孟德斯鸠、年鉴学派、地缘政治学等西方学术思想的烙印。
王夫之认识到地理、气候对于文明、种族、区域性格的塑造作用,“天气殊而生质异,地气殊而习尚异”[3]37,“夷狄之与华夏,所生异地,其地异,其气异;气异而习异,习异而所知所行蔑不异焉”[3]372。他从地缘角度对东晋南朝政治中心(建康)与军事中心(荆襄)的权力对峙进行了深刻剖析,揭示了五代时期西蜀、江右成为文化名区的地缘条件,还对《尚书》《春秋》《诗经》《楚辞》《礼记》等经典中的山川风物与地名沿革进行了考察。这些都可以看出王夫之对地理高度重视,并认识到地理对于政治格局、社会文化的深刻影响。
黄仁宇、王夫之均认识到地理、气候对于文明的深刻影响。但相对而言,黄仁宇带有地理决定论的倾向,王夫之虽然也重视历史的地理元素,但同时强调主体意识、道德精神与社会情怀。黄仁宇受到西方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的熏陶,并有亲身的体验感受与专业训练(南开大学电机工程系的教育背景、军校的技术训练、军队的技术应用以及密歇根大学的专业习得和美国社会的科学氛围),其知识视野更为开阔,可依赖的学术资源更为丰富。王夫之则更多的只是直觉体悟和历史洞察,虽然目光如炬,但学理性、系统性、现代性难免逊色一筹。
黄仁宇注意对中外历史的经验教训予以总结,目的在于为当代中国提供有效的借鉴。
黄仁宇认为,只有对资本主义发展流变进行历史考察,才能为当代中国提供借鉴,“如果我们要从历史里得到教训,最好还是追根看清资本主义在西欧发展的原始形貌,才能为了了解今日之中国提供一大有益借镜”[1]294。郡县制开官僚政治之先河,造成中国政治的早熟,但由此放弃了间架性的设计,忽视实际行政效能,至今无法有效实施数目字管理[2]15。汉代的覆亡说明,政治体系对个人私利的否定只能控制简单的社会,一旦情态复杂,就无法对社会进行有效的组织和管理[2]50。黄仁宇认为,通过王安石变法,可以获得历史的教训是统治上层的赋敛无度并非统治者之福,而是作茧自缚、自取灭亡之路[1]305。根据两宋的经验,当农业国家的行政系统发展成熟,对经济领域的新兴力量无法有效管理与利用之时,只有改用商业管制才有出路。经济领域的新兴力量,由于超出传统农业范畴,会逐渐引发政治上的新变与转型。宋明理学虽非导致宋明覆亡的原因,但其思想严于君子小人之分,抹杀个人私利观,巩固了封建专制的基础,同时也妨碍了现代法律观念在中国社会的确立,导致今日中国以道德代替法律的倾向[2]184。由于动员组织的巨大耗费以及人民被迫生活在不习惯的领域,导致元朝的对日战争无法持久,这意味着在现代社会以前,很难出现陆上强国同时也是海上强国的情况[2]200。由于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巨大差异,在历史上也缺乏文化共通的体制,导致元世祖的极力周旋协调但并未产生真正有力的影响[2]200。
黄仁宇认为,西方政治思想由于承认人性恶,形成政治上的监督与平衡,造就数目字管理,值得我们反省[2]93。从历史的经验看,进入现代化的轨道,需要实现从农业型管理方式向商业型管理方式转变,而其前提条件在于对外自主开放、对内扫除影响经济公平、自由交换的各种障碍,然后才能做到数目字管理[2]213。数目字管理即依据经济因素来管理社会,按照经济的方式进行组织、预算,提供权利保障,无须衡量个人私德及其社会风化。由于农业社会与商业社会人际关系的巨大差异,这种体制之变相当于脱胎换骨,其中不乏阵痛和代价。但一旦确立了数目字管理,则大体以技术要求为主导,而不必以意识形态为依归。“在数目字上管理亦即全民归金融及财政操纵,政府在编制预算、管理货币、厘定税则、颁发津贴、保障私人财产权利时,即已普遍执行其任务,而用不着张三挨打,李四坐牢,用清官万能的原则,去零星杂碎地去权衡各人道德,再厘定其与社会风化之影响。只是农业社会里人与人之关系为单元,商业社会里,人与人之关系为多元。这体制上之变,绝非轻而易举,通常等于脱胎换骨。大凡近世纪各国的革命和独立运动,流血不止,通常与这种改变有关。这也就是说,一旦一个国家能在数目字上管理,到底使用何种数字,尚可以随时商酌,大体上以技术上的要求作主,不必笼统的以意识形态为依归了。”[2]214中国君主专制下,一直缺乏有效的中层机构作为上下联结沟通的枢纽[2]26。而且由于缺乏数目字管理,无法公平有效地处理行政事务[2]90。由于不能数目字管理,唐初规模庞大的官僚制度遇到技术上的诸多困难,迫切需要纪律,于是期盼独裁者出现,武则天便应运而生[2]102。中国传统官僚政治由于并不遵循经济原则,无法实施数目字管理,因此表面管辖广泛,实际掌握不深,且缺乏行政效率[2]109。由于不能在数目字上管理,缺乏中层结构的上下沟通疏导,导致结构性矛盾日益突出,形成数字上的膨胀。儒家与法家之争,也并未有效揭示此问题之实质[2]165-166。
中国传统史学家高度强调历史的经世济用价值,孔子、孟子、司马光、顾炎武等莫不如是,王夫之亦然。王夫之非常注意历史的借鉴价值,强调史书应凸显经世之大略,“述往以为来者师”,但反对盲目机械的因袭,而应该悉其原委,躬逢代筹。可以说,王夫之史学高扬民族意识、爱国热情与文化精神。这些是欧风美雨影响下的黄仁宇所没有的。黄仁宇借镜西方,意在为中国谋出路,用心虽然良苦,但对传统多持批判态度,对历史文化缺乏必要的尊重。黄仁宇的表现,显然是1840年以来中国士人在西方政治军事威胁、经济科技优势、思想学术压力下产生的系列反应的缩影。
黄仁宇这种技术主义倾向,显然受到了现代科学主义思潮、剑桥学派(李约瑟等)、法国年鉴学派结构史学的熏染,也与中国思想传统中的新变因素有某种关联,同时,从某种程度而言,也是王夫之天下惟器论和晚清重器主义的逻辑发展与历史展开。王夫之强调道在器中,器变则道变,则意味着器具有根本基础地位,可以打破传统伦理道德、意识形态的独断,摆脱了宋明理学立理限事的思想局限。而技术本身就是一种器,一旦这种器与现代科学技术相衔接,其产生的社会势能蔚为可观,其影响难以估量。
总体而言,黄仁宇的史学既受传统思想的熏染,也颇受黑格尔历史哲学、法国年鉴学派、英美科学思潮的影响,兼具世界视野与中国情怀。值得一提的是,黄仁宇为湖南长沙人,其父黄震白曾参加同盟会,而清末之际,船山思想颇为流行,对维新、革命士人影响甚大。加之黄仁宇的幼年生活和基础教育均在湖南境内完成,并在长沙市一中毕业,受王夫之等湖湘区域文化传统的影响在所难免。中年时期黄仁宇转向史学,对钱穆较为推崇,且受业于余英时门下,而钱、余二人颇为推崇王夫之。由于上述种种,黄仁宇的诸多思想与王夫之的观点颇有相通之处,实在不是偶然。同时,黄仁宇既重视历史的结构性研究,又注意发现历史的纵向趋势,俨然年鉴学派轨辙。在年鉴学派的历史学家看来,伟大人物的杰出贡献只能起转瞬即逝的作用,并不能影响历史的进程,更不能决定历史的走向,能够真正影响历史进程的是那些长时段的活动因素。王夫之的史学体现了传统思想的新变,而黄仁宇的史学体现出科学思潮洗礼下现当代士人对中国传统的重省与反思。从某种程度而言,从十七世纪的王夫之到二十世纪的黄仁宇,是17世纪以来重器思想(“道在器中”“无其器则无其道”“道为器之道”“天下惟器论”)在思维逻辑和社会历史的双重展开,体现了中国社会思想的现代转型,也是中国史学走向现代、走向世界的一个缩影。